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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維坦的玫瑰

      2018-05-31 19:26:12南橋
      南方周末 2018-05-31
      關鍵詞:利維坦利維割草機

      南橋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大批軍人復員,需要價錢合適的房子租住。此時房產(chǎn)開發(fā)商威廉·利維(William Levitt)的公司建議,不要在城區(qū)建擁擠的公寓(apartments),而是去郊區(qū)建獨住房(house),讓退役軍人安居樂業(yè)。在政府支持下,利維的公司在紐約、賓夕法尼亞、新澤西、馬里蘭等地,建起了一處處“利維城”(Levittown)。利維城的房子,是工人受訓后按照流水線作業(yè)方式完成,快的一天就可以把房子建好。在利維城,房子整齊劃一,現(xiàn)代電器和衛(wèi)生設施齊全,外面則是統(tǒng)一用草坪。

      利維城是用多快好省的方式,讓人們大干快上地過上中產(chǎn)的生活。第一個利維城是1950年代初建成的,后來美國住宅建設紛紛效仿,批量復制這種市郊人家。如今大家在新住宅區(qū)看到的房子都大同小異。有些特色的房子,反倒多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甚至更早所建。這些“利維城”音譯利維坦,讓人想起圣經(jīng)中的巨獸“利維坦”,盧埃里·羅賓森執(zhí)導同名科幻片中的外星怪物。

      利維城里最顯眼的元素是大片的草坪。在南方,草坪種的是耐干耐熱的“百慕大草”,也就是我們老家耕牛喜歡啃吃的“草皮”。這種草在老家強勁生長,鋤都鋤不完。到了美國,這資本主義的草,嬌貴了起來,得灌溉、施肥、除雜草。這些草坪創(chuàng)造了多少就業(yè)機會啊:業(yè)主得從植草公司買種植好的草坪鋪上。草坪禿了,得買草籽撒。撒下草籽,還得鋪上護草土。春天來了,業(yè)主得用除草劑除雜草。當然他們也可以找專業(yè)治草公司拾掇。治草公司有套餐,可以一年來拾掇四次、九次、十二次,完全看你愿意花多少錢。到了夏天,草生長茂盛,就得常去割。割草要買割草機,草坪邊上還要有除邊機,給割草機割不到的地方拾遺補缺。有割草機要買機油和汽油,除邊機還要時常更換除邊索。

      中產(chǎn)階層于是乎大多變成了草民。

      草坪的護理并不環(huán)保。為了草的生長,澆水浪費的水資源驚人。我剛買房時,鄰居說我要把自來水管開著澆水,要開二十分鐘到半個小時。除草的藥物是生化公司配置,能大規(guī)模殺傷蒲公英等所謂“野草”,卻讓百慕大草留下來生長,這是什么怪藥?在雜志封面式的綠草如茵背后,殘酷的現(xiàn)實是人跟蒲公英等植物過不去。跟蒲公英過不去也就是跟生物多樣性過不去。跟生物多樣性過不去也就是跟大自然過不去。跟大自然過不去,最終也是跟自己過不去。雨后草坪的殘留農(nóng)藥流入池塘湖泊,飲水進入人體,釣的魚又被吃進人體。這么長期接觸,人能不得怪病嗎?

      圍繞這些草坪,也產(chǎn)生了一種獨特的審美。大家以綠地毯一樣的草坪為美,以伺候草坪為美德。這種審美,就產(chǎn)生了相應的社會壓力:周圍人都這么做,你的草坪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就等于跟小區(qū)人民為敵。跟小區(qū)人民為敵,人民就要捍衛(wèi)自己的生活方式,比如施壓讓業(yè)主委員會給你家開罰單。

      記得從前學英美文學時,常讀到美國作家對郊區(qū)中產(chǎn)們平庸趣味的嘲諷。人生有時候就像一個惡作?。夯钪钪?,自己闖進了這樣的生活。我天天看到,周圍人們不厭其煩地在拾掇自己的草坪。大家在“鄰里之間”網(wǎng)站上,為別人家的狗在自己草坪上撒野而抱怨。如果想進一步了解這種生活的詳情,不妨留意譯林出版社今年將出的契弗小說,如《恰似天堂》和《彈園之地》。

      也不是所有人都滿意這種草坪維護的傳統(tǒng)。我家草坪,前任房主從來沒有打理過,他說他連水都沒有澆過。由于老兄無為而治,我家草坪基礎薄弱,難以治理,想“融入主流”都不成。怎么辦?妥協(xié)的辦法是多種些花。同樣是做辛勤的園丁,栽花有趣得多。我上次去英國劍橋城,同學帶我在附近散步。我看到家家門前都有繁花,而且很少有重樣的,不像美國南方這些草坪的整齊劃一,缺乏個性。培育鮮花和治理草坪的成就感也大相徑庭。

      今年我又種了一些。話說仲春的一天早晨,某人跟我說:“來,送你一朵花?!蔽姨ь^一看,果然是一朵紫紅色的葵百合。該百合英文叫stargazer lilly,觀星百合,讓人想起“老夫夜觀天象”。人不幸成為中年男后,一般不會有人送花,除非太陽從西邊起山。我一激動,就說你看外面那些玫瑰,都是我給你種的,我回頭把院子里再種幾棵,讓家里每天都有玫瑰。某人大笑,拿出手機指給我看說,你看,4月1日,愚人節(jié)。這花原來是前些天有朋友到我們家做客送的。顯然這是很悲催的事。怪不得歇后語里說:愚人節(jié)送花——欺騙感情。當然,這歇后語是我剛剛發(fā)明的。

      但君子一諾千金,我真新栽了三株。別人送花一送一束,我一送一棵。這叫“子子孫孫無窮匱的”的禮物(The gift that keeps on giving)。

      新老玫瑰加在一起,大約有十棵了。這些花不是同一時間、在同一個地方買的,相互并不類似,顏色有粉紅有大紅,還有黃色的。盛開的時候,剪一些插在家里,還是蠻好看的。

      我發(fā)覺玫瑰比野草生命力頑強,真乃得州一怪。例如門前一排玫瑰中,有一棵總是一枝獨秀往上長,沖得很高,和周圍的玫瑰格格不入。

      我給剪掉,打擊這位亢奮得像是吃了植物偉哥的玫瑰小哥。

      但是沒過多久,它又往上蹭蹭長。這一看,馬玉濤的歌就縈繞在耳邊了?!榜R兒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我要把這迷人的景色看個夠。肥沃的大地好像浸透了油,良田萬畝好像是用黃金鋪就,沒見過青山滴翠美如畫,沒見過人在畫中鬧豐收?!?/p>

      這瘋長的玫瑰,你咋這么好出風頭?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呢?是不是我那一塊地太肥?是不是少施肥,就可以讓它收斂?

      我準備少施肥。學校一位教授,平時在學校教心理學,回家之后的樂趣是養(yǎng)羊和羊駝。他一共養(yǎng)了二十多頭羊,羊糞干了,多年下來,成了肥土,問我要不要。我說好啊好啊,我要把鮮花栽在羊糞上。我做課程設計,服務于老師,福利竟是用羊糞支付。我將肥沃的糞土帶回家,施肥于各玫瑰根前,唯獨錯過了這棵往上爬的玫瑰。

      它卻依舊高傲地、野蠻地、自顧自地蓬勃發(fā)展著。

      我有時納悶,就駐足在它面前,打量它是怎么回事。剪了它還長,不施肥它也長,這么無組織無紀律,大自然就不管管嗎?

      今年再去買花的時候,根據(jù)不同玫瑰所貼的名稱標簽,發(fā)現(xiàn)原來那玫瑰是攀爬玫瑰,人家天生了要爬墻的,這是天性,與后天培育關系不是太大。該玫瑰就好比調皮搗蛋的學生,園丁只是沒有發(fā)現(xiàn)它是什么品種而已。

      那好,你就繼續(xù)瘋長吧。愿你爬得高,愿你開得快,愿你四季盛開,愿你細水長流地分布在一年的日子里,讓利維城的人們過來的時候,都留戀地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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