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一榕
我一直自認為是一個生命的步行者,在西雙版納這片古老、炎熱、濕潤、溫暖、安靜、奇妙而多彩的土地上不停地漫步了幾十年,企圖用自己生命的視角與思想,甚至體溫來觸摸探尋感悟它的蘊含與深度。幾十年下來,有時我狂熱地覺得自己對這片土地上所生所長的一草一木,以及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的許多事物都不失熟悉和了解。這里的大多事物似乎都在我的大腦里烙下了抹不掉的烙印??v然過去了幾十年的事情,每每回想起來,依然那么熟悉親切。自己幾乎成了這片土地的一張活地圖,只要將這張地圖展開來,我就可以在上面立即圈點出我所要尋找的任何位置或目標。
其實,這些年我一直都不停地用自己的腳步在丈量著這片土地;用我的雙眼在觀察著這片一直在北回歸線上堅忍不拔地抵抗著沙漠的進逼的神奇的熱帶雨林。幾十年我就是這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與這片熱帶雨林共同經歷著時間修改的。而且我還用文字客觀地記述了一些。關于自己對這片土地的觀察理解或感悟,以及一些探尋這片土地的過程。這些文字更多的是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生存環(huán)境,或生活狀態(tài)的一些記述,或者說是一些見證及寫真。倘若非要給這些文字進行歸類或命名的話,應當算是一些自己對這片邊地神奇的自然風光,純樸的民風民情的一些見聞札記罷了。
但這些文字都是自己的親身經歷的一些真實感悟。幾近寫真的這些文字所承載著的是西雙版納獨具魅力的熱帶雨林風情,以及生活在這一片土地上的人們長期與這片熱帶雨林相互依存的緊密關系,還有就是以水文化為源頭所形成的豐富多彩的雨林地域民族文化現象。
雖說無論有我,或無我在這片土地上走過,西雙版納這片神奇而多彩的土地一直就在這里存在著。以傣族為主體的邊地民族早已經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了上千年。自然,以傣民族文化為主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一直以它特有的形式在這里發(fā)展傳承著。人們只要走進這里,就可以親身感受這里豐富多彩的民風民俗和傳統(tǒng)文化。但始終有很多人,盡管對西雙版納向往已久,甚至就連做夢都想到北回歸線上僅存的綠洲,西雙版納這片神秘而神奇的熱帶雨林來看看,親身感受熱帶雨林的自然風光和當地的風土人情??墒怯捎谑芨鞣N條件的限制,這個愿望一直被擱置在自己的計劃中。在這些人群中就有一部分人平時也喜歡閱讀。有的人就是通過閱讀來了解西雙版納的,其中就有閱讀過我寫的有關西雙版納的一些文字的人。他們中有人不知是從哪里獲得了我的聯(lián)系方式,他們或向我咨詢這里的情況,或讓我?guī)退麄兟?lián)系預訂酒店;還有一些人雖然不止一次地來過西雙版納,但每次都只是走馬觀花地來上幾天,自然他們所看到的也只是這里面上的一些東西,根本沒時間對這里事物進行深入細致的體驗與了解。有人到了西雙版納之后就把我曾經寫過的一些文字當作是西雙版納的一張介紹信或宣傳冊,甚至當作他們在這里的旅游指南,竟然按圖索驥地一處一處去尋找或印證我在文章里記述的地方與內容。有的人明確地告訴我,他們其實是通過我的某些文字,才認識了真實意義上的西雙版納的,并因此而迷上了這里,甚至已經開始跟我一樣不停地在這片土地上行走,追索著這片土地的蘊含與深度……
每每聽了這樣的話,感覺就像喝了一杯醇厚的美酒全身都暖暖的說不出的安慰或享受。而有時也會聽到一些不同的聲音,似乎我的文章把這里的一切都寫得太過于美好了,而他們到了這里親眼看過之后,認為與我文章里所寫的有著很大的距離或出入,讓他們走遍了西雙版納也沒能找見像我的文字所記述那么美好的地方。聽了他們的這些話和從語氣流露出來那種失落感,他們到這里仿佛是受了我的蒙騙似的,讓我感到十分尷尬或難堪,甚至在心里對他們有了一些虧欠。
記得就在去年,我工作的醫(yī)院來了幾位浙江籍的女士。她們從遠天遠地的浙江到這里來,本來是到我們醫(yī)院治病或調理身體的。為了治病和調理身體她們在醫(yī)院呆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她們在這里呆了幾天后就跟我漸漸熟悉了。得空時她們會到我的辦公室找我閑聊上一會兒。她們除了向我了解當地的情況,更多的是讓我給她們介紹幾處好吃或好玩的去處。就在她們來找我聊天時見我的文件柜里放著一摞文學雜志,就讓我把這些雜志借給她們翻翻,讓她們好打發(fā)一下無聊的時間。其實這摞雜志是近兩年雜志社寄給我的樣刊,我把這些雜志收在文件柜里是雜志上刊有我寫的文章。獲知我除了在醫(yī)院上班,業(yè)余時間還像她們喜歡碼麻將一樣碼碼漢字,她們似乎想專門檢驗一下我漢語文字上的功力,幾位女士都把我發(fā)在這些雜志上的文章認真地審查了一遍。沒想到她們看過我寫的幾篇文字之后,非讓我?guī)齻兊轿淖种兴峒暗膸讉€地方去游玩。
我最害怕的事就是讓我去陪客人,可她們是遠道而來的,又都相處成朋友了,實在不好推辭我就抽空帶她們分別到打洛、勐遮、橄欖壩、易武等地走了走,本以為帶她們到這些地方多少還能看到一些原汁原味的東西。讓我始料不及的是才幾年時間沒到這些地方,竟然變得讓我都不敢相認。而改變最多的還數沿途的景況。過去沿途看到的是連片的稻田和苞谷,眼下隨處可見的都是成片的香蕉,或者就是西瓜和蔬菜大棚什么的。除此之外就是遍地的橡膠與茶地。唯獨見不到金濤翻滾的稻田,青紗帳似的玉米地??諝庵新劜恢衩椎那逄?,稻谷的濃香。更讓人吃驚的是盡管政府早在好幾年前就強化了對熱帶雨林的保護,可本質意義的原始雨林卻還在不停地萎縮或消減著。我曾經熟悉的事物似乎每天都在被蠶食鯨吞。
除了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大肆改變,傳統(tǒng)意義上的民居也徹頭徹尾地發(fā)生了變異,原汁原味的傣家竹樓幾乎已在西雙版納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鋼筋水泥的小洋樓;就連一直以僧侶眾多(培養(yǎng)傣族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人)著稱的勐遮曼宰令緬寺,也只見到主持和兩個出家不久的小和尚,偌大的佛寺變得一片冷寂。這片土地上我所熟悉的事物都在迅速地改變和消亡,有的永遠地退出了我們的生活及視野。那幾天我?guī)齻冏吡撕脦讉€地方,后來她們只要求我?guī)齻兊揭粋€目前還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傣家竹樓的村寨,供她們拍幾張照片。為了滿足她們這不算過分的要求,我只好向朋友打聽哪里還有本質意義上的竹樓?朋友說“你到勐臘象明鄉(xiāng)的一個名叫曼臘的地方去看看,興許那里還有你要找的東西"。我懷著滿腔的希望又帶著這幾位女士到我自認為十分偏遠的勐臘的象明鄉(xiāng)去走了一趟,可走了一圈下來還是沒有找到一座本質意義上的竹樓。這里雖說不似城郊那些地方的徹底改頭換面,但也變得面目全非。因為找不到所要尋找的東西,在我心里所產生的已不僅僅是用失落或失望及沮喪之類的詞語所能詮釋得了的了??梢哉f我心里所涌起的是一種從頭到腳的冰涼感,還有就是深深的遺憾。因為我心里十分清楚一旦傳統(tǒng)民居和民俗這種傳承了幾千年的東西都徹底地改變或消忘了,也就失去了傳統(tǒng)文化可依附的最基本的載體和靈魂,再深厚的文化積淀都有可能迅速被消解與滅失。每每想到這些我心里就會產生出一種莫名的緊張與恍惚感,總會禁不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自問,這難道就是我生活了幾十年的西雙版納嗎?它要不是我生活了幾十年的西雙版納,那我熟悉的西雙版納哪兒去了?由于心存疑懼與困惑,自己仿佛患了失憶癥,甚至會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反復念叨著無從釋放的困惑與疑問。
當然,對于那些初次踏上西雙版納的人而言,這里所給予他們的或許依然是一幅幅幾近完美的畫面。特別是對于那些只是走馬觀花地到這里匆匆走一圈的人,他們在這里所看到的依然是在其他地方根本看不到的景象,如盤根錯節(jié)披滿苔蘚的古樹,藤與藤、樹與樹連成的華蓋濃蔭。甚至有的人看到山坡上種植的橡膠林,也將其誤以為它們也是雨林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們依然會因為看到這里的現存的一部分青山綠水感到興奮或激動異常。畢竟這是地球北回歸線上僅存的一片綠洲,是迄今為止依然用綠色的身軀為盾抵御著沙漠蠶食的最后一道風景。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過去的西雙版納是什么樣子,甚至讓他們調動自己全部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出這里曾經的景象。當他們看到現有的一點綠色就一綠障目也就不足為奇了。
其實,每個人觀察事物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結論肯定就有所區(qū)別。近幾年我有幸參加過幾次文學活動,結識了一些省內外的知名作家。我跟這些作家朋友交流時,就有好幾位作家朋友認為我所生活的西雙版納,可以說是美麗得像天堂一般的好地方。而且有幾位作家朋友曾直言不諱地跟我說“生活在這么美麗的地方,肯定就有機會或條件寫出幾部能夠與這片神奇美麗的土地相媲美的大作”。 我當然清楚,這話聽起來好似是鼓勵,其實是在對我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作家和作者的一種批評,甚至可以理解為是一種責備。他們的言下之意是我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作家們,其實都嚴重辜負了自己所生活的這片土地。因為我們在這里生活了這么些年,卻沒有人寫出能夠與這片土地相媲美的好作品來。聽了他們的話,我當然感覺面部的溫度在悄然地提高,耳根子到耳朵尖子都被火烤了似的熱辣。反省過去所寫的那些文字,似乎都只觸及到這片土地的皮毛,或者說觸及的只是現象上的事物,而缺乏對這片土地的深層挖掘與考量。自然就少了許多深刻的感悟,也就沒能夠寫出具有一定深度的好作品來。而自己作為一名長期生活在西雙版納的文學愛好者,難道沒有愧對這片土地?
當然,別人怎么看待這片土地,看待我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為數不多的幾位喜歡碼漢字的文學愛好者,或許我們都沒有必要太當真。因為生活在這個社會中力不從心的事多了,特別是就寫文章這種藝術活而言,恐怕沒有幾個人在內心里是不想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作品,甚至夢想著創(chuàng)作出傳世之作的。可事實上又有幾個作家藝術家真能夠創(chuàng)作經得起時間的檢驗,能夠寫出流傳后世的好作品的呢?而我真正在乎及關心的是,采用什么辦法和措施?或通過誰,又有誰,才能夠最為有效地保護好上天賜予我們的這片神奇而美麗的綠洲?怎么才能讓這里的傳統(tǒng)文化血脈繼續(xù)傳承下去?因為我曾經接觸見識過的許多熟悉的事物,仿佛一張年代久遠而又保存不好的底片,大的輪廓似乎還隱隱約約可辨識,可只要認真仔細地觀察對照,就會發(fā)現每一個細微之處都已變得面目全非,甚至一點歷史痕跡都沒有留下。雖說自己并不知這種改變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但不可懷疑的是這里的一切都已經無聲無息地改變了,因為這里的事物消亡改變的速度太過于驚人了??梢钥隙ǖ卣f,每一天都有物種在這里無聲地消失或消亡著。而這些東西都是在這片神奇而古老的土地上繁衍生息了幾百年,甚至上千或上萬年的物種。這些物種一旦消失滅絕,一個民族的文化也就徹底地消亡了??粗@些漸漸遠去越來越模糊事物的背影,我感到萬分的焦慮,而又茫然不知所措。
一個置身于故鄉(xiāng),卻在尋找故鄉(xiāng)的人,一定是一個內心最為糾結痛苦的人。而一個丟失了故鄉(xiāng),卻能夠最終找回故鄉(xiāng)的人,肯定是一個最幸福的人。而我,還能找回丟失的西雙版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