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局長的不歸路

顧亦

從艱苦樸素的部隊作風，到奉上錢物便給辦事，原廣東省惠州市公安局長洪永林用了不到10年時間完成他的人生蛻變?；葜菔腥嗣駲z察院立案查明，洪永林通過大肆批準走私汽車入戶和審批他人到香港定居，收受巨額賄賂，完成了高達數(shù)百萬元的財富積累。廣東省公安廳發(fā)現(xiàn)洪永林的問題向其提出警告，洪永林反而加快批準走私車入戶。面對調查，他利用在部隊學到的反偵查技能，轉移大量贓款，支走相關行賄人，對抗調查。這名20年前被處死的公安局長，當年就被最高人民法院通報全國，臭名昭著。

被舉報被警告還不收手

1935年洪永林出生于東莞縣（現(xiàn)為東莞市）農民家庭，16歲參軍，18歲入黨，立過功，受過獎，轉業(yè)時候已經升任解放軍某部情報處處長。1982年洪永林轉業(yè)地方，出任惠陽地區(qū)行政公署公安處副處長，下基層檢查工作從來都穿當兵時候的軍用解放鞋，作風樸實，廣受稱贊。那時候洪永林家里吃飯的桌子，還是用部隊帶回來的門板拼成的。

公安處副處長當了一年多，一次回老家東莞縣檢查工作，家鄉(xiāng)熟人看見他還穿著解放膠鞋，不禁覺得好笑：現(xiàn)在都啥年頭了，你當首長的還穿膠鞋？洪永林案發(fā)后回憶此事，說當時自己“很尷尬，笑著把腳藏入桌底”，第二天馬上買了皮鞋，扔掉膠鞋。從此，他由檢查工作被招待五六個菜很怕浪費，到大魚大肉吃得越來越舒服，臨走還要帶上一些名優(yōu)土特產。

終于有東莞縣公安局內保股股長找上門來，奉送500元港幣，請洪永林行個方便，批準他的親戚去香港。洪永林說，自己整整考慮了一個晚上又一個上午，最后還是在赴港通行證上簽了字。

1988年1月，惠州撤地設市，洪永林被任命為惠州市公安局局長，足以呼風喚雨，不禁公開表示：我現(xiàn)在已經不是穿解放鞋的時候了。

從1980年開始，惠州沿海走私成風，其中由香港走私汽車進入大陸，已成為最暴利的大生意。最早走私車罰沒只歸工商局一家管，洪永林出任公安局長也指令下屬罰沒走私車，被惠州市審計局發(fā)現(xiàn)后，正式警告公安局不得越權罰沒走私車。當時被指定分管批車的副局長也建議洪永林放手，惹得洪永林龍顏大怒，拍桌子吼叫說，從今以后，只有我洪永林三個字才能批準汽車入戶，別人誰都不行！

1990年12月，署名“一群公安干警”的舉報信，不斷寄給惠州市委和廣東省公安廳，舉報信明確指出，惠州市公安局大量批準走私汽車合法入戶，使得城區(qū)、惠東、惠陽三縣區(qū)的不法分子猖獗，公開倒賣汽車牌照，每副車牌多的賣到八九萬元，少的也要賣到三四萬元，有關部門務必應該抓緊處理。

走私汽車已經橫行無阻，人們自然要想到惠州市公安局局長洪永林，他在這些活動中扮演什么角色？

廣東省公安廳交警總隊隨即派員，趕赴惠州清理汽車入戶檔案，結果發(fā)現(xiàn)，僅僅一年時間，惠州市公安局局長洪永林就親自辦理或者指定下屬人員辦理800多輛走私汽車合法入戶。至于洪永林在辦理走私汽車中有沒有幕后交易，當時還無法調查。畢竟沒有立案，交警總隊也無權立案，所以參與調查的一位科長告訴洪永林，你批的走私車太多了，你可不能再批了。

洪永林倒是沒有抵賴，還說，我會注意的。

一個月之后，省交警總隊又趕赴惠州回頭看，結果發(fā)現(xiàn)，洪永林不但沒有收手，反而加快步伐，一個月就親自批準近百輛走私車入戶。

洪永林一方面抓緊辦理走私車入戶，一方面又做好善后處理，以防被調查，找?guī)讉€重要行賄人楊木憲、陳子平、李小明，訂立應對調查的方案。

洪永林還通過親屬轉移了大部分贓款贓物。

1991年3月18日，廣東省在佛山市召開全省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工作會議，連續(xù)召開6天，洪永林身為惠州市公安局長，當然要參會。大會上，廣東省政府的領導警告說，省里一而再再而三勸告，有的市縣領導不要批準走私車入戶，有的人就是不聽，還要大批特批，公然把領導的話當著耳旁風，實在太不像話！

洪永林知道省政府領導不點名地點名他，所以會議上無法表態(tài)說什么，私下里卻約會楊木憲秘密趕到佛山會面。洪永林把會議內容告訴給他，把省領導的點名也告訴了他，然后指派自己的司機用專車把楊木憲直接送到深圳羅湖橋，幫他出逃境外。

被約談被停職仍不自首

廣東省人大、省監(jiān)察廳、省公安廳派員趕赴惠州，同惠州市紀委、市監(jiān)察局聯(lián)合組成調查組，初查洪永林的問題，很快查實洪永林涉嫌受賄的證據。然后，惠州市委、市政府成立洪永林專案領導小組，市委副書記任領導小組組長，一名市委常委和一名副市長任副組長。

1991年4月30日上午8時，洪永林走進局長辦公室，副市長田業(yè)如就打來電話，要他和副局長鄒某一起到他的辦公室，聽取全市治安綜合治理情況匯報。

洪永林趕到田業(yè)如副市長的辦公室，見到市委常委、市紀委書記葉熾垣、市監(jiān)察局局長李梓強、市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等領導都在座，不免有些驚訝。田業(yè)如宣布會議開始，而后卻說：“經市委市政府研究決定，有件事要對老洪說一說。請市紀委葉書記先說?！?/p>

葉熾垣當場宣布，洪永林同志任市公安局局長期間，嚴重違反規(guī)定，大量審批走私小汽車入戶，為了徹查問題，決定對洪永林同志停職審查。然后葉熾垣特別問道：“老洪，你身上有沒有帶武器？請你把手槍交出來?！?/p>

洪永林說，手槍鎖在辦公室保險柜里，然后交出保險柜鑰匙。

惠州市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隨即宣布，對洪永林實行監(jiān)視居住。隨后洪永林被送上車，直接去了80公里外的羅浮山林場招待所。

當天上午9點到晚上8點，惠州市人民檢察院依法搜查洪永林的辦公室和住宅，搜出人民幣現(xiàn)金及存款14.47萬元，外幣現(xiàn)金及存款5.8萬元，日產摩托車3輛，進口彩電4臺，高級音響5部，錄像機兩臺，空調機兩部，洋酒、名煙、高級補品一大批，贓物整整裝滿兩卡車。

1991年5月2日，市委在惠州市公安局召開干警大會，宣布對市公安局局長洪永林的處理，決定免去其市公安局黨組書記的職務。6月11日，惠州市委組織部決定由副市長田業(yè)如兼任市公安局黨組書記。

洪永林在羅浮山林場招待所接受審訊，承認自己在批準汽車入戶工作中犯有錯誤，但沒有犯罪，辯解說：自己審批汽車入戶是公事公辦，絕沒有權錢交易，無論誰找我批，只要材料齊全我就批給誰。雖然我批車數(shù)量多了一點，但這是工作上的失誤，由于自己業(yè)務不熟和審查把關不嚴，犯有官僚主義錯誤。至于被搜查出來的那些錢物，不過是海外親戚給我的，國外親戚每年都有很多錢給我，我無需受賄。

立案近一個月，沒有拿到實質證據，辦案沒有進展。1991年6月初，上級決定廣東省公安廳預審處派員協(xié)助專案組，負責主審。預審處人員分析洪永林所以態(tài)度頑固不化，對抗調查，主要是他早已經充分做好應對：其一，他咬定公安局長批準走私車入戶，身份合法，有所不當也不過是工作問題；其二，走私車入戶幕后交易的關鍵走私分子楊木憲、陳子平、李小明，已逃去香港，只要不抓到這三個人，就查不到他洪永林的犯罪證據；其三，專案組立案之前，洪永林已經毀滅和轉移犯罪證據，并與關系人訂立了攻守同盟；其四，洪永林已經交代自己的錢財物都來自國外親友饋贈，你專案組根本不可能去國外取證核實。情報處長出身的洪永林，反偵查能力當然超越常人，他認為自己已經萬無一失。

預審人員用兩周多時間設計方案，決定改變策略，不再訊問洪永林已經充分設防的問題，只問他沒想到的、不在意的小問題。雖然楊木憲等三名走私分子已經出逃，洪永林畢竟先后批準900多輛走私車入戶，其中有多少個人和單位？就問他這些瑣碎的批準經過，從中找出當事人，從當事人再追查行賄的事。等到洪永林意識到受賄已經被抓住證據時，已經沒有退路，只好承認我有犯罪。

被審訊被查證步步頑抗

洪永林雖然敗下陣來，但很快又出現(xiàn)問題。洪永林交代批車入戶時收受的錢財，與他后來交代轉移出去的錢財，相差懸殊；雖然交代了轉移錢財，卻不交代幫助轉移的人證。作為公安局長他不可能不清楚自己這樣做的結果：查無實證。預審人員分析，他所以這樣做，可能有幾個原因：不想徹底交代犯罪事實，能隱瞞下多少是多少，盡量給家人多留贓款；開脫轉移錢財?shù)挠H友，免得他們被法律追究；為自己留后路，受賄款少了自己罪過也小；轉守為攻，你查不清楚、你證據有破綻，才容易留下他日后翻案的機會。

審訊人員再一次避開他正面設防的思路，從側面下手，問他沒有思考沒有設防又特別容易回答的問題：

“這幾年，你和家屬，買過金銀首飾嗎？”

“買過?！?/p>

“在哪里買過？”

“我在沙頭角買過四次，都是買給我老婆的?！焙橛懒诌€沒有想到這些小問題背后的分量。

“你沒收過別人送的嗎？”

“收過?！?/p>

“收過有多少？”

“我收過別人送的金項鏈，那都是因為私人感情關系，人家才送給我的，沒別的意思?！?/p>

“你有沒有送給過親戚朋友？”

“沒有?！?/p>

“可是，你家里沒有金銀首飾啊，你都放哪里去了？”

洪永林終于明白過來自己露餡兒了，只好抵賴道：“這個，要問我老婆才知道?！?/p>

“這個問題你老婆知道，但你更清楚?！?/p>

事情已經敗露，洪永林很怕頑抗下去死路一條，只好如實交代：1991年4月上旬，洪永林得知工作組已經對他進行調查，趕緊同老婆商量，盡快轉移贓款贓物。商量再三最后商定，老婆打電話找她在武漢市的弟弟萬國生，連夜趕來惠州，將他們的60萬元港幣、15萬元人民幣、價值16萬元的金表、價值16萬多元的4只勞力士手表、50多件金銀首飾等，交給萬國生帶去武漢隱藏。

隨后辦案人員趕到武漢，在萬國生家里如數(shù)繳獲上述贓物。

專案人員經過兩年多的艱難奔波取證，終于將洪永林特大受賄案查清落實。

洪永林批準走私車入戶，主要是將車牌批給楊木憲、陳子平、李小明三個人。洪永林后來交代說，楊木憲和陳子平在惠州市合伙開辦一間皮包公司，開始只是向公安局要些罰沒電器賣，后來就轉行做走私汽車生意，其實他們都是炒車的，李小明也是做走私生意的。那些走私車根本不是他們自己的，他們只是幫人家搞入戶領牌，從中賺錢。洪永林承認：“聽楊木憲講，那些車都是從惠東縣和惠陽縣的澳頭、淡水鎮(zhèn)走私進來的，一副車牌可以賣4萬到5萬元，最高的可賣到8萬到9萬元?！?/p>

洪永林知道楊木憲、陳子平、李小明是做走私生意的，知道申請批準走私車入戶的材料都是偽造的，也知道入戶的車輛都是走私進來的，但還是批準他們入戶。洪永林說，“我收了他們的錢，這些人每次找我批車時都說是最后一次了，丟下錢就走，結果是沒完沒了。”洪永林受賄60多次，先后持續(xù)5年時間。

洪永林對于求他辦事的行賄人，向來不問正當還是非法，也不在乎賄賂的具體場所，有時候第三者在場他都不回避。他的原則就是現(xiàn)買現(xiàn)賣、當場兌現(xiàn)，行賄人要求他批什么，只要先送上足夠數(shù)量的財物，他就保證給當場兌現(xiàn)。

洪永林經手審批出境赴港人員時，必定詢問他們在香港的住址和電話號碼，認真記錄在案，留待日后他利用出境考察、旅游途經香港的機會，找到這些人宴請他，送禮給他。僅1991年2月初，洪永林利用旅游途經香港回國，一次就收受賄賂20多萬港幣，還有一批禮品。洪永林還會用找這些人代購進口彩電、空調、音響為借口，向他們索要賄賂。

洪永林所以如此肆無忌憚地收受賄賂，自認為自己比別人高明，不會出事。他在交代中承認：“一些人受賄后為什么會翻船？就是這些人受賄后沒有給人家辦事，被告發(fā)。而我收了人家財物，就一定要給人辦事，對方得到好處后也不會告發(fā)，組織上也不會發(fā)現(xiàn)?！?/p>

專案組查明，從1983年5月至1991年4月，洪永林先后利用職務之便，親自為楊木憲、李小明、陳子平等6人批準75輛走私汽車入戶；還指使下屬人員，批準惠州市物資局汽車貿易中心、惠州市機電公司舊機動車輛交易部一批走私汽車入戶。利用批準入戶的機會，洪永林先后在其辦公室、住處和香港等處，收受上述人員和單位的賄賂，計有港幣63.5萬元、人民幣8.5萬元、女式勞力士手表兩只（價值人民幣45000元）、人頭馬路易十三酒一瓶（價值人民幣4500元），家具一套（共11件，價值人民幣9604元）。

1983年至1991年3月，洪永林還利用職權批準李小明、高元芳等37人到香港定居，批準東莞市外貿部門的有關人員赴港從事商務活動，收受上述人員和單位的賄賂，計有港幣27.9萬元、人民幣2.95萬元、男式勞力士鉆石金表一只（價值人民幣16萬元）、山水牌音響一部（價值人民幣7000元）、樂聲牌彩色電視機一臺（價值人民幣2800元）、美能達照相機一部（價值人民幣800元），樂聲牌攝像機一部（價值人民幣4700元）。

洪永林總計收受賄賂（含物品折價）共計人民幣34.89萬元、港幣91.4萬元。

此外，案發(fā)后，檢察機關查獲洪永林的財產共計為人民幣（含物品折價）127.1萬元、港幣243.19萬元、美金1150元、英鎊60鎊等。從中扣除洪永林受賄所得及合法收入，尚有人民幣69.37萬元、港幣144.49萬元，差額巨大，本人不能說明其合法來源。

被起訴被判處空留遺恨

惠州市人民檢察院以受賄罪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向惠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提起公訴。因為洪永林是惠州設地級市后的首任公安局長，出于安全防范，廣東省首次不在案發(fā)地審理案件，將這名正處級的落馬官員從惠州押赴廣州異地審判，按照法律程序，審判仍然由惠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執(zhí)行。

1993年9月10日，惠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決洪永林犯有受賄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犯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決定執(zhí)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9月22日，洪永林不服判決，提出上訴。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組成合議庭進行審理。

省高院經審理認定：洪永林在任廣東省惠陽地區(qū)行署公安處副處長和惠州市公安局長期間，從1988年至1991年1月間，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共收受賄賂財物總額人民幣34.89萬元、港幣91.4萬元。

案發(fā)后，檢察機關繳獲洪永林的財物中，扣除洪永林受賄所得及本人的合法財產外，仍有人民幣69.37萬元、港幣144.49萬元（含物折款），明顯超過洪永林的合法收入，差額巨大，其本人不能說明這些財產的合法來源。

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認定，惠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原判決認定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定罪準確，量刑適當，審判程序合法。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當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懲治貪污罪賄賂罪的補充規(guī)定：受賄數(shù)額在壹萬元以上，使國家利益或者集體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處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并處沒收財產，索賄的從重處罰。

1993年10月29日上午，洪永林在惠州市被依法處決，時年58歲。

欄目主持人：鄭賓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