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越秀
摘 要: 精神分析理論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傳入中國,作為一種文藝創(chuàng)作理論和批評方法影響了一大批作家,魯迅就是最早介紹并在實踐中進行嘗試的現(xiàn)代作家,受精神分析理論的影響,他小說中的一些人物身上都帶有潛意識、性欲本能等精神因子。文章從精神心理學角度剖析其作品中人物阿Q的心理狀態(tài),除史學角度外,把阿Q作為一個原始意義上的人進行精神本源解剖,希望從中發(fā)現(xiàn)其獨立的本體色彩,以延宕其在文學史上的美學意義。
關鍵詞: 性本能 性欲 精神分析 弗洛伊德 國民劣根性
一、精神分析理論與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
蘇聯(lián)學者謝曼諾夫曾說:“魯迅小說之吸引讀者,是依靠樸素自然、匠心設計的結構、精選的典型細節(jié)和深刻的心理描繪?!盵1]這句話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魯迅小說中深刻的描寫技巧之一——心理描繪,關于這一點,魯迅頗受西方思潮影響。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創(chuàng)立的精神分析學說涌入中國大地,對于一直奉行“拿來主義”的魯迅來說,這一思潮給他的創(chuàng)作注入了新的活力。其實,早在日本仙臺學習醫(yī)學時,魯迅就接觸到了這一學說,并且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首次實踐了這一理論。他曾說自己“首先是很認真的,雖然也不過取了弗羅特說,來解釋創(chuàng)造——人和文學的緣起”[2]。“原意是在描寫性的發(fā)動和創(chuàng)造,以至衰亡的”[3]。《補天》是魯迅將原始人類的性欲本能和創(chuàng)造欲望注入文本中來激發(fā)人類擺脫外界束縛的性壓抑,而性壓抑正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產物。劉毓慶認為女媧乃女生殖器的生命化、人格化。在《補天》中我們從文章來頭“女媧從夢中醒來,只是很懊惱,覺得有什么不足,又覺得有什么太多了……”中看到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因子,弗洛伊德認為“焦急神經病的最常見的原因為未經發(fā)泄的沖動?;Φ臎_動已被喚起,但無從滿足或實踐;這種基力既失其用,于是焦急乃代之而起。我且認為這未經滿足的基力盡可直接化為焦急”[4]。結合劉毓慶的考釋和魯迅對女媧壓抑得不到釋放的描述,我們可以將這種“焦急神經病”闡釋為“性壓抑”。
弗洛伊德稱性本能可以用“力比多”這個專業(yè)術語代替,因此,女媧此時力比多流動的河床受到了阻塞,性本能受到了壓抑。正如魯迅所認為,欲望的洪水被壓抑的閘門堵住了泄口而不得釋放,這就形成了所謂的“人間苦”。女媧的“人間苦”迫使她轉移主體正常的性目的狀態(tài)并使她找尋一種替代物——造人,在藝術的創(chuàng)造中她找到了發(fā)泄的洪口,她感到“未曾有的永往和愉快”,這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原欲的轉移和升華,即將情感轉移到他物,女媧的這種行為是包蘊著魯迅偉大的贊美和鼓勵的。向來最為人詬道的性本能,魯迅卻毫不避諱地指出它的合理性,除了《補天》,《肥皂》、《高老夫子》等作品均可以看出魯迅對精神分析學的吸收借鑒。
1924年,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在魯迅手中結束了它的語言轉換使命,在文中二人都認可“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xiàn)法乃是廣義的象征主義”[5]。魯迅的大多數作品確實浸濡了精神分析學說的分子,然而對于弗洛伊德將一切都歸在“性底渴望”里的偏見是頗不滿的,他開始對于精神分析學中的“泛性論”進行質疑。在1933年進一步批判其性欲理論:“嬰兒出生不多久,無論男女,就尖起嘴唇,將頭轉來轉去,莫非他想和異性接吻嗎?不,誰都知道:是要吃東西!”[6]這與榮格所主張的嬰兒營養(yǎng)說是有不謀而合之處的,作為一個民族的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對俯拾皆是的外來思想并不是不辨黑白、一味拿來的,對于弗洛伊德學說中不合理成分的質疑和勇于批判是對當時中國所謂不攖主義的一種反撥,結合中國當時的實際情形,進行實地實情的揚棄,這就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家和思想家的貢獻。泰納認為:“必須有某種精神氣候,某種才干才能發(fā)展;否則就流產?!盵7]魯迅的小說就是在這種精神氣候下創(chuàng)作的。
二、阿Q的性本能
一個偉大的文學家和思想家的評判標準就是他創(chuàng)造出的為他人所沒有創(chuàng)作出來的東西,這就是他的不朽的貢獻。魯迅為我們創(chuàng)造的不朽的貢獻之一便是讓阿Q躋身世界人物畫廊。馬克思在《中國革命與歐洲革命》中論道:“英國侵略使舊中國開始解體,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閉棺木里的木乃伊一接觸到新鮮空氣便必然要腐敗一樣?!盵8]外界的入侵造成一個國家的長久禁錮被打破,魯迅的一支筆正像革命的爆破力一般,沖擊出阿Q這個“集國民劣根性之大成”的靈魂。
《阿Q正傳》這個名稱便具有辛辣的諷刺意味,要知道阿Q是一個無名又無姓,無田又無錢的流浪雇農,威廉·萊爾說:“他(魯迅)的諷刺經常指向‘名與‘實之間的割裂。名,是傳統(tǒng)的社會公認的理想的美妙名稱;實,是中國社會當前的現(xiàn)實?!盵9]現(xiàn)實確實是這樣,阿Q一直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受盡他人的嘲笑和欺壓,靠給別人做一些零活維持溫飽?;镜纳嬍墙鉀Q了,但社會地位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我們古代的聰明人,即所謂圣賢,將人們分為十等,說是高下各不相同。其名目現(xiàn)在雖然不同了,但那鬼魂卻依然存在”[10]。就因為阿Q自稱姓趙,結果被趙太爺打了一巴掌,對于這樣一個卑賤的人,生活尚不能自足,何談娶妻生子,但阿Q畢竟是一個有欲望、有活力的人,是一個對女人也有想法的男人。
廚川白村在《苦悶的象征》中說道:“這精神分析論(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著想之極為奇拔的地方,對于變態(tài)心理、性欲學等的研究,卻實在開拓了一個境界?!盵11]不可否認,弗洛伊德的性欲理論確實是一種奇崛的發(fā)現(xiàn),其理論認為人的本質中最重要的是追求性欲和攻擊欲望的滿足。阿Q在社會上處于安弱守雌的地位,可他畢竟是一個已到而立之年的男人,生活中不可避免要受到性欲壓抑之苦,阿Q是在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了自己壓抑已久的性本能的呢?是在被假洋鬼子打了棒子后遇到小尼姑開始的,“和尚動得,我動不得?”“女人,女人!……”。阿Q這種滑膩的對于女性的欲望開始萌發(fā)了,這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術語概括則是“初始性目的的固著”。阿Q對于女人是有著本能沖動反應的,只是由于羞恥、道德等這些力量的壓抑(弗洛伊德把它稱之為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性本能被外界壓制的歷史沉淀物),然而當環(huán)境一給出信號,它們就及時冒出來。自古以來,食色,性也,但封建倫理道德卻主張“存天理,滅人欲”,并且用這倫理教條禁錮形形色色男女,正是儒家的這種對人欲的嚴防死守,壓抑住了人的原始欲求。在阿Q向吳媽“告白”之前,他只能暫時將自己的性目的轉移到小尼姑身上,弗洛伊德認為這種性目的的轉移之前是有一個漸變過程的,而這個漸變過程是通過“撫摸”和“觀看”實現(xiàn)的。
五六年前,阿Q偷偷摸過女人的大腿,現(xiàn)在他又開始摸尼姑滑膩的光頭了?!八ぷ∫恋拿骖a?!儆昧Φ匾粩Q,才放手”。阿Q在撫摸之后有些飄飄然,對小尼姑的撫摸(這撫摸過于粗暴)給他帶來愉悅感,還讓他產生源源不斷的興奮。另一步是觀看,弗洛伊德認為觀看是一種衍生自撫摸的行為,在這里,“觀看”蒙上了性的色彩,他(阿Q)留心注意那些想“勾引”男人的女人,然而她們并不對他施以青睞,阿Q是想行使本能的,然而“男女之大防”根深蒂固的藩籬并沒有松懈,只能通過觀看這類行為緩解自己的欲望。阿Q想吸引別人的關注滿足自己的欲望這是無可厚非的,可是阿Q朝小尼姑吐唾沫、扭尼姑臉、朝男女擲小石子這類近似暴力的舉動說明他的性本能已經壓抑到變態(tài)的施虐的程度,為什么阿Q性本能的實施會以殘暴的行為出現(xiàn),而不是溫柔以待呢?對于性本能和殘暴之間的關系,弗洛伊德這樣認為:“根據一些權威觀點,性本能的攻擊成分實質上是同類相殘這種欲望的殘留物?!盵12]這正應了魯迅的判斷:“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蝗绻@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人的犧牲能給予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13]
三、阿Q的愛情心理
性欲已經壓抑至變態(tài)程度的阿Q,表現(xiàn)出癔癥患者的二重人格,一方面是對性的極端厭惡,另一方面是對性的極端渴望。其實“厭惡”正是“渴望”而不得的情緒極端異化的衍生物。阿Q在禮教規(guī)范的壓制下強烈地排斥著性本能,以致到了性成熟階段還對性一無所知。在小尼姑罵出那句“斷子絕孫的阿Q”后,阿Q意識到自己承擔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使命,他需要尋找能繁衍后代的工具(他根本不懂得愛,他所有的只是觀念本能、性本能),這時他向吳媽“告白”的那句“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便是極端夸張的原始本能壓倒禮教的藩籬而肆虐發(fā)泄的產物。癔癥發(fā)作的本能沖動將阿Q的夸張性欲表露無遺,這又與社會的貞操觀念格格不入,也就造成他戀愛的悲劇。在這里,我們需要分析阿Q為什么要選擇吳媽作為他的性對象,很明顯這是他的性本能沖動在作祟,然而我們從弗洛伊德的愛情心理學的分析中可窺見其“告白”心理形成的機制。
弗洛伊德認為男人選擇對象有兩條先決條件,第一個先決條件是:當事人絕不應該將一個自由的女人選為戀愛對象——只有這種女人被另一個男人宣布擁有權之后,當事人才會對她產生興趣。在吳媽向阿Q閑談趙家家事時,阿Q想到“女人……吳媽……這小孤孀……”。似乎是一想到吳媽是一個死了男人的女人,阿Q就下意識地迸出那句“我和你困覺”;第二個先決條件被弗洛伊德稱為“非妓不愛”,大意是如果某個女性純潔善良、品行端正,沒有過性經歷,那她對當事人不會產生任何吸引力,但是只要某個女性在性方面或多或少聲名狼藉,她的忠誠度和可信度惹人懷疑,她就能贏得青睞。那么吳媽真的符合這些條件嗎?《阿Q正傳》中提到吳媽坐在長凳上和阿Q談閑天時說的都是趙府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事,“老爺要買一個小的……”“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我們的少奶奶……”,封建社會中下人是要三緘其口的。由此可以看出吳媽是一個愛嚼舌頭的長舌婦,當陷入瘋狂想女人狀態(tài)中的阿Q對吳媽說要和她困覺時,吳媽的反應是先是“啊呀”一聲,然后愣了一息,到這阿Q并沒有過分的舉動,吳媽完全可以給阿Q一巴掌或者罵他幾句,可是這個自以為清白,自以為忠貞的吳媽卻又大叫著往外跑,且跑且嚷,把這件事鬧大了,故意要證明自己有多正經似的,正像阿Q后來所說的那樣,吳媽是假正經,阿Q選擇吳媽為性對象,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更何況有見縫插針,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鄒七嫂的那句“誰不知道你正經”更讓我們懷疑吳媽是否真正經,但是她虛偽是的的確確的,阿Q死前她不是也分得了一杯羹嗎?總結下來,男人特別是性饑渴的男人選擇戀愛對象的先決條件,吳媽是符合的,既然如此,吳媽的虛偽就表現(xiàn)在她完全可以拒絕阿Q,卻頂著圣女的帽子將阿Q往死亡深淵又推進了一步。阿Q的“戀愛”是失敗了,正如我們所知的那樣,它必然是失敗的,帶著封建鐐銬跳舞的阿Q的原始本能至死也沒有得到滿足。
魯迅在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候說:他把小說中的男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里,試煉他們,不但剝去了表面的潔白,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而且要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的潔白來。而且不肯爽利地處死,竭力要放他們活得長久[14]。魯迅大概是欣賞這種做法的,因此他用精神分析法將阿Q靈魂放大看,一幕幕民族的血淚史就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國民精神、生理的變態(tài),心靈受封建羅網折磨,似乎已成了民族具有普遍閹割性的縮影,這種縮影從另一個方面體現(xiàn)了阿Q作為一個個體的人的價值在魯迅小說乃至文學史上的美學意義,即對于自身的解放,生理和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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