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慢
簡介:秀秀對少泱那點兒心思,不過是喜歡二字,但少泱是海帝,于他而言,那些喜歡如泡沫般海風一吹便散了。她纏著他出盡了丑,眼見他眸里的不耐愈加濃烈,她慌了神想靠近他,卻將他越推越遠。可天帝突然頒旨,要給少泱賜婚……
楔子
秀秀是青木崖的山神。
青木崖在南海之畔,秀秀常坐在崖頂,看崖下的大海。
秀秀不會水,所以從來沒有下過海。但她看過各種各樣的大海,平靜時的,風雨交加時的。
她想,大約海有它的四季,才會有這么多種模樣。后來秀秀才明白,大海有它的主人。
傳說,海帝少泱,擁有不可一世的力量,也擁有讓秀秀一見傾心的力量。
一、
“什么,你說你喜歡誰?”阿梁震驚地問道,身子顫巍巍的,把身上所剩無幾的葉子又抖掉了一片。
秀秀咬著唇,扭捏著問:“哎,你到底知不知道海帝少泱可有婚配?”
慢著,這不是少泱有沒有婚配的問題,那可是海帝啊,就算沒有婚配,也不是你一個連九重天都沒資格上去的小山神能夠肖想的吧!
“那我掂掂腳,大抵就能夠得上他的肩頭了。”秀秀扁扁嘴,不情愿地承認自己的個頭確實矮了點兒。
阿梁臉一紅,意識到自己把心里的咆哮不自覺地說出來了,訕訕地說:“那這么說,你是見過少泱了?”
秀秀眨眨眼,說:“你還記得前天的海市嗎?”
青木崖雖然靠近海,但秀秀從來沒有下過海,原因很簡單,秀秀是青木崖土生土長的山精,不會鳧水。
雖然不會鳧水,但海市還是能去的。
初夏的雨后,沉睡了一整年的蜃魚便會懶洋洋地浮上海面,曬曬太陽。等它曬舒服了,便會吐出一片足以彌漫上千海里的大霧,待霧氣凝結(jié),便為海市。
海市一出,就連秀秀這種山上的精怪也能踏入,以物換物,好不熱鬧。
秀秀手巧,會用鶯雀的羽毛和好看的石頭打造出精致的發(fā)釵。若問深海的龍女,誰是她最喜歡的人,那肯定就是秀秀了。
是故,秀秀一進海市,便會有好多大姑娘、小姐姐圍上來,捧著奇珍,求換秀秀做的簪子。但秀秀喜歡的不是海里的奇珍,她喜歡燈,那種能夠祈愿的燈。
秀秀住的青木崖,還有個名字,叫望夫崖。每到漁民出海的晚上,就會有婦人們提著一盞盞燈,掛在青木崖上,盼著遠航的夫君平安回來。
一到晚上,青木崖漫山遍野的點點星火,就是隔著濃稠的海霧也能瞧見。
但,只要是燈,都會滅,所以有些人,再也沒有回來。
有時候,秀秀就想,要是有種燈可以永遠不滅就好了。這樣,人類的愿望是不是永遠不會落空。
“你想要長明燈?”
秀秀正向相熟的龍女打聽燈的事情,就聽到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微啞,帶著海水般的清冷矜貴。
秀秀不由得一怔,再看身邊的龍女,早已委身行禮,低聲道了句:“陛下……”
不用猜了,能讓身份尊貴的龍女都低身行禮的,只有一個人——海帝少泱。
“不、不要長明燈?!毙阈銍樀蒙囝^都打結(jié)了,一顆心在肚子里七上八下地亂跳。誰不知道海帝少泱出自鮫人一族,那傳說中秦王墓里陪葬的長明燈便是用死去的鮫人制成的啊。
少泱皺著眉聽完秀秀磕磕巴巴的解釋,眉頭微舒,從水蒼色的廣袖中拿出一樣?xùn)|西,手掌展開,熒熒一點兒光亮,瞬間照亮了秀秀的眼睛,那是一顆足有龍眼大小的夜明珠。
是了,這夜明珠也是長明不熄的。
少泱低頭,對秀秀說:“送給你?!?/p>
誰知秀秀一直沒有反應(yīng),少泱順手就遞給了一旁的龍女,龍女趕緊替秀秀接過珠子,再偷眼一瞧秀秀:丟人哪!那目瞪口呆的樣子,龍女都忍不住想把珠子塞進秀秀張大的嘴里了。
就在這個時候,天邊飄來一片云,海風一卷,刮來一陣淅淅瀝瀝的雨,有一滴雨不偏不倚地打在了秀秀半仰的額頭上。
任海帝少泱這種倨傲了千萬年的上神,瞧了此景,也忍不住揚了揚嘴角,眼中帶了點兒笑意。
那淅瀝的雨下個不停,少泱順手撐開一把傘,素白的傘面展開,稍微偏了偏,恰好擋在秀秀的頭上。
秀秀終于因著這雨,神思清明了些,怔怔地接過了傘柄。
少泱向秀秀點了點頭,轉(zhuǎn)身便要走。
銀灰色的華發(fā)似水般在空中劃了一道,卻生生滯住了,少泱低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秀秀白生生的小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太……太貴了。”秀秀囁嚅著。
“什么?”少泱微微皺了眉,“一顆珠子而已,山君客氣了,權(quán)當見面禮。”
秀秀執(zhí)拗地搖了搖頭:“不是,是這傘太貴了,我不能要?!?/p>
海帝少泱的傘,怎么可能是凡品,縱然是沒見識如秀秀,也能看出這傘骨用的是千年鯨魚骨,而那沾水不濕的傘面是鮫人正經(jīng)織成的綃帛。
少泱挑眉,想看看這不要命的小山神到底要干什么。
“我不能拿你的傘,你把我送回去好不好?我家不遠的,就在對面的青木崖。青木崖你知不知道……”秀秀跳著腳,一臉殷切地看著他。
少泱垂眼,掩住了眉目中的不耐,道了聲涼涼的“好。”
還不到這天日落,海里所有的魚蝦蚌蟹就都知道了,他們那位清白了千萬年的帝君少泱竟然送了一個女神仙回家。
若要問深海里的龍女,這輩子最佩服的是誰?
龍女必然會一臉誠懇地告訴你,那肯定是青木崖山神秀秀。
誰不知道,海帝少泱,掌管著天下所有的海域,擁有能夠和天帝不相上下的神力,卻最厭煩牽扯上男女之事。
龍女在秀秀的手扯上少泱衣袖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心里為她默默超度了。
誰知少泱竟然應(yīng)了,竟、然、應(yīng)、了!
那天,龍女再也沒心思逛什么海市,偷偷瞧了秀秀一路。
只見少泱帝君水蒼色的身影撐著把素白的帛傘,臉上的淡漠倨傲任誰都看得出,端的是凜凜然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樣,而秀秀呢,低頭捧著顆明珠,一聲不吭地邁著小碎步跟在后面,再看臉,早已紅透。
龍女納悶,兩個人明明挨得這么緊,怎么讓人覺得像是隔著千山萬水一樣。
二、
阿梁是青木崖上一株成了精的崖柏,雖然法力低微,但歲數(shù)比秀秀還大,知曉的情事兒自然也比秀秀多。
這世間癡男怨女多了去,只要沾上“情”字的,無人不傷。阿梁看著秀秀眼中閃爍的光,嘆了口氣,道:“你連海里都去不得,怎么能嫁給少泱呢?”
秀秀眸子暗了一瞬,又燃了起來,她握緊拳頭,氣勢洶洶地說:“阿梁,你說得對,我要去學(xué)鳧水!”
秀秀是個頂漂亮的小姑娘,臉皮卻薄得緊。白天海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肯下水的,好不容易等到子夜,自己悄悄地到了海灘,脫了鞋襪,興沖沖地就要下海。
今夜是難得的風平浪靜,微涼的海水漫過秀秀的腳趾,又卷著細沙緩緩?fù)巳ァ?/p>
秀秀大著膽子往深海里走了幾步?!鞍ミ稀?,秀秀突然覺得腳上一痛,抬起來一看,一只灰白色的寄居蟹正張著蟹鉗夾住了她的小腳趾。
秀秀怎么受得了這等欺負,抓住那只蟹就想要它好看。誰知那小蟹丟了背上偌大的螺殼,倉惶地跑了。
秀秀抓著遺落的海螺殼,正惱著,就聽見海螺里傳來一個好聽的聲音:“你剛才是在做什么?”
“學(xué)鳧水呀。”秀秀奇了,仔仔細細地看了海螺一圈,分明就是個空殼子啊,怎么還能修煉成精怪?
海螺卻不管這些,兀自發(fā)問:“學(xué)鳧水做什么?”
秀秀撓撓頭,有些羞澀:“唔,會鳧水以后就能下海啦,下海以后就能見到你們的少泱帝君啦。”
就在秀秀話音落下的那一瞬,海面上風云突變,數(shù)丈高的海浪猛地掀起,秀秀再也站不住,坐倒在白沙上。
可她顧不得這些,因為她看見數(shù)丈高的海浪懸而不墜;看見月華大盛,照得整片海域慘白一片;看見海浪中有一條人魚,銀灰色的華發(fā)如水般傾瀉在肩頭,月光白的魚尾隱在海浪中,而人魚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臉上,冷冷地看著她。
她,看見了海帝少泱!
秀秀驚艷于少泱的容貌,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少泱也意外地沉默了半晌,微皺著眉,道:“你這樣是學(xué)不會鳧水的,山君以后還是莫要下海了……”
秀秀像突然回了神,跳起來,漲紅著小臉,逃也似的跑了。
遠處的少泱,借著月光,看秀秀光著腳丫,一路跑去,沙灘上留下一串小腳印,遺留的鞋襪還擱在一旁。
他眸光閃了閃,見秀秀平安回了青木崖,他輕輕地吁了口氣,海浪一卷,鞋襪連帶著腳印,都被沖進了深海。
海浪緩緩?fù)巳?,在沙灘上留下一道道水狀的波紋,除此之外,了無痕跡。
三、
回了青木崖的秀秀,連在被窩里捂了好幾天沒都好意思出門,而那個海螺被秀秀甚是寶貝地放進妝奩里,不肯再瞧一眼:這未免也太羞人了。
阿梁瞧她這懷春的模樣,覺得甚是愁人,思前想后,還是托了白鷺給深海里的龍女帶了口信,讓她留意著,看看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一解他這位小山君的相思之苦。
沒想到龍女對此事上心得很,第二天便上門拜訪,大大咧咧地坐在秀秀的炕頭,嗑了半天阿梁炒的山瓜子,才幽幽地吐出一句:“我看秀秀這事兒,關(guān)鍵就是一個字——纏!”
秀秀瞬間就有了精氣神,撲在龍女的膝頭,瞪圓了眼睛,認真地聽下文。
“我們家那位帝君啊,別看平日里一副高嶺之花的模樣,在姻緣上還真是個雛兒。據(jù)說早些年,還有幾朵桃花,許是那時帝君年少輕狂,一柄龍戟生生把那些愛慕他的仙子趕出了南海。這些年,性子收斂了些,倒是顯得可親多了……”
說著說著,龍女突然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驚喜道:“秀秀,你可知道,每到月圓的仲夏夜,便是他們鮫人族的大日子,所有鮫人都會在這一夜對月織綃,就算是帝君少泱也不例外。到時,你備好小舟,尋個時機,指不定就能成就一段良緣!”
自從龍女走后,秀秀每天只做兩件事兒。
第一件,每日早起就開始扳著手指頭算日子,看看離月圓之夜還有多久;
第二件,便是每晚睡前,小心地從妝奩里取出那晚帶回來的海螺,摩挲許久。秀秀總是想,這個海螺定然是少泱變出來逗她玩兒的,如此一來,海螺的每個邊角都仿佛沾上了少泱的味道,好不纏綿。
這個海螺每晚會發(fā)出海浪的聲音,秀秀最愛抱著它,偷偷練習對著少泱要說的話,說著說著,便沉沉睡去,一夜好眠。
左等右等,好日子終于到了。
方入夜,秀秀就下了山,青木崖底有個不大的山洞,前幾日秀秀向附近的漁民買的小船便系在那里。
秀秀趴在山洞口,看水面上海霧起伏,不知怎么的,她就睡了過去。
秀秀永遠無法忘記,她醒來時看見的那一幕。
喚醒她的,是天底下最動聽的歌聲,她甫一睜眼,便看見那枕浪而來的鮫人,引皓皓月光,和著海水,且歌且紡,織成一段華美奪目的綃帛。
所謂入迷,便是如此了。
但也就是一瞬間,海霧突然變得濃重,眼前茫茫一片,海面上的鮫人隱在霧中,看不清楚。秀秀急了,連忙沖出去,一腳踏入霧障之中。
重重水霧中,影影綽綽,辨不清方向,秀秀也顧不得許多,只管走著,待眼前清明時,霍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站在沙灘之上?;仡^一看,海面上哪還有鮫人的影子,圓月也被黑云遮蔽,天邊隱隱有雷鳴之聲。
秀秀突然有些害怕,向青木崖跑去,等攀上山崖,她吃了一驚,入眼是一片斷木裂石,哪里還有她平日治下蔥郁秀麗的樣子。
還不待她反應(yīng)過來,山林里一聲震天的虎嘯傳來,再一抬頭,便見一只猛獸背負雙翼,轉(zhuǎn)瞬間,就要向秀秀襲來。
秀秀心一沉,壞了,是兇獸窮奇!
就在這時,秀秀突然感覺肩上被人輕拍了一下,有人喚道:“山君……”
秀秀猛地轉(zhuǎn)身,就看見少泱赫然站在她身后,仍是一身水蒼色的廣袖華衣,玉濯般的手指搭在她肩上。
“少泱,快走,危險!”
秀秀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一把抓起少泱的手,拼命向前逃去。
近了,越來越近,秀秀覺得窮奇的嘯聲仿佛就在身后,但當下已到了崖頂,他們無路可逃。
她本能地把少泱護在身后,獨自與兇獸窮奇對峙,呼吸變得異常倉促。
“山君……”身后,少泱又嘆了一聲。
秀秀似是想到了什么,崖下便是南海,在海里,少泱戰(zhàn)無不勝,但自己不會水呀……
不管了,秀秀猛地抱住少泱的腰身,兩個人一同從崖頂跳下。
海風從耳邊“呼呼”地刮過,秀秀第一次離少泱這么近,近到看清他的眉頭又如同往日般不耐煩地皺起,近到足以看清他冷冷的目光凝滯在自己臉上,冷了她一顆心。
秀秀突然有些慌,她想,自己是不是弄錯了什么?
兩個人的身形墜了許久,而后輕飄飄地落在海面之上。
秀秀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能夠站在水面之上,她點了點腳尖兒,水面自她的腳尖蕩起一圈圈漣漪。
少泱就站在她對面,廣袖向身后一揮,天地瞬間變了樣子——她和少泱都好端端地站在崖頂?shù)纳蕉粗?,原來她一直沒有離開過山洞,那方才發(fā)生的竟是一場夢嗎?
傳說,鮫人的歌聲能迷惑遠航的漁民,將他們困入鮫人織就的鮫綃幻境中,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少泱抿唇,硬邦邦的話語像石頭般砸在她身上:“山君,這里是鮫綃幻境,而你又為什么會誤入?”
“我、我……”秀秀囁嚅著,不知如何向他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
“山君,我告訴過你,莫要再下海了?!鄙巽筠D(zhuǎn)過身,背影冷硬,一步步走向深海。
秀秀咬著唇,訥訥自語:“總不讓我下海,難道你就這么討厭看到我嗎?”
而在秀秀看不到的遠方,少泱狠狠地揉了下額頭,牙關(guān)不自覺地咬緊,抬頭看著九重天際,目光復(fù)雜,不知道在想什么。
四、
秀秀被自己蠢哭了。
瞧瞧她都干了些什么,她竟然拉著少泱跳海,就算真是窮奇,少泱也未必對付不了,如何用得著逃!
自己在他面前如此丟人現(xiàn)眼,他怕是很討厭自己吧。
若是自己再鎮(zhèn)定些,會不會就不一樣了呢?
秀秀捂著臉,深深地埋進雙膝之間,長長地嘆了口氣。
阿梁看著自家垂頭喪氣的山君,心里生出些說不上來的滋味:“山君,我借你一樣?xùn)|西,你拿著送給少泱帝君吧?!?/p>
秀秀永遠記得那一天,那日是個絕好的晴天,海光艷瀲,水天一色。
她穿著櫻草色的襦裙,端坐在小舟里,攔在了少泱帝君巡海必經(jīng)之路上。
少泱看著面前的小姑娘,眼里的不耐煩終于不加掩飾地顯露出來,心頭有種隱隱的怒氣怎么壓都壓不住。
就見秀秀極端莊極周正地向他俯身一拜,雙手托了一個雕花木櫝,櫝中靜靜地躺著一支木簪,紋路清晰,打磨光滑。
“帝君,此簪取材于青木崖千年崖柏,乃是秀秀親手雕琢足月才成,有安魂靜心之效,聊以此簪……”
“夠了!”少泱沉聲打斷,面上已帶了薄怒。
秀秀一怔,嘴張了張,想說些什么,到底沒說出口。
龍女本也隨海帝少泱巡海出行,此時見這等變故,終是忍不住,沖出來,撲在少泱腳下,喊道:“帝君,秀秀她是真心的!”
少泱深吸一口氣,目光凜凜,只盯住秀秀的眼,一字一句道:“山君,望你記住,再也不要踏入這海域一尺一寸!”說罷,他衣袖一擺,海浪猛地掀起,一道水幕將他的身影隔絕于秀秀的視線之外。
秀秀心里一澀,成串的淚珠終于止不住地落下,他終于再也不想看見她,終于深深厭惡了她。
但她不過是想送他一支簪子,以謝他當日喚她出幻境的恩情。
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樣子,變得這般糟糕。
水幕的另一面,少泱一個人,靜默地站著,秀秀的啜泣聲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他抿唇,拳頭不自覺地越攥越緊。
那日過后,秀秀就像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么多事一樣,照常起居、巡山,竟比從前還勤快些,但整個青木崖的鳥獸木靈都能看出,秀秀眼里再也沒有光了。
而且,秀秀再也不去崖頂了。
平平安安地過了幾個月,突然有一日,天帝有詔,傳青木崖山神秀秀上九重天述職。
往年,秀秀只有述職的時候才能上九重天,但她從未見過天帝。
她跪拜在御座之下,俯下身,額頭抵在玉階上。
天帝的聲音遙遙傳來:“你可是青木崖山神?!?/p>
“是,陛下?!?/p>
“我聽聞你甚是傾慕海帝少泱,若你愿以青木崖所有生靈起誓,永生不背棄天庭,我便賜婚于你與少泱,你可答應(yīng)?”
秀秀猛地抬頭,睜大了眼睛,仿佛聽不懂天帝說的話。
就在此時,九重天上突然起了喧嘩。
秀秀轉(zhuǎn)頭,就看見海帝少泱,倨傲不羈的少泱帝君,廣袖一振,甩脫了追趕上來的守將,闖進了她的視線范圍。
御座之上的天帝拊手大笑,道:“海帝來得甚是及時,我們正在商議你的婚事?!?/p>
少泱的衣袖掠過秀秀的眼角,秀秀聽到他極輕地冷哼一聲,道:“區(qū)區(qū)一山神爾?!?/p>
區(qū)區(qū)一山神爾。
區(qū)區(qū)一介小山神,怎么能配得上堂堂海帝少泱。
五、
有所思,乃在海之南。
有一件事兒,秀秀從未向人提起過。
那是很早以前,早到她神識覺醒的那日,她聽見有一個婦人在她耳邊哭訴,婦人的夫君出海打漁,遭遇暴風雨,不知所終……
那時,秀秀便想,海究竟是什么樣的,為什么能給人們帶來食物,又能輕而易舉地奪取人命。
后來,秀秀長大了,足夠支撐她從青木崖離開,去看看那些人口中所說的大海。
那是個月夜,海風呼嘯,巨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峭壁上。
可那時的秀秀,太過弱小,還未來得及遙遙看一眼大海的全貌,便被浪頭一卷,淹沒在汪洋之中。
待秀秀醒來的時候,海面早已風平浪靜,金烏從海天邊際緩緩升起,而她被安置在一個巨大的水泡之中,柔軟、舒適。她眨眨眼,憶起在夢里,海碧色中有一抹月光白的魚尾。
凡人說,海是強大的,是喜怒無常的,是不可一世的。
但秀秀以為,海是溫柔的,至少對她是溫柔的。
原來,這一切都是錯的,秀秀的相思錯付了。
既然如此,從今以往,勿復(fù)相思,相思與君絕!
從九重天上回來,秀秀突然發(fā)了高熱,日夜不退,這一病便是七天。
青木崖自秀秀病倒后,便天降暴雨,陰雨連綿,下了七天。
山上的小妖們偷偷議論,青木崖的氣數(shù)可能要盡了。
青木崖上棲居的鳥獸都走了,木石難移,似是已經(jīng)知道命數(shù)將近,落葉紛飛,風雨里一片凄迷之聲。
阿梁守著病中的秀秀,長長地嘆了口氣。
秀秀啞著嗓子,勸道:“阿梁你走吧,我這病……怕是好不了了。”
阿梁苦笑,兀自擰干浸在冷水里的帕子,搭在秀秀的額上。
突然,門被大力撞開,風夾著冷雨一下子灌了進來,接著就見龍女一身狼狽,撲到秀秀面前,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惶惶地說道:“秀秀,不好了,少泱、少泱他要沉了這青木崖!”
原來,天帝有意將帝姬朱琴許配給海帝少泱,奈何朱琴善妒,眼里容不得覬覦少泱的秀秀,非要少泱滅了這青木崖才肯下嫁。
這七天來,海宮中懸朱鋪紅,儼然是嫁娶之色。
說話間,一陣地動山搖,有山石受不住雨水連日的沖刷,不斷地滾落下來。
秀秀眼前猛地一黑,喉間腥甜,嘶聲道:“阿梁,扶我起來!”
秀秀一個人站在崖頂,雨打在她身上,瞬間便濕了白衣。
她冷冷地瞧著這山崖,瞧著這冷雨,瞧著這南海。
原來,海帝少泱是如此厭惡她,連帶她的青木崖,都一并遷怒。
是了是了,她這般愚笨,這般不堪,糾纏他,連累了他千萬年的清名。
是故,她喜歡他,罪大惡極!
秀秀的身子顫抖著,終是撐不住,委頓于地,仰面長嘯。
不錯,她是罪大惡極。
但她的青木崖何辜?青木崖的生靈何辜?青木崖上一草一木何辜?
罷了罷了,這一世就這樣了結(jié)罷。
若有來生,她定在月老廟前好好磕個頭,求一個如玉兒郎,愛癡了她,不忍欺她,才不負她這一世如此沉重的相思。
秀秀沉沉閉目,旋即雙手結(jié)印,有霜色從指間飛出,剎那間,天上地下,山崖南海,萬里成冰。
青木崖山神秀秀耗盡她畢生法力,撐起一個足以容納整座青木崖的守護結(jié)界,護她山崖風雨不侵。
六、
風雨不歇,海帝少泱自海霧里來,一步一印,走到青木崖下。
他看見所有打在守護結(jié)界上的雨水瞬間凝結(jié)成霜,不斷加固著結(jié)界,心頭一冷,攥緊了拳頭,片刻之后,風雨漸止,烏云消散。
他向前,手指觸上結(jié)界,一瞬間,結(jié)界化作點點霜晶,消散無蹤。
半空中,一枚山玉落下,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上面布滿了裂紋。
這是青木崖山神秀秀。
這是那個會跳、會跑、會拉著他的手卻不會鳧水的秀秀。
這是那個他預(yù)備娶回南海的小姑娘秀秀。
可什么都遲了。
海帝少泱,是個耐心極差又懶得解釋的上神。
一場雨,讓他結(jié)識了一個小姑娘,讓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他悄悄關(guān)注著她,看她在海邊嬉戲,還偷偷將一個傳音海螺留在了她的身邊。
有段日子,海螺里總是傳來她的聲音,絮絮地說著對他的喜歡,他默默地聽著,心里累積著層層暖意。
他囑咐她,不要再輕易下海。
因為海上實在是太危險,他擁有和天帝旗鼓相當?shù)膶嵙Γ匀辉獾搅颂斓鄣募蓱劇?/p>
他知道,天帝每時每刻都在監(jiān)視著他的海域,尋找他的軟肋。
他出身鮫人族,利用鮫綃編織出足以蒙蔽天帝的幻境。可惜百密一疏,他的姑娘誤闖了幻境,那一次,他的心里真的慌了,他害怕自己護不住她。
護不住,就只能讓她遠離自己,他默默地想著。
果然,天帝發(fā)現(xiàn)了秀秀,想要用她作為人質(zhì)挾制住他。
他說了狠話,傷了姑娘的心,卻看見御座上的天帝不懷好意地笑了。
他是真的慌了神,心想,若是把青木崖沉入海底,她便能徹底屬于他,天帝也鞭長莫及。
可惜終是陰差陽錯,事與愿違。
他曾經(jīng)穿過海底深淵,去見鮫人族最德高望重的族長。
他說,他想帶一個不會鳧水的姑娘回海里。
那個總是笑瞇瞇的老族長突然嚴肅起來,說要先護那姑娘周全才行。
可他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啊。
怎么就把他的小姑娘弄丟了呢?
他看著手里的山玉,一滴淚珠滑落,落在山玉的裂痕中,剎那間凝結(jié)成珠。
那是海帝少泱,第一次流淚。
尾聲
秀秀消失后的第二年,海帝少泱同天庭爆發(fā)了一場大戰(zhàn)。后來,天界慘敗,天帝許諾,再也不插手海域事宜。
沒有秀秀的日子里,阿梁獨自守著青木崖,每天看著金烏緩緩升起,又匆匆落下。
又過了幾年,青木崖漸漸恢復(fù)了往日的秀麗濃郁,出走的鳥獸又遷徙回來,還有剛剛修煉成精的小妖怪追著阿梁玩鬧。
但阿梁還是覺得少了些什么。
他學(xué)著秀秀,常常坐在崖頂,眺望崖下的南海。
那一日,正值黃昏,天和海交融在暮色之中,他突然看見兩個身影牽著手自海天邊際慢慢走來。
阿梁突然站了起來,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對他說。
“阿梁,瞧,我?guī)Х蚓貋砜茨懔恕!?/p>
秀秀仰著頭,朝他笑著,身后的少泱帝君聽她這樣講,側(cè)了下頭,耳垂微微泛了紅。
是了,阿梁怎么忘了,鮫人族的眼淚,可是被稱為不死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