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馬鵬波 繪圖 | 葉沁 編輯 | 任紅
大學(xué)畢業(yè)典禮上,一位小記者將我堵在典禮現(xiàn)場采訪:“同學(xué),你大學(xué)堅持最久的一個習(xí)慣是什么?”我脫口而出:“吃面!”小記者聽聞一臉詫異,臉上窘迫的表情讓這次采訪很快以失敗告終。當(dāng)天晚上,我看到了有關(guān)這次采訪的消息,同樣的問題,有人回答讀書,有人回答兼職,還有人回答談戀愛。我把那條消息從頭翻到尾,就是沒有找到關(guān)于“吃面”的回答,我笑了笑,很快表示理解,有誰會把吃面也當(dāng)成優(yōu)點拿來教育后人呢?
一
2012年9月,我拖著藏有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行李箱,坐上東去的列車,一路顛簸25個小時,從寶雞前往天津報到,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前往祖國的東部。在異鄉(xiāng)求學(xué),氣候和飲食這兩樣是普遍要面對和克服的難題,寶雞和天津同屬北方,除了日出日落相差一個小時外,氣候上并無顯著區(qū)別,倒是飲食習(xí)慣,讓我遭遇了不小的挑戰(zhàn)。
陜西被稱為面食王國,故鄉(xiāng)寶雞地區(qū)素來又以各種面食在陜西出名。上大學(xué)以前,故鄉(xiāng)人幾乎每一頓飯都有面食參與,早晨是拌湯面加稀飯,中午通常臊子面、油潑面,下午若想再補一頓,必然也會選擇省事耐吃的疙瘩湯。我爺爺一輩子不喜食米飯、喝米粥,經(jīng)常說“米湯就是洗腸子的水”,我父親也繼承了爺爺?shù)娘嬍沉?xí)慣。受祖輩影響,我對米飯也不大喜歡,一碗米飯咽下,總覺得堵在心口下不到胃里,渾身難受得很。幸運的是,我母親做面的手藝遠近聞名,搟出來的面條爽滑筋道,炒菜又極能把握住火候,澆頭做得極香,因而我們家不僅天天以面食為主,久而久之,各人都養(yǎng)了一副挑剔的腸胃。不但米飯吃不舒服,就是手藝不如母親的面條,吃下去胃里也照樣鬧騰。
天津?qū)儆跒I海城市,海貨居多,主食多習(xí)慣米飯,即使在高校食堂內(nèi),米飯炒菜也是當(dāng)仁不讓的絕對主力。忽然進入一個陌生的飲食環(huán)境,我的胃口很快發(fā)出警報。我所在的大學(xué)以“美食”著稱,不過大多以炒菜揚名,眾人眼里的美味到了我的胃里,只留下滿肚滿腸的“不適應(yīng)”。我經(jīng)常光顧的食堂,雖然也有幾家窗口售賣面條,但口感怪異,在我眼里只能算面食中的次品。于是,開學(xué)第一個月,我整日以包子充饑,偶爾伴以炒菜勉強對付,掙扎著適應(yīng),臉上時常一片菜色。直到一個月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撞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美味。
二
學(xué)校食堂每天中午一點準時關(guān)門。記得那天,因為參加社團活動耽擱好久,趕到食堂時已錯過飯點,連殘羹剩菜也沒了,但肚里實在餓得緊,只能到食堂二樓碰碰運氣。學(xué)校食堂共有三層,從一樓到三樓,菜價依次遞增,初來乍到,可以“隨意揮霍”的費用不多,即使入學(xué)已逾一月,我也沒有光顧過除一樓以外的其它餐廳。那天,我跑上二樓,餐廳里有零星燈光閃爍,各個窗口卻大多空無一人,只有一家賣刀削面的窗口還亮著。我跑過去沖空洞的櫥窗喊:“還有飯嗎?”
“有,有,有!”一個白色工服上衣穿了一半的姑娘急匆匆跑出來,一只袖子還懸在半空?!俺渣c啥?都還有!”她一邊應(yīng)著,一邊接通電源,開始往鍋里添水。姑娘個子不高,身形偏瘦,眼睛很大,給人一種伶俐干練的印象。
我后退一步,抬眼看看櫥窗上的菜價單。這家櫥窗掛牌“山西刀削面”,十多種面食種類,都是對刀削面的不同“發(fā)揮”。在老家時,母親也偶爾做油潑刀削面,于是,我把飯卡貼在刷卡機上對姑娘說:“油潑刀削面!”
她隨即轉(zhuǎn)過身沖里間高喊:“刀削油潑一份!”口音類似于陜西方言,這讓我吃了不小的一驚。一個年輕的胖師傅隨后就出來了,他身材魁梧,面相憨厚,挽起工服袖子,從一盆面團中抓出一股,在大鍋前站定。此時鍋里的水已經(jīng)開始沸騰,胖師傅挺直身板,戴上口罩,把長條狀的面團搭在左手小臂上,右手握緊一把削刀,深吸一口氣,開始前后翻飛樣地把刀刃在面團上奮力揮動,面條如飛濺的浪花,一條連著一條準確地飄進熱氣騰騰的大鍋。姑娘這時也沒有閑著,她一邊在電磁爐上煎油,用小勺子來回攪動,一邊往一個敞口的瓷碗里搭配佐料,蔥姜蒜一樣不落地在刀面上依次排開。胖師傅吆喝一腔:“好咧!”隨后姑娘側(cè)身閃到一旁,胖師傅將一大勺白面條準確地扣進碗里,姑娘趕緊翻過刀背,蔥姜蒜立刻摞在了面條上頭,前后動作連貫如流水線作業(yè)。
“這么流暢呀!”我見狀不禁感嘆一句。姑娘靦腆地笑了笑,問我:“辣椒要多還是少?”我隨口應(yīng)了聲:“適量就好!”姑娘端起一鍋冒煙的熱油,瞇縫起眼睛,對準了蔥姜蒜,往上一潑,滋啦一聲,香味連帶著一縷油煙一齊飄進了我的鼻孔,好熟悉的味道!
我從姑娘手里接過那碗油潑刀削面,找個空位坐定,把蔥姜蒜辣椒拌勻,挑起一筷子,頓了頓,送進嘴里,味道熟悉,咸淡適中,尤其是那股淡淡的油香味,勾起了我對母親手藝的記憶。我忍不住咀嚼了一口,面條爽滑筋道,口感極佳,居然還不粘牙,算起來,上一次有如此吃面的體驗還是離家前的最后一頓飯了。因為饑餓,更因為面條本身美味絕倫,我隨即狼吞虎咽起來,不停地吸溜面條,嘴角竟弄出了尷尬的聲響。一大碗面,不到五分鐘,便被我風(fēng)卷殘云般吞咽干凈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異鄉(xiāng)吃到一碗稱心如意的面食,就像無意間抓取到一盆寶藏一樣。從此,我果斷拋棄了包子和炒菜,也拋棄了習(xí)慣光顧的食堂一樓。每天中午十二點半,雷打不動地準時趕到食堂二樓窗口,從姑娘手里接過一碗逐漸熟悉的油潑刀削面。姑娘總是很忙,于蔥姜蒜的味道中閃轉(zhuǎn)騰挪,鬢角的粒粒汗珠隱約可見。漸漸地,我到那個窗口不用再自報飯名,沖姑娘一笑,將飯卡貼上去,她立刻會意,操一口方言沖胖師傅喊:“油潑刀削一碗!”我們沒有多聊過一句話,一切都心照不宣。
三
雖然很多天我們未曾過多交流,但由于面條的關(guān)系,我在心里邊已將她默認為一個熟人了。每天照例動作嫻熟地貼上飯卡,接過面條,獨自享受,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直到有一天,我急匆匆地將飯卡貼在刷卡機上時,傳來了“滴滴滴”的警報聲——飯卡余額不足。那時正值食堂高峰期,很多雙眼睛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而那個姑娘搭在刷卡機上準備確認的手此時還停在半空,氣氛立刻變得尷尬起來。
我們倆四目相對,僵持了大概幾秒,我隨即反應(yīng)過來,收回飯卡,苦笑著對她說:“我這就充錢去!”正欲轉(zhuǎn)身逃離,走出去兩步遠,姑娘把腦袋伸出窗口,沖我大聲喊道:“唉……回來,回來!”我回過身,她在許多雙腦袋中間繼續(xù)說:“你過來,面都好了!”臉上蕩漾著熟悉的微笑。眾人注目下我又重返窗口,接過那碗面條:“下午一定補上!”
我在一臉尷尬中解決完那碗依舊可口的刀削面,即刻下樓給飯卡充足錢。伴隨食堂用餐高峰期過去,刀削面的窗口也逐漸冷清下來。姑娘正坐在里間凳子上獨自用餐,我把飯卡重新貼上刷卡機,“不好意思啊,我來補上!”
姑娘一口飯含在嘴里,兩腮微鼓,趕緊站起來,喉嚨一滑動,把那口飯咽下,沖我焦急地擺擺手:“別,別,別,真不用了,你天天來,那碗面算我請你的?!蹦樕蠏熘信剖届t腆的微笑。你來我往,一番客套,我最終沒能拗過姑娘的意思。
“你是山西人?”我問。
“嗯,其實和陜西更近一些?!惫媚镄ρ浴?/p>
“呀!我是陜西人,聽你口音就像!”偶遇老鄉(xiāng),瞬間涌起的激動心情沖刷掉了此前所有的尷尬和不安,我整個人說話仿佛都利索了。那天中午,她在櫥窗內(nèi),我在櫥窗外,在遍布煙火味道的食堂,我們聊了許多話題,有關(guān)面條,有關(guān)津菜,有關(guān)故鄉(xiāng),還有大學(xué)校園里種種令她匪夷所思、不能理解的情形。
“你話挺多的嘛!”姑娘調(diào)侃。
“胃口吃舒服了,話自然就多了!”我和她,還有一旁抽煙的胖師傅一齊大笑開來。
“那以后可要常來!”姑娘收拾眼前散落的餐具,胖師傅從窗口內(nèi)遞給我一支煙,我笑了笑,推辭。
接下來的日子,我照例每天要到姑娘的櫥窗吃一碗可口的刀削面,而姑娘也掐準了我每天前來用餐的時間,她時常提前預(yù)備好面條,令我減少了許多排隊等待的麻煩。
四年中,我不太清楚自己在姑娘那里究竟吃過多少碗“加量版”特制刀削面,也不大記得和她聊過多少象牙塔以外的人間生活。讓我至今深以為感激懷念的是,每逢那些富有象征性的節(jié)日,我常常會在那天接過的刀削面碗底發(fā)現(xiàn)一枚“無中生有”的荷包蛋,對于在外求學(xué),離鄉(xiāng)千里的學(xué)子而言,這樣的“關(guān)照”比得上千萬句客套祝福。
有一年畢業(yè)季的中午,我和姑娘正在交接那碗熟悉的刀削面時,一隊身穿學(xué)士服的畢業(yè)生從眼前呼嘯而過,姑娘問我:“你也快畢業(yè)了吧!”我打趣似地朝她講:“再吃你二百多碗面,我就畢業(yè)了!”姑娘說:“等你畢業(yè)那天我請你最后一頓!”我笑著告訴她:“你請我吃面那天,我和你要鄭重合照一張!”姑娘笑了,那天的刀削面,份量足得讓我飽了一夜。
四
美好的時光總在加速,轉(zhuǎn)眼就來到了大四,不知不覺間我已經(jīng)在姑娘那里吃了整整三年的刀削面。
在這一年,命運眷顧,我毫無征兆地戀愛了。我邂逅了一個美好的姑娘,她也鐘情于面條,這讓我感到無比欣慰。有一段時間,我們吃遍了所有可以搜集到的面條,我向她介紹陜西的面食,故鄉(xiāng)的風(fēng)味,興致盎然地向她兜售有關(guān)面食的一切。這段從天而降的戀愛,打破了我此前循規(guī)蹈矩到近乎死板的生活節(jié)奏,她也帶我打開了此前我不曾關(guān)注和涉足的生活領(lǐng)域。那段日子,我不再每天準時去食堂吃那碗刀削面,刀削面的味道,在不知不覺間也開始淡忘了。
一天中午,我再次出現(xiàn)在姑娘的窗口,她先是一愣,繼而又亮出招牌式的微笑?!斑€是老樣子?”她問,我點點頭。
“好長時間沒見你來了!”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實習(xí),不常回學(xué)校!”我對她撒了一個謊,立馬感到一陣心慌,臉紅了。姑娘沒有應(yīng)聲,依然只是輕松地笑了笑。于是,那天我也明白,那碗刀削面對于我的大學(xué)生活,已不再是一碗普普通通的刀削面。
五
2016年6月18日,忽然就畢業(yè)了。對我而言,那是一個五味雜陳的畢業(yè)季,欣喜,感傷,無奈,甚至還夾雜有某種程度的遺憾與失望,所有心情交織纏繞在一起,讓那一年的六月顯得無比陰郁。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后,我身著稀奇古怪的學(xué)士服來到姑娘窗口。姑娘摘下面罩,驚奇地看著我,繼而臉上蕩漾開來一圈又一圈熟悉的微笑。
“畢業(yè)快樂!”
“記不記得你說過今天要請我吃面?”
“哈哈……都準備好啦!”姑娘和胖師傅端出來一碗“加量版”刀削面,那天,我在碗底吃到了兩顆荷包蛋。胖師傅說,他也要請我吃一個。
臨別合影,姑娘一臉靦腆,她在櫥窗內(nèi),我在櫥窗外,我們就那樣拍了一張不算正式的照片。面吃完了,照片有了,看起來一切都要煙消云散,目斷飛鴻。
如同四年前拎一只皮箱來到這個城市一樣,四年后,我依舊拎著那只皮箱,在生活學(xué)習(xí)了四年的城市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登上西去的列車回到故鄉(xiāng),又開始每日三頓面食的生活。我記得那天陽光燦爛,列車駛離天津時,遠方涌起絢麗而詭譎的云彩,讓我注目好久。
后畢業(yè)季時代如期而至,我常常產(chǎn)生一種錯覺:從離校那日起,自己就像風(fēng)箏掙斷了絲線,搖搖晃晃,飛出去越來越遠。大學(xué)四年所有美好或者遺憾的畫面整夜整夜地闖入夢中,恍恍惚惚,好幾次在半夜驚醒,當(dāng)然也包括那個姑娘和她的刀削面。
2016年12月的一個深夜,我再次從夢中驚醒,睡意全無,百無聊賴。趁萬籟俱靜,我打開電腦,憑借回憶,寫了一篇不足千字的小文,取名《別了!師大賣刀削面的姑娘》,隨即連夜貼在公眾號上。第二天,那篇小文的閱讀量持續(xù)增長,留言紛至沓來。有人舉著手機到姑娘的窗口尋求驗證,據(jù)說因為這篇小文,姑娘的刀削面一時頗受歡迎。我在千里之外,想象著那個小小的熟悉的櫥窗被擁堵圍觀的場景,有朋友說:“要不,給你要個聯(lián)系方式吧!”我婉言拒絕,其實是不曉得撥通之后說些什么。一個月后,有陌生人給我留言:那個姑娘和那家刀削面都從食堂消失不見了。我無從證實陌生人傳言的真實性,也無暇委托朋友前去驗證,只是心里一陣遺憾,也有一絲擔(dān)憂,總歸是一種倍感可惜的心情。
六
寒盡暑往,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年很快過去,期間經(jīng)歷過辭職,心情一度迷惘,這是屬于畢業(yè)后的陣痛,然而我想讓它不那么痛。于是,2017年6月,我又打點行裝匆匆上路,再次回到天津,只不過這次是以游客的身份罷了。
一路顛簸,一路忐忑,下了火車,一切如此熟悉,過往四年的生活如同昨日舊夢,在某個瞬間又感覺自己其實從未離開過。循著舊時路線,我跳上地鐵,直奔學(xué)校。師友們早已在學(xué)校等候,一年未見,大家各自都有些許變化,談吐間不時流露出對畢業(yè)的恐慌和憂慮,但我能明顯感受到,憂慮背后其實是一顆顆陽光燦爛和希望無限的心靈。我們交流這一年來的所見,分享各自所聞,歡笑,唏噓,慨嘆,激動,最后話題自然而然轉(zhuǎn)移到了我的那篇引起波瀾的小文章。
“那個姑娘和刀削面好像還在?”朋友說。
“是嗎?要不去看看?”
那時恰好臨近午餐時間,我們一行往食堂二樓奔去。我跟在隊伍后面,忐忑不安,驚慌失措。我不能確定一年后她是否還記得我,也不能確定她還做不做那種味道的刀削面,甚至不能確認那個熟悉的窗口后面是否還是她。來到食堂,一切看起來都不曾改變。我順著過道一步步走到“山西刀削面”的窗口前,站定,一眼便看見了她,還是那身白色工服,兩鬢的絲絲汗珠依舊清晰可見。
“吃點什么?”她埋頭習(xí)慣性地問道。
“油潑刀削!”我說。
她抬頭習(xí)慣性地刷卡確認。那個瞬間,像過去四年那樣,我們又四目相對了。她盯著我愣了幾秒,臉上立即綻放驚喜的神情。
“呀,你回來啦!”她一邊吩咐胖師傅“油潑刀削一碗”,一邊問候。因為窘迫和緊張,更因為激動,我沒有說話,只是笑著一一應(yīng)答。
“好像瘦了!”她將一大碗一年未見的加量版油潑刀削面遞給我。我要貼上飯卡,她立即拍掉,“請你啦!”
我不曾想一年后她還記得我,也不曾想到那碗油潑刀削面味道依舊。那天我們僅有簡短的幾句交流,可是這些便已足夠。我也更加確認了一個事實,身處日益浮躁喧嘩的時代,還有許多值得去期待、去守候、去堅守、去執(zhí)著的東西,不僅僅是這碗刀削面,還有一些人,一些事,以及留在記憶里抹不去的匆匆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