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凌
俾斯麥在中國知識界的“聲望”,近年來有增無減。有人將俾斯麥一手塑造的德意志帝國視為“政治成熟”和“民族覺醒”的典范,有人認為第二帝國(德意志帝國)是對第一帝國(神圣羅馬帝國)有意識的繼承和升華,甚至還有人說中國“出100個馬克思·韋伯,還不如出一個俾斯麥”。
但是且慢,在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塊壘之前,了解一下歷史的本來面目是有必要的。要正確理解德意志的歷史傳統(tǒng)具體如何作用于1870-1871年之間建立的那個“帝國”,我們必須穿越回19世紀的歐洲時空。
神圣羅馬帝國的全稱“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這個名號實際上就是一個對中世紀普世帝國理想的哀悼。這個名號的正確含義,是“體現(xiàn)”或者“殘存”于德意志民族之內的神圣羅馬帝國。因為逐漸喪失了意大利和勃艮第(法國東北部地區(qū))的統(tǒng)治權之后,神圣羅馬帝國退縮到只有德意志部分。
這個帝國向近代德意志轉變的最重大事件,是法國革命和拿破侖戰(zhàn)爭的沖擊。原本遍地王子公主的神圣羅馬帝國,在19世紀初發(fā)生了劇烈地震——1800年還有1789個組成部分(其中有200來個小邦)的德意志,在十幾年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拿破侖的威壓之下,1803年2月25日德意志帝國代表會議通過一個總決議,取消了112個帝國諸侯領土,約有300萬人改變邦國國籍。此外,決議還廢除教會諸侯,實行教產還俗;歸并許多帝國城市,只有漢堡、不來梅、呂貝克、奧格斯堡、法蘭克福和紐倫堡仍為帝國直屬城市。
普魯士、奧地利在這次“領土轉移”中得利最大。巴伐利亞、符騰堡、巴登也擴大了領土。從這個意義上說,《帝國等級會議總決議》是神圣羅馬帝國一系列矛盾、爭端的落幕,也基本上可以看作是神圣羅馬帝國的“死刑判決書”,結束了之前神圣羅馬帝國內部等級與邦國的爭端,以邦國一邊倒的勝利,宣布了帝國憲制爭端的終結。
當拿破侖徹底失敗,德意志的小邦在合并下已經只剩下38個了。也正因為大家都占到了便宜,所以當拿破侖失敗之后,1814-1815年聚集在維也納的德意志各邦君主們,是不可能允許神圣羅馬帝國重建的,包括哈布斯堡的皇帝也是如此——從帝國瓦解里,雖然哈布斯堡獲得的好處沒有巴登、符騰堡、巴伐利亞那么巨大,但吞并薩爾茨堡這樣的好處也是實實在在的。所以,哈布斯堡的外交家梅特涅和與會的大部分邦君一樣,完全沒有考慮過要重建神圣羅馬帝國。
那么,神圣羅馬帝國的傳統(tǒng),是否就真的從此退出歷史舞臺了呢?神圣羅馬帝國從意識形態(tài)上說是羅馬的,從信仰上說,雖然帝國后來頒布了非常嚴格的“平等對待新教和天主教”的法令,但在本質上它是天主教的。一個羅馬的、天主教的、神授王權的專制君主國,顯然不符合1815年到1848年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在這個階段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追求的是德意志的、自由主義的、民主的理想。
但德意志的浪漫主義運動,卻給了神圣羅馬帝國借尸還魂的機會。德意志的浪漫主義運動和法國的浪漫主義運動一樣,是從歷史中尋求民族認同和人民自尊的。浪漫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本質上是懷舊的、歷史性的。
德意志的近代史基本上是一團糟。17世紀的宗教戰(zhàn)爭,使德意志陷入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18世紀雖然產生了輝煌的魏瑪文化,但18世紀末的對法戰(zhàn)爭、19世紀初的拿破侖戰(zhàn)爭,德意志深受打擊,這段悲催歷史也很難用來塑造民族認同。
德意志的輝煌來自古老的時代,尤其是中世紀。奧托諸帝、薩利安王朝諸帝,萊茵河兩岸的古老城市和古老傳說,自然成為民族主義運動的文化土壤。格林童話、瓦格納的歌劇,都推崇中世紀。
于是,對古老的神圣羅馬帝國的文化加以改造,強化其日耳曼的、等級合作的、自由的一面,強調彼時的國家統(tǒng)一、帝國的崇高威望,成為德意志浪漫主義的重要主題。所以,一個上到君王下到市民、知識分子的懷舊熱潮,在1815年到1871年之間風起云涌。
1870年的普法戰(zhàn)爭中,普魯士和德意志各邦聯(lián)軍,出人意料地戰(zhàn)勝了法國。不僅出乎戰(zhàn)前認為法國勝券在握的大部分觀察家的意料,聚集在凡爾賽宮的勝利者們,自己也沒有想到贏得如此輕易。
其中,最惴惴不安的就是跟隨普魯士痛打了龐然大物法國的南德意志各邦,因為法國雖然此刻戰(zhàn)敗,可是一旦法國重新崛起,要向德意志尋求報復,那么處在法軍天然的進軍路線上的它們,就成了真正的勝利者普魯士的擋箭牌。所以南德意志四邦,尤其是直接與法國接壤的巴登大公國和緊挨著巴登大公國的符騰堡王國,希望以一種更加緊密的方式,把普魯士王國和自己結合在一起,作為威懾法國報復情緒的后盾。
與此同時,已經成為奧匈帝國的哈布斯堡君主國,在普法戰(zhàn)爭期間也一度試圖站在法國一邊參戰(zhàn),報1866年普奧戰(zhàn)爭之仇。而巴伐利亞王國和薩克森王國,都與維也納宮廷保持著傳統(tǒng)的友誼,其中的薩克森王國更在1866年和奧地利帝國一起,抵御普魯士軍隊的進攻。一旦奧匈帝國對普魯士開戰(zhàn),薩克森和巴伐利亞倒向奧匈帝國的可能性,讓普魯士王國深感不安。
在這種喜憂參半的復雜情緒下,普魯士王國與南德意志四邦(巴登、符騰堡、巴伐利亞、薩克森)對于實現(xiàn)“德意志統(tǒng)一”一拍即合。對普魯士來說,這種“統(tǒng)一”可以避免薩克森和巴伐利亞倒向維也納,而對南德意志四邦來說,這種“統(tǒng)一”可以威懾想要復仇的法國,利用普魯士軍隊來保障自己的安全。所以,1870年的所謂“德意志統(tǒng)一”,在這五個大邦(普魯士加南德意志四邦)的政府首腦眼中,更接近“聯(lián)盟”,是在1866年普魯士與其他四邦的秘密軍事同盟的基礎上,進一步加強它們之間的同盟關系。
但問題在于,這件事并不能只由它們決定。此時的普魯士首相俾斯麥已然大權在握,但他并非沒有反對者。1848年以來就在議會里占據著多數(shù)的自由派,并沒有隨著自由派內閣的垮臺而失敗。無論是在“三級選舉制”的普魯士邦議會,還是在1867年建立的普選的北德意志聯(lián)邦議會里,這些自由派都占據著相當?shù)膬?yōu)勢。
遲至1870年,德意志民族主義運動依然保持著自己的自由主義色彩,他們在國家層面要求德意志統(tǒng)一,在政治體制上要求民主化改革,在經濟上要求自由貿易。俾斯麥和支持他的容克貴族們,對這三個問題一個都不愿予以成全。但自由派也有自己的代言人,那就是普魯士王國的腓特烈·威廉王太子,未來的皇帝腓特烈三世。從1862年以來,腓特烈·威廉王太子就是俾斯麥的堅定批判者。
所以,當1870年開始討論新國家之體制的時候,腓特烈·威廉王太子提出了一個真正符合民族自由派的國家統(tǒng)一的主張,那就是新生的德意志國家應該是民族國家,而不是羅馬帝國的復興;查理曼以來的羅馬帝國因素,是非德意志的、有害的東西,新國家的名號應該是德意志王國,新國家的元首也應該叫做德意志國王;同時,因為新國家的元首是德意志國王,所以新國家里的那些國王們也就因此而失去國王頭銜,改稱公爵。這個主張得到了民族自由派的熱烈支持,一度占了上風。
但權力畢竟掌握在俾斯麥和威廉一世國王手中。俾斯麥提出的憲法草案里,回避了是“德意志國王”還是“德意志皇帝”的問題,因為他給未來德意志國家設置的國家元首是“德意志聯(lián)邦主席”。
俾斯麥的主張是:新國家的體制是由新國家的性質決定的,而新國家的性質一目了然,就是北德意志聯(lián)邦加上占據北德意志聯(lián)邦絕大部分領土和人口的普魯士王國,與南德意志四邦簽署的防御同盟。所以,根本沒必要改變北德意志聯(lián)邦已經決定的國家體制和國家元首,只要把北德意志邦聯(lián)在同盟條款的范圍內放大到南德意志四邦,成為德意志聯(lián)邦就可以了。那么,國家元首也就不再是問題,就是北德意志聯(lián)邦主席變成德意志聯(lián)邦主席就可以了。
不但如此,在談判的過程中,俾斯麥還把南德意志四邦對聯(lián)邦的義務大幅度下調。在北德意志聯(lián)邦,普魯士陸軍部把自己的兵役制擴大到了聯(lián)邦內的各邦,但是南德意志四邦的陸軍被允許保留,而且依照它們自己的兵役制度組織和訓練。新的德意志聯(lián)邦,對南德意志四邦和普魯士的控制能力都很低。新德意志國家,客觀上是與以普魯士為首的德意志五大邦平行的機構,德意志國家整體的財政收入甚至還不能跟普魯士一個邦的財政收入相提并論。說它是德意志五大邦的君主們的牽線木偶,也不算夸張。
這個聯(lián)邦憲法在德意志各邦都遭到了猛烈抨擊。而腓特烈·威廉王太子的德意志王國計劃,也被俾斯麥輕而易舉地否決了。理由也很簡單,那就是“你不可能讓三個國王退位而不用刺刀”,更不可能“動用刺刀而不留下長久的仇恨”。于是,歷史傳統(tǒng)被俾斯麥翻出來,作為安撫忿忿不平的反對派的手段。
俾斯麥眼中,德意志國家是個迫不得已的權宜之計,是為了滿足渴望統(tǒng)一的民族主義者的一個姿態(tài),所以他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傳統(tǒng)因素來煽情,來滿足這些人。神圣羅馬帝國的古老記憶和對皇帝的浪漫幻想,就是現(xiàn)成的道具。
那么,為了保留南德意志的三個國王,新國家的元首只能是皇帝了。于是,俾斯麥寫信給巴伐利亞的路德維希國王,表示如果巴伐利亞接受普魯士國王的權威,將給巴伐利亞王權帶來損害,而假如接受德意志皇帝的權威,則將把普魯士國王變成同胞。路德維希也就依俾斯麥的建議致信威廉國王,希望他成為皇帝。俾斯麥據此起草了皇帝宣言,從此皇帝威廉一世橫空出世,德意志國家、德意志聯(lián)邦也搖身一變,成為所謂的德意志帝國。
通過回顧德意志第二帝國出籠的全過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羅馬帝國的回憶”沒有在帝國崩潰時被一筆勾銷;相反,因為1815年到1871年的德意志民族主義運動和浪漫主義運動,這種中世紀的遺產重新具有了某種現(xiàn)實性。所以,當1871年再次塑造德意志國家的時候,當局者選擇了這個更加非德意志的,浪漫的、中世紀的“皇帝”頭銜。
俾斯麥在民主的大德意志、聯(lián)邦的小德意志、統(tǒng)一的德意志帝國和畸形的德意志帝國里,選擇了最糟糕的第四種道路——既不真正統(tǒng)一國家,又用皇帝的名號、帝國的旗幟來糊弄民族主義者;既用普選的帝國議會來糊弄民主派,又千方百計架空這個帝國議會;承認了帝國的政黨政治,又否認帝國的政黨有推動政策的權利。
而1871年以后的德意志帝國歷史,也正是被窒息的德意志民族主義運動與半專制君主國、俾斯麥設計的全套制度之間互相齟齬、最終走向覆滅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