(回族)馬明月
辛勞的女人
雖然窗外的天空依然湛藍,金黃的樹葉在陽光下燦燦燃燒,但畢竟天涼了,早晨起來能感到深秋的寒意。布熱比打發(fā)女兒來工作隊,在一張紙上寫了一些感謝的話,讓我們看看是否合適,說要做一面錦旗送給我們。她女兒告訴我們,新建的安居房電線已經(jīng)布好,她母親和弟弟已經(jīng)從原來破舊昏暗的泥土屋遷到明亮的新房了。
布熱比的丈夫長年在外,女兒已出嫁,家里就她和上小學(xué)的兒子,一切都靠她操持。前兩天,我們?nèi)ニ易咴L時,發(fā)現(xiàn)她家新建的安居房還沒有入住,問她為何不搬入新居。她說,最近一直忙著秋收,顧不上收拾家里,安居房的電線還沒有布,所以遲遲未搬入。我馬上安排人,幫助盡快通電、通水,爭取讓他們在天氣寒冷之前入住新居。
布熱比是個勤勞的女人,她家種了二十畝棉花,還套種了十幾畝玉米、小麥。從播種到收獲,地里的活、家里的事,都讓這個瘦弱的女人承擔(dān)了。來到村里,從春到秋,我第一次見證了那些棉花地從青苗幾壟到紫褐一片、白雪點點的成長過程。有時路過棉花地,可以看到把臉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婦女在田里勞作,地埂上、大樹下放著嬰兒的搖床,旁邊還有一輛電動摩托車。田地里幾乎看不到男人,都是女人在忙碌。男人們似乎不屑做田里的這些“小事”,他們更愿去外面打工,掙快錢。
我只是個旁觀者,而布熱比則是像養(yǎng)育自己孩子一樣,精心侍弄,百般用心,用一雙粗糲的手撫摸著、呵護著它們成長。春天播下種子、覆蓋上地膜后,就別想閑著了。過上幾天先要蹲在地上把一株株棉芽挑出地膜,是慢工,又是細活,需要耐心,也需要力氣,你的腰肌得好。然后是整枝、施肥、澆水,這些環(huán)節(jié)少了一項就別指望秋天白花花的收獲。到了6至7月,天氣炎熱,莊稼開始瘋長,棉枝已經(jīng)過膝,這會兒是布熱比最忙碌最辛苦的時候。要避開烈日曝曬,就得兩頭不見太陽,早晨頂著星星下地,晚上伴著月亮歸來,在棉田里連續(xù)不斷地彎腰、起身,掐芽、整枝,避免這些不聽話的孩子盡長個頭不結(jié)棉桃。
9月初,第一株棉桃開始綻放了,收獲近在咫尺。再下地三到四次,把白暄暄的棉花一兜一兜摘回來,明年的吃喝生計就都有了。那些日子布熱比的臉更黑了,臉被陽光灼得起了皮,每天摘棉要到深夜才回來。工作隊決定幫助她,我們幾個人一早到了布熱比的棉花地,星星點點的棉桃懶洋洋地綻放,我們灰頭土臉地忙活了兩個多小時,才摘滿三四個蛇皮袋。還有那么大一片,什么時候才能摘完?我都為她發(fā)愁。布熱比不太會說感激的話,只是不斷地頷首撫胸,還寬慰我們說,已經(jīng)快忙到頭了,再摘兩天這一輪就完了。今年的棉花價格不錯,加上政府補貼每畝棉花能收入一千元左右,算下來能有兩萬元左右的進項。這些錢除了還部分房貸和其他種地費用的欠款,還有節(jié)余,她已經(jīng)很滿足了。我摘下一朵棉花,在秋風(fēng)中細細感受它的柔軟和溫暖。
布熱比成天在田地里勞作,根本顧不上收拾打扮。她雙手粗糙,滿臉風(fēng)霜,仿佛就是為吃苦而生的,但是內(nèi)心的火焰時時在不經(jīng)意間閃閃發(fā)光。每次到村里參加集體活動,布熱比都收拾得得體整潔,必定換上最好的衣服。有次我甚至聞到了她身上隱隱的香水味,和在田地里勞作的她完全不同,像換了一個人。從沒有聽到她抱怨過什么,也沒有主動說過自己有什么困難需要幫助。每次得到一點點幫助都讓她感動不已,眼眶不由得濕潤,仿佛受了多大恩惠似的。一次在村里的文化聯(lián)誼活動中,一名歌手深情的熱瓦普彈唱打動了她,我發(fā)現(xiàn)她淚流滿面,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通過阿迪力江的翻譯解釋,才知道是她觸景生情了。她抹了一把臉,有些靦腆地說,她男人的熱瓦普彈得很好,以前經(jīng)常在家里給她彈琴唱歌。眼下,是豐收的季節(jié),愿秋天的收獲帶給布熱比寬慰,帶給她秋天一樣明亮的色彩。
艾布吉爾看上去也就四十歲出頭,端莊挺拔,但已是幾個孫子的奶奶了。什么時候見到她,她都面帶微笑,有著和她年齡相稱的自信和自尊。她家房子寬大整潔,老房子和新的安居房嚴(yán)絲合縫地嵌在一起,廊檐環(huán)繞,華麗精致。院子里藤蔓纏繞,花草恣意,黃土地面上灑著水,散發(fā)著濕潤的氣息,一派居家過日子的安詳。
這樣一個家,是靠一個女人撐起來的。艾布吉爾已經(jīng)寡居十五年了。丈夫去世后,她沒有忙著改嫁。我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三個孩子帶大的,但我相信她的內(nèi)心肯定有著某種力量。現(xiàn)在孩子們已經(jīng)長大成人,結(jié)婚生子。這其中的經(jīng)歷可不像逛一趟巴扎那么輕松,粗糲堅硬的生活,需要一顆溫柔而堅強的心來面對。公公婆婆的家就在她的隔壁,丈夫去世后,她一直侍奉著年邁的公婆,十五年如一日。其實她的公婆有三個兒子,兒孫成群,全部分戶過著自己的小日子,養(yǎng)老的責(zé)任卻由失去了丈夫的兒媳承擔(dān)。
經(jīng)常可以看到她趕著驢車,或拉著一袋袋肥料下地,或載著滿滿的秸稈返家。她種了四畝棉花,套種五畝小麥、玉米,只要勤勞,這些收成足以讓他們一家過上溫飽的日子。種地、持家、帶孫子、服侍老人,這種生活讓她安心富足。生活就是這樣,你營造它,或者路過它,回報是不同的。她沒有申請低保,按照她的條件是可以申請的。有的人家為了拿到國家補貼,動了很多腦筋。問她為什么不申請?她說,我身體好可以勞動,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比我更需要幫助的人多著呢,那個錢我拿了見了人不好意思。艾布吉爾養(yǎng)活了一家人,也養(yǎng)活了根植在人們心底的善良。
村里偏遠的一片沙土地上生長著一片胡楊樹,春夏之時綠蔭蔭一片,這時還看不出它的獨特之處,深秋時節(jié)走進林間,才能感受到氣象萬千。胡楊落葉如黃金雨紛紛飄灑,又像簇簇火焰在清冽的秋天盡情燃燒。此時,陽光斑駁清朗,藍天沉默高遠。秋日燦陽也照進我心中幽暗的角落,讓混濁的內(nèi)心晴朗起來。這個季節(jié)容易讓人感傷,也容易讓人記住。
木塔里甫和阿迪力江
盛大的夏天到了,天藍得不講道理。雖然偶有沙塵調(diào)戲般地肆虐一下,但扛不住凜然正氣的夏日陽光、空氣和雨露。萬物生長,不舍晝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亞勒古孜塔勒村委會大院里的古柳茂盛得超乎我們的想象,再也不是我們剛來時的稀疏光景。
2月份,春節(jié)剛過,我與木塔里甫、阿迪力江三人,在冰天雪地里來到艾力西湖鎮(zhèn),入駐到亞勒古孜塔勒村。我們是先頭部隊,不但要熟悉環(huán)境,進入角色,開展工作,還要收拾好房子,準(zhǔn)備好吃喝,讓后來的弟兄們一來就有家的感覺。一個月的時間,夠我們忙活的,兩個小伙子沒讓我失望。冰雪消融的時候,其他五名同志按時到達。他們可能想象不到,眼下舒適干凈明亮的宿舍,一個月前和村里的羊圈差不多。
因為年輕,從他們身上看到的都是樂觀昂揚,感受到的是青春的氣息和逼人的力量。從工作隊宿舍窗口聽去,木塔里甫正在古柳下給村里的青年教唱歌曲《祖國不會忘記我》。歌聲沖出樹蔭在暮靄中飄散,木塔里甫渾厚的聲音嗚響其中。阿迪力江剛剛給老鄉(xiāng)送米面油回來,穿著T恤短褲涼鞋,光著頭,車鑰匙在手上轉(zhuǎn)著圈,一副包工頭的樣子。
這兩位維吾爾族干部可是我們工作隊的寶貝,有些工作離開他們就沒法進行。熟練運用雙語是他倆的強項,特別是阿迪力江的同聲傳譯很牛。在大宣講和各種會議中,他在我身邊流利地傳譯我的聲音,聽到老鄉(xiāng)鼓掌,不知是為我還是為他。有時不免狐疑,這是我說的嗎?有沒有他自己的私貨?入戶走訪和村民打交道,更是少不了他的一根如簧巧舌。政治部阿里木副主任在一次文體活動中聽了阿迪力江的現(xiàn)場翻譯,嘖嘖稱好:“這小伙子可以,翻譯得及時準(zhǔn)確,是不是專業(yè)的???”阿主任的評價讓我一下子釋然了。
木塔里甫的特點則是嚴(yán)謹(jǐn)細致,工作有條理,這是交警職業(yè)做筆錄帶給他的好習(xí)慣。在入戶走訪中,他的訪問記錄最為規(guī)范,每件事隨手記下,問答分明,條理清晰。他的會議記錄、工作日志也是一絲不茍,在維漢雙語中轉(zhuǎn)換自如。
木塔里甫長得很周正,黑眉毛,青下巴,有點像電視劇里的李云龍,頗有男人氣概。他體毛重,胳膊上像戴著毛袖套,胸毛也在背心里隱隱再現(xiàn),性感無比。如果牙齒長得再整齊一點就更完美了。一次與村民座談時,說到農(nóng)民要走出去,中國很大,世界很寬廣。我指著木塔里甫說:“我們這位隊員就是從和田農(nóng)村走出來的孩子,上了大學(xué),進了公安廳工作。你們要抓好孩子的教育,只要努力學(xué)習(xí),也有機會改變命運?!蹦舅锔θ鐚崅髯g了這段話,可下來后他對我說:“哎,領(lǐng)導(dǎo),我家不是農(nóng)民,我父親是鄉(xiāng)長、母親是老師呢!”原來是農(nóng)村“高干”的孩子,難怪起點高呢。我說,說你是農(nóng)民的孩子,讓鄉(xiāng)親們能看到眼前的榜樣,讓他們覺得沒距離感,沒問題,你還是鄉(xiāng)長的兒子!
木塔里甫和阿迪力江負責(zé)村里的青年文體活動和夜校的教育培訓(xùn)工作,不長時間就和村里的青年打得火熱,活動搞得風(fēng)生水起。每天晚上,村夜校里都有他倆的身影和聲音。他們還把支教的美女木尼拉老師拉來壯聲勢,又是教化妝,又是講現(xiàn)代文明生活,搞得村始們花紅柳綠地聚在一起,暗香浮動,春光四溢。在一次聯(lián)歡活動中,木塔里甫操起都塔爾,驚艷一嗓,深情而又有磁性,把請來的琴師歌手都弄得驚嘆不已。村里始娘那個興奮勁兒,手拍得啪啪啪的,從來沒這么放肆過。
阿迪力江和我成為同事之前,在企業(yè)摸爬滾打過一段時間,見過世面,頭腦活,反應(yīng)快。腦子用多了,頭發(fā)就少了,聰明和機靈不可遏制地從腦門上閃閃發(fā)光地登陸。阿迪力江的孩子才三歲,夫婦二人今年同時到南疆參加“訪惠聚”工作,他妻子在喀什市郊駐村,離我們這兒有二百多公里。阿迪力江不但承擔(dān)了我們工作隊的翻譯任務(wù),每天晚上還要通過QQ、微信給老婆翻譯材料、指導(dǎo)工作。有天早上見他沒按時起來吃早飯,睡眼惺忪無精打采的樣子,問怎么回事?說是翻譯了一篇稿件,折騰了大半夜。我沒有給你安排工作啊?是老婆安排的,你安排的我可以明天再干,老婆安排的可不能過夜啊。每當(dāng)有到喀什送人、出差的機會,他都會腆著臉央求:“路上辛苦,讓我去吧!”誰不知他的心思?調(diào)侃一番后,大家都同意讓他完成艱巨的任務(wù)。
木塔里甫是個愛學(xué)習(xí)的人,對新鮮事物始終保持著濃厚興趣和好奇心。喜歡彈琴唱歌,每天晚上都能聽到他宿舍里嗯嗯啊啊的聲音。一打聽才知道,這小子在單位就是文藝骨干,所以能把村里的文化活動搞得有聲有色。這次駐村,我專門帶了一臺高級相機,準(zhǔn)備記錄下人生難忘的一段經(jīng)歷。沒想到這臺相機成了木塔里甫的專用機,一有活動,他就牢牢抓在自己手上,人前人后地拍來照去。一有空,光圈啦、速度啦、構(gòu)圖啦,琢磨個沒完。我不忍影響他的探求和愛好,只好啟用另一臺小相機,那臺專業(yè)相機就讓他去操練學(xué)習(xí)了。木塔里甫還對文字表達有著深厚的興趣,堅持主動編寫信息,還繞著圈請教如何寫好一篇文章。一般來說,不是專門從事文字工作的,是不愿寫材料的,費時耗神。而木塔里甫以此為趣,以此為樂,且不論文字水平,就這份堅持和愛好,也對得起他的名字——完美、全才,真是厲害了,我的兄弟!
阿迪力江見了孩子就想抱一下,無論是在老鄉(xiāng)家中還是在幼兒園里。我拍了我們隊員的一些照片,發(fā)現(xiàn)阿迪力江和孩子在一起的照片最多。他喜歡孩子,是一個父親思念女兒的真情流露,也是內(nèi)心深處柔軟的情結(jié)。他說,當(dāng)我抱起和我女兒一樣大的孩子,覺得女兒就在身邊,天使就在身邊。他既愛老婆又想孩子,你能拿他怎么辦?
他倆都是那種外表粗獷、內(nèi)心細膩的人,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到貧困戶家走訪,碰到不忍見到的情景,他倆常常自掏腰包給鄉(xiāng)親買米面油。要說誰對村民情況最熟悉,走得最近,非他二人莫屬。我問他倆,駐村這么長時間有什么感受?木塔里甫想了一會兒說,和群眾深入接觸的時間還是少。
工作隊實行每天輪值做早餐。隊員個個都有看家的本領(lǐng)。亞雄的野菜蛋湯、任磊的青椒土豆絲、小衛(wèi)的西紅柿炒雞蛋、老劉的燒奶茶……輪到木塔里甫了,他說,明天早上讓大家吃個特色,一幫吃貨雀躍期待。早餐上桌了,一盤砸開的核桃,幾個干馕,一壺?zé)彳虿琛2四??這就是?。≌l也不能否認(rèn)這就是特色,都默不作聲地吃了這頓“特色”早餐,誰在腹誹就不知道了。
而阿迪力江的廚藝可以和專業(yè)廚師媲美。我們想改善生活,換個口味,全都指望阿迪力江系上圍裙,拿起炒勺操練起來。當(dāng)大盤雞、大盤魚、紅燒羊肉上滿桌子,大家開始饕餮的時候,阿迪力江點上一根煙,拿起手巾一邊擦汗,一邊愜意地看著他的作品被贊揚,這時他的氣質(zhì)真像一個飯館老總。他老婆真幸福。
眼下到6月了,日子像村委會大院門前大渠里的水,靜靜地流著,不疾不緩。不知不覺夏收時節(jié)到了,我們統(tǒng)計了一下村里因缺勞動力、缺資金而不能及時收割的家庭,有近二十戶。大家決定幫扶這些困難家庭,聯(lián)系好拖拉機收割機,隊員全體出動和老鄉(xiāng)一起夏收。6月大燠,樹青麥黃,在布谷鳥悅耳的叫聲中,我們下地了。在收割機觸及不到的地方,弟兄們操起鐮刀,揮灑汗水,將力量和感情傾力投入。在勞作中體驗農(nóng)民的辛苦,也分享收獲的喜悅。
夜半時分,天墨月白,城里看不到這么清澈的月亮和深邃的天空,這個時候我們才可以休息一下。白白胖胖的老劉告訴大家:剛才對講機喊話,有人回答:兒子收到;還有人說:飛行員收到。木塔里甫說,他們的漢語水平有待提高。阿迪力江說,他們說的是:“二組收到”、“衛(wèi)生院收到”。
大家都不禁笑出聲來。
大河邊的小村莊
到村里已半年了,竟然沒有去看看葉爾羌河。我知道這條著名的大河離我們近在咫尺,村里云飛雨落都是它的氣息,莊稼茂盛、牲畜茁壯離不開它的滋養(yǎng)。村委會大院里的那棵大柳樹生長了六十多年仍然綠蔭如蓋,生機勃勃,是這條大河在不遠的地方給予的福澤。
我一定要去看看它。從我們村到河邊,朝東南方向驅(qū)車十分鐘就到了。這里修建了一座中游水利樞紐,大壩連接?xùn)|西兩岸兩個村鎮(zhèn),調(diào)節(jié)著水流?,F(xiàn)在已經(jīng)入秋,正是豐水季節(jié)。從喀喇昆侖山奔騰而下的大河,挾泥帶沙翻著濁浪,從我眼前疾速而過。極目遠望,河面充盈寬闊,水天融為一體。
“哎呀,靜靜的頓河,你的水流為什么這樣渾?”
不知怎么地,一下子就讓我想起了《靜靜的頓河》里的句子。這條大河和我在北疆見過的河流氣質(zhì)完全不同。額爾齊斯河從可可托海到布爾津,一路或靜水深流,或激越奔騰,河水時而碧青,時而墨藍,變幻著色彩蜿蜒北去;伊犁河畔有森林拱衛(wèi),草場鋪墊,駿馬在河邊巡弋,牛羊在濕地出沒,即使在炎熱的夏季,河邊的空氣也清冽,帶有寒意。
混濁的葉爾羌河,在沖出喀喇昆侖山谷時一定也是清澈的。它切開沙漠,在廣闊的大地上撒歡,在豐滿的綠洲上蜿蜒,一路風(fēng)塵仆仆,挾沙帶泥狂放不羈來到這里。從單純的清澈到成熟的混濁,就像一個人在成長,經(jīng)歷越多越包容,越混濁越有力量。河水漫灌到村莊,你不知道,原來的莊稼地竟然是河道,延綿茂盛的胡楊林原來就是它的河床。眼下岸邊蘆葦叢生,水鳥啁啾,輕風(fēng)吹過,葦葉起伏唰唰作響,一匹瘦驢在青草地上孤獨地沉默著。如今在田間地頭巴扎上,毛驢和毛驢車差不多全被三輪電動摩托車取代,曾經(jīng)和老鄉(xiāng)須臾不離的驢被冷落了。
有一次冬天枯水時節(jié),我乘車跨過數(shù)公里長的葉爾羌河大橋,河床收縮成一條河溝,讓我很沮喪,當(dāng)時還覺得這橋是不是建得太奢侈了。然而,據(jù)說洪水期的葉爾羌河狂躁不羈,激流咆哮,如萬千野馬奔騰。我沒有機會見到它的狂野,它只存在我有限的想象中,真想親眼目睹一次。
艾力西湖鎮(zhèn)位于葉爾羌河西岸,是一塊豐腴的綠洲,亞勒古孜塔勒村在這塊綠洲的中間。阡陌縱橫的鄉(xiāng)間小路上,高高大大的白楊樹拱衛(wèi)在道路兩旁,搭起綠色長廊,從心田延伸到遠方。村莊人家的院子里里外外杏樹、桑樹遍布,綠蔭蔽天。一到春天,桑葚熟了,白如羊脂,黑似鑄鐵,紅如瑪瑙。在陽光斑駁的樹下停留一會兒,能聽到刷刷落地的甜蜜,你會忍不住踮腳伸手摘下品嘗,直到手粘嘴黑心中流蜜。走過桑樹、杏樹,你就走過了春天。夏天,院里高高的葡萄架藤蔓纏繞,門前的牡丹和葵花映日盛開,笑靨迷人。田地里的麥子黃了,而田疇地埂上墨綠的核桃樹、巴旦木樹還在輕風(fēng)中搖曳,好像在等待那個金色磅礴的時刻。
我請教過許多人,“艾力西湖”是什么意思?有的說是“雜居”之意,有的說是“半個勺子”,莫衷一是。這里的人性格行為獨特,異于其他地方。無論男女,和你說話聊天時,他們環(huán)臂抱于胸前,雙手插在兩腋之下。這個動作頗有些“你想干啥呢”的意思,在冬日則有取暖的功能:雙手交叉穿過衣襟,抱于胸下,手暖和了,身上也暖和了,心里也踏實了。每天生人熟人見面握手,或者說摸一下手,道一聲平安則是必須的,握完手后,右手放在腹下,再謙恭地稍彎一下腰致意。每天不論見幾次面,其他的事情可以馬虎從事,握手問候決不敷衍。搞得我回到家里見了熟人也想一遍遍握手。有次我們幾個人到阿布力孜家走訪,他正在羊圈忙活,見我們來,放下活計,拍了拍手,用沾滿糞土的糙手和我緊緊相握,他心無雜念久久不愿松手。
村里的婦女就更樸實了。你要到她家,第一件事就是從屋子里抱出一堆絲綢錦緞的華麗棉墊,豪華地鋪在廊檐下的木床上,然后懇切地請你先坐下,有事坐下再說。你坐在舒適的墊子上,她站在那里雙手交叉在腋下,和你聊起來。突然有電話鈴聲響起,她走到一邊很自然地伸手入懷,摸出一個熱汗淋漓的手機來,“瑪酷、瑪酷”(行呢、可以)地說著什么。生活總是帶給我們無限的驚奇。
有點憨癡的吾斯曼每天都要來村委會大院,無所事事就是他的大事。他喜歡到熱鬧的地方去,愛往人多的地方湊,村里所有重要的活動,都能看到他胖胖的蹣跚身影。吾斯曼的肚子都吃成鍋了,高高地挺著,大將軍似的。冬天一件油膩的制服大衣從不離身,一直穿到開春。夏天的襯衣緊繃在胖乎乎的身上,半截褲腿露出腳踝,和當(dāng)下時尚倒契合了。他大多時候都背著手,踱著步,閑庭信步,悠然自得。吾斯曼每天都要為院子里的樹木花草澆水,把院子的垃圾收拾收拾,然后把自己手里的馕給瞎轉(zhuǎn)悠的大黃狗掰一半。閑下來的時候,他就坐在大樹下面,喝一瓶飲料,用睥睨的眼神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偶爾會對陌生人嚴(yán)肅地指出:你還沒有給我錢呢,快過節(jié)了,要給錢!
巴拉提老漢則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扎堆。他住在遠離村莊、靠近戈壁的棉花地里,那里有一間用于澆水看地的簡易房子,給人看地打雜。老漢的老伴去世多年,無兒無女,無牽無掛,他不愿去養(yǎng)老院,就想無拘無束遠離村莊、遠離人群,過一個人的生活。他幫人打短工,播種、收割、澆水、喂牲口,有什么活兒干什么活,主家待他也不薄,吃喝無虞。他在茂密的莊稼地里和棉花麥子竊竊私語,在田間地頭對牛羊大聲發(fā)號施令。有時在空曠的戈壁上和一只流浪狗對話,有時呵斥落在核桃樹上的一群黑烏鴉。我見他孤身一人不免心生同情,有時送去一些吃的穿的用的,他也神情自若不寵不驚的。
在巴扎上經(jīng)常能碰見身板粗壯且直挺的伊德力斯,他臉色黝黑,髭須剪得整整齊齊,有拳王阿里走過來的感覺。他很客氣地和我打招呼握手,骨子里卻有一種自尊和自矜,不像一般人那樣謙恭,總是蹙眉瞇眼,像是在審視你。伊德力斯年輕時當(dāng)過解放軍騎兵,雖已入暮年,仍然英武霸氣。這樣一個大英雄,生了六七個女兒,皮膚和他一樣黑。他的一堆女兒生下的也大多是女孩。但他的女兒在村里都不容別人輕看,有的是村干部,有的做了老師,就連當(dāng)農(nóng)民嫁的也都非等閑之輩,在村里也是生活富足、說話擲地有聲的人。有人說,伊德力斯家族在村里勞道得很,我想,不僅僅是因為他長得霸氣。
阿不都熱西提是村里有名的木匠,有祖?zhèn)鞯氖炙?。從他家的院落和住房就可以看出生活富足和職業(yè)特點。房子蓋得又高又大,木板條做頂,廊檐梁柱門窗精雕細刻,花紋多樣,裝飾繁復(fù)。他主要是做家用箱柜,還在鎮(zhèn)上開了個木器店,他家寬大的后院堆滿了砍伐下的白楊樹干。那些成形木器家具看上去很簡陋,手藝過于粗糙,漆得大紅大綠,但喜慶且實用,據(jù)說銷路還不錯,遠銷莎車乃至喀什,適合那里的消費水平和審美情趣。他伸出骨節(jié)粗壯的大手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說了一句樸素卻靠譜的話:好好勞動嘛,抓飯包子啥都有呢!
第一次和司迪克在村里見面時,他居然掏出一張名片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我,令我有些小小的詫異。他挺著啤酒肚,光頭上蓋著幾根落魄的頭發(fā),衣著干凈整齊,身上噴了香水,會說漢語,特別是會說恭維話:你們來了,我太高興得很,我們家一個羊宰了,給我一個臉,家里坐一下行不行?說不上是不是真心。他是一個包工頭,在庫爾勒干著一些小工程。他說,村里有的年輕人不愿種地,有的人寧可吃補助,也不愿去勞動。我?guī)麄兂鋈ジ苫?,蓋房子、修路,讓他們掙錢。但是這些家伙,他憤憤地罵道,這些家伙一發(fā)錢就跑了,吃肉喝酒去了,我的工程撂在那里沒人管了。沒錢了他們又回來了。你說,他們是啥東西?不是看在一個村子的分上,我才不用這些家伙。司迪克說著說著就憤怒了。
剛來這里的時候,覺得這里的水有些咸,有些不適。還有就是那些跳蚤、蚊子以及叫不上名的小蟲,把我們當(dāng)親人,一點都不客氣、不謙讓、不生疏。我的腰間、腳腕布滿了它們送來的紅腫的禮物,卻從來沒見過這些小東西的真實面貌。時間撫慰著我們,改造了我們,讓我的身體、思想有了耐受力。鄉(xiāng)親們的厚道儉樸也通過平時的一碗酸奶、一籃杏子、一筐核桃、一個瓜,感染著我們,觸動著我們,我們不像是初次相遇,更像是久別重逢。富有營養(yǎng)的日常生活,不斷豐富著我們的見識,其實我們的腦子里有大片的荒漠。
我有幸聽過一次大河邊的木卡姆傳人吟唱的木卡姆單曲。沒有情緒的過渡,一下子噴涌而出,高昂激烈,是那種不管不顧、拔地而起的節(jié)奏。那就是葉爾羌河汛期的河水,驚天拍岸,雄風(fēng)浩蕩。然而它的結(jié)束卻是平緩柔軟,余音裊裊,在千里奔波,潤澤四方之后,最終靜悄悄地流進沙漠。
此時的河畔,秋風(fēng)帶著一絲清香隱約飄來,風(fēng)姿綽約的萬壽菊正在深秋昂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