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浩然
“有酒嗎?”
“有。”
“有解酒的藥嗎?我……不會喝酒?!?/p>
老翁身披棕褐色蓑衣,衣擺的麻已經把大腿蹭出幾道紅印子,他大概已知覺全無。身軀麻木而僵直,鋸齒般的衣擺割在老皺枯干的肉上,起了一層老繭。刀鋸般的疼如同螞噬。他神情慌張地走過橋階,僵硬著雙腿側身坐下。起興想起什么似的,打開酒壺為自己壯膽,熱和熱和后,扯開嗓子大喝。
竹墨有人家,秋逝江月寒。凜冽的初冬,回蕩在空曠的壑谷間的滴水聲,每一擊回聲如同凍結的冰晶,尖銳而寒冷,熠熠閃著青光。
阿兆驚醒一般,朝半掩的門縫瞥了一眼,挪了挪身子,掩緊沉重的木門?;鹧嫱V沽颂鴦樱褎偼盗镞M來的寒氣融化成縷縷白絲。
初冬。火光熊熊,青燈照壁。
那人側身站著,挨墻,卻不知是否靠著墻?;鸸庀褚粭l條赤練蛇,沿著他懷中古樸的劍鞘爬上脖頸,又仿佛被他那黥得發(fā)黑的臉嚇得魂魄飛散,匆匆退去。
他駭人。恍若目光相交之際,冷若冰霜的眼神會將人心凍結成冰。
他太冷了。一股突如其來卻又深入骨髓的孤寂與冷漠充斥著逼人的殺氣。
他冷漠。殺人如麻,早已無畏無懼生死,不管是別人的命或是自己的。
“阿兆,喂,我說,廢物!”他轉過黥黑的臉,眼眸之中布滿血絲。
阿兆抬起頭盯著他,眼神毫無生氣。
“兆,以后,還是不要當劍客了吧。”短暫的沉默充斥整間屋子,隔絕窗外冷冽的朔風。
“除非你足夠強大,能夠忍受自己的弱小和無力?!?/p>
他眼前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一副凄慘的光景,無數(shù)條無辜的生命鮮血淋漓地倒在血泊之中。心里明明知道他們不該死,而自己又是如此的冷酷無情。
“做一個俠客,而非劍客,無求于天下無敵,勿惘勿失。江湖風云淡然處之,家國情仇無動于衷。即便如此,我下半輩子也不會再用我的劍奪取任何一人的性命?!?/p>
阿兆將插在鍋里的木勾翻攪了幾圈。鍋里溫著三姑娘阿嬌新釀的酒,咕嚕咕嚕冒著氣泡,一顆空心氣泡浮在酒里,既不下沉也不上浮,只曉得繞著鍋邊轉動,綠瑩瑩的,通靈氣,宛若堂庭山上石獸的眼睛,夜深恐會散射出寒氣逼人的光。鍋是阿兆用苦海南山上挖來的黑土燒制的,近鍋沿處裂著縫。
“哈哈哈,我哪算什么俠客,只劍客罷了?;睒渖系臑貘f說它不殺人也喝酒。今天我可真想破例一番。來呀!酒要溫的,牛肉要干切的。冰霜似劍,天地無情。劍氣縱橫三萬里,一劍光寒十九洲。阿兆,今天我教你最后一式,得此劍法今后你定無懼江湖?!?/p>
苦海南山風雨亭旁的梨樹下峭楞楞立著一塊碑。
西風吹雪梨花謝,新酒佳釀空獨飲。阿兆膝跪坐在墓前,半張開的嘴又合上了。
嗒嗒……他將酒澆在那人的墳前。
槐樹的烏鴉又嘰嘰喳喳吵鬧起來。“無所謂殺人,卻道不殺人;既道不殺人,卻誅無辜之人。”
答應我,七式完,取我性命,不必留情。
落木蕭蕭,夕日昔輝。風掠過石墓,吹倒酒壺,一口口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