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晨
我曾看到有幾位到過錢鍾書先生府上的訪者寫文章說,錢先生家里書多得到處都是。但是,我卻有著另一個印象:錢先生家中藏書實在不算很多。
錢先生之博覽群書、博聞強記、博學中外、學養(yǎng)淵博深厚……作為學問大家那是盡人皆知的。他愛書,愛讀書,甚至一生浸淫在讀書生活中,只要有書讀,他都可以為之忘情癡迷。但是很有意思的是,據(jù)我所知,錢先生并不重視藏書,也不刻意收藏各種版本,更不求藏書之多。在我個人經(jīng)歷所見所聞,無論前輩或同輩中,從事文史工作的師友,一般來說,有那么十來個書柜藏書應是很平常的。相比之下,錢先生的藏書實在是很少的,少到令人不敢相信這是那位蜚聲國內外的學問大家的書房。但是,他卻比誰讀書都遠遠多得多。楊先生就說:“錢鍾書的博學是公認的,當代學者有幾人能相比的嗎?”更不必說有些人家里的書柜好像又滿又新,但卻是作秀裝點門面的,并不真正用來增進知識學養(yǎng)。
記得錢先生剛搬進南沙溝新居后不久,我去問候他們時,看見客廳里有點空蕩蕩的,只有錢先生座位背后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柜,好像是家傳的老家具,里面滿是舊書。楊先生書桌旁有一個不大的書柜主要是中外文工
具書。那時物資供應還很差,家具店偶然有書柜供應,但一進店堂只一會兒就會被“搶光”。我不久前剛買了兩個,也是到家具店打聽今天有貨就早早去排隊買來的。所以我就對錢先生說:“要不要我給你去買兩個書柜?”錢先生正坐在書桌前,一聽就正色說:“不用!我不要那么多書柜?!蔽铱此敲凑J真的樣子就不再多說了。等到下一次我再去時,發(fā)現(xiàn)客廳的北墻立著兩個新書柜,里面裝滿了外文書。我奇怪地問錢先生:“這是您新買的嗎?”
錢先生不在意地甚至有點無奈似的說:“那是我的一個親戚一定要幫我買的,其實我并不需要……”
人們也許有點奇怪,錢先生那么博學,讀了那么多的書怎么家里的藏書反倒不多呢?其實一點也不可怪,他都是或主要是從圖書館里借來閱讀的。據(jù)說錢先生自己就說過:“無數(shù)的書在我家流進流出,存留的只是筆記,所以我家沒有大量藏書。”他讀了就過目不忘儲存在腦子里成了知識的海洋。他的記憶力驚人,為他人所不及。現(xiàn)在我們還知道他讀書同時做了大量的中外文筆記傳流下來積存有上百本。所以他作文說話,中外古今典故出處信手拈來、涉筆成趣。當年他住在干面胡同,離學部(今社科院)較近,有一次我去看望時,只有楊先生在家。過一會兒,他回來了,背著一書包,還手提著一包,都是線裝書。那是一種自制手縫的藍色布書包。書是從文研所資料室借來的。據(jù)說這個資料室藏書相當豐富,幾乎沒有錢先生不曾過目的。
真正愛讀書的人,什么時候都擋不住他讀書。楊先生就說錢先生“文革”時實在無書可讀時就找了一本韋氏字典讀得津津有味。
說來慚愧,我自稱是錢先生的“粉絲”,但真正讀錢先生的書卻很有限,所以對錢學專家從來懷有敬意,因為真正讀懂錢先生不易也。錢先生寫的學術文章很少用什么“主義”、什么“性”、什么“我們認為”、“必須指出”以及各種天花亂墜的外來新名詞,更不會說得云山霧罩,不知所云。他喜歡譬喻,引述中外文學事例作為論據(jù),用來論證自己的觀點。這種實證的方法曾經(jīng)被那個以論代史的年代譏為資產(chǎn)階級方法。但是,錢先生卻不理會這些無知妄說,徑自默默地堅持自己的研究,寫出《談藝錄》《管錐編》等等巨作。
我只以錢先生的《通感》為例,這是錢先生很重要的一篇論文,只有六千字左右,卻包容了極為豐富的資料和理論見解,引述了近百條古代詩文中的實例,以及大量外國的和宗教里的論據(jù),證明藝術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通感”現(xiàn)象:聽覺、觸覺、視覺……相互間的移位和借用,可以達到一種意外的更強烈的藝術效果,或別有意味的意境。他引用的例子如細心咀嚼,仿佛每個都會使你經(jīng)歷一次新的藝術美的體驗。“通感”需要創(chuàng)作者的豐富的藝術想像力和獨有的生活經(jīng)驗與藝術修養(yǎng),也是涉及心理學、修辭學交叉的學科所研究的現(xiàn)象;也很自然地會提升讀者的藝術鑒賞力,發(fā)現(xiàn)和感染個中的意韻。錢先生在這樣密集繁富的論述中,還一樣輕松地間或使用俏皮幽默的語言插敘其間,讓讀者會心地粲然解頤。
所以引述這個例子是想說明錢先生平日聊天說閑話也與作文一樣,廣征博引,談一件事常引述許多譬喻,舉例英文里是怎么樣的,法文里是怎么樣的,意大利文、希臘文……把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同民族類似或相左的語言習慣民俗風尚相比較,講得清清楚楚。聽者絕不會誤以為他在故意賣弄,更無“掉書袋”之感,因為他總是談得津津有味,興致勃勃,像在說一件有趣的事,是那么專注認真,甚至天真得像個孩子。他說得興起時,就會離座走到對方面前,手里有時還拿著一把折扇,或在客廳中央走動,還晃動著手勢,講得有聲有色,可以感受到他完全沉浸在講述的事情中去了。無論社會生活中的事,還是書本學術中的事,他都像是在做學問一樣全心投入其中。我常常感到聽錢先生談話,自己就像半個白癡,因為不能完全聽懂,特別是引述外文。但是,我還是能意會到他說的意思,被他那充滿睿智的學識所吸引而神往,被他那幽默機智詼諧的話和動作引得樂呵呵,他自己也會說著說著開心地笑起來??蚂`前輩曾說:錢先生淵博和睿智,且又“健談,口若懸河,舌燦蓮花,雋思妙語,議論風生,令人忘倦……”確是如此。
錢先生是個純粹的讀書人,好像天生就是到世上來讀書做學術研究的;他和楊先生每天如上班族一樣早早地按時坐在書桌前各自用功,孜孜不倦,竟日不知懈怠,終年如一日。他不喜歡參加外面的社交活動,對政治、仕途更是敬而遠之。
1982年,我聽說錢先生當了社科院副院長了,很出乎我意外。所以在下一次去問候時就很自然地問起此事:“錢先生,您怎么答應出山啦?”
他非常無奈似的很郁悶地說:“嗨!這件事是喬木跟我談了好幾次,說不給我增加任何負擔,不用上班開會參加活動,不安排任何具體任務,絕不打擾我,連一般外事活動也不須參加……就這樣說了幾次,我也沒有答應。后來一次他都說到這樣的話了:‘就算是幫共產(chǎn)黨的忙吧!就這樣定了。話說到這樣,我就不好再推辭了?!?/p>
以后,也許是我的孤陋寡聞,我?guī)缀鹾苌俾犝f他以副院長的身份出現(xiàn)在公開場合,講過什么話或發(fā)表什么文章,甚至享受有關的政治待遇或其他什么等等。一切都像沒有這回事似的。
一
我記不得已經(jīng)多久沒有到錢鍾書、楊絳先生寓所去看望問候了。這既因世事俗務忙忙碌碌,弄得自己再無什么串門訪友的興趣和時間,也還因為知道他們閉門謝客,倦于應付訪者,所以不便多去打擾。
數(shù)月前電視劇《圍城》播映,引起觀眾熱烈反響,想進一步讀到原著,于是洛陽紙貴,不脛而走,一向被認為高雅的文學作品《圍城》成了搶手貨,書攤小販竟以奇貨可居,高價數(shù)倍出售。上海一個書展展廳中,幾千本《圍城》一銷而空?!段膮R報》記者報道說,那些“排了三四個小時的隊,依然未能買到《圍城》的書友雙眼露出失望的眼神……”另外,要求訪見錢先生的人和電話則絡繹不絕,弄得一向幽靜的錢府也熱鬧起來,不得安生。有一家報紙報道錢先生的感嘆,說:“他們?yōu)槭裁床蛔屛野察o一會兒呢?”“我又不是什么奇怪的動物,為什么非要參觀一下呢?如果你吃了一個蛋感覺很好,就一定要見一見下這只蛋的雞嗎?”
錢先生即使不無忿忿的時候,仍然幽默有致。最近,我去看望他們時說到此事,楊先生則是另一種反應。她溫柔地笑著說:“有的人說,只要來看他一眼可以了。你說……!”說著禁不住又笑了起來。他們確實很難理解這些讀者的心理:寫這部妙趣橫生而又耐人尋味的作品的,該是怎樣一個睿智機敏的人呢!
錢先生近來因為氣管炎引發(fā)哮喘。他在文化大革命時也得過此病,一度有點嚴重,將近一年才恢復正常。這次經(jīng)過治療已經(jīng)好多了。楊先生前些日子也病了,高燒攝氏三十九度一,但白血球倒不高,不過六七千。如今已痊愈。我看她氣色很好,不像大病之后。楊先生聽我這么說,高興地說:“我是自己鍛煉,注意休息飲食,每天早上仍然外出散步。錢先生雖然病已好了,我仍不讓他多說話?!?/p>
“那么是不是可以到外地去休養(yǎng)一些日子,有些地方景色好,空氣好,很安靜。久居城市里的人到大自然去,看到眼前一片綠色,會感到很舒暢的。北京污染得太厲害,從早到晚,天空總是灰蒙蒙的。”
“他不愿出去。哪里也不去。如果自己悄悄地去外地,旅行住宿會有很多麻煩。如果接受人家的接待安排,我們也不愿意,而且會不勝應付,不得安靜。外地有許多朋友邀請他去游覽休養(yǎng),他就是不愿意動。我們現(xiàn)在住在這里總算很知足了!”
楊先生的話使我感覺到內含著一種酸辛的感情?!拔母铩睍r期,他們從干面胡同寓所幾經(jīng)波折遷徙:原來四居室的住房被迫變成兩家人擠住,到農(nóng)村干校一去多年,后來又寄住女兒學校宿舍,后又棲身文研所的小平房……為此居無定所,艱難度日,健康也因此受損,直到他們住進南沙溝新居后,才算安定下來。
所以這會兒聽到楊先生說“住在這里總算很知足了”的感慨,很自然地與這段屈辱壓抑的生活有了聯(lián)想。
二
這時錢先生從臥室里走出來接聽一個電話后,對我乜視著譏諷說:
“活躍分子來了!”
“我不活躍啊……”我有點委屈,不知道他是否有所指,因為我確實很少參加外面活動,于是我抗辯說。
“他已經(jīng)不在報館里工作了,不要再說他了……”楊先生趕緊在旁幫我解釋說。
“我知道。所以我要說他是活躍分子。現(xiàn)在這樣,正是他活躍的結果?;疃鴦t躍嘛!”我因為很久沒有看到錢先生,今日看他樣子顯得蒼老了,瘦了;睿智的眼神中帶著一種嚴厲的意味。
“是的。我知道。我一直沒有聽你的話。但是沒有辦法,我還得聽別的人的話?!倍嗄昵埃X先生就曾多次諄諄囑咐我埋頭學術,不要旁騖。他自己甘于淡泊,置身名利場外,對政治紛爭從來反感。但他同時卻關注社會現(xiàn)實的變化和進步。過去,我每次到他那里,他總是很有興趣聽我講些社會生活和文藝生活中的見聞。他完全不是我們一般人想像中的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隱士,而是熱情洋溢、愛憎鮮明,對于生活懷著強烈的激情。猶如他自己在《圍城》序中所說的“憂世傷生”。我一直認為他在冷漠的表面下隱藏著一顆火熱的赤子之心。也許,他不想介入世事。他勸導我的話恰恰正是他自己因《宋詩選注》等著作受批判后不久,仍然這樣把自己的肺腑之言告訴晚輩,這是我一直銘記在心的事情。但是,許多年來,我在報刊編輯工作崗位上,身不由己地在文海浮沉,雖然也多有掙扎,力求清白做人,但于學術研究方面成效甚微。這就是錢先生每次見到我時常要加以教誨的原因。
三
時光荏苒,錢先生和楊先生都是八十高齡的老人了。他們相濡以沫,在這間幽靜的書齋里各自研究學問、寫作。錢先生的書桌左側靠窗,楊先生的書桌在他前方面向南窗,相距半步,成犄角之勢。這樣,錢先生時時可以看見楊先生;楊先生須顧盼之間見到錢先生。自他們遷入此屋近二十年,這樣的“布陣”從未變動過。錢先生在此繼續(xù)寫作《管錐編》,楊先生在此譯完《堂·吉訶德》,又寫作了《干校六記》《將飲茶》等回憶散文集和長篇小說《洗澡》等。《堂·吉訶德》出版后,曾被譽為文學翻譯的典范和精品。即使這樣,楊先生這次卻對我說:
“現(xiàn)在有些情況還是很好的。翻譯界敢對一些權威碰碰。傅雷的翻譯是很受推崇的,過去沒有人懷疑有什么不妥當。最近有人對傅雷譯著中對原著的詞語理解、譯文的表達方面都提出了一些可商榷的地方。對聞家駟新譯的《紅與黑》也有批評,認為只能算是對羅玉君舊譯本的校改,有的地方還不如舊譯本。以后,也許會對我的譯文也提出批評。我覺得這是很好的學術空氣。我們翻譯文學作品,語文知識再高,也都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所以需要大家互相匡正。過去有一個很好的做法:在文學作品翻譯之后有一道校核的關口。我和校核的人總是合作得很好的。我很歡迎別人提出的質疑和建議,可以引起我進一步的研討思考,用更確切的詞語或句子來表達?!?/p>
至于《管錐編》,出版以來飲譽海內外。我每次閱讀,都會為錢先生超凡神奇的記憶和感悟所折服。我又想起去年(1990年)在北大附近暢春園的一次聚會,席間聽吳組緗先生講的兩則有關錢先生的軼事。吳先生與錢先生、曹禺都是1930年代初清華大學同學。有一次,吳先生和曹禺想看英文的“淫書”(吳先生的原話,我理解是指平時人們所說的“黃色”或“情色”的書),知道錢先生博覽群書,就商量著請他介紹推薦三種。哪曉得錢先生隨手拈來一張紙片,竟一口氣開列了四十多種書名,使吳、曹兩位為之咋舌。另一次是聽著名版本專家趙萬里先生講課,原擬講三題,但講完一題后,錢先生在臺下就提出其中若干不同意見,使趙先生大為欣賞,下次就請錢先生上臺去講,趙先生坐在臺下聽。
吳先生是我的老師,講課為人都是非常嚴謹?shù)模敃r他說得有板有眼,講得那么生動,舉座嘆服。
現(xiàn)在國內已有一批專門研究錢先生的學者,人數(shù)也許不算太多,但卻日漸興旺而扎實。日前看到有一本專著《錢鍾書》,是美國胡志德(原名“西奧多爾·赫特斯”)所著。這是中西文字中專門系統(tǒng)研究錢先生學術與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專著??磥礤X學之博大深奧雖為人稱道已久,但得到闡釋和認識還是近幾年才開始的事情。我想起錢先生在一篇講述詩畫關系的論文中曾經(jīng)引述“說得出,畫不就”,或“畫也畫得就,只不像詩”的話。那么,許多研究錢學的文章其實往往也有這個特點。錢先生的學術思想理論固然有跡可循,但他那種罕有的精靈般的藝術悟性、藝術感覺、藝術體驗卻是別人只能感受意會而難以言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