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毅
母親今年67歲了,生活軌跡發(fā)生幾次變化,20歲前是城市人,接著變成農村人,50歲又回到了城市。不管母親的人生、身份怎么變,有一種“習慣”沒變,那就是母親與針一直保持著親密聯(lián)系,用很多人的話形容,母親就是生活在針尖上。
母親是1969年知青,下鄉(xiāng)前在街道繡花組工作過,去農村兩年后,經人介紹和父親結了婚,接下來便遭遇分家、養(yǎng)老人的貧苦。母親很要強,為了讓家里日子過得更好,又撿起繡花的手藝。就這樣,母親托以前的工友拿出繡花活兒來,她白天在生產隊下地,晚上回家偷著繡,伴著油燈和蠟燭,一繡就繡到后半夜。母親繡花很撒野拼命,有時間就繡,中午回家吃飯的功夫也能繡上幾片樹葉、花瓣,往往別人一個月的活兒,母親僅用半個多月時間就能完工,繡完這塊兒趕緊進城送去,再拿回新活兒。雖然做一件活兒只能掙個二三十元的,但那些年我家里蓋新房子,給老人治病,撫育孩子,包括添置東西……幾乎都是靠母親一針一線繡出來的。祖父就常對鄉(xiāng)人夸獎:“有門好手藝走遍天下,就像我們家毅他媽那樣?!?/p>
大概是母親懷孕期間一直在繡花,讓我過早接觸繡花的緣故,我從小就喜歡躺在母親的繡花撐子下面,聽著繡花針穿過布面撲撲作響的聲音睡覺,對于我來說,那是最好的“催眠曲”。我還特愛看繡花,尤其是看母親手臂上下翻飛的繡花動作,在我8歲之前的記憶中,感覺繡花時的母親才是最美的。三十多年后,當我偶爾在江浙看到幾個女人坐著刺繡的情景時,腦海中頓時浮現(xiàn)出母親繡花的樣子,耳邊也傳來那針尖上下穿布的聲響,那一下下仿佛敲在我的胸口,悸動得厲害。我知道繡花的母親已經深深印在我的心里。
上世紀80年代初期,母親在當地安排工作,從此就很少繡花了。但同樣和針線沒分開過,那時我家買了一臺縫紉機,母親自學剪裁,繡花的巧手同樣用到這上面,用母親的話說,衣服是一個人、一個家庭的臉面,所以爺爺奶奶、父親、我們兄妹幾人的衣褲始終保持鮮亮簇新。同時母親利用在供銷社工作的機會,一看到新穎的衣服樣子,回來就能做出“山寨版”。她不僅給我們做,也給周圍鄰居做,尤其到了年關歲尾,家里的縫紉機沒有停下的時候。于是那些年,我的耳邊始終回響著縫紉機“噠噠”的聲音,一點沒覺得它是噪音,反而認為這也是美妙的音樂……
如今那臺縫紉機還在,早已不能用了,卻還放在屋子的角落。我曾嫌它占地方,剛把收廢品的叫到家里,父親見了大聲斥責:“你知不知道這臺縫紉機給咱家立了大功,它是你媽的‘寶貝……”聽得出父親對母親為這個家付出的肯定,也明白了父親為什么還會保留著兩根長長的繡花撐子。
再后來母親退休了,跟著我們回到城里,本以為母親可以休息清閑幾年,沒想到她又拿起了針線,不過這次的針大了、線也粗了,針是毛衣針,線是毛線。老年的母親對織毛衣入了迷,看見有人穿個新花樣的毛衣,就過去問人家怎么織的,還買回好幾本毛衣針法的書籍,邊學邊織。從此,我就再沒買過毛衣,一家人的毛衣毛褲都是出自母親之手,從以前的只有普通平針毛衣,到后來的花樣繁多,樣式各異,母親越織興致越高,一年年從春到冬,似乎都在不停地織。
因為年輕時繡花勞累,母親眼睛大不如從前,這幾年陸續(xù)做過胬肉、白內障手術,目前眼底還有病變,而且手指也患有類風濕的骨病。可母親卻毫不在乎,更拼命地織起毛衣,家人勸過她多少回,我甚至折斷過母親的毛衣針,但母親總是一句“現(xiàn)在我還能織,就讓我為你們多織一點吧”,讓我再也找不到理由阻止下去。
當然,這些年母親也為我織了很多件毛衣,現(xiàn)在基本都過時了,變小了,全都在那兒當擺設。有次搬家,幫我收拾的同事驚訝我還有這么多手織的毛衣在,我驕傲地說都是我媽給我織的。同事羨慕:“你多幸福啊,還有那么多母親給你留著念想的東西?!贝_實,除了回憶,那些毛衣件件都編織著母愛,我昂著頭,心里有無限的滿足和感動。
去年是母親66歲生日,家里好多親戚都來了,現(xiàn)場我就回顧了母親這些年繡花、做衣服、織毛衣的情景,我幽默地說把母親比喻成活在針尖上絲毫不為過,當時大家哈哈一笑。笑過之后我們兄妹都掉淚了,因為我們知道,針尖只是母親生活勞作的一部分,同時代表她的堅強勤勞,更有一生對家庭、對子女的無私、偉大的愛。于是,我鄭重地跟母親說:“我們享受針尖上的愛足夠了,現(xiàn)在您才是我們的心尖尖?!?/p>
(摘自《海燕》2013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