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棟
從哈爾濱到北京一千多公里的鐵路線上,我睡的很多,田野像翻開的內臟,無聲地鋪延開來,又像卷軸一樣,無聲地合攏。之前,我在送行的朋友們中間,不停地穿梭,喝酒,每日都像同一天,看到在果戈里大街的合影,高聳的教堂被照片截成了兩半?,F(xiàn)在,我竟然睡得像是死去了一樣,沒有意識,也沒有睡夢,當我的頭從桌子上醒來,鐵軌的軋軋聲沿著薄薄的血管壁轟然傳到頭頂,睡前讀到艾略特的一句詩在耳朵里響著:“我本應成為一對粗糙的爪子,急急地掠過海底?!?/p>
回到北京,正好趕上夏可君的讀書會,讀的是《友愛政治學》。夏可君的課也是講德里達,我每周去一次,被他天才的激情恫嚇著,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做到的,看著滿黑板的德文、法文、拉丁文,教室雪白的燈光掃射著我們這些孤獨的頭腦里黝黑的島嶼,常常讓人感到眩暈。有一次課上到一半,有個青年悄無聲息推開門坐到我們中間,他長頭發(fā),臉瘦削,臉上帶著讓人琢磨的笑意,這個人就是卓青。
我只知道卓青是清華計算機畢業(yè)的,但這也是后來聽說,其他一所無知。那時,我大多的朋友都在北大,他們在做一個讀詩會,我有時也去。恰好是一個周末,我忘記了這邊的讀書會時間,急沖沖地趕往北大,剛出人大西門就遇見了卓青,他像是有些慌亂,我們笑了一下就過去了,后來我想到他大概是趕讀書會的時間。等到下一個周末,我準備好去文學院那邊參加讀書會的,卻收到夏可君的短信,這周的讀書會因事取消。又過了大概一周,我才知道這件事情是因為卓青自殺了。
我們這一代人中不乏茍且者,但大多注定要成為那個平庸的惡人。過去的十年里我們的生命中還充滿著不定的變數(shù),而今這一切已經水落石出,并不單單在于那個囚禁的牢籠。卓青已經無法平息他的這次自殺,這并不是他的第一次,卻是最后的一次,就像他一直無法平息生命中出現(xiàn)的那個黑洞,需要一雙眼睛凝視它才行。在讀書會上,他亢奮的聲調里始終有一種奇怪的聲響;在課堂上,他不安分地沉默著,但在讀書會上,他幾乎是在咆哮,和夏可君大聲地爭論,他揮舞著手掌,像是要劈開面前的空氣,他在用那種聲響去替代什么,但那個替代物對我們來說是如此陌生。就像夏可君所說,卓青是他的筆名,我們都不知道他真實的名字,那個真實的、原本的、最初的,現(xiàn)在成了我們最陌生的,它是和那個黑洞連在一起。要進入那個真實的世界嗎?或者進入真實的,就是進入最陌生的?
在知道那個消息的當晚,我在震驚中不能自已,也是在那個秋天,我的失眠愈發(fā)地嚴重,熬了一夜之后,看到清晨的太陽光突然給窗口的鐵絲網鍍金,會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就像我在一首詩中寫到,“當我顛簸在詛咒的大街/青年的迷霧蟄刺著我的神經”,同樣是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正是這樣奇異的感受驅使我去寫一首關于卓青的詩,我當晚寫好,發(fā)給了夏可君,他貼在無余主義的網站上悼念卓青。那首詩現(xiàn)在已經找不見了,還記得其中有一句是“世界下著一夜的雨”,因為這句詩成為了無余主義網站另一首悼念詩的標題。作者使用的網名,在帖子下面寫道,因為看見我那首詩中那句,感覺甚為切合,就拿來用作標題。我覺得寫得很好,在心里已經把自己寫的那首廢棄掉了。我當時還不知道寫《世界下著一夜的雨》的就是馬雁,我是在她離世之后才重新在她的詩集中讀到這首詩,伴隨著心驚肉跳的感覺。
事實上,在卓青那件事情一年多之后,我和馬雁在金澤熟識,談了很多話題,也談到了卓青,不記得什么原因我們沒有在卓青的話題上有過多的交流,只是談到如何與他認識的,對他的印象等等。我想如果談的足夠多,可能會談到我們都在第一時間寫了卓青的悼念詩,可是并沒有。我們當時都并不知道對方寫了那樣一首詩,而且它們還有那么一點緣分,以至我后來感到很多的遺憾。
在后來是,我聽到馬雁離世的消息,不勝悲痛,我很快寫了一首《友人》的詩,里面同時寫到了她和卓青。
因為靈魂的奧秘,要有友人在天上看我,
她于獨自的高寒中得勝。他呢?
于牲畜之口詢問沐浴的市民,
一閃念都像焰火,擊碎每個下午的斷層
我要昏睡得不知姓名,于傍晚,
靜默的畫眉鳥,看到生死。
在那一年之后,我失眠得更加嚴重,經常整夜不睡,在黑夜里無所事事,聽貝多芬,《第九交響樂》莊嚴神圣的樂聲使我不能自已,女生部合唱輝煌的響起時,我?guī)缀蹩斓粝卵蹨I。
幾次被問到寫詩的事情,使我決心去追憶十多年前的一個故事。那時,我在當?shù)氐木W鰧W生,規(guī)規(guī)矩矩的,當然也被目視為那些沉默寡言、營養(yǎng)不良的青年中的一員,私下里靠著不斷錯位的幻想來為生活加分,而世界最多不過是這幻想中的一塊空地,詩歌就是其中的真理。現(xiàn)在想來,僅此而已。
我也愿意去讀那些加固幻想的文字,而不使希望落空。有一次在雜志上讀到??说囊皇自姡Y尾處標明寫作地址的楷體字,令我格外振奮,“寫于警校胡同寓所”的字樣,使我錯以為??耸亲≡谖覍嬍覍γ娴哪菞潣抢铮贿@樣一個事實鼓舞。我繼續(xù)在書店里買回成捆的詩集,也狂熱地寫作,我曾在一首題為《一個青年詩人》的小詩里,試圖留住那段時光。
坐在街角的咖啡店,喝咖啡
或許還有些別的事情,幽暗的
玻璃窗上有一行剛寫上去的小字:
“我們活在世上的時間有如曇花一現(xiàn)?!?/p>
下面是他不斷燃燒地灰燼般的臉
于是他回家飲酒,終于憤懣不已
事實上,他靠著詩歌
終究活在靈魂向陽的一面
有時,他發(fā)高燒一樣地寫作
像是每個下午的仆人。
買到的成捆詩集當中,有一本是曙光的《小丑的花格外衣》,黑色的封面,曙光神采奕奕的臉孔浮現(xiàn)在上面。我后來重讀他的那句詩,“我一次又一次看見你們,我青年時代的朋友”,這張臉孔就會自行浮現(xiàn)。所以,我決心寫信給他,當然心里是惴惴不安,我怕的是杳無音信啊,我當時對一個真正詩人的熱切遠超過自己的理解,我需要的是證實和信念。所以,第一次去見他時,帶著抄好的詩稿,在他家小區(qū)樓下,他忽然從八樓陽臺露出頭來,喊著這里,我心里不由想到的是:啊,這是一位詩人!
之前,收到了曙光的信和電話,他在電話里忽然問我,在哪里買到的那本詩集,他自己已經沒有了。我馬上回應說,我買來給你送去吧,其實我常去的那家書店也已經售空了,但我慶幸自己找到了一個好的借口。詩集當然沒能買到,我直接帶著曙光給的地址上了公交車,而后有些心虛地坐在他面前?;厝r,我一路走回學校,還走錯了路,竟然走到了火車站。
曙光的身上有一些了不起的品格,我能完整地想起另外一個場景,我讀研究生時,曙光來學校上課,我們有時在一起吃中飯。每次他的包里都帶著厚厚的郵件,是外地詩人寄來的雜志或者詩集,通常我們談論一會兒,就會轉向詩歌的話題。學校食堂的小餐館,在我的寢室樓下,有時喝酒到很晚,被學生們包圍著,他們的喊聲和談話聲震動著兩邊忽然亮起來的窗玻璃,最后他起身付賬,每次如此,讓我略微有些不安。
那次見面,我也注意到他家窗玻璃上亮起的燈光,曙光舒適地坐在沙發(fā)里,他略微沙啞的嗓音,讓人有些著迷,因為那里有一種迷人的音調,就像他的詩里所回閃的那種。我試圖去發(fā)問,去把我的困惑丟給他,我仔細辨認他的話和有一刻忽然生動起來的臉龐。
我想,這個故事是一個開端,它是通過種種中介而現(xiàn)實的,使我迷惑于命運里的事情,而我在這條路上竟然走了十多年,現(xiàn)在想來,依然有些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