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才
幺母舅離開我們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
很早以前,我就想寫寫受人尊重、讓我特別喜歡,并且在多年來一直活于我心中的幺母舅,但幾次提起筆來又沉沉地放下,原因是——淚水早已糢糊了雙眼。
幺母舅,規(guī)范的稱謂應(yīng)當叫小舅舅。但是,在我們老家,或者說在中都河流域,對排行最小的舅舅,若干年來直到如今,大家依然一如既往地稱呼為幺母舅。不如此,在鄉(xiāng)親們眼里似乎就成了“另類”。
印象中,中等身材的幺母舅長著一張雖然面帶沉思、但總是樂哈哈的圓臉,充滿智慧的雙眼炯炯有神。他并不胖,常年穿在身上的,幾乎都是和大多數(shù)農(nóng)村人一樣的、黑不溜秋的對襟衫,外面系著一條或藍或黑的布腰帶,腰帶上經(jīng)常別著的,是寸步不離的一支五、六寸長的葉子煙桿。一條“一二三”的籮筐褲(農(nóng)村人自己縫紉的大褲腰褲子),額頭上始終包著山里人常見的粗布白帕子,腳上是一雙既能防水又能防滑的膠鞋,這可能是他們生活的那個地方處于二半山、常年潮濕的緣故吧。其實,在我上小學(xué)的年代,幺母舅的實際年齡不過三十四、五歲,但當時在我眼里,他的面容好像有四、五十歲了。也許,這是生活的艱辛和過分的勞作在他臉上刻下的滄桑烙印。
從我剛記事起,幺母舅就是平和公社(后合并到太平鄉(xiāng))小壩大隊(現(xiàn)為小壩村)的黨支部書記。這是我們這個大家族中最大的“官”了。關(guān)于他所做的公務(wù)工作,我那時年幼,沒有多少印象。只是知道,他這個大隊黨支書,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就此,大體也能說明他對工作是如何盡心盡職的了。
幺母舅是我人生的導(dǎo)師,他在我成長過程中給予的深切關(guān)愛,特別是他一次又一次語重心長的諄諄教誨,幾十年來時時響徹在我耳旁,如同電影鏡頭般地歷歷在目,讓我自勵,讓我警醒,讓我奮進,讓我受益終身。
我父母都是農(nóng)村文盲,大字不識一筐,要想從他們嘴里倒出多少大道理,顯然沒有可能。他們所能做的,除了保障我們幾兄妹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外,所教的不過是一些做人的淺顯道理,這顯然是不夠的。而幺母舅因為多少有一些文化知識,并且一直以來都是人們眼中見多識廣的干部,所以,在我人生成長的過程中,他所扮演的,事實上就是一個嚴父慈母的角色。
記得剛剛懂事時,幺母舅所告誡的,就是要說實話,不要說謊話。到了上學(xué)時,他所教導(dǎo)的,是要好好讀書。只有讀書,才會有出息。稍大時,他所希望的,是要老老實實做人,對人要真誠,不要虛假。成人后,他期望的是踏踏實實做事,要對得起上級,對得起自己。不該自己得的東西一定不能要。對父母要孝順,只有孝順的兒女才會受到世人的尊重。我當兵以后與他的通信中,他幾乎每次來信都會囑咐,一定要尊重領(lǐng)導(dǎo),團結(jié)同志;要吃得虧,不要跟別人斤斤計較;不要掛念家里,要好好干自己的工作;要積極要求進步,爭取早日入黨。不厭其煩地叮囑和“嘮叨”,總認為我是個永遠長不大、似乎一直要人操心的孩子。
當兵四年退伍回到農(nóng)村,艱難的勞作加上當生產(chǎn)隊長必須處處帶頭的硬撐,讓我身心交瘁,心理壓力很大。有一天,幺母舅來到我們家,見我情緒消沉,萎靡不振,便語重心長地勸導(dǎo)我,你是共產(chǎn)黨員了,對自己的前途不要灰心,更不能泄氣。是金子,到哪里都會閃光。不要以為回來當農(nóng)民就臉上不光彩。那么多干部,不都是從農(nóng)村走出去的嗎?關(guān)鍵在于自己,關(guān)鍵在于實干!正是因為幺母舅在我情緒低落時給予的打氣鼓勁,也才有了我在退伍回村三年當過生產(chǎn)隊長、大隊黨支書之后,終于如愿成為國家干部。
可以這么說,幺母舅的關(guān)切和擔憂一直伴隨我成長。到后來我已經(jīng)當上區(qū)委書記了,他在同我的交談中,依然表露出對我深切的擔心。不過,其語言似乎沒有那么直白了。他總是借擺龍門陣的形式,轉(zhuǎn)彎抹角繼續(xù)給我上“政治課”。比如他說,當官在于干事。是這個蟲就要鉆這個木,當一天和尚就要撞好一天鐘。當官的人,不要把錢看得太重,那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又比如他借有的領(lǐng)導(dǎo)信口開河表態(tài)過后不兌現(xiàn)的例子很隨意地對我說,辦不到的事,就不要輕易答應(yīng)。當官,說話更要算數(shù)。我心里明白,他講這些看似隨意的“閑龍門陣”,事實上是擔心我年輕氣盛可能不審慎不穩(wěn)重跌跟斗,是在為他的這個已經(jīng)是所謂官員的外甥繼續(xù)敲警鐘。其用心之良苦,關(guān)切之真摯,一直讓我終身銘記,一直令我感激不已。
作為大隊黨支書的幺母舅是如何工作的,一直以來我知之不多。印象中,只記得有這么一件事,好像是我讀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吧。有一天,我正在他們家吃午飯,忽然,一個社員氣喘吁吁地跑進來,開口就喊:“童支書,不得了啦,要出人命啦!你快去解決一下吧!”幺母舅馬上放下碗筷,急問咋回事?“二隊跟三隊一起爭水(在水稻插秧時節(jié)埝渠水源不足),已經(jīng)打起來了”?!斑@是在搞些啥子嘛?”嘀咕了一句后,幺母舅馬上隨同這位前來報信的社員,毫不猶豫、火急火燎就直奔出事地點去了。等他返回時,我們早就吃完飯跑到外面瘋耍瘋玩了?!笆虑榻鉀Q好了沒有?咋個解決的?”不關(guān)我們的事,我們小孩也懶得過問。等我們玩夠回來時,從他輕松的表情判斷,問題可能已經(jīng)解決了。在吃晚飯的桌子上,幺母舅借此捎帶著又為我們幾個小娃娃上了一堂教育課,他說,你們不要像今天打架的那些大人學(xué),為了多放一點栽秧水,就只顧自己不管別人,甚至打得頭破血流。做人不能太自私,要顧全大局。對這些道理,我們幾個似懂非懂,手腳似乎都找不到地方放,全都停下筷子用眼睛傻傻地盯著他不敢出聲。直到他說“這些道理你們現(xiàn)在不懂,等以后長大就知道了。吃飯,快吃飯”,我們緊繃的神經(jīng)才完全松弛下來。
在日常生活中的幺母舅是一個非常平和的人。這里說的“平和”,不是那時他所在公社的名稱,而是他對人的隨和。生活再苦再難,壓力再多再大,無論何時,人們在他的臉上,看到的總是一副笑咪咪的慈祥面容。好像在他身上,從來就沒有不開心的事情。
事實上,他的煩惱和憂愁還不少。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個時候,還沒有計劃生育這一說。由此,我的表妹表弟幾乎是一年出生一個,一直到老七。除中途夭折了一個外,加上舅舅舅娘和外婆,他們那個家庭轉(zhuǎn)眼之間一下就有了近十個人口,吃飯的多干活的少,以致年年都是“倒差戶”(即所掙工分價值低于生產(chǎn)隊分配的糧物價值),家庭經(jīng)濟狀況可謂捉襟見肘。
那是一個貧窮的年代,幺母舅一家所在的這個小壩,只是名字好聽。事實上,這個地方并不平,也沒有壩,而是一個地處回頭山半山腰的“二半山”地帶。或許正因為在這“二半山”,同我家所在的河壩地區(qū)相比,他們擁有更多的土地。而這些位于半山坡上的土地,是地多田少,主產(chǎn)便是苞谷(玉米),這就讓他們?nèi)〉昧吮任覀兝霞胰松侔ゐI的優(yōu)勢。至少,苞谷粑、面面飯是不會少的。于此,經(jīng)常吃了上頓無下頓的我,便時不時找個借口去幺母舅家,美其名曰看望舅舅、外婆,事實上就是肚皮餓了跑去“蹭飯”。
那時的農(nóng)村沒有電,沒有煤,更沒有液化氣,做飯的燃料全是秸桿、樹枝、野草之類的東西。他們家做飯用的燒火柴一直以來都是個大問題。由于幺母舅是大隊黨支書,一會兒開會,一會兒下隊,是個大忙人,對家務(wù)事幾乎無暇顧及。舅娘是個“老吼胞”(哮喘),外婆年齡大,家中沒有主要勞動力。因此,一年四季,他們家的房前屋后與左鄰右舍截然不同,幾乎看不到儲存的燒火柴。都是苞谷收了就到地里現(xiàn)砍苞谷桿,麥子收了就燒麥桿,平時靠砍點兒山上的柏樹枝甚或榿木樹枝權(quán)作燃料。農(nóng)村人都知道,剛從地里砍回來的無論是苞谷桿,還是麥桿,立在地里哪會干透呢?何況還是在雨水偏多、終年潮濕的“二半山”。一到做飯時,幾間屋子都是煙霧彌漫,特別是在灶頭上做飯弄菜的舅娘,經(jīng)常被煙霧熏得淚水長流,有時眼睛都睜不開。一頓簡單的家常便飯,沒有兩個小時以上,是根本吃不到嘴里的。即使如此,幺母舅依然是和我們一樣耐心等待,從不發(fā)雜音抱怨,更不用說發(fā)脾氣。那時年紀小并不在意這些事,現(xiàn)在偶爾回想起來,幺母舅作為一個農(nóng)村男人,居然有如此之強的忍耐力,能夠如此寬容大度,還真是令人偑服。又或許,是幺母舅礙于自己公務(wù)繁雜東奔西跑很少顧家,從而造成家中連燒飯吃的柴火都是個問題感到內(nèi)疚,因而只能選擇沉默吧?
從小到大,幺母舅對我可以說一直是偏愛。那時的農(nóng)村,小孩子基本上吃不到從街上買回的零食。我們河壩地區(qū),種糧食的地都不多,哪還有地方栽果樹?他們家屋前,一直有一棵不大的黑核樹和一棵比較大的拐棗樹,這些果子一到快要成熟時,自然成了幾個表弟表妹的搶手貨。據(jù)外婆講,每到這時,幺母舅只要一發(fā)現(xiàn),便會站出來吆喝,“不要摘完啦,給你老表(表哥)留一點”。幾乎每年,要么我去他們家,要么是幺母舅把果子給我們送到家里來,總之我都會習(xí)慣性地吃到幺母舅專門為我留下的精美零食——干核桃和拐棗咡。在當時,那可是最珍貴、最可口的美味呀!后來我才知道,幺母舅在這些果子正式成熟收獲后,總要從中弄些出來收藏在火炕樓上,甚至用帶子裝好吊在娃娃們夠不著的屋梁上,以保證不讓那幾個饞嘴的表弟表妹偷吃。幺母舅對我的偏愛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我不時在想,此生中,特別是在緊要關(guān)頭和關(guān)鍵時段,如果沒有幺母舅這位既是親人又是導(dǎo)師循循善誘地不斷指點,我是不可能在做人為官的路途上如此順利地走到今天。幺母舅是我生命歷程中名副其實的“貴人”。
同千千萬萬個農(nóng)村基層干部一樣,幺母舅也是普普通通地走完了他平凡的一生。他一生中給我留下的印象,似乎都是這么一些凡人小事。但是,也正是這樣一些區(qū)區(qū)小事的不斷累積,一直以來,就強烈鑄就了幺母舅在我心中英雄般的、高大的偶像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