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光泉
高中語文教材《寡人之于國也》一文中,梁惠王向孟子述說了自己的苦惱:“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梁惠王這番話中包含了兩個問題:我做得比鄰國的國君好,但老百姓為什么并沒有離開他而到我這里來;我怎樣做才能吸收天下百姓到我這里來。針對梁惠王的提問,孟子先用五十步笑百步現(xiàn)象含蓄而形象地解答了“民不加多”的問題,然后從“王道之始”再到“王道之成”的理想社會政治圖景,從兩個層次回答了怎樣讓天下百姓歸順的問題。
在文中,孟子指出,首先要保障人民能正常有序合理地從事生產(chǎn)勞動,滿足人民基本的生存需要,即“養(yǎng)生喪死無憾”;然后還要使百姓有固定的產(chǎn)業(yè),讓他們不受饑寒的威脅,過上安定富足的生活,并在此基礎(chǔ)上對人民進行文明教化。最后孟子猛烈抨擊現(xiàn)實政治的黑暗,從反面具體提示了“民不加多”的真實原因,以及現(xiàn)實社會與王道理想社會的巨大差距。
如果我們從議論文的章法上分析,作為一篇議論文,本文的說理論述存在著一個嚴(yán)重的缺陷,那就是沒有本論部分,即缺少對為什么要“民加多”問題的交待。從邏輯的角度來講,如果沒有講明“為什么”的問題,只講“怎樣做”的問題,這樣往往就會使結(jié)論部分沒有了前提,成為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很難令人接受。
梁惠王為什么要使“民加多”,他并沒有告訴孟子,而孟子也沒有問他為什么要這樣。梁惠王沒有告訴孟子,大概是因為他不好意思告訴孟子吧。因為他想讓鄰國的老百姓移民到他的梁國來,并不是因為他不忍心看到鄰國百姓生活困苦,讓他們到自己的國家來就可以得到解救,過上好日子。讓鄰國百姓到他的梁國來,他是出于私心,確切地說是出于自己的貪心,實現(xiàn)增強國力,滿足自己稱霸諸侯、獲取更多財富的野心。孟子盡管沒有問梁惠王為什么想讓鄰國百姓移民到他這里來,但他是非常清楚梁惠王的意圖的。在孟子的談話里,也間接地點明了這一點?!巴鹾脩?zhàn),請以戰(zhàn)喻”,這就告訴了我們,梁惠王“民加多”的意圖是為了解決作戰(zhàn)兵源匱乏的問題?!安贿`農(nóng)時,谷不可勝食也”,此句既含蓄地批評了梁惠王濫征民力,耽誤農(nóng)時,也告訴了我們梁惠王的“民加多” 是為了滿足自己奢侈無度的享樂生活。
在這里,我們清楚地看到,梁惠王的“民加多”只是實現(xiàn)自己稱霸天下,滿足自己貪欲的手段而已。老百姓的死活與生存不是梁惠王最關(guān)心的問題,因為梁惠王頭腦里面可沒有什么“民貴君輕”之類的思想理念。但孟子卻把“民加多”當(dāng)成了目的,滔滔不絕地向梁惠王描述王道的理想社會圖景。我們設(shè)想一下,如果梁惠王在孟子說完之后輕輕地問一聲:“如果實現(xiàn)了你說的那樣,百姓都過上富足安定的生活,那我的拓疆?dāng)U地的戰(zhàn)爭誰來打呢?梁國王公貴族們奢侈縱欲的生活又靠誰來怎樣滿足呢?”此時,不知道孟夫子又該如何回答。
孟子的仁政愛民,從而實現(xiàn)移民增加人口的主張,對梁惠王來說不過是一個悖論。因為如果按孟子的主張去做,雖然可能會實現(xiàn)梁惠王增加人口的愿望,卻無法讓他驅(qū)使百姓去做滿足自己貪欲的事情,而這樣就背離了梁惠王“民加多”的初衷。如果“民加多”卻無法滿足自己的貪欲,那么這種“民加多”對梁惠王來說無任何意義。但如果不按孟子的主張去做,則又無法實現(xiàn)“民加多”的愿望。
孟子的主張對梁惠王來說實在是個兩難選擇,讓他很是尷尬。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矛盾的情況,顯然是二人治世觀念上存在著根本差異。梁惠王心中想的是“霸道”,是要滿足自己的貪欲;而孟子談的卻是“仁道”,謀得是老百姓的幸福。孟子回避談為什么要“民加多”的問題,而按自己愛民的思想理念去說什么如何使“民加多”,其結(jié)果于梁惠王來說,只能是南轅北轍,風(fēng)馬牛不相及。
其實,孟子對自己的主張不被對方接受,早已是心知肚明。在《寡人之于國也》的最后,孟子義憤填膺地抨擊梁國貴族窮奢極欲,不顧人民死活的卑劣行徑,表明了孟子對殘酷的現(xiàn)實社會有著清醒的認(rèn)識。“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涂有餓莩而不知發(fā),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泵献有闹忻靼?,貪婪冷酷如梁惠王般的諸侯們是很難接受自己仁政愛民的政治主張的,要梁惠王施行王道,就如同是與虎謀皮。說到這,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孟子的學(xué)說在當(dāng)時不被諸侯們認(rèn)可的原因了。
孟子曾游說齊、宋、滕、魏等國,但諸侯國君們認(rèn)為他只是一個“迂遠(yuǎn)而闊于事情”的迂腐之人,都沒采納他的學(xué)說。他處處碰壁,最后只好退居收徒講學(xué),著書立說。
道不同,難相謀。既然如此,可為什么孟子還要不合時宜地要向梁惠王宣傳自己仁政愛民的思想主張呢?我想,孟子之所以這樣,可能是要借此機會批判道德缺失、貪得無厭的統(tǒng)治者,來表明自己的社會政治態(tài)度;或者是孟子“迂遠(yuǎn)而闊于事情”的性格使然;亦或是以天下為已任的儒者的處世原則——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使得孟子必須要這樣做,哪怕是對牛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