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
眼下流行著一種病,叫社交焦慮。我也趕上了潮流。嚴(yán)重的時候自己的店里有客人進(jìn)來,也會裝成客人,然后跟客人說老板不在。來回路過的理發(fā)店每日抬頭不見低頭見,剪過一次頭以后,不得不每次都去那兒理發(fā)。后來因為想換一間,最終不得不搬家了。
我真的很怕和別人一起吃飯。每當(dāng)有人想請我吃飯時,我總是想:“不吃啊不吃啊,不如看電影吧!”——看電影不用交談,不用看著對方,是最類似虛擬社交的一種了!
我甚至不愿意和家里人吃飯。少年時就離開了家,一年中能和媽媽吃飯的天數(shù)差不多能數(shù)上來。她總是做了我愛吃的東西,然后坐在一邊看著我吃。我經(jīng)受不住母親深情的凝視,被看得想哭,心中涌起新仇舊恨和愧疚:干嗎一直這樣看著我!你是不是不想讓我走了!那你早干嗎去了!吃頓飯心理活動這么激烈,真的很累。
我哥哥是當(dāng)過播音員的,他完全不費力聲音就特別響,如果他在飯桌上講話,我就被震到差不多要耳鳴。和他吃飯我就都蜷縮起對著他的那邊肩膀,徒勞地?fù)跻粨跛榱恋穆暡ā?/p>
我爸爸最可怕,他是軍人出身,吃飯快極了。他用食指勾住碗邊,中指和大拇指頂住碗壁,用一種孔武有力的姿勢將碗牢牢地控制住,然后一言不發(fā),飛速地吃,大家還沒有落完座,他已經(jīng)站著吃完了。他吃完后麻利至極地把菜團一團,桌上廚余掃一掃,再把盤子擺一擺歸置歸置——表達(dá)出“我吃好了,你們趕緊”的意思。我爸爸如果站著吃飯,我就很慌,感覺分分鐘要被趕下桌子。
少女時有個男朋友,也是不愿意和他一起吃飯。我們差不多是因為吃飯的事情分手的。水煮魚的餐廳對我們來說就是愛情的荒蕪之地。當(dāng)他擁有水煮魚時,就沒有愛情了。就算是三斤的水煮魚,我一口沒動,他也能一個人漸漸吃光,也不會想到和我說句話。這在當(dāng)時的我想來相當(dāng)氣惱。
最近發(fā)現(xiàn),我的朋友小蠻和她老公一起吃火鍋的話,他會在開吃前跟老婆唱個喏:“老婆,你照顧好自己?!币馑际钦f:現(xiàn)在開始,勞燕分飛,吃完火鍋你我再做夫妻。
長大了也是有好處的,如果可以穿越回去,我會教那個男朋友先和我這么打個招呼,就不會自己生那些悶氣了。
但我也是有朋友的。朋友總會一起吃飯。一直說話,我沒法見縫插針地吃上飯;使勁吧唧嘴,把不吃的東西直接吐在桌子上,我也會吃不下;菜都涼了還在玩手機,菜點得太多好浪費,光點肉沒蔬菜,光蔬菜沒有肉,我會生氣。我的心充滿了龜毛和緊張,卻仍然想和朋友一起吃飯。活該餓死。
當(dāng)然,人總要進(jìn)步的。我慢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好的飯友,她叫Mona。Mona吃飯,先會對桌上的東西大加贊揚:哇,太美啦!太好吃啦!
她吃飯和我一樣慢吞吞,就算所有人都吃完了,她還保持著一種穩(wěn)定推進(jìn)、娓娓道來的節(jié)奏。比如豬油炒的菜,她一定要用最后的油渣拌點飯。還剩幾個蝦,她會找出看起來最入味的慢慢剝來吃一吃。哪怕所有人都起身了,她發(fā)現(xiàn)有道湯她只撈了菜,總還要舀勺湯嘗嘗。
我慢慢向她學(xué)習(xí)到:原來別人沒有那么在意你是不是把吃飯的時間拉得太長。如果你吃得很開心,別人看了也會感到開心。
她也會邊吃飯邊玩手機。有好看的菜拿起手機拍一下,待會兒吃完發(fā)微博用。聽到重要的八卦,也會馬上拿起手機周知。她還會打包好飯盒,捂著熱熱的,坐著船去找朋友分吃一只鹽雞。
前些天我們一起去福州參加一個活動,我出門時順手帶了早上剛送來的酸奶。我們在酒店入住時喝了一點,她說很好喝,就帶去了會場,又帶上動車,又帶回廈門。這瓶酸奶輾轉(zhuǎn)上百公里。
半夜我們總算到了家,又累又渴。她開始翻包:酒店送的梨子、吃飯時點的大瓶椰子汁、會場領(lǐng)的香瓜和小西紅柿、動車送的香蕉和水、頭一天吃烤肉送的加多寶,還有那半瓶酸奶。她把這一大堆沉甸甸的東西從書包里一一擺出來,滿意地說:現(xiàn)在,我要吃一個梨。
我喜歡和Mona一起吃飯,別人也很愛請她吃飯。每次來廈門,她的吃飯檔會從早飯排到夜宵。一天和不同的朋友吃五頓飯,這是我無法想象的巨型社交?!八麄兒芟胛业?。”她這么解釋道。
如果有誰希望別人喜歡請自己吃飯,不妨學(xué)學(xué)她:真心實意愛吃飯,愛和別人吃飯。如果你把世界當(dāng)成樂土,誰不會想和你在一起呢?
(張萬壽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有限公司《在另一個宇宙的1003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