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麗敏
只有與湖朝夕相處的人,才能感受湖的善變
太平湖的山水是靜的。靜中又有著靈動,甚至單調(diào),而其實,它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著,這種變化是季候、天氣、時間所賦予的,晨與昏,晴與雨,冬與夏,春與秋,今天與明天,午前與午后,都有著不一樣的色調(diào)和韻致。
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我在太平湖旁居住了二十多年。起初,我住在一座名為白鷺洲的小島上,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并不覺得住在四面臨水的島上是一件美妙的事,可是在此后的湖居歲月,當我身處湖灘之中,慢慢發(fā)現(xiàn)它比置身其外時要廣闊得多,內(nèi)容也豐富得多。
即使對風(fēng)景的感受力很遲鈍,但給我內(nèi)心以慰藉和安撫的,仍然是太平湖的四季之美。
春天是一個動詞
兩只鷹從對岸的松林里飛出,盤旋著飛過頭頂。它們敏感的身體接到了早春發(fā)出的訊息,知道寒冷的季節(jié)已過去了。湖里的魚也騰身躍出水面,“?!钡囊宦?,湖面的漣漪一圈圈涌動、蕩開。倘若你側(cè)耳細聽,會聽見從山間溪水匯流到湖灣的流水聲,土地也是潮濕的,踩上去就有水冒出,不久之后,這些潮濕的泥地上就會泛青,一夜之間頂出苞兒,細碎的藍色、白色、粉色、淡紫,花溪一樣漾開了去。
太平湖因為依山傍水,比起遼闊的田,更多的是相對狹小的地,一畦畦的菜地,就在山根和村邊。農(nóng)夫們在此時節(jié)并不清閑,種土豆苗,給油菜除蟲,給山坡的茶林除草——待春茶采摘季就更加忙碌了。而春天的山林也沒有悲傷,幼小的和偉大的奇跡時刻都在誕生,花落下的地方又長出了新葉,到處閃爍著生命的光澤。
“這個春天,請讓我像山羊一樣生活著,和陽光雨露在一起,在草青的湖畔和花香的山野放牧自己?!蔽野底云矶\著。
失去了清鮮,筍也不成其為筍了
在太平湖畔的村莊徒步,走哪兒都能看見筍,先是毛竹筍、雷筍,然后是水筍、金筍、苦竹筍。時常你走在山間小道上,走幾步,忽然被什么絆了一腳,再走幾步,又被絆一腳,這是竹筍使的惡作劇,它們就這樣大刺刺地站在路中間,仿佛完全不擔(dān)心人們會將它們拔去。
從春分到谷雨,清晨去林子打一轉(zhuǎn),半籃子筍就提回家了。有時灶頭上燒著水,趁水還沒燒開鍋,去拔兩根雷筍回來,剝殼后,水剛好燒沸,入水焯一下,切段碼進碗里,碼一層筍鋪一層臘肉,燜飯的時候放在飯頭上。飯好了,揭開鍋蓋,米飯的香混合著筍香與臘肉香,熱氣騰面,使人忍不住鼻翼大張,胃部幸福地痙攣著。
“從來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筍就是這樣,若是與其他食材同煮,或加入過多的調(diào)味料,從山野汲取的清鮮味道就會被破壞,所以吃筍要趁早。
湖水漲上來了
梅雨季是太平湖漲水的時期,湖水漲上來似乎往往就發(fā)生在一夜之間。在漲水的前夜有過一場雷雨,那時的天空鉛云密布,壓在湖面,閃電不時裂開云層,直擊湖心,湖水也一反平時的溫婉寧靜,白浪翻滾,似眾神正在湖上展開驚心動魄的激戰(zhàn)。
天亮?xí)r,我看見湖心小島如同盛開的綠蓮,漂浮起來了。湖水豐盈、清澈,而湖灘——那些我曾在很多早晨漫步過的金色湖灘,早已沒入水底,如夢境般褪去。
現(xiàn)在是夏天了?。∥夷闷鹁壬绿自谏砩?,奔向湖邊。雖然不會游泳,但我喜歡在日出時浸在湖水里的感覺,彼時日光鋪滿湖面,寧靜又輝煌,四周的山使我有被環(huán)抱的安穩(wěn)感,身體浮在水里,輕盈自由,我覺得自己像一條魚,這整片水域仿佛都是我的。
汛期時魚兒們紛紛游到岸邊淺水區(qū)產(chǎn)卵,
因此也是捕魚的好時期
待湖水又漲上來一些,水邊就會泊著一排小漁船,船艙里堆著白色的漁網(wǎng)。湖邊的漁民天不亮駕船出湖,或垂釣,或撈捕一船新鮮的湖鮮。早幾年漁民在夜晚捕銀魚,銀魚趨光,那時家家駕著漁船,點著燈捕魚,太平湖上星光點點的畫面,令人難忘。不止是湖邊的漁民,從前在六月的汛期,母親從河邊洗衣回來,都會拎回一尾肥美的鯉魚,據(jù)她說,湖邊的魚伸手就可以抓到,洗衣的棒槌一揮就是一條。
那時家家戶戶都會在門前攤開竹匾晾干魚,梅雨天,魚總是曬不透,最后放到炭火上烘干。湖邊的人不會拿這些干魚去賣,而是留著自家吃,或是送親朋好友。如今湖邊已經(jīng)不可能用棒槌拍到魚了,只能聽到魚兒跳水的聲音。我偶爾聽到會想:魚兒大概在散步吧。
魚散步在水里,云散步在天空,而我,散步在岸上。
秋天已經(jīng)掛在梨樹枝頭、棗樹枝頭和石榴樹的枝頭上了
現(xiàn)在是初秋,湖灘邊生長著淺草,匍匐著,貼地而生。這樣生長的姿態(tài)雖不雅觀,卻能很好地保全自己,湖水漲上來時,不會被水連根拔起,卷走。湖水褪去時,原先半淹在水中的樹根都擱淺在灘,裸露出粗碩的骨節(jié),成了白鷺們的度假屋和野鴨們岸上的別墅。
這個時節(jié)蹲在湖灘上的稻田邊,可以聽見稻子灌漿時“滋滋”的聲響,鏡頭下的稻花和稻穗有一種精致的美,幾乎不像是俗世生活里的物質(zhì)。有些稻田已經(jīng)開始成熟了,從前湖邊的曹家莊,就靠湖的這一片和村口一片的稻田,二十多畝的樣子,因此他們的收割保留了古老的方式,鋼亮的鐮刀,木質(zhì)的打谷桶,一邊割,一邊打,“嘭-嘭-嘭”的聲響。對農(nóng)人來說,稻子成熟意味著糧食,意味著獲得和心安。
嘴巴寡淡無味時,抓一把腌菜慢慢嚼著,也是很有滋味的
皖南人常吃的冬腌菜有蘿卜瓜、捋菜和沖菜。蘿卜瓜是蘿卜腌成的,捋菜、沖菜是雪里蕻和白菜腌成的。下霜的日子都有好太陽,也有風(fēng),風(fēng)把天空打掃得干干凈凈,這樣天氣做冬腌菜最好,譬如蘿卜纓子洗一洗,晾一晾,切得細細的,放入鹽、蒜、姜,吃辣的人再放點干辣椒,拌勻了揉出水,擠干放入腌菜壇子,壓上兩塊扁圓的青石頭,蕉葉或粽葉封口,太陽下擱半天,或溫溫的灶頭上擱兩天,就可以吃了,佐粥最好。
在鄉(xiāng)村,整個冬天差不多就是這些腌菜當家,上頓下頓,餐餐離不開。有了這些冬腌菜,即便是大雪封門也不用擔(dān)心沒菜吃了。去后院的大瓦缸里掏一棵捋菜,放進豆腐、山芋粉絲,咕嘟咕嘟燉上一大鍋;要么在陶罐里抓一碗沖菜,把豆腐干、冬筍切成絲放進去熱炒;沖菜和捋菜燉排骨也很好吃——不,是太好吃了。腌菜的咸香和肉的葷香融合后,彼此襯托,相互彌補,制造的香味使人滿口生津,無法抵擋,簡直是非吃不可。
生命的能量在一年中最后一個月份收斂于內(nèi),
色彩歸于冷凜、簡凈
冬日清晨的湖是世外仙境,湖面乳霧裊裊,酷似身姿婀娜的白衣仙子在凌波輕舞;雪后的湖就更不必說了,那是童話中才有的場景,也是古畫和唐詩中才能見著的場景。
站在住所的樓頂看雪,遙遠的東邊是湖灣,近處則是一排連著銅紅葉子的梧桐樹,而南面的山上已有積雪,青山漸淡,白色漸濃。抬頭看雪又是另一番景象:雪從一個遼遠的虛空款款而來——隨風(fēng)而舞的自在,無牽無掛的從容。
冬天的菜地,也被薄雪覆蓋著。大白菜的腰間束著稻草的腰帶,體形寬大;蒜苗纖長的葉上結(jié)著冰珠,委婉曳地;韭菜和蔥整個被冰裹住了,一叢叢翠綠玲瓏,好似精美的冰雕藝術(shù)品。湖邊還有一些不怕冷的鳥兒,在清寒的早晨雪唱,它們依然照常生活,我又有什么理由讓自己的內(nèi)心過早地進入冬眠的沉寂呢?
人不必一生都住在湖邊
太平湖離仙境這個詞最近的時候是雨后,云霧如瀑布般從山谷洶涌而出,被風(fēng)推移著,繚繞山間,光從云隙中射下,如同金扇倒懸,半山入湖水,半山青天外。因此,假如有人問我,太平湖有什么樣的風(fēng)景,我會說,太平湖的風(fēng)景就是流動,而這流動又在靜中一一云的流動、水的流動、山色光影的流動、四季晨昏的流動,都在靜中。
當你感覺到需要與自己的內(nèi)心相處,與大自然相處,可以試著在湖邊居住一段時間,用湖水清洗身體,用散發(fā)著植物芳香的空氣清洗肺腑,用天籟之音清洗耳朵,用寂靜星光清洗眼睛,靜靜地感受四季,靜靜地生長。
耳清目明后,再背上行囊,去你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