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匪
一
熱力學(xué)第二定律:在自然過程中,一個孤立系統(tǒng)的總混亂度(即“熵”)只會減少。在不做功的情況下,單子從混亂態(tài)不可逆到秩序態(tài)演變。
二
“給你。無定?!惫賳T掏出裝有四十兩銀子的荷包交給無定。
無定接過荷包在手里掂了分量,比事先說的少了那么幾兩,但不礙事?!爸x過大人。您不喝杯茶再走?”他挽留這位官員。
畢竟,人家把真金白銀的青年基金送到了他手上。這筆錢可以讓無定實現(xiàn)他的夢想。
官員擺擺手,回絕了無定的挽留。這位官員怎么看也得有五十多歲,皮膚緊致光潔,烏黑整齊的長辮子里隱隱夾雜著幾根銀發(fā)。過幾年等到他退休的時候,連額頭眼角那點殘留的都會褪盡。整個人煥發(fā)著透亮青春的光彩。這光彩將會籠罩著他,從他的青少年到幼童再到嬰兒一直到最后死去。他三尺不到的棺材也會被這光彩溢滿。
無定將官員送出門。他還想再說些什么,但官員打斷了他。官員告訴他拿到這筆錢也不用太高興,整個帝國總共只有兩個人申報了這筆基金。而另外那位在詢問天人意見之后決定退出。所以朝廷除了把這筆錢給無定外沒有別的選擇。盡管在他們看來,無定的項目毫無價值。這個年輕人打算修建一條大路,從帝國中心大都到西邊那塊大陸最繁華的城市彼得堡,讓四輪車暢行其上,方便沿途各地的物資交換。
為什么要費勁去修建呢?既然這條大路早晚會自行生成。
唯一的問題是時間。沒人知道到底什么時候從碎石戈壁山地陡坡中會生成一條公路。大多數(shù)情況下,天人們可以用牌九算出事物自行生成的時間。但不知道為什么,這方法在有些事上并不管用。比如這件事。天人沒有確切答案。他們只說等著吧,總會有這么一天。于是無定決定索性自己來。
他申請了十年一期的青年基金,并且得到資助。
官員的車還沒來。無定和官員站在門口等著。等到無定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打算開口時,那輛由兩匹蒙古馬拖著的十五馬力的世爵汽車停在了他們面前。官員逃一般跳上車,連道別的話都沒說就命令車夫開車。世爵汽車揚起一陣塵灰,迫不及待地駛離大都最貧窮破敗的區(qū)域。
無定目送世爵汽車消失在胡同盡頭的拐彎處,默念起事先準備好的獲獎感言。講稿很短,幾句話,但他始終沒有機會大聲念出來。沒有人要他發(fā)言。
無定雖然遺憾卻也能理解官員迫切離開的心情。這里是西城區(qū),大都最破敗混亂的地區(qū),外宇宙人口的聚集地。熵減緩慢到令人發(fā)指的地步,幾十年都見不到成規(guī)模的秩序態(tài)生成。搖搖欲墜的棚屋下住著許多外宇宙家庭,他們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從別的宇宙空間來到這里生活。這并不容易,絕大部分外宇宙空間人士都像無定一樣逆向生長,他們從嬰兒到老年人,最后以布滿皺紋身形佝僂的成年人姿態(tài)死去。更令人尷尬的是,這些人的生理代謝機制也和當?shù)厝私厝幌喾?。他們需要從環(huán)境里得到逆熵來維持身體機能的正常運作,也就是說他們需要攝取有機營養(yǎng)物質(zhì),而這恰恰是當?shù)厝说呐判刮铩?/p>
盡管面臨種種尷尬窘迫的境況,絕大部分外宇宙人士還是克服種種困難,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扎根下來組織家庭繁衍后代。無定就是外宇宙人士的第三代。
這就解釋了他為什么會有這樣奇怪的念頭,想要修一條向西的公路,一直通到另一個大陸。
當天晚上,無定騎著自行車來到大都里最好的酒館。他要為自己慶祝一番,給在場所有人買上一杯,然后——“作為受資助者大聲發(fā)表感恩發(fā)言。話音一落,人們紛紛舉杯高聲為他祝福”。一路上無定想象著這樣的場景,渾身血液沸騰。他把車停在酒館附近的馬廄,鎖好,進了酒吧。
喝到第三杯的時候,無定知道今天晚上他能做的就是一個人把酒喝完,然后回家。沒有發(fā)言,沒有祝福。他剛掏錢請所有人喝了一輪酒。他們賞臉喝了他的酒,僅此而已。無定怔怔地望著窗外。不遠處,鐘樓黑魆魆的身影正在以可見的速度慢慢壯大?;龈撸鳂且呀?jīng)初具規(guī)模,能看到四面的石雕窗的輪廓。天人說,再過七天,黑琉璃瓦重檐和漢白玉護欄就會生成。再過七天,等到銅鐘和屋脊上的小獸生成,鐘樓將正式完工。
他嘆了口氣,瞥了一眼杯中已經(jīng)結(jié)霜的酒,起身走出酒吧。
三
出發(fā)那天一大早,無定收拾好行李,走出家門。借著灰白色的天光,他仔細鎖上了門。抬頭轉(zhuǎn)身,差點撞在一個人懷里。那個人比無定高出一個頭,劍眉鷹鉤鼻瘦削面孔,一頭銀發(fā),滿臉褶子,好看卻是兇相。
“無定?”他問。
“我是。你是?”
“現(xiàn)在就動身?”
“現(xiàn)在動身。你是?”
那個人“哦”了一聲,向后退開,把一封信交給無定?!拔沂乔嗄昊鸸芾砦瘑T會派來的。他們要求我全程充當你的助手?!?/p>
“他們給我派了一名助手,可是這個項目不需要助手啊?!睙o定一邊說一邊打開信讀。信的內(nèi)容簡單扼要,沒有余地,不容置疑。他把信揣進懷里,翻身上馬?!罢f好了,既然你是他們派來,你的薪水你問他們要?!?/p>
“沒問題?!蹦侨蓑T馬跟上了無定。
無定斜眼打量那人胯下的坐騎,是他以前只在畫上見過的高頭大馬。相比之下,無定的這匹馬,腿短毛長,更像是頭騾子。
“你知道我們要去干什么嗎?”無定問。
“修路?!蹦侨嘶氐馈?/p>
“哦,對。怎么修呢?”無定不免有些得意。畢竟這個方法,除天人外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一般情況下,泥漿、碎石、土路會自行生成公路。我們等著就可以。不過我們也可以催化這個過程,通過人的活動改變聚落的形態(tài)……只有人的活動才能改變這些聚落的形態(tài)。無論這些形態(tài)是多么復(fù)雜、不明確或無效,都是人的動機造成的?!?/p>
“所以怎么做?”無定有些氣急敗壞。
“找一輛車,在修路的路線上把車開上一次。外力做的功可以加速土壤的粒子有秩序地聚合?!蹦侨祟D了一下,眼睛往無定胯下的馬瞟,“呃,我們的車停哪了?”
“哪有什么車。我們騎馬去彼得堡?;貋頃r再開車?!?/p>
“噢,不知道沿途情況,直接開車去的確太冒險。所以我們先騎馬去,實地勘測規(guī)劃一條安全的車能開的路線,回來時再開車?!蹦莻€人明白了無定的意圖。
無定對他的印象略微改觀,對方?jīng)]有一下子猜到他的計劃,這令他多少有點得意。不過他仍然不信任眼前這個人?;饡谒磉叞膊辶艘粋€當?shù)厝?,說是協(xié)助,實則是為了監(jiān)視。說到底,這筆錢落在無定這樣的外宇宙人士后代還是讓上面的人不安了。
“走吧。對了,還沒請教您的大名?!睙o定說。
“叫我彼得羅就好。”
“彼得羅?”
“怎么,有什么不對?”
“沒有。挺好。走吧。彼得羅?!?/p>
他們一路向北,經(jīng)過繁庶的商業(yè)街。店鋪屋脊上的牌樓柱高高豎起,華板上鑲嵌匾額熠熠生輝。街上還沒什么行人。寒意漸濃。無定裹緊衣領(lǐng)。他已經(jīng)有點想念他那間溫暖的棚屋了。在德勝門那座品德高尚之門的前面,守城的士兵向他們投來狐疑的目光,反復(fù)確認文書上印章并沒偽造才放行。鑲滿金色門釘?shù)募t色大門向兩邊打開。氣勢雄健的大樓回蕩著城門沉重喑啞的呻吟。無定喉頭一陣發(fā)緊,那句沒有機會講出的宣言堵得他心里難受。
等回來,等回來那天,他要對著無數(shù)張仰望他的面孔把堵在心里的這幾句話亮亮堂堂大聲說出來。無定這么想著,揚鞭催馬,帶著隨從離開了大都。
“我們還會回來?!笨匆姳说昧_頻頻回首,無定安慰他道。這個大個子遠沒有外表看起來那么堅強。
“到那時候恐怕我頭發(fā)都白了。沒有人去過彼得堡,更沒有人從那開車回來?!北说昧_說。
“等到我們的路修成了,就會有很多人開車往返兩地?!睙o定憧憬道。
說話間,圓圓的日頭忽然跳出,在前方的赤楊林鋪滿一路軟金般的光,仿佛是個好兆頭。
四
他們騎馬爬過幾座土坡,渡過一條雨水淤積的小河,穿過沿岸的樹林,逆風(fēng)前行。風(fēng)裹挾著沙子,毫不留情地打在他們和他們的坐騎身上。據(jù)說這是從蒙古沙漠吹來的風(fēng)。如果一切順利,他們會在后天走進那片沙漠。無定不得不讓彼得羅走在前面,似乎這樣真的能擋掉一些風(fēng)沙。經(jīng)過的路上,一些泥土正在聚落生成為方形磚塊。磚塊一塊塊有序整齊疊加,砌作墻。墻漸漸長高,又沿著蜿蜒起伏的山脈慢慢延長,一些地方的墻體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連綿雄壯的城墻,時而跌入山谷,時而忽然躍入視野,時而橫亙在面前,露出排列奇特的烽火臺。
在另一些地方,城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生長著。它們圍城一圈,大部分時候是方形,但也有長方形。從洞開的城門里望去,能看到大片空地,尚且簡陋的街道。在這樣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的城鎮(zhèn)邊上,通常能看到七八個尖頂圓形帳篷。每個帳篷里都住著一戶人家,他們默默忍受風(fēng)餐露宿的生活,滿心期待城鎮(zhèn)房屋和配套設(shè)施早日建好,他們好舉家搬進新城,找一間寬敞舒適的大院住下。
當無定經(jīng)過時,他們紛紛把頭探出帳篷觀看。
“停下來吧,新城快建好了。有漂亮的宅子分給你。”他們說。
“不啦?!睙o定搖頭。
“你要去哪里?前面什么都沒有?!?/p>
“我要去彼得堡走一趟,然后再回來?!睙o定回答。
那些人驚訝地閉上嘴。他們從未遇見過這樣的行人。
無定和彼得羅都不記得這樣的對話重復(fù)了多少次。他們已經(jīng)走了許多天。絕大部分時間里他們沉默不語,耳邊只有風(fēng)聲鳥啼馬偶爾的嘶鳴石塊輕撞的聲音。他們失去了計算時間的能力和欲望。比起時間,他們更關(guān)心腳下正在走的路。土質(zhì)情況、路面寬度、橋的承重所有這些決定著一輛車是否能安全通過的因素。他們在騎著馬同時也駕駛著那輛假想中的汽車。
為了能在回程順利找到一條適合車通過的路線,他們有時不得不在一個地方繞上好幾回圈子。有時候一天也沒能走出多遠。這當然不是什么令人暢快的旅行。尤其是在地形特殊的峽谷中穿行時不得不經(jīng)常下馬,丈量兩側(cè)巖壁之間的寬度。當最終走出這片地形復(fù)雜的山地時,兩人已經(jīng)筋疲力盡。他們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實際上,他們的確是在馬背上睡著了。好在他們的牲口似乎擁有神奇的靈性,自然知道該往哪里去。無定和彼得羅所要做的,只是不讓自己摔下馬。
“你們要往哪里去?”一個聲音問。
無定睜開眼,看見了大總辦戴著黑玉戒指的留著長指甲的手。然后是長長的流蘇禮帽,他的緞面繡花禮服。無定試圖下馬行禮,但是他的馬并不肯停下。
他們好不容易走出荒野山路,來到開闊平坦的草原。馬好久沒有這么暢快地飛奔了,才開始跑上一段路并不愿意這么快就停下。
大總辦并不介意。他和他的護衛(wèi)隊徒步追趕上來,發(fā)出快樂的呼喊,加入到這場奔跑游戲中。
“大人?!睙o定在馬上向大總辦行禮。
“啊,免禮?!?/p>
“失禮失禮,恕罪。”
“哈哈哈,不礙事不礙事。你們——這是要去哪里?”
“彼得堡。”
“哪里?”
“外國?!?/p>
“哦?!贝罂傓k若有所思點點頭,聲音忽然一沉,“不過你們得停下?!?/p>
馬霎時間立住。人也是。剛才還回蕩著馬蹄聲的草原大地忽然安靜下來,只有色彩斑斕的龍之旗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無定下馬從懷里取出微涼的文書,恭恭敬敬提交給大總辦。
但大總辦卻伸手掏出鼻煙,深深吸了一大口,滿足地眨眨眼。“哦,文書,好說。我要你停下別有原因。這前面有河。本來也就是一個小池塘??捎昙緞傔^,河水水量充沛得很,你們恐怕過不去?!?/p>
“啊,那有別的辦法嗎?”
“繞路從橋上過吧,也就是多走上幾天。”
無定和彼得羅飛快地交換視線。
“你說的那座橋?qū)拞??”彼得羅問。
“馬能過,轎子夠嗆?!?/p>
“多謝大人。我們還是先去河邊看看,要不行再回來?!睙o定說道。
大總辦聳聳肩打了個哈欠,表示沒意見。
無定拱手作揖,上了馬,告別這一群身著鮮艷綢緞的男人,按原來的路線,朝那條命中注定攔阻他們?nèi)ヂ返拇蠛颖既ァ?/p>
河流寬闊湍急。但是車應(yīng)該能過去。這令他們大大松了口氣。接下來的問題是現(xiàn)在他們怎么過河,無定覺得他們可以就這樣蹚水渡河。
“那把你的行李放在我的馬上吧?!北说昧_建議道。他的馬足夠高,能保證鞍上的行李不被打濕。無定拒絕了。也許是出于自尊心,也許只是單純的固執(zhí)。他牽著他的矮腳馬走在前面,一步步試探著尋找著安全的落腳點。河流比想象的深,沒走幾步,水已經(jīng)沒腰。無定心里的慌張也沒過了腰,幾乎漫到了嗓子眼。他快要出聲求救了。他不會游泳。就在這時,無定一腳踩在河底什么尖銳物上,疼得失去重心,抓韁繩的手一緊,用力抓緊馬繩。馬使勁向后掙脫,拉扯中行李掉進水里,無定不顧一切撲上去要撈,被彼得羅攔腰抱住不放,眼睜睜看著行李被沖走。
那里面裝著他們的全部口糧。
要是有一張烙餅就好了。才上路幾天就遇到食物短缺的問題,這是無定沒預(yù)料到的。渡河之后,他們一直走在荒無人煙的野地。在草原上還能隨處可見的野兔群如今毫無蹤影,只能在想象中成為無定的食物。無定已經(jīng)有兩天沒有進食,饑腸轆轆,渾身乏力,無論睡著醒著腦子里想的都是食物,以至于一度出現(xiàn)幻覺,大口咀嚼起空氣?!巴O聛硇菹⒁幌掳伞!北说昧_露出擔(dān)憂的神色,翻身下馬,在一塊陰涼地為無定鋪好毯子。
無定癱倒在毯子上,不無嫉妒地望著彼得羅。同樣的境遇下,他的同伴似乎并不為饑餓所苦,仍然神采奕奕。此刻,他正精神奕奕地做起體操,一邊還給自己大聲喊著口令。1234深蹲跑跳俯臥撐,1234擺臂踢腿后空翻。
對了!他們當?shù)厝斯饪孔龉湍芎铣缮眢w必需的營養(yǎng)。彼得羅此刻不是在做操,而是在進食。無定看著一陣頭暈。他閉上眼睛,耳邊傳來彼得羅關(guān)切的詢問——你怎么了?
我還能怎么了。無定心想,咽下一口唾沫。偏偏這時候,肚子咕嚕嚕叫起來。
“啊,搞了半天你是餓了吧。你等我。”彼得羅仿佛剛剛破解了世界之謎,一臉興奮地跑開了。無定不明白他為什么那么高興。經(jīng)過這幾天他發(fā)現(xiàn)彼得羅雖然長相兇惡,但對熟人卻有意外天真的一面。
過了一會,彼得羅從幾米開外一塊巨石后現(xiàn)身,雙手小心翼翼捧著什么小跑著過來。他拿眼瞄了一下無定,又立刻羞怯地低下頭?!斑觯o你。你看看能吃嗎?”
無定猶疑地接過他手里熱乎乎黏糊糊的一團東西。
“他們說,你們是靠攝入這些物質(zhì)來維系生命的。如果是真的,這個……應(yīng)該可以吃。”彼得羅努力掩飾著他的慌亂,唯獨忘了目光不應(yīng)該躲閃。
無定盯著這團棕色的物體。它看上去十分可疑,而且有點惡心,和食物應(yīng)該有的樣子相去甚遠,但它卻正散發(fā)著一股難以拒絕的香味,碳水化合物的味道。這味道比任何說辭都更有力。
無定一口吞下那團東西。
真好吃!
五
食物短缺的問題被出其不意地解決了。出于相互尊重,對于食物的來源,彼得羅只字不提無定也從未過問,他們之間生出了同謀犯間的默契。靠著這份默契,他們來到哈拉河和友魯河之間的大山下,沿著商會駝隊的足印,經(jīng)過避風(fēng)的山谷,防不勝防的沼澤,曾經(jīng)關(guān)押犯人的排屋,尖屋頂?shù)陌咨孔?,步入峽谷森林,最后終于成功站到一塊聳立在空地上的大理石碑前。石碑向東的一面刻著“亞洲”兩個字,向西的一面刻著“歐洲”。
乍一眼看,并不能看出什么區(qū)別。只有站上一會兒,同時看著兩邊,才能感到石碑兩邊微妙的差異。那是只有站在邊界才能領(lǐng)會到的奇妙差異。盡管只隔著一個大理石碑,但兩邊的世界仿佛置身于不同偏色濾鏡下一般。亞洲這邊微微發(fā)黃,歐洲這邊則隱隱泛綠。這是兩個由不同質(zhì)地構(gòu)成的世界。兩個世界的天空大地森林道路盡管相似,卻由不同單子構(gòu)成。盡管如此,就在烏拉爾山脈這座不起眼的高山上,兩塊大陸交匯了。而他們,兩個從來沒有離開過大都的人,竟然真的走到了這兒。就在此刻,在他們身后,他們經(jīng)過的土地上走過的地面,已經(jīng)有了被人類走過的記憶,說不定已經(jīng)開始聚落生長,一條通往這里的大路。
得把這個邊界在路線圖上標注出來,無定心想。
他向彼得羅伸出手:“路線圖在你這兒吧?!?/p>
彼得羅一通摸索,越找越慌張?!鞍?,少了一個鞍袋??赡苁莿偛胚^樹叢的時候,被樹枝勾走了?!?/p>
無定兩眼發(fā)黑,想要調(diào)轉(zhuǎn)頭回去找但天色已晚。等他再回到那片樹叢,估計也就什么都看不見了。正心急火燎地難受著,聽到有人喊他們。
“喂,你們倆。”一個身披棕紅色長袍的高個女人站在空地另一邊,沖他們揮動手臂。她右邊的衣袖纏繞在腰間,毫不在意地袒露著半邊身體。在她身后,錯落有致地安置著十幾座尖頂圓帳篷。每頂帳篷前都站著好幾個細長眼睛的女人,嬉笑著擠作一堆向他們拋來媚眼。
“遇到什么難處了嗎?”那個首領(lǐng)模樣的女人問。
“啊,我們丟了我們的路線圖,可能就在經(jīng)過的路上?!?/p>
“哦,”女人沉吟了一會,“再回去找,恐怕也很難找回了。讓我們的天人給你看看能不能再自動生成一份路線圖?!?/p>
“太好了。”彼得羅雀躍著,幾乎從馬上摔下來。
女首領(lǐng)從后面那群女人中喚出她們的天人,吩咐她預(yù)測路線圖的事,然后把無定他們請進她的帳篷。女首領(lǐng)的帳篷陰涼舒適,散發(fā)著怡人的香氣。中間還放著一塊切割整齊完好的正方體冰塊,抵擋森林里悶熱的空氣。無定和彼得羅不由發(fā)出愜意的嘆息,迫不及待地癱坐在軟墊上,伸展身體,一邊吃著侍女遞來的水果,一邊享受起這帳篷底下的清涼。
“來,一起玩牌吧?!迸最I(lǐng)發(fā)出邀請,“反正,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事可以做。”
無定和彼得羅沒有反駁。他們拾起侍女堆在他們面前的紙片,認真學(xué)習(xí)游戲規(guī)則。他們很快學(xué)會了,幾乎和首領(lǐng)與侍女玩得一樣得心應(yīng)手。比起帝國的麻將,這游戲簡直小兒科。女首領(lǐng)告訴他們,這游戲叫拖拉機。
“拖拉機,聽起來像是將來的交通工具?!睙o定說。
“天人也是這么說的?!迸最I(lǐng)點頭。
這時,侍女捎來天人的話。(天人說,他們就算回去找,也找不到原來的那份路線圖了?!霸瓉淼穆肪€圖。天人的意思是——”無定問。)
“如果路線圖很重要,你們可以在這里等。新的路線圖會在這里聚落生成。內(nèi)容和原來的完全一樣?!笔膛卮稹?/p>
無定沉默了,他攤開手,任手中的牌被人收走。
這一局,雙方平手。
侍女開始洗牌。洗牌是一項需要耐心的艱巨任務(wù)。稍微一松懈,撲克牌就又會自動按照大小花色整齊排列好。無定怔怔地望著牌在她手中靈巧翻飛,化作一道幻幕。整個人好像陷入了軟綿綿的棉絮里,身子輕飄飄的,心跳不知不覺慢下來。他想也許這樣等下去也挺好。只要等著,就會有好事發(fā)生。在所有五花八門應(yīng)接不暇的好事里,總會有一件好事是他想要的。
再說,沒有地圖,就沒法把車從彼得堡開回大都。那千辛萬苦到彼得堡又有什么意義?
他需要這張路線圖。
既然如此,就等下去吧。
在舒適愜意的帳篷里繼續(xù)玩拖拉機,等到路線圖聚落生成。
彼得羅在叫他。那聲音仿佛從比大都更遠的地方傳來。無定恍惚地應(yīng)了一聲,跟著莊家出了一張牌。
“無定,要怎么辦?”彼得羅問。
“等吧,我們需要路線圖。你也聽見天人的話了,也許過兩天就有了?!?/p>
“也許?可萬一向西的大路先于這份路線圖聚落生成呢?”彼得羅問。
那不是更好嗎?即使不走完全程,也能催生出大路。
無定抬起頭望著彼得羅。他不明白這張英俊的大臉為什么看上去那么難過。你在難過什么,彼得羅。我們等在這里,并不是偷懶,并不是投機取巧。我們是在等路線圖,和那些等路的人不一樣。他們張大眼睛什么也不做,只等著世界越來越有秩序。而我們畢竟已經(jīng)走了那么多路。
“你在難過什么,彼得羅?”他問彼得羅。
“我們到底在干嗎?”
“打拖拉機?!泵笆У氖膛卮鸬?。
無定狠狠瞪了一眼侍女,辯解道:“我們在等路線圖啊。”
“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等黑了,你的頭發(fā)也白了。一樣是在等,我們?yōu)槭裁匆艿竭@里來等,待在大都不好嗎?”
“不一樣,待在大都那些人,是在等路。他們什么都沒做。而我們已經(jīng)走了那么遠。我們是在等路線圖?!?/p>
“我們和他們有多不一樣?”彼得羅放下牌,站了起來,“無定,你甚至都不問問我?”
“問什么?”無定問。彼得羅沒有回答,徑直出了帳篷。
一直在旁邊沉默著的女首領(lǐng)露出洞悉一切的笑容?!澳銥槭裁床粏枂査遣皇怯浀寐肪€圖,也許他能憑記憶重新畫出路線圖呢?”
“我能?!北说昧_在帳篷外大聲回答道。
那天晚上,無定和彼得羅連夜趕路一刻也沒有休息。第二天、第三天也是。人和馬精疲力竭,卻被巨大的力量推動著片刻不停地向前。到最后,幾乎是在機械前行。
第四天,輪船嘹亮雄壯的汽笛聲將他們從瞌睡中驚醒。八只眼睛齊刷刷地睜大,忙不迭向四周張望。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正置身于彼得堡繁忙的貨運碼頭。
放眼望去,四處都是帶拱窗立柱圓頂?shù)钠翗欠?,一道道弧線相連好像音樂在藍天下飄揚。
無定和彼得羅久久沒有出聲。
無定深深把頭垂在胸口,過了好久才抬起頭,對著空中飄過的白云吸了一下鼻子。
彼得羅什么也沒說,輕輕拍拍無定的肩膀。
“要不是你,我們說不定還坐在帳篷里等著路線圖?!睙o定說。
“現(xiàn)在好了。”
“沒想到彼得堡還真大??上]有大都好。真的想再見一見大都灰撲撲的樣子。不知道回去的時候鐘鼓樓建完了沒有?!?/p>
“快了。這不,已經(jīng)走了一半了。接下來就是回去的路。”
按照無定的計劃,回去的路要比來時快上三倍。經(jīng)過檢視路況良好的路線,不知疲倦不鬧脾氣的汽車,還有兩顆似箭的歸心。他們在圓屋頂?shù)钠谅灭^下榻,洗澡換了衣服就立刻出門購買汽車。彼得堡雖然是城市,但繁榮程度遠不及宇宙中心的大都。即使鬧市區(qū)的行人車輛也不算很多,溫度只比森林里低了三四攝氏度。一路上無定和彼得羅不動聲色地互相交換各自的看法。無定調(diào)動著他眼角加深的六根魚尾紋,安慰彼得羅不要太過失望。彼得堡雖然落后,但作為通往歐洲的港口城市,帝國的茶葉瓷器白酒可以從這里輸送到世界每個角落。彼得羅翹起日漸紅潤的雙唇表示接受。
然而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一個沉甸甸的事實落在他們面前。在彼得堡還沒有汽車。連制造汽車的金屬都還沒有生成。雖然知道彼得堡的熵減速度落后于帝都,但看起來無定還是錯誤估計了兩地的熵差。
放棄還是堅持?這樣做或者那樣做?
他和彼得羅對視良久。在這場無言的交鋒中,傷亡慘重。上千個不充分的理由,不夠可行的方案。最后他們一致同意留在彼得堡,先煉出鋼材,然后制造汽車,最后開著車回大都。
六
無定和彼得羅在彼得堡度過了后半生。他們創(chuàng)建了汽車材料實驗室,希望創(chuàng)造出理想的構(gòu)成汽車的物質(zhì)。由于帝都的車是自動生成的,沒有人知道汽車物質(zhì)的特性。但根據(jù)教科書上所說,物質(zhì)是由無數(shù)肉眼不可見的同一種單子構(gòu)成。改變單子的排布就能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物質(zhì)。
雖然從沒有人見過單子,也從來沒人確切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更別說如何改變單子的排布,但無定和彼得羅決定試一下。他們選擇這片陌生大陸上最常見的材料加以提煉,不斷改變單子的排布,直到創(chuàng)造出那些構(gòu)成汽車的物質(zhì),比如那些金屬晶體。就這樣,他們義無反顧扎進了單子的無數(shù)種排列中。
據(jù)說,無定和彼得羅是同一天去世的。人們是在工作間里發(fā)現(xiàn)他們的。老態(tài)龍鐘的無定抱著襁褓里的彼得羅倚靠在軟墊椅里,看上去就像睡著了。
他們死后,他們各自的獨子繼承了他們的事業(yè),將畢生精力撲在制造鋼鐵上。無定二代和彼得羅二代從出生起就粘在一起,長大后又一起工作。人們已經(jīng)分不出哪一個是無定二代,哪一個是彼得羅二代。他們?nèi)缤粋€合體,又年輕又衰老,又天真又世故,遇事總是向著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努力,很難說,如果沒有另一個,事情會不會進展得更順利。
無論怎樣,當他們嘴里都不剩下一顆牙齒的時候,他們終于造出了鋼鐵和橡膠。
無定二代在臨終時,像他父親當年那樣,將感恩書一字一句口授給自己的獨子。
這位耄耋老人相信,他的兒子在有生之年,一定會見到令他父親夢縈魂繞的鐘鼓樓,然后向著那個青磚烏瓦的古老城市,大聲說出這句沉甸甸浸透著他們家族三代意念的話。
而他們?nèi)私K生盼望的大路或許就在無定三代的話音里自動聚落生成。
無論是無定三代還是彼得羅三代,都沒有他們父代這樣的信心,他們間斷性陷入自我懷疑,間斷性地情緒崩潰,卻奇跡般地在他們四十五歲時發(fā)明了彼得堡第一輛汽車。那輛汽車的燃料主要是人呼出的氣體,此外還加入其他一些不那么活潑的氣體。這些混合氣體在氣罐里自動冷凝,推動活塞做功產(chǎn)生汽車的驅(qū)動力,同時產(chǎn)生的柴油順著油管排到油缸里。
新車啟程那天,兩個人意氣風(fēng)發(fā)。無定駕駛汽車從一座座橋上疾馳而過,將行人和馬車甩在后面,沒多久,他們就駛離了彼得堡。彼得羅回頭目送那些漂亮的彩色圓頂宮殿,直到它們消失在目力所及處。
“說不定沒多久我們就會回來的?!睙o定安慰彼得羅。
“是啊,到時候有了路,開車來往兩地就不是什么事了?!北说昧_的興致又高起來,“真想早一點到帝都。我想知道那里的汽車是不是和我們的一樣構(gòu)造。如果不一樣,那誰的汽車更快更結(jié)實?”
無定早已經(jīng)習(xí)慣彼得羅的孩子氣。盡管據(jù)說無定家族的人應(yīng)該更天真才對。不過并沒有什么區(qū)別。無定踩下油門,指揮著汽車精神抖擻地向前沖去。
沿途的小鎮(zhèn)村莊早已經(jīng)聽到他們要來的消息。當?shù)氐木用駹幭嘞肟纯礆W洲第一輛汽車是什么樣的。他們夾道歡迎無定彼得羅,向車里投擲面包奶酪西紅柿伏特加,在渡口和泥濘地守候著,只要車一有麻煩就立刻伸手援助。在諾夫格羅德的集市上,汽車被熱情的人們給團團圍住長達數(shù)小時之久,每個人都想要伸手摸摸這座神奇的四輪房子。幸好當?shù)鼐熠s來,才維持住秩序,一度混亂至極的場面得到了控制。但是情況也并不像無定三代以為的那樣得到扭轉(zhuǎn),他們能很快離開這座熱情之城。因為警察也是人,有著同樣強烈的求知欲。同樣的,每一個警察都有那么十幾個格外親密的親戚。他們也一樣有著需要被尊重的求知欲。所以,無定和彼得羅很快發(fā)現(xiàn)他們至少還需要半天才能從這座小鎮(zhèn)脫身。
吸取了這次教訓(xùn),無定選擇黎明時分把車開上了伏爾加河的渡輪。大部分人此時還在睡夢中。船上只有七八個值完夜班的哥薩克工人。他們圍成一圈議論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們大聲爭論起來。最終,他們中的一個跑過來問彼得羅,這輛形狀奇怪的馬車到底把馬藏在了哪里。
彼得羅哈哈大笑和他們聊了起來。他喜歡和所有人聊天。似乎所有皮膚光潔的人自然而然話就會多。無定想不起自己皮膚光潔的時候是什么樣的。他才四十歲,卻已經(jīng)忘卻年輕時的記憶。他常常覺得自己的生命是從他爺爺出生起開始的。眼前經(jīng)過的,在很早之前就已經(jīng)經(jīng)過。無論遇到什么發(fā)生什么都似曾相識。這感覺糾纏著他,無法擺脫,令他的生活如同口中之水一樣無味。
大概是第四天,他們在喀山附近的河谷邊被迫停下來。氣罐空了。他們必須補充他們的燃料。無定和彼得羅下車,打開汽車前蓋拔下氣罐連接發(fā)動機的橡皮管,對著橡皮管輪流吹氣。偏偏這時候下起了雨。周圍沒有任何可以擋雨的地方。他們只能一邊淋雨一邊吹氣。這時候,忽然來了一長列四輪馬車。從上面跳下七八個衣著華麗的年輕人。當他們明白無定的處境后,立刻提出加入到補充燃料的工作里來。
“這個就放心交給我們。我們是這個地區(qū)最好的銅管樂器手。”他們中一個大鼻子年輕人說道。
他沒有吹牛。果然,沒一會,氣罐就被充滿了。
年輕人們歡呼著跳上馬車,不等無定說完感激的話就揚長而去。
“怎么樣,陌生人有時候也挺不錯的吧?!北说昧_說道。盡管外貌差異很大,但畢竟他們的生長方向一致,所以彼得羅和這些俄國人相處起來十分好。他信任他們。
無定沒吭聲,回到駕駛座,重重踩下油門,引擎發(fā)出悅耳的轟鳴。
雨時下時停,霧氣一直很重,連續(xù)好幾天他們沒有怎么見到太陽。雖然森林里有足夠?qū)挸ǖ穆饭┢囆羞M,但總是不斷被倒了的樹干擋住。彼得羅總是率先下車去推開樹干或者別的什么擋路的東西。有一次,甚至是一頭斷角雄鹿的尸體。無定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陰沉,仿佛要融化在濃霧中。無論彼得羅怎么努力,也不能逗他開口。最后,連彼得羅也消沉下去。兩人就這樣沉默著,忍受著飛濺而來的泥巴,經(jīng)過污濁的池塘、高高的灌木,穿行在一簇簇鳶尾花中,直到走出這片森林,遠遠看到在邊境線上聚集的市鎮(zhèn)。
在市鎮(zhèn)稍作休息的時候,無定發(fā)現(xiàn)一家中國人開的油站。他操著帶口音的漢語,連帶比畫,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終于用剩下的所有盧布買下了幾升柴油的傾倒權(quán),將這些天汽車排出的柴油全部倒入油庫。汽車減輕負荷后,時速提高不少,沒多久就進入蒙古境內(nèi)。
“那是什么?”彼得羅忽然問。無定順著他手指方向看見遠處有一小片云影掃過地面,朝他們逼來。他立刻意識到那并不是什么云影。與此同時,強風(fēng)呼嘯而過,預(yù)告著沙塵暴即將來臨。彼得羅試圖代替無定開車逃離沙塵暴,但無定一把把他拉到汽車座椅下,用外套擋住口鼻。汽車劇烈晃動起來,被一只無形大手隨意擺弄,好幾次差點被掀翻。沙子如同湍急的河流,在地面打轉(zhuǎn),隨即升騰遮蔽天空,一時間沙的洪流幾乎吞沒天地萬物,連同其中小小的一輛汽車還有里面兩個人。無定緊緊抓住彼得羅。
他生平第一次意識到他們可能不會同時死去。他們中的一個可能先另一個死去。這想法比沙塵暴更劇烈地搖撼著無定的身心。等到沙塵暴結(jié)束,這念頭還在。
即使車開進松樹林,空氣中溢滿松脂芳香都無法鎮(zhèn)定他的不安。離大都還有很遠,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一代們言之不詳?shù)摹奥吠韭L艱困”一旦親身經(jīng)歷,忽然體量劇增如巨獸般恐怖。無定三代能明顯感到自己體力的衰退,相比起來,同伴卻顯得越來越精力充沛。一直以來維系在兩人之間的平衡驟然被打破。至少在無定心里是這么覺得的。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快到森林休息站的時候,車的左驅(qū)動輪開裂了。他們卸下輪子,希望能找一個合適的地方用熱水浸泡輪子。休息站里的守林人建議他們?nèi)ビ阳敽舆叺脑杼?。三代們決定利用這個機會也放松一下。澡堂里,彼得羅抱著輪胎專心浸泡。面對裸露在面前的這具健碩身體,無定痛下決心。他蹚水走近彼得羅,湊到他耳邊,說出他們家祖?zhèn)鞯哪蔷涓卸靼l(fā)言。
彼得羅十分吃驚。
“為什么告訴我這個?”他問。
無定沒有回答,佯裝什么也沒發(fā)生繼續(xù)清洗身體。這具身體曾經(jīng)也挺拔健碩過,有過緊實的肌肉,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太老。他不覺得他能活著穿過可怕的戈壁。
七
幾天后無定和彼得羅告別放聲大笑的蒙古人和他們的牛群,開車闖進戈壁。那真是一片酷熱的地獄??諝庵械拿總€單子都躁動不安。用彼得羅的話說,每個單子都蹦跶得和熱鍋上的跳豆一樣。只有當他們的車開過時,才能給這片蠻荒之地帶來一點文明的涼意。
“戈壁里的生物們一定會覺得我們的車是上天的恩賜吧?!北说昧_斜瞟了一眼無定,訕訕收回笑容。
無定的面孔經(jīng)過太陽暴曬后綻裂腫脹,原本陰郁的神情如今看來幾近可怖。他悶悶不樂地開著車,有時候即便看到前方有大石子也不繞過,筆直駕車從上面碾過,完全不顧車身可能在顛簸中散架。即便是面對令人多少敬畏的敖包,他也毫不顧忌地沖撞過去,寫滿蒙古文祈禱的小紙條和小旗幟都沒能阻止他。
彼得羅一次又一次看著他們的車從?;蛘唏R的頭骨上壓過。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他提議由他來頂替無定開車,但被拒絕了。在這片廣袤孤寂的荒地里,遠處的地平線看起來近在咫尺。天空卻高得令人心慌。距離和景物一起變得不真實。路面向后快速退去,如同海中洶涌的波濤。
“停下,無定。車會散架的。”彼得羅喊道。
車停了,并不是因為彼得羅的關(guān)系。車在攀爬沙丘時,車輪陷進了沙子里。沙子太松軟。無論如何轉(zhuǎn)動手柄發(fā)動引擎,主動輪開始空轉(zhuǎn),引擎開始變冷,冒出寒氣,結(jié)出白霜。再強行發(fā)動引擎,其他汽車部件可能會被凍住。
他們手足無措地站在太陽底下。
“你走吧?,F(xiàn)在走還來得及。你正是最強壯的時候,說不定能走出這片戈壁?!睙o定對彼得羅說。
彼得羅瞇著眼睛瞧了一會無定,轉(zhuǎn)身從車底座上面拿出鏟子,開始清理車輪下的沙子。
“沒用的。別耽誤了,你快走?!睙o定拉住他,“到了大都,記得替我把我爺爺一直想說的那句話給說了?!?/p>
“什么話?”彼得羅看起來一頭霧水,“對了,我跟你說個笑話。之前和我們同路的蒙古大哥一直以為我們是孿生兄弟。他說我們單獨出現(xiàn)的時候他分不清我們誰是誰,只有兩個人都在時才能清楚地區(qū)分出誰是誰?!?/p>
“我和你不一樣,彼得羅?!睙o定覺得嗓子疼得厲害。他不是彼得羅。他的身體是從穩(wěn)定態(tài)到混亂態(tài)。他體內(nèi)的燃料已經(jīng)殆盡。他既沒有力氣也沒有熱情,要回到大都,只為了一條沒有他也會建成的公路。
在這激動人心的征途上,他仍然感到厭倦——為什么一定要造一條路,既然它遲早會出現(xiàn)。
這問題讓人厭倦。這厭倦讓他更厭倦。
彼得羅和他都希望盡快回到大都。彼得羅是為一條路,而他只是為了一個終點。
他只想盡快回到大都盡快結(jié)束自己的這份厭倦。
“對,你和我不一樣。你是無定,我是彼得羅。造路的人是無定。如果你不向前,就不會有道路。想想這個世界正等著你創(chuàng)造一條新的道路?!北说昧_哽咽著推開無定,埋頭清理沙子,“這條向西的路,也許,也許可以用別的方法造,但現(xiàn)在只有這一種方法造你造的這條路。有些事雖然徒勞,但絕不是沒有意義?!?/p>
無定松開手,向后退開。他不再阻止彼得羅。
有的人總喜歡這樣的無用功。就像這片曾經(jīng)是海的沙地,如今只剩下地上一片鹽白。即便有一兩口井,也無法改變事實。
引擎經(jīng)過一陣休息,的確正在逐漸回暖。但離真正可以有效發(fā)動,還差得很遠。除非有水……
無定的腦子里響起嘎吱一聲,好像許久沒有開啟的門被重新打開。他忽然意識到他們還有一線生機。只要有水,可以化去引擎上的霜。
恰恰在目力所及處,一小片稀疏的草地上,有一座井……
八
無定三代和彼得羅三代花了一個多月,歷經(jīng)千辛萬苦抵達了大都郊縣。他們按照無定一代畫的路線圖,越過一座座容易翻越的山嶺,眼看就要到大都了。
夕陽西落時,他們爬上最后一道山峰,站在山頂俯瞰山下。
那座青灰色的古老城池就在那里,已經(jīng)等了他們好多年。
“你現(xiàn)在可以說那句話了?!北说昧_對無定說。
“不,我要進了城再說,當著所有人面前?!?/p>
“我知道。你先練習(xí)一下嘛。別卡殼。來,把我當作那些人?!?/p>
無定看了一眼彼得羅,靦腆地低下頭。
“來,來吧。”彼得羅彎肘重重捅無定。
無定抬起頭,深呼吸醞釀了一下,又深呼吸,又醞釀了一下。腦海里浮現(xiàn)出無定二代氣若游絲吐出這句話的樣子。他緩緩轉(zhuǎn)向彼得羅?!皝砹??”
“嗯,來吧?!?/p>
無定三代挺起胸膛大聲向著前面的蒼茫暮色說道:“歷史告訴我們,那些說好聽話的人總比埋頭做事的人受歡迎。但是沒有關(guān)系,歷史也告訴我們,它需要那些埋頭苦干的笨蛋,因為是他們造就了歷史?!?/p>
有一陣子,忽然什么聲音都沒了。
天地間靜得出奇,仿佛所有聲響都在那一刻屏住氣息,等著無定三代話語的余音裊裊升起,或者緩緩落下,像潔白的細雪,又像不知從誰的胸膛里淬出的火花。
盡管這只是一句樸素笨拙,再普通不過的話。
“真啰唆,是吧?就這話傳了三代人?!睙o定輕輕問彼得羅。
“嗯。真啰唆。的確是無定爺爺會說的話。如假包換。”
“如假包換?!睙o定鼻子一酸,眼睛就濕了。眼里的大都一時間變得模糊,多出許多道重影。直到眼淚落下,西北角上的那道橘色光影仍然沒有消失。無定又揉了揉眼睛。這次他看清了,卻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大都城墻的西北角上,豁然開了一道大口子。一棟大廈拔地而起高聳在原先是城墻的位置。無定一代嘴里反反復(fù)復(fù)描繪的大都并沒有這座高樓。
無定和彼得羅面面相覷。這座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建筑莫名地令兩人不安。這時,身后的日頭徹底落下。夜幕籠罩下,襯得大都燈火分明。即使站在遠處的山上,似乎也能聽到從那傳來的喧嘩。
這時,迎面開來一輛四馬力的世爵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彼得羅小跑跟上,貼著窗問里面:“勞駕,看著您像打大都里出來的吧。請問您知道城墻西北角那座高樓是什么?”
“是,我是從城里出來。您不知道那高樓也不奇怪。它是才生成沒幾天。那是大都西站。天人說,西站一生成,最多半個月,從大都往西邊的大路就能生成。往后,從大都往西,想走多遠就可以走多遠,再也不費勁了。盼了這么多年,這條向西的大路終于自個兒生成了?!闭f話間,車已經(jīng)走遠,只留下殘余的人聲從夜色里飄來,落在那兩個愣在原地的人身上。
過了許久,彼得羅回轉(zhuǎn)身看無定。
“沒想到啊?!彼f。
“沒想到?!睙o定回。
“至少……”
“恩,至少……”
天黑了。墨色天空下,無定舉步走到陡崖邊,他眺目遠望,大都還是那個大都。只是多了一座高樓。
那高樓金碧輝煌,燦爛奪目,好像在云端。
責(zé)任編輯 胡百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