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翥
在《全唐詩》的五萬余首詩中,大凡自然界的山川、草木、蟲魚、鳥獸,無不囊括殆盡,即使“鷦鷯”這種小鳥也能在《全唐詩》中找到它的影子。北宋大文學家王安石在其著名散文《游褒禪山記》中說:“古人之觀于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p>
早在先秦時期,上古先民們就已經認識了它,并給它命了名,只是當時名不稱“鷦鷯”,而稱“桃蟲”。如《詩·周頌·小毖》:“肇允彼桃蟲,拼飛維鳥?!薄睹珎鳌罚骸疤蚁x,鷦也。鳥之始小終大者?!?/p>
現代工具書對于“鷦鷯”的解釋,有助于我們更加清晰地認識這種小鳥。《辭?!贰苞匉崱睏l說:“鳥綱,鷦鷯科。體長約10厘米。頭部淡棕色,有黃色眉紋。上體連尾帶栗棕色,布滿黑色細斑。兩翼覆羽尖端白色。?;顒佑诘桶?、陰濕的灌木叢中,覓食昆蟲。窠以細枝、草葉、苔蘚、羽毛等交織而成,呈圓屋頂狀,于一側開孔出入,很精巧,亦稱‘巧婦鳥?!?/p>
最早稱“鷦鷯”之名,并寫下千古傳誦名句的當屬戰(zhàn)國時期的莊子。莊子在《逍遙游》中說:“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成玄英疏:“鷦鷯,巧婦鳥也。一名工雀,一名女匠,亦名桃蟲,好深處而巧為巢也?!弊郧f周此語一出,后人對“鷦鷯”探求思考得越發(fā)深入了,“鷦鷯”作為一個審美對象進入了文人騷客的審美視野,“鷦鷯”也因之被賦予豐厚的美學意蘊。
最早對“鷦鷯”這一審美對象加以多端審視并揭橥其豐富意蘊的當屬西晉的張華。張華是西晉重臣,也是當時赫赫有名的文學家。他學識淵博,讖緯、方術無所不通。然而他少時孤貧,不被人賞識。在一篇頗具文學價值的賦作中,張華借鷦鷯之鳥,發(fā)揮莊周之思想,寄寓自己人生豐富深沉的感慨。他在《鷦鷯賦》序中說:
鷦鷯,小烏也,生于蒿萊之間,長于藩籬之下,翔集尋常之內,而生生之理足矣。色淺體陋,不為人用,形微處卑,物莫之害,繁滋族類,乘居匹游,翩翩然有以自樂也。彼鷲鶚雞鴻,孔雀翡翠,或凌赤霄之際,或托絕垠之外,翰舉足以沖天,觜距足以自衛(wèi),然皆負繒嬰繳,羽毛入貢。何者?有用于人也。夫言有淺而可以托深,類有微而可以喻大,故賦之云爾。
徜徉《全唐詩》,尋覓“鷦鷯”之鳥,可見這種鳥雖屬微禽,在詩歌中卻是一種智慧之鳥,其意象多端,意蘊豐富。它集中而充分地展示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道兩家思想,可謂兩家智慧的結晶與化身。它也向世人揭示了個體與群體、外在與內心、物質與精神等方面的文明因子。綜合起來,有以下數端。
弱勢群體
《易·系辭上》云:“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就鳥類的鷦鷯而言,則當屬于鳥類中的弱勢群體。如上所述,“鷦鷯”始終以鳥之小者的面貌出現。
這里從形貌、習性兩個方面來論述“鷦鷯”之不值一提和微末塵芥的地位。
李白《空城雀》詩云:“嗷嗷空城雀,身計何戚促。本與鷦鷯群,不隨鳳凰族。提攜四黃口,飲乳未嘗足。食君糠秕馀,??譃貘S逐。恥涉太行險,羞營覆車粟。天命有定端,守分絕所欲。”詩中寫空城樓上的麻雀,生計窮迫,嗷嗷待哺,與鷦鷯同為弱類,不隨鳳凰大族同群。麻雀挈婦將雛,食不果腹,吃的是糠秕余渣,還害怕烏鳶追逐,其生活中的悲弱之勢令人生憐。這里雖然寫的是麻雀,實際上,與之同類的鷦鷯,又何嘗不是如斯呢?
劉長卿在《小鳥篇,上裴尹》詩里說得好,也說得最為全面而具體。全詩云:
藩籬小鳥何甚微,
翩翩日夕空此飛。
只緣六翮不自致,
長似孤云無所依。
西城黯黯斜暉落,
眾烏紛紛皆有托。
獨立雖輕燕雀群,
孤飛還懼鷹鹯搏。
自憐天上青云路,
吊影徘徊獨愁暮。
銜花縱有報恩時,
擇木誰容托身處。
歲月蹉跎飛不進,
羽毛憔悴何人問。
繞樹空隨烏鵲驚,
巢林只有鷦鷯分。
主人庭中蔭喬木,
愛此清陰欲棲宿。
少年挾彈遙相猜,
遂使驚飛往復回。
不辭奮翼向君去,
唯怕金丸隨后來。
這種小鳥極其孤單無助,容身無定所;畏懼強敵鷹鹯,害怕挾彈少年;上天無路,擇木誰容;歲月蹉跎,羽毛憔悴;寄人樹下,惶恐不安。所以終日提心吊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生活著。這種狀況雖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則使然,實質上也是社會現實中弱勢群體的真實寫照。
才微官卑
鷦鷯屬于微禽,陋體乏用,所以通常被用來作為自己才微而官卑的代名詞,與“王佐之才”相對而言。
張華可謂身懷“王佐之才”的人?!稌x書·張華傳》說:“張華,字茂先,范陽方城人也。父平,魏漁陽郡守。華少孤貧,自牧羊,同郡盧欽見而器之。鄉(xiāng)人劉放亦奇其才,以女妻焉。華學業(yè)優(yōu)博,辭藻溫麗,朗贍多通,圖緯方伎之書莫不詳覽。少自修謹,造次必以禮度。勇于赴義,篤于周急。器識弘曠,時人罕能測之。初未知名,著《鷦鷯賦》以自寄。其詞日……陳留阮籍見之,嘆日:‘王佐之才也!由是聲名始著。”
但這種“才微”之人,實屬才大;“官卑”之人,缺乏平臺。一旦朝廷給予這種“才微官卑”之人以合適的平臺,就能發(fā)揮他們的佐王才能。
盛唐時期的趙冬曦,為唐代儒學的發(fā)展做出過較大貢獻,其《奉酬燕公見歸田賦垂贈之作》詩云:“窮鳥嬰籠綴,孤飛任播遷。鷦鷯王佐用,復此挫沖天。楚云何掩郁,湘水亦回邅。懷哉愧木雁,忽爾枉蘭荃。愈疾同枚叔,銷憂比仲宣。歸途書可畏,弱操石猶堅。覆載雖云廣,涔陽直塊然?!贝嗽娨曾B喻人,有才之人如窮鳥嬰籠,不得王佐之用,而喪失沖天之志??沼心狙阒荆接刑m荃之愿,有枚叔之思,王粲之憂。
自足心愿
自莊周《逍遙游》“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語出,后以此鳥形微處卑,而用以比喻弱小者或易于自足者、安于現狀者、清心寡欲者,于是就有“鷦鷯心”一語?!苞匉嵭摹币簿陀靡员磉_欲望不高、易于自足的心愿。
至于唐詩中,表達“鷦鷯心”這一似乎充滿道家自適意蘊的詩還是很多的,茲舉數例。高適《淇上酬薛三據,兼寄郭少府微》(一作王昌齡詩):“且欲同鷦鷯,焉能志鴻鵠?!痹 堕_元觀閑居酬吳士矩侍御三十韻(十八時作)》:“野鳥終難縶,鷦鷯本易厭?!卑拙右住段疑怼罚骸案F則為鷦鷯,一枝足自容?!?/p>
失意之痛
唐人往往以“鷦鷯”來表達人生失意之痛,以冀獲得貴人援引之心。我們讀孟浩然《送丁大鳳進士舉》一詩,就會更加明了才士不得顯貴,渴望得以援引的深層隱憂。其詩云:“吾觀鷦鷯賦,君負王佐才。惜無金張援,十上空歸來。棄置鄉(xiāng)園老,翻飛羽翼催。故人今在位,歧路莫遲回?!贝嗽娤仁①澏〈篪P文才高妙,接著慨嘆其無金日磾、張安世那樣的權貴援引,所以屢試不第,才能埋沒;最后又不得不鼓勵其仍需積極進取。
又如孟郊,他一生窮苦,仕途坎坷,窮困潦倒,常常衣食不繼。他在貞元十二年及第,到五十歲時才做了個溧陽縣尉。孟郊有一首《落第》詩:“曉月難為光,愁人難為腸。誰言春物榮,獨見葉上霜。雕鶚失勢病,鷦鷯假翼翔。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劍傷?!痹娭姓f自己落第,心情十分愁苦,別人看春天,萬物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而他卻看見春天花朵上落下的是嚴霜。詩中以雕鶚比喻自己失勢,又以鷦鷯尚且有翼憑借,而自己卻沒有任何人依靠,最后說他就這樣被拋棄了,心中猶如刀割一樣難受。
寄身之所
“鷦鷯”之鳥巢林一枝,欲望不高,所以唐人常以之表達棲身微職,寄身之所。大詩人杜甫在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秋天,拋棄華州司功參軍之職,離開華州,棄官西行,開始了“因人作遠游”的艱苦歷程。其《秦州雜詩二十首》最后一首云:“藏書聞禹穴,讀記憶仇池。為報鵷行舊,鷦鷯在一枝?!贝嗽姳砻髯髡咭舷?,行前不忘告知朝官同列之舊友。詩中寫到個人身世遭遇之悲,任華州司功參軍之職,暫如鷦鷯之鳥,棲身微職。
此外,還有仕宦顯達、官至工部尚書的晚唐詩人薛能的《升平樂》,其中云:“賜歷通遐俗,移關入半胡。鷦鷯一何幸,于此寄微軀。”詩人一生仕宦他鄉(xiāng),游歷多地,職官屢變。曾歷官御史都官、刑部員外郎,攝嘉州刺史,遷主客度支、刑部郎中,權京兆尹,授工部尚書,節(jié)度徐州,徙鎮(zhèn)武昌。當作者北入胡地,頓生“鷦鷯一何幸,于此寄微軀”的感嘆。這正如張華所說:“動翼而逸,投足而安。委命順理,與物無患?!?/p>
處身之智
張華《鷦鷯賦》有云:
伊茲禽之無知,何處身之似智。不懷寶以賈害,不飾表以招累。靜守約而不矜,動因循以簡易。任自然以為資,無誘慕于世偽。雕鹖介其觜距,鵠鷺軼于云際。稚雞竄于幽險,孔翠生乎遐裔。彼晨鳧與歸雁,又矯翼而增逝。成美羽而豐肌,故無罪而皆斃。徒銜蘆以避繳,終為戮于此世。蒼鷹鷙而受譄,鸚鵡惠而入籠。屈猛志以服養(yǎng),塊幽縶于九重。變音聲以順旨,思摧翮而為庸。戀鐘岱之林野,慕隴坻之高松。雖
蒙幸于今日,未若疇昔之從容。
他在文中主要采用對比手法,通過蒼鷹、鸚鵡之流的下場來反襯鷦鷯的處身之智。雕鶚、鵠鷺、鹍雞、孔翠、晨鳧、歸雁、蒼鷹、鸚鵡等,雖有堅利的觜距、翩然的姿態(tài)、華美的外表,卻因此受累,不得善終;廣受人們的青睞,卻失去了自由,甚至生命,“雖蒙幸于今日,未若疇昔之從容”,正所謂懷寶賈害,飾表招累。經此番一對比,高下立見,雖然鷦鷯看似無知,卻正是它處世的大智慧,“任自然以為資,無誘慕于世偽”,才得以從容地翱翔于天地之間,自由快意。
承襲張華的處身之智,唐人吳筠作《覽古十四首》詩:“茂先洽聞者,幽賾咸該通。弱年賦鷦鷯,可謂達養(yǎng)蒙。晚節(jié)希鸞鵠,長飛戾曾穹。知進不知退,遂令其道窮。伊昔辨福初,胡為迷禍終。方驗嘉遁客,永貞天壤同?!贝嗽娡ㄟ^縱覽諸多古人命途的通塞,一一加以點評,高度贊揚了洽聞的張華,幽賾咸通,認為他弱年作《鷦鷯賦》,是“達養(yǎng)蒙”的,即通達養(yǎng)生之道?!兑住っ伞罚骸懊梢责B(yǎng)正,圣功也?!笨追f達疏:“能以蒙昧隱默,自養(yǎng)正道,乃成至圣之功?!蓖瑫r,也指出晚年的張華不知進退,以禍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