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我20歲生日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記得。那天,我連滾帶爬地下床收拾自己,坐在電腦前面,假裝繁忙矜持地敲敲打打。其實,警惕到每根汗毛都已處于待命狀態(tài),隨時準備接受生日的驚喜。結果,無論是禮物、祝福,還是關于年老色衰的諷刺,什么都沒有,只有我一個人在房間里馬不停蹄地假裝寫作了一整天。
晚上宿舍斷電熄燈,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房間一下子就變得漆黑。我從早到晚維持的端莊誠實的姿勢瞬間崩潰,內心悶悶地慘叫一聲:“這就完了?我的青春。”
這樣就完啦?我醞釀了一整天準備隆重亮相,結果被人從背后一把推進弱肉強食的世界,也沒有人給我人生箴言和十誡。更可悲的是,沒有人跟我一起總結和深情告別我的青春期。
我留戀我的青春期,我喜歡我的青春期,它比誰都雞飛狗跳,比誰都古怪別扭,比誰都漫長。十年前我就被說“早熟”。那時候表面上我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跡象。我整個冬天都穿著一件黑灰的男士棉襖,里面穿著親戚織的厚毛衣,袖子太短,每過一會兒我都要局促地把手伸進袖口把毛衣拽出來。我不會討好老師,也沒有要好的朋友,每天就挨著墻坐著寫寫算算,一天下來,袖子上全是臟臟的白灰。
青春的我有兩個靠山,一個是張愛玲,一個是 《麥田守望者》里的霍爾頓。張愛玲獨來獨往,乖張孤僻,這是我的行為規(guī)范;霍爾頓什么東西都討厭,討厭父母,討厭所有學科,討厭所有說“我很高興認識你”的人,他是我的精神伴侶。
我最強大的支撐,其實還是我無賴地躲在青春這個大掩護下,至于生活這個你推我推、混亂殘酷的萬人馬拉松,我還沒到被強制參賽的年齡,就站在高高的看臺上,居高臨下,覺得看透了比賽性質的愚蠢、參賽者的平庸。
這種感覺,和我在冬天賴床有點像。每天早上,我探出頭剛準備迎接充實飽滿的一天,冷空氣就一個箭步?jīng)_進來,我趕緊縮回被窩,把頭搭在床沿,看我的室友在下面鍋碗瓢盆,丁丁零零拾掇自己,迎接生活。我就繼續(xù)東倒西歪地躺著,因為一下床就要和寒冷做艱苦卓絕的斗爭。
青春就像一個大被窩,暖和、安全、唯我獨尊、躺久了有點藏污納垢,但那點小齷齪也是自己的。
還是在我20歲生日那天深夜,我去校外破破爛爛的咖啡廳通宵寫作。旁邊一個40多歲的中年男子氣急敗壞地抱怨他寫的一本90萬字的靈魂著作沒人愿意出版。世人太愚蠢了,愚蠢到?jīng)]有福氣看到這本救世之書;他的老婆太愚蠢了,愚蠢到根本不懂他的偉大思想。
年輕的時候,頹廢很性感,懶惰是勇氣。青春這個大庇護,逃離拖得越久,就越是下不了逃離的決心,情愿一輩子窩在里面撇嘴抱怨,最后,只剩下自己聽自己唧唧歪歪。偷聽那個中年男子的絮絮叨叨,讓我迅速結束了自己對青春期的緬懷和戀戀不舍。打了個機靈,轉身飛奔,叛逃青春期。
20歲之前,我一直被預告“世界是你的”,于是安心踱步到生活的門口,一路上自憐自戀,自我辯論,哀怨撒嬌,也不怎么著急。
被人一把推進生活的門,才發(fā)現(xiàn)全是漏洞空白,沒有任何東西貼著標簽顯示它是我的,曾經(jīng)給我錯誤情報的人也早早逃遁。恐慌也好,上當受騙的屈辱也好,都只能扛住。離開青春的大被窩,就要和撲面而來的冷空氣大力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