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純
話說范蠡和文種共同輔佐越王勾踐打敗吳國后,范蠡選擇激流勇退,文種則留下來做了丞相。范蠡走時給文種留下一封信,信中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故事被司馬遷寫進(jìn)《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于是有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成語。殊不知,這兩則成語竟被誤讀千年,影響至今。
某公司職業(yè)經(jīng)理人小栗,就深諳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道。他有一套自己的打工哲學(xué):凡事化簡為繁,處處彰顯自己在公司里不可或缺的地位。沒有問題創(chuàng)造問題也要解決問題,即先放一把火再去做救火英雄。小栗的老板多年來對小栗信任有加,也十分放權(quán)。老板的邏輯是騰出精力考慮戰(zhàn)略上的事情,把公司的金牛項目交給小栗。因為是金牛項目,縱使小栗能力一般,但“業(yè)績”卻可圈可點。
老板也對小栗不薄,給高薪、給機(jī)會,但小栗還是擔(dān)心有一天落得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場,便一步步將自己的打工哲學(xué)應(yīng)用到極致。老板明白小栗的心思,直至有一天公司的金牛項目經(jīng)營不及預(yù)期,公司又總是人為地后院起火,便再也不能容忍小栗的化簡為繁。小栗辭職了,卻進(jìn)一步堅定了他的打工哲學(xué),逢人便講自己如何功勛卓著、天下老板無不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徒。
莊子《外篇·秋水》中北海若說:“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毙±踝詣?chuàng)的“打工哲學(xué)”,根源在于誤解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其實二者并非是絕對的因果關(guān)系。
其實在范蠡寫信給文種之前,吳王夫差就說過類似的話?!秴窃酱呵铩分杏涊d:公元前473年,越國攻打吳國,將吳王包圍,吳王寫信用箭射給文種、范蠡說:“吾聞:狡兔已死,良犬就烹;敵國如滅,謀臣必亡。今吳病矣,大夫何慮乎?”即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如果按照小栗的“打工哲學(xué)”,沒有敵人也要制造敵人,故意在老板面前刷出自己的存在感,那么劇本應(yīng)該這樣改寫:“范蠡鼓動越王放吳王一馬,讓吳越兩國長期并存,最好勢均力敵,這樣自己就可以長期大有用武之地?!?/p>
但范蠡是優(yōu)秀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當(dāng)勾踐欲接受吳王投降時,范蠡當(dāng)然不會中計,他對越王勾踐說:“今天是上天把吳國賜給越國了,越國難道可以違背天命嗎?再說君王早上朝晚罷朝,不是因為吳國嗎?”范蠡繼承了老子的思想,深知“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真正有能力、有高度的人不需要培養(yǎng)一個像吳國這樣的敵人,以使自己長期擁有用武之地,更無需放火之后再當(dāng)救火英雄。
相反,飛鳥未盡,藏起良弓的比比皆是。吳王在會稽大敗越王勾踐時,吳王欲接受勾踐投降,伍子胥進(jìn)諫苦勸:“今天不滅亡越國,必定后悔莫及。勾踐是賢明的君主,大夫文種、范蠡都是賢能的大臣,如果勾踐能夠返回越國,必將作亂。”但吳王不聽伍子胥的諫言,反將其殺害,卻赦免了越王,最終導(dǎo)致吳國被越國所滅。
伍子胥并非不懂“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只是作為自信的員工,他無需依靠越國的存在才能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另一方面,他更知道鳥盡與弓藏、兔死與狗烹其實沒有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只是無奈遇上一位昏庸的老板,吳王聽信讒言,賜死伍子胥。飛鳥未盡,而伍子胥這把良弓不是被雪藏,而是被直接廢掉了。
高度不同,風(fēng)景不同。飛鳥未盡,良弓也極有可能被藏起,諸如伍子胥之于吳王;飛鳥已盡,良弓也不必藏起,只是選擇權(quán)落在了良弓身上,促進(jìn)人才的自由流動,諸如范蠡之于越王。
言至此處,難道是司馬遷錯了嗎?范蠡的確在信中明確說過“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語。讓我們看看范蠡接下來說了什么:“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越王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其實有兩層意思,一是越王不是一個可以“與共樂”的人;二是越王的格局不夠大,就當(dāng)時的局勢,遠(yuǎn)遠(yuǎn)沒到飛鳥盡、狡兔死的地步,良弓、走狗都大有用武之地,只是越王看不到而已。
不可與共樂,這恐怕是大多數(shù)帝王的共性。除了秦始皇嬴政、漢光武帝劉秀、宋太祖趙匡胤,開國帝王都給人留下誅殺功臣的印象,難道都是“不可與共樂”?陸賈向漢高祖的諫言一語道破其中的秘密:“您從馬上打下來的天下,難道還能在馬上治理天下嗎?”功臣們擅長馬上打天下,大多卻不長于下馬治天下。功臣希望皇帝可以“與共樂”,內(nèi)在的邏輯是論功行賞、按勞分配。殊不知獎賞的目的更主要是為了激勵,有功勞也有苦勞者需要獎勵,對未來有貢獻(xiàn)的人更需要激勵。有時二者不可兼顧,老板從利益上講會更重視對未來有貢獻(xiàn)的人。這時老板可以在物質(zhì)上對功臣不吝嗇,卻很難在職務(wù)上不吝嗇。所以,趙匡胤杯酒釋兵權(quán)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果。
但不是每位功臣都能如石守信等人那樣識大局。唐太宗李世民在慶善宮舉行宴會,邀請了皇親國戚、朝廷大員前來參加。酒過三巡,開國功臣尉遲敬德向一個座次排在他前面的人大聲質(zhì)問道:“汝何功,坐我上!”事后,唐太宗召見尉遲敬德:“我讀漢代歷史,非常反對漢高祖誅殺功臣,所以我希望能與你們這些功臣共享富貴。今天看到你的表現(xiàn),方知韓信、彭越當(dāng)年被誅,并非只是高祖的過錯。國家的治理,無非是賞與罰而已,非分的恩遇是不可多得的,望你加強(qiáng)修養(yǎng),好自為之,否則后悔都來不及了!”不可與共樂,大多是不得已而為之。
再說越王勾踐的格局。太史公說:“勾踐辛苦勞作,深謀遠(yuǎn)思,終于滅亡了強(qiáng)大的吳國,向北進(jìn)軍中原,尊奉周室,號稱霸王。能說勾踐不賢能嗎?這大概也有夏禹的遺風(fēng)吧!” 史書記載,勾踐滅吳后,勾踐主張稱霸,文種主張養(yǎng)民,顯然此時的文種已跟不上老板的戰(zhàn)略擴(kuò)張步伐。當(dāng)“王者之道”與“人本性”不可共存,文種之死也就無法避免。因此,我們不能批判勾踐無容人之量,只能說,三觀不合,勉強(qiáng)無益。
作為員工,我們敬佩范蠡的格局。勾踐作為一代霸主,實現(xiàn)了他的王道;而范蠡作為全能員工,實現(xiàn)了商道,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一個斜杠人才。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看,范蠡的格局已超過了勾踐,領(lǐng)導(dǎo)需要我時,我大顯神通,不需要我時,功成名遂身退,拓寬自己的職涯之路,開辟另一番事業(yè),無需抱怨“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認(rèn)為“鳥盡弓藏”的人,首先認(rèn)為自己是良弓,然后認(rèn)為良弓只有“射鳥”這一個功能,這樣的人一定是一個沒有學(xué)習(xí)力毫無再就業(yè)能力的人,在迭代更新如此頻繁的時代里,最終會在激勵的競爭中被淘汰。
孔子曰:“君子不器?!币馑际钦f,作為君子,不能囿于一技之長,而應(yīng)當(dāng)“志”于“道”,從萬象紛呈的世界里邊,去悟到那個眾人以下所不能把握的冥冥天道,從而以不變應(yīng)萬變。君子不器,則飛鳥盡,良弓還有更大的用途。
“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這是君子不器的第一層境界。如范蠡一樣,與越王勾踐志向相投時輔佐勾踐復(fù)國;與越王勾踐志向相左時浪跡天涯,人生如畫卷一樣卷起來揣在懷里。范蠡君子不器,為官可以出將入相,經(jīng)商能成為巨賈,思想亦流傳千古。而不是那種“除了收費什么也不會”的怨天尤人,加班還要發(fā)朋友圈在老板面前刷存在感的惺惺作態(tài),工作完成也要故意加班的自覺重要。
“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這是君子不器的第二重境界。孔子沒有講明南容究竟有哪些突出的表現(xiàn),但這已是對南容的高度評價,并把自己的侄女嫁給他,“以其兄之子妻之”。邦無道時,無需“卷而懷之”,能夠身處亂世而“免于刑戮”,不似文種那樣被“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边@是君子不器的最高境界,即國家有道,要正言正行;國家無道,還要正直,但說話要隨和謹(jǐn)慎。文種就在這方面吃了大虧?!对酵豕篡`世家》中記載,文種看過范蠡的信后,聲稱有病不再上朝。有人中傷文種將要作亂,越王就賞賜給文種一把劍說:“你教給我攻伐吳國的七條計策,我只采用三條就打敗了吳國,那四條還在你那里,你替我去到先王面前嘗試一下那四條吧!”文種于是自殺身亡。文種既沒有做到“正言正行”,又沒有做到“危行言孫”,被賜死還抱怨“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流傳兩千多年的“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讓人們據(jù)此感嘆世態(tài)炎涼。正所謂成功易守功難。當(dāng)員工更多希望老板“可與共樂”時,不如擺正位置,做到君子不器。比“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更可怕的是離我其誰、化簡為繁的做作之態(tài)。當(dāng)老板更多希望員工“主動釋下兵權(quán)”時,不如多一分心胸,少一分猜忌。正如馬克思所言,愛是需要喚醒的。其實一切都是需要喚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