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慧
書信是一種古老的通信方式,也是一種情感交流方式。相傳2700多年前,周幽王性情殘暴,喜怒無常,寵信絕代佳人褒姒而把自己的王后申后幽禁在冷宮。申后遂用宮女之計,為太子“修書”一封,商量廢除褒姒的計謀?!皶?,最早并不作書信之解,而是作動詞用,是寫的意思。后來才作名詞用,演變?yōu)闀拧!凹視币辉~最早見于西漢,顧名思義,是家庭或家族內用來傳遞信息的書信,指寫給自己的父母、兒女、兄弟姐妹和愛人的信件,是人們日常生活中最不可少的也是最重要的一種書信形式。兵荒馬亂時期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太平盛世時期的“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fā)又開封”,都向我們顯示了人們對它的重視。家書是古時人們與親人聯系的唯一途徑,也是古代人互訴思念、互報平安、議論時政的重要方式。由于對象范圍很小,而且對象又常常是至親,使得家書有相當的隱私性,讀起來真實感人,所以西方人稱它是“最溫柔的藝術”。
我國家書歷史源遠流長,大概從文字產生以后,家書就出現了。迄今發(fā)現的古代最早的兩封家書是刻在戰(zhàn)國末期的木簡上的。1975年,在湖北省云夢縣城關西郊睡虎地4號墓出土木牘兩件,均兩面墨書秦隸,內容為從軍出征的士卒黑夫和驚兄弟倆寫的家信。據專家考證,這兩封家書寫于秦始皇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內容是在淮陽當兵的名叫“黑夫”和“驚”的兄弟二人給安陸母親的信,問候親人,自報平安,表達對親人的思念之情。家書質樸無華,不加矯飾,坦率明言,如話家常。二書所應有的核心要素都已具備,在中國古代家書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從漢代開始,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文學的繁榮以及簡、絹、帛、紙等物質材料的進步,家書應用更加廣泛,內容更加豐富,留下了不少千古傳誦的名篇。如劉邦的《手敕太子文》對自己年輕時不讀書及輕薄文人之舉進行了沉痛反省,希望太子以此為戒,努力學習,并言辭懇切、語重心長地告誡太子要尊重開國功臣,養(yǎng)成尊老、謙虛的優(yōu)良品質。東方朔的《誡子書》以自己的人生經驗告誡兒子,最好的處世方法就是恰到好處,隨著環(huán)境、事態(tài)的變化而變化,進退有則,游刃有余;只有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以折中的態(tài)度為人處世,才能和而不匱,優(yōu)哉游哉。而劉向的《誡子歆書》引述董仲舒名言來說明福因禍生、禍藏于福、相互轉化的道理,告誡兒子在得志時不驕傲,失意時不氣餒,保持清醒頭腦,以求免除禍患。所有這些都說明漢代家書已經成為人們教子的重要手段之一。
到了魏晉南北朝,文學進入“為藝術而藝術”的自覺時代,家書這種袒露心靈的文體也隨之得到了蓬勃的發(fā)展。劉勰《文心雕龍·書記》記載了當時人們在書信這種應用文體中競相展示才華的盛況:“魏之元瑜,號稱翩翩;文舉屬章,半簡必錄;休璉好書,留意詞翰,抑其次也。嵇康《絕交》,實志高而文偉矣;趙至《敘離》,乃少年之激切也。至如陳遵占辭,百封各意;禰衡代書,親疏得宜:斯又尺牘之偏才也?!痹诋敃r文人那里,已經不把家書單純地看作是一種應用文體,而是使之和詩歌、辭賦并列,盡量使之想象鮮明、感情豐富、語言優(yōu)美、富有詩情畫意。家書不但可以用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而且還借此炫耀文采,張揚才情。如虞翻《與弟書》、羊祜《誡子書》、諸葛亮《誡子書》《誡外甥書》、陶淵明《與子儼等疏》、楊椿《誡子孫》、謝氏《貽王肅書》等都是流傳千載的膾炙人口之作,以其強烈的主體情思和個人風格,在思想境界和藝術水平方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其中諸如“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惟賢惟德,能服于人”“芝草無根,醴泉無源”“恭為德首,慎為行基”“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等語句也因為文美意深,早已成為人們耳熟能詳的佳句。
駢文是魏晉以后產生的一種文體,又稱駢儷文,其主要特點是講究辭藻、典故、聲韻、偶對。由于南北朝是駢文的全盛時期,家書受其影響也有駢偶化傾向,并融敘事、抒情、寫景、狀物為一體。駢文這種形式并沒有束縛家書作者思想感情的表達,反倒因為恰當的運用,增強了家書的藝術效果。如鮑照的《登大雷岸與妹書》,既是一封色彩瑰麗、寫景如繪的家書,也是一篇優(yōu)美的游記散文,以書簡寫景狀物,訴說路途艱辛和旅懷愁苦,具有濃厚的抒情意味。再如應璩《與從弟君苗胄君書》、何遜《為衡山侯與婦書》、雷次宗《與子侄書》、宇文護《稟母書》等,都是以駢文寫作家書的佳作。
書信駢偶的風氣一直影響到隋唐時期。韋世康《與子弟書》、薛?!杜R終與弟謨書》、李世民《誡吳王恪書》、李治《誡滕王元嬰書》、李旦《誡諸王皇親敕》、李隆基《賜金城公主書》、姚崇《遺令以誡子孫》、駱賓王《與情親書》都是用駢文寫成,大都文辭簡潔洗練,感情真摯深厚,藝術上渾脫自然,典雅整肅,自由地表達真摯的思想感情,顯示作者才華橫溢的詩情。而其中的名言諸如“以不貪而為寶,處膏脂而莫潤”“以義制事,以禮制心”“人之有過,貴在能改”“載懷貞順之道,深明去就之宜”等也給人以良好的精神食糧。
隨著中唐古文運動的興起,由于韓、柳等人的努力,終于改變了駢偶文體統(tǒng)治文壇的局面,新鮮活潑的散文得到普及,為家書的寫作提供了充分發(fā)展的條件。家書內容日趨豐富,形式日趨完美,作家輩出,名作如林,蜚聲文壇。如呂溫《上族叔齊河南書》《與族兄皋請學春秋書》、元稹《誨侄等書》、李觀《報弟兌書》、李華《與表弟盧復書》《與弟莒書》《與外孫崔氏二孩書》等都是較有代表性的“文以載道”的書信。他們或云舉世皆濁我獨清,為流俗非議而不悔;或云要尊敬賢德、親近幕僚、竭盡敬意、謹小慎微,來不斷完善道德人格、提高精神境界;或云學習儒家經典的目的不是尋章摘句、穿鑿文字,而是要和為人處世的道理結合起來;或云品德學問應時時砥礪,方能日進高明,積久有成;或云世宦子弟,修己必以誠,為學必以堅,先修身方能齊家,而后才能治國平天下;或云不與奸佞同流合污……所有這些都給人以心靈的啟迪和情操的陶冶。
宋元是古代書信的全盛期。這時家書的內容,從天下大勢到人生哲理幾乎無所不包,并密切關注現實問題,因而留下了表現賢哲們品德修養(yǎng)、政治主張和治學思想的寶貴史料。在藝術表現上,人們雖然更推崇有氣勢、有新意的辭達之作,但是也不完全排斥講究聲律和藻飾的典麗之章。于是呈現了云蒸霞蔚、蔚為壯觀的局面:駢偶散體,各臻其妙;敘事言情,斐然成章。宋太宗趙炅《誡陳王元僖等書》是一篇帝王的庭訓,告誡后代加強自身道德修養(yǎng),“外絕游覽之樂,內卻聲色之娛”,懂得治國之術,以民為貴,以保一家一姓之王朝永久不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告諸子及弟侄書》告誡兒輩要修身養(yǎng)性,樹立聲望,“清心潔行,以自樹立平生之稱”,以光宗耀祖。六一居士歐陽修《與侄通理書》勉勵侄子以國事為念,如若朝廷有派遣,“臨難死節(jié),是汝榮事”,要盡心而為,以死為榮,不可回避。司馬光《訓儉示康書》圍繞著“以儉立名,以侈自敗”這個古訓,結合自己的生活經歷和切身體驗,強調清白節(jié)儉是一貫家風,“儉”能立身揚名維持家運長久,“奢”則導致身敗名裂遺禍后代。蘇軾《與子由弟書》勸勉弟弟遇到困難和挫折要“任性逍遙,隨緣放曠”,進而達到談笑死生、履險如夷的人生境界。朱熹《與長子受之書》以“勤”“謹”二字勉勵其子,并列舉求學、做人、交友之要旨:求學要勤于思考,不恥下問;做人對尊長言行一定要謹慎、謙虛、恭敬;交友要“不拘長少,惟善是取”,唯有如此,才不會辱沒家門。陸九淵《與侄孫浚書》告誡侄孫陸浚,掌握的知識不能用來藻飾文采,來向世俗夸耀,博取聲譽,而要通過讀書學習修養(yǎng),具有仁、智、勇三種品德,進而“居廣居,立正位,行大道”,這些才是為學的目的。
明清是古代家書發(fā)展的巔峰時期。不但許多文人學士的文集中都收有家書,而且也有個人尺牘專集和尺牘選本大量涌現,如湯顯祖的《玉茗堂尺牘》、袁宏道的《袁中郎尺牘》、鄭板橋的《鄭板橋家書》、袁枚的《小倉山房尺牘》、周亮工輯《尺牘新鈔》等家書佳作,如雨后春筍般蓬勃發(fā)展起來。王守仁、唐順之、張居正、湯顯祖、袁宏道、王夫之、鄭板橋、袁枚、紀昀、林則徐、曾國藩、左宗棠、張之洞、胡林翼、李鴻章等人的家書流傳甚廣,內容則包羅萬象。如立身方面,或云做人首先要立志為“天下第一等人”;或云“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圣外王之業(yè)”,而不要蠅營狗茍于“一體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或云人要“益于當時,聞于后世”,從而上可以報效國家,下可以振興自己的家族;或云“為人勿沾名士之氣”,不要自認為有才華,目空一切,大言不慚,那樣只會害人害己;或云“不義之財,不取為是”;或云“衣僅求其暖,食僅求其飽,住僅求其安”,不應該追求奢華,因為“晏安如鴆毒”,表面上舒適、安逸的生活會讓人像飲鴆毒一樣受害;或云“勿持傲謾,勿尚奢華”,并規(guī)有“四戒四宜”:“一戒晏起,二戒懶惰,三戒奢華,四戒驕傲。既守四戒,又須規(guī)以四宜:一宜勤讀,二宜敬師,三宜愛眾,四宜慎食?!庇秩缱x書方面,或云“學貴變化氣質,豈為獵章句,干利祿哉”,讀書獲得知識、提高素質放在首位,不是一味地灌輸讀書入仕的思想;或云不要科舉入仕,而要努力進取,注重個人修養(yǎng),做一個真正的有德之人;或云靠讀書發(fā)跡,靠苦志厲行享譽盛名,光宗耀祖,不要妄自菲薄,甘居人下;或云“當年蓬矢?;∫猓M為科名始讀書”;或云不能做只知道尋章摘句、尋行數墨的書呆子,更不能讓一些煩瑣的禮節(jié)和過度的應酬消磨時光,而應向范仲淹學習,“以天下事自任”,將自己的所學,為國家出謀劃策,以有益于民生社稷;或云“讀書貴在用世”,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增加見識,經國濟世;或云“蓋士人讀書,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恒”。有志是基礎,有識是前提,而有恒則是保證。沒有志向,只會歧路亡羊,盲目從事;沒有見識,只會是井底之蛙,所見有限;沒有恒心,只會虎頭蛇尾,半途而廢。再如講為官之道,或云要學蘇武嚼氈、馬援裹革,為了國家和老百姓的安危,寧可拋妻棄兒,置全家生死于度外,舍小利而取大義;或云“為官不宜數問家事”,要正確處理家事、私事同國事、公事之間的關系,以國事、公事為重,致力于為民“興利除害”;或云“以做官發(fā)財為可恥,以宦囊積金遺子孫為可羞可恨”;或云為官要“可屈可伸,可行可藏”,遇到挫折和逆境,唯有泰然處之,行若無事,才是官場最佳的處世哲學;或云“民生于三,事之如一”,一個人沒有父親不能有生命,沒有君長的衣食俸祿不能活下去,沒有師傅的教導不知道做人的道理和知識,所以對他們應該一樣尊敬忠誠,學成以后,立志做一個對上能夠報效君親,對下能造福百姓的“干城之器,有用之才”。凡此種種,大都隨想而至,揮筆自如,舉凡議政論治、談詩論藝、訓子誡弟、抒情言志乃至言情論愛、兒女姻親等家庭瑣事,皆可入書。父兄們總是用滄桑歷盡的生活閱歷、韜光養(yǎng)晦的人生經驗、偉岸正直的道德人格來教益自家子孫。時至今日,披卷覽閱,仍覺熠熠生輝。
(選自《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