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啦,這是學校嗎?”站在貴州省貴陽市花溪區(qū)華溪學校門口,看著那油漆脫落了的、飽經(jīng)風吹雨打的、銹跡斑斑的、不過一戶尋常人家家門大小的校門,我不禁失聲說道。
“是啊,這就是學校。”韓鵬說道,“不是給你們看過照片嗎?”
“可是照片始終是照片,看見實物和看見照片給人的感覺不一樣,就好像P過的照片和本人不一樣。”潘雪燕說道,“我也很驚訝,沒想到貴陽還有這種學校?!?/p>
韓鵬看了看校門,又看了看我們。說道:“這還算是不太差的了,最起碼有個操場,在南明區(qū)那邊有些學校操場都沒有。走吧,我們進去。”
哦,對了,忘了介紹自己。我叫田程,是湖南湘西人,現(xiàn)在就讀于貴州民族大學。今天是星期天,我和潘雪燕、韓鵬同站在由我們學校校青協(xié)尋找、需要支教老師支教的一個學校的門口,來看看我們即將支教的學校。韓鵬是我們學校校青協(xié)支教部負責人。
“門怎么關(guān)著呢?韓鵬,你沒和他們學校聯(lián)系嗎?”看著關(guān)著的校門,潘雪燕問道。
“聯(lián)系不上啊,校長號碼只有會長有,可我一直沒聯(lián)系上會長?!?/p>
“算了,門上有洞,看下里面有沒有人吧?!?/p>
我從門上的洞里向這間需要我們支教的所謂的學??慈ィm然有了心理準備,可依舊大吃一驚。我真的不禁質(zhì)疑,這是學校嗎?
門洞里面的世界,是一棟樓,一棟很普通的居民住宅樓,操場一起不到兩百平方米的面積。這是學校?這是在西部地區(qū)一個省的省會城市的一所學校!可是,我們那里,湖南最貧困的山區(qū)——湘西,任何一所鄉(xiāng)下學校都比他好啊,面積比他大啊!這里面可是有著從幼兒園到初三十一個年級啊!真的很難想象,他們在學校究竟是如何生活的,他們的課余生活究竟是怎么過的。
時光匆匆,眨眼間到了星期三,我上課的那天。我下午三點半到了他們學校,這一次,大門是開著的。我數(shù)了一下,九步走完了他們的操場,進入老師辦公室,即使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依舊震驚不已。
差不多十平方米的辦公室里面人挨人的坐滿了七八個老師,這絕不夸張,辦公室正中央有一張大桌,五六個老師圍著那張桌子一起批改作業(yè)。
“田老師,你來了?!币粋€大概四十多歲的女老師從一堆作業(yè)中抬起了頭,她扎著長長的馬尾,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黑色的頭發(fā)中夾雜在不少銀絲,臉上暫未被皺紋爬滿。充滿血絲的雙眼在訴說工作的艱辛。
“你好,我姓羅,是三年級班主任,我們班在校門旁邊,以后就麻煩你了。”
“別說什么麻煩,應該的,再說這對我自己來說也是一種鍛煉啊。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還需要你多提醒呢。”
“呵呵,相信你可以的。你得對他們兇一點哦,不然管不住他們,都是一群熊孩子?!?/p>
都是一群熊孩子嗎?帶著這個疑問,我走進了三年級的教室。
三年級的教室,大小不過二十平方米,講臺和它前面的學生課桌宛如一對連體兄弟,緊緊相靠。里面沒有老師專門站的高臺,有的只是滿滿的擠著的十六個學生,這十六個學生,就是三年級。沒錯,在這里一個班級就是一個年級。
果真是一群熊孩子!
“上課!”
“老師好……”他們站得東倒西歪,還有個學生坐著不動,就盯著我。
“同學們好?!?/p>
“坐下?!?/p>
“今天這是我第一堂課……”
“老師,”我還沒說完,就有同學立馬打斷,聲氣十足地,“在你課堂可不可以寫作業(yè)?”
“你們作業(yè)很多嗎?”我?guī)е蓡?,微笑著看向那個同學。
“多,很多很多,我晚上都寫不完……”
“老師,我能不能取一下書包?”有一個同學一邊說一邊走到他后面那個同學座位的旁邊,然后把手伸在那個同學的桌子的兩腿中間。他的書包被那個同學用腿夾著。
我走過去,剛想說話,可是接下來的一幕卻讓我匪夷所思。他們一個比一個顯得更有精神、更有氣力,害怕別人把他們聲音壓下去似的,一個個爭著說:
“老師,她打我?!?/p>
“老師,能不能撿一下筆?!?/p>
“老師……”
他們七嘴八舌,你吵我嚷,這些聲響的嘈雜,讓菜市場的買主賣主都會感到自愧不如吧。
“夠了!”一股無名怒火唰的一下從我腳底燒到頭頂,“給我安靜!書包什么的上課前給我準備好,誰打誰?”我對著這群熊孩子大吼,只恨自己沒帶一個擴音喇叭。
他們立刻把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放在課桌上,坐得端端正正,一個個顯得不知所措。這時我的心突然一下軟了,他們畢竟還是孩子。
“老師,”這時一名坐在后排的女同學小聲的問我,“這是什么課???”
“綜合?!蔽⑿υ俅位氐轿业哪樕希Z氣也顯溫柔,不要再嚇到他們那弱小的、天真無邪的而又敏感脆弱的心靈。
“哦?!?/p>
“可是這堂課老師不上課,先和大家相互認識一下?!?/p>
“下午好同學們,我呢,是你們這個學期的綜合課課程老師。很榮幸,能和大家一起學習綜合這門課程。我姓田?!?/p>
我一邊說著,一邊把自己的姓寫在了黑板上。
“田什么呀?”
于是我又把自己的名補在了后面。
“田程啊。”
“是,我叫田程,那么現(xiàn)在你們對我還有什么疑問嗎?”
“沒了?!焙脦讉€同學嬉笑著異口同聲地回答。
“好,既然你們對我沒什么疑問,這就說明你們都認識我了,但我還不認識你們啊,所以下面就由同學們來做自我介紹,一個個來喲?!?/p>
“老師,我來?!庇型瑢W立馬舉手。
“好?!蔽倚χf。
“我叫仲剛,今年九歲?!闭f完立馬坐下。
這時又有同學舉手。
“我叫楊可欣,今年九歲?!?/p>
“老師,我來?!薄袄蠋煟襾怼彼麄儬幭瓤趾?,唯怕自己落下。
“好,不急不急,大家都有機會。不過呢,請做自我介紹的同學站在前面,看著同學們,然后再說好不好?”
“?。 彼麄円粋€個把嘴張成了“O”型。
“好,這位同學你先來,大家給他掌聲?!睘榱藟合峦瑢W們的聲音,我不得不提高自己的音量,不過效果似乎并不明顯,因為隨著掌聲入耳的還有同學們的嘻嘻哈哈。
“大家好,我叫……”
就在同學們的自我介紹正在進行的時候,一個很不和諧的聲音突然傳來。
“老師,她欺負我。”
我尋著聲音源頭望去,是一個女孩兒,她穿著紅色的衣服,帶著淡青色的發(fā)夾,臉上有著能讓人看見就覺得暖心的充滿陽光的無邪的笑。我對她很有印象,因為她是一個積極活躍分子,我一進來就舉手問各種問題。這時我才注意到她旁邊的那個女孩兒,扎著羊角辮,穿著白衣裳。兩只手放在桌子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腦袋磕在桌子上,臉上爬滿了一副不屑的樣子,還有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憂郁。
“同學,你叫什么名字呀?”我把腰微微彎了下去,用手輕輕拍她的肩膀,微笑地看著她。可她呢,沒聽見似的,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正在想該如何和她進一步交流的時候,一個刺耳異常的聲音傳來。
“老師,他搶我本子?!?/p>
那股無名怒火再度瞬間漫延全身,我成了一頭發(fā)怒的野獸,彎著的腰如彈簧一般“砰”的一下挺直了,右腳往地上猛地一跺,同時一拳頭砸在那個扎羊角辮的同學的課桌上,一聲巨吼。他們,這些祖國的花朵們,猛地一抖,身子一震,一個個帶著害怕和吃驚的眼神望著我,整個教室頓時鴉雀無聲。
“這是課堂,不是菜市場!活躍是你們的優(yōu)點,可也是你們的缺點,你們?yōu)槭裁礊槭裁礊槭裁催B最起碼的尊重都不懂!”我沖向講臺,對著他們亂指,沖著他們大吼,恨不得把他們一口吞掉。那些孩子們,祖國的花朵們,被我這突如其來的野獸之聲嚇到了,一個個局促不安,小眼睛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我,瞳孔放大。臉上的肌肉微微向上,腰也微微的弓了起來,脖子也往下縮了些??粗@樣的場景,我卻又心疼了起來,放緩了語氣,對他們說:“孩子們,活波是好事兒,但是過則不及,你們得分清場合、把握好那個度啊?!蔽覍λ麄兛戳擞挚矗溃骸皝?,有請下一位同學做自我介紹?!?/p>
就在倒數(shù)第二位同學做完自我介紹后,卻有一個同學始終微笑地看著我,然而她的腳始終沒有離開座位的跡象。我仔細看了看,就是那個之前沒有站起來的學生。我?guī)е蓡柕哪抗饪聪蛩莻€活躍分子卻突然對我說:“老師,她走路不太方便,也不會說話。”天啦!我頓時只感覺心被鋼針猛地一扎,這個學校竟然還有殘疾學生!我無法想象她每節(jié)課看同學們說“老師好”的心情,也無法體會剛剛她看其他同學一個個做自我介紹的感覺。一個想法頓時蹦在我腦海里:幫助她。
就在我微笑著走向她打算拍拍她的肩膀、給她一個大拇指的時候,卻又是一陣打破和諧、比之前更加刺耳的聲音傳來?!皢鑶鑶鑶鑶琛币粋€女同學趴在桌子上哭了。
“老師,有人打她?!?/p>
“夠了。”我的憤怒像決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你們能不能團結(jié)一點?能不能友愛一點?你們的家長把你們送到這里不容易啊,他們想你們在這里好好讀書,只要你們能過得好,他們再苦再累都自己承受,沒有怨言,可你們呢?你們在這里都是在干些什么?”
“各位,在座的大多數(shù)、甚至是全部的家庭環(huán)境并不寬裕,否則你們也不會來這里。有很多父母都是農(nóng)民,我的父母也是農(nóng)民,我懂得農(nóng)民的辛苦和希望以及你們父母對你們的期望。他們希望你們能在學校好好的和同學相處、懂得尊重他人,并且好好學習,用心讀書,可你們?yōu)槭裁礊槭裁礊槭裁催B這一點都做不到呢?你們是他們的希望、甚至是唯一的希望??!你們懂嗎?”
聽了這些話后,同學們都不作聲了,一個個靜靜的坐著,仿佛在思考些什么。而那個哭泣的孩子,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擦去了淚水,輕輕的、慢慢的抽噎著。然而我卻發(fā)現(xiàn),抽噎的不只她一個,有好幾個同學純真透明的眼里都閃爍著晶瑩的淚花。我有些不忍了,他們不是不懂事,只是太天真,所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并沒有花花腸子,不會顧三慮四。拿自己想要的,做自己想做的。相對于社會上的某些人某些事,他們是“真”的,不會騙你。他們是一張白紙,一張純潔無暇的白紙,一個孩子!我是不是過分了?
過了一會兒,我接著往下說:“我來呢,一開始是打算給大家準備一些小禮物的,比如說糖果啊,果凍啊??墒且荒兀蠋煵恢滥銈冇卸嗌偃?,二呢,老師目前經(jīng)濟有些小小的困難,下次帶給你們好不好?”
“老師,我要果凍,吃糖我牙都吃壞了?!薄袄蠋?,我要糖果。”“老師,我要辣條?!薄袄蠋?,我要……”
這時,那天真無邪的笑容又回到了他們的臉上,可剛剛那個活躍分子卻站起來說:“老師,不要啦,我們什么都有?!蹦且豢?,我有些小意外,有些小驚喜,可更多的,是感動。
“真的不要?”
“不要?!?/p>
“辣條呢?”
“不要。”
“本子和筆呢?”
“也不要。真的,老師,我們什么都不要啦?!?/p>
這時,一個小男孩突然跑上來,遞給我一瓶墨水:“老師,送給你?!比缓笥中∨艿阶簧稀?/p>
“送給我的?”我還是驚喜的、有些不敢相信的問了問?!班牛徒o老師的?!蔽业男乃查g熱了,一股說不出的舒爽之感瞬間遍布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每一個分子。
“嗯,老師很感激。不過嘛,老師自己有墨水。你也挺不容易的,挺棒的,這個就自己留著用吧。”我把墨水放到了他的桌子上。不是我不想拿,而是我不能奪走他父母省吃儉用給他買下來的墨水啊。他父母對他的愛,我不能無情剝奪。
“老師,這個送給你?!蹦莻€活躍分子笑嘻嘻地站起來,遞給我一個藝術(shù)品。是她用雙手親自用紙折的一個小小的心。
“好,我收下了。”
“叮鈴鈴。”這時,下課鈴聲響了。我給他們下了課,剛走出門口,只聽見他們一個個在后面喊,
“老師,這個送給你?!庇泻脦讉€同學手上都棒著用紙折的心,我不由得鼻頭一酸……
哦,還真是一群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