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云
第二章 較量(上)
對啊,我咋敢對他們怎么樣呢?
我原本不想再去揭開那段塵封已久的記憶,如果訴諸文字,也許每個字都會讓人傷感,灰色的筆調(diào)甚至也會招致批判。
但是,這樣的一群人,一群從大山里走出的追夢人,不應該被這日益繁華的都市掩蓋,逐漸忘卻,這樣不公平……
有位上了年紀的人問我,本來上蒼就是將這片肥沃土地就是交給老百姓耕作的,誰讓他們毀田做磚,弄了那么多的水泥森林,今后老百姓靠什么吃飯?
望著那些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有些建造得十分漂亮,但許多老百姓并不買賬,根本不看好它們,感覺它們是從另一個星球過來的怪物,欲與地球上的百姓爭奪口糧。
此時,我覺得搞傳統(tǒng)建材的我們,是一個個罪人,活得很不堪。
的確,再美的工廠種不出莊稼,再能干的機器生產(chǎn)不出大米,老百姓祖祖輩輩都是在農(nóng)田里耕耘的,即便是在革命高潮,也都是沖著“打土豪分田地”來的。
現(xiàn)在在他們眼里,這山溝溝里的工業(yè)區(qū),被一把大火燒光是遲早的事。老天爺沒有電閃雷劈,已經(jīng)是便宜他們了……
這也就像我現(xiàn)在的遭遇,我人還在回廠路上,全廠上下已經(jīng)炸開了鍋。
對我參加這次打擊侵權假冒的專項行動,有的說我是如何貪生膽怯;有的說我是如何臨陣逃脫;還有的說我是如何向?qū)Ψ焦S泄露了機密……
大家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睛,讓我感覺真的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那天一走進廠區(qū),我就覺得不對勁,幾乎每個職工都對我拉長著臉,義憤填膺,怒火萬丈。
我忙從辦公室拿了一條毛巾,跑到自來水龍頭前,用冷水沖了一下頭,一邊想洗掉出差一路的風塵,一邊想冷靜下來給自己找一條出路。
這時,廠辦女秘書小謝急匆匆向我走來,通知我馬上參加廠黨委擴大會。我先是愣了一下,知道有事了,但仍鎮(zhèn)定自若地回答:
“好!我馬上參加?!?/p>
大家都說謝秘書是廠里一朵花,我連瞟她一眼都沒有,可能她的自尊受到極大的傷害,忙低著頭像躲瘟神一樣避開我。
待我推開會議室門時,見大家都像打過雞血似的,我也沒有吭聲,在黨委黃書記身邊的一個空位置坐了下來。
坐在書記另一側的是黨委副書記王廣舟,他見我坐了下來,開腔道:
“廠長,出差辛苦了!”
我剛想回應他,沒想到他已經(jīng)高高舉起手,示意我別解釋。
接著,他又大聲嚷起來:“聽說這次廠長是‘出師未捷身先死,有人說丟盡了我們省屬企業(yè)面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聽話要聽音,王廣舟的開場白火藥味很濃。
我之前聽人說過,他在“文革”時當過造反派頭頭。這次班子調(diào)整,他曾私下找領導想當廠長,結果廠長夢破滅,他就把我看成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我受不了王廣舟陰一句陽一句,便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黃書記示意我坐下來,王廣舟馬上又沖我來了一句:
“我說錯了嗎?站起來想怎么著?”
“我覺得你說這樣的話,與企業(yè)副書記的身份很不相稱!”我怒火沖天地說。
黃書記可能也聽不下去了,拍著桌子說:
“大家有話好好說!”
這位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的“南下”老干部,大家都知道他的軍人血性,講起話來說一不二,帶有很大的震撼力。
聽到老書記敲桌子,王廣舟不再吭聲,我早已將拳頭攥得緊緊的。要不是黃書記發(fā)話,照我在部隊當兵時的脾氣,不會給王廣舟好果子吃的。
我極力克制自己,回過頭,沖著做會議記錄的謝秘書說:
“把我辦公桌上的一份內(nèi)參拿過來?!?/p>
然后,我回過身對著大家說:
“非常抱歉,第一次為廠子辦事就給搞砸了,我必須向大家檢討!”
我站起來,向大家三鞠躬后繼續(xù)說道:
“但對這次所謂打擊侵權假冒的專項行動,作為一個黨員,我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我始終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態(tài)度上不是很積極,斗爭上不是很堅決!大家可能會問,是什么原因造成我的反常與出格呢?”
這時,謝秘書已將內(nèi)參放在我面前,我順手舉在手上說道:
“就是這份內(nèi)參給了我啟示或膽略。確切地說,這份文件正是王副書記簽轉給我的?!?/p>
“內(nèi)參研究了美國和日本的產(chǎn)業(yè)發(fā)展,它們當年走的路和我們一樣。美國獨立后對英國產(chǎn)業(yè)也是抄襲和追隨,抄了一百年?!?/p>
“到1886年,美國成了最大經(jīng)濟體,美國人移民英國,假如是一位美國的紡織工廠高級工程師,英國人會拒絕,怕他是經(jīng)濟間諜?!?/p>
“后來,美國開始面對本土市場,1920年變成了車輪上的國家,中產(chǎn)崛起,進入鍍金時代。”
“日本也是一樣,二戰(zhàn)后很長時間也價廉物美。如,三宅一生服裝,沒有之前的抄襲模仿,就沒有之后的世界品牌。三宅一生早年在紐約、巴黎學服裝設計,到日本去販賣?!?/p>
“60年代日本經(jīng)濟和民主意識崛起,三宅一生攜帶日本的元素去巴黎,強調(diào)自己獨特的設計理念——‘一塊布?!?/p>
……
我說這些時,王廣舟早已不耐煩了,插話道:
“典型的崇洋媚外!還是好好檢討一下自己的問題吧?!?/p>
我沒想到王廣舟如此出口傷人,還是沖他一笑:
“如果我崇洋媚外,也是中你王副書記的毒!因為這內(nèi)參是你簽給我的。”
許多人聽我這么一說,哄堂大笑,頓時會場秩序亂了起來。
這時我提高聲音,又對大家說道:
“人家美國和日本的產(chǎn)業(yè)發(fā)展,它們當年走的路可以這樣,我們的企業(yè),特別是社隊企業(yè)向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升級才剛剛起步,為什么我們就不能抄襲模仿?”
有人附和說:“是??!”
還有人說:“難怪古人說,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別站著說話不怕腰疼,請問誰為我們中國的國營企業(yè)買單?”王廣舟又想挑事了。
后面也有人跟著喊:“這可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p>
“親不親,階級分!”還有人拿“文革”腔調(diào)來說話。
我知道,這個時候用內(nèi)參上的例子,是說服不了大家的。所以,必須攤開來說,希望得到更多人的理解與支持。我繼續(xù)說道:
“不瞞大家說,現(xiàn)在我身上壓著‘三座大山,但我始終堅信,不要隨意把人逼成敵人?!?/p>
我先請示了一下黃書記,可否說一說我心中的痛楚,他大手一揮,表示同意。于是我說道:
“這是我經(jīng)歷過的一件事,或許是用生命換來的教訓?!?/p>
這時整個會場鴉雀無聲,我趕緊向大家一股腦倒了出來——
那時我在西藏那曲參軍,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地方。一次,隨地礦勘探隊到無人區(qū)尋找金礦,路上突遇暴風雪,無人區(qū)沒有車道,能走就叫路,軍車沒有防滑鏈,車輪直打滑,我們只能下車推著車走。
在無人區(qū)“一天有四季,十里不同天”,遭遇暴風雪是常有的事兒。這時有人發(fā)現(xiàn)前面一路旋風夾帶著雪花和沙塵,從小在牧區(qū)長大的司機旺堆大喊:“不好!我們遇上狼群了!”
他手指向幾百米開外,有一片塵土飛揚過來:
“那是一群狼,我們得趕緊離開這里!”
我突然來精神,拿起一支沖鋒槍,把子彈推上槍膛,死死盯著那團愈來愈近的沖天塵土。
旺堆拉著我的手:“趕緊上車!”
“哦,有五只過來了!”我終于看到了,很像藏獒。
我對旺堆說:“那不是藏獒嗎?”
“噢,藏獒與狼外形通常難分?!?/p>
我十分吃驚:“也許,這是狼迷惑人的地方?!?/p>
“怎么辦?”
旺堆見我膽戰(zhàn)心驚,大聲說:“別怕,聽我的!”
我兩眼向旺堆一瞪:“可以開槍嗎?”
旺堆答:“在藏區(qū)老百姓最痛恨的是狼,對其他動物都是保護的?!?/p>
狼放慢速度,向我們慢慢靠過來。按旺堆的經(jīng)驗判斷:“估計是狼見到群鳥展翅,是追趕過來尋找獵物的?!?/p>
狼在距離我們百米左右停下腳步,旺堆沉著氣:“千萬別開槍,讓我的車靠上去?!?/p>
狼十分警覺,相互靠攏,沒有向我們顯示惡意。
而我早已憋不住了,將子彈推入沖鋒槍的槍膛,放下汽車副駕駛窗戶玻璃,瞄準狼群,打了一個點射。
聽到槍聲的狼,真的很狡詐,五只狼分別朝五個不同方向逃竄。
“這怎么辦?”
就在我不知所措時,旺堆反倒胸有成竹:“現(xiàn)在雪地上,我們追草壩上那只狼,可能還有希望。”
草壩是指無人區(qū)中較平坦的開闊地。本來旺堆今天心里已窩了一肚子的火,這一刻,他把所有憤怒,發(fā)泄到那只逃竄的狼身上。
他大聲怒吼:“我要用車輪子碾死它!”
就在汽車快追上時,狼往邊上一拐,當我們掉過車頭,狼又拼著命向前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