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他因演《羋月傳》《芳華》并參加《聲臨其境》等節(jié)目而走紅,但仍堅持“戲劇長在我身上,掉不了”。
年后到橫店的第五天,趙立新等來了一場重頭戲。他演魏公館的主人魏之深,準備離家去找尋至愛。公館里的女人(劉敏濤飾)和他有著多年情感糾葛,借用催眠術(shù)將他帶入夢境,試圖留住他。在識破詭計后,他掙扎著醒來,女人歇斯底里苦苦哀求。他不為所動,跌跌撞撞去開門,一頭栽了下去。
這是正在拍攝中的一部年代劇《南煙齋筆錄》,講述發(fā)生在清末民初的各種傳奇故事。一場七八分鐘的戲,連演三遍,導演喊“咔”,趙立新很快從這段“虐心的戲”中走出,恢復平靜。
無論是在演戲還是生活中,趙立新總給人一種從容的感覺。他近日登上綜藝節(jié)目《聲臨其境》的舞臺,用中文配《魂斷藍橋》,用英文配《功夫熊貓》,還即興表演《追捕》的經(jīng)典臺詞?!捌鋵嵍紱]怎么做準備,全靠多年積累?!彼f。正是因為這檔節(jié)目,趙立新憑借聲音和演技征服了一大批觀眾,在知天命之年走紅。
演了30多年戲,卻因綜藝而火,趙立新一度也有點感傷。但很快他就接受了,“有一方舞臺可以施展,演員的價值遲早會被發(fā)現(xiàn)、被記住”。
3月10日,也就是橫店拍完那場戲的第二天,趙立新出現(xiàn)在《聲臨其境》決賽的舞臺上,穿著依舊是他經(jīng)典的“三件套”:西服、襯衫和馬甲。
在“經(jīng)典之聲”環(huán)節(jié),他為美國電影《聞香識女人》中的男主角弗蘭克上校配音。那是一段長達兩分鐘的英文臺詞,他演繹得抑揚頓挫、鏗鏘有力,動作、表情、聲調(diào)甚至呼吸都和影片畫面重合,“我覺得趙立新就是阿爾·帕西諾(弗蘭克的扮演者)本人?!弊谂_下的陳凱歌導演說,他是這次年度大秀的導演,也是決賽的“考官”。之后,趙立新又和劉敏濤合作,為賴聲川導演的《暗戀桃花源》配了一出戲——昔日戀人江濱柳和云之凡,在分別40年后再相逢。
“聲臺行表(表演專業(yè)四門功課:聲樂、臺詞、形體、表演)中‘聲是第一位的,現(xiàn)在好像大家不太重視聲音的表演。觀眾也不是很挑,能接受粗糙的東西,所以一旦有精細的東西出來就會‘哇一聲,其實這是演員的分內(nèi)之職。”趙立新說,他參演這個節(jié)目,正是為了讓觀眾重新認識、審視、重視聲音表演。
趙立新一直不遺余力地做著這件事。之前在讀信節(jié)目《見字如面》中,他一人讀了8封信,有吳三桂寫給父親的信,有司馬遷的《報任安書》,還有郁達夫?qū)懡o王映霞的分手信……只有一方講臺,一只話筒,一束燈光和一紙信箋,卻讓人分分鐘入戲。節(jié)目組導演關(guān)正文說:“作為讀信的人,趙立新能讓自己和寫信的人同時在場。當他跟那個人說,‘那咱走吧!你幾乎能看見一個‘附身的過程,真是富有天賦的表演者。”
對于聲音表演,趙立新是有天賦的。上世紀70年代,他在鄭州讀高中,恰好趕上外國經(jīng)典影片大量進入中國,《生死戀》《大篷車》《追捕》《冷酷的心》等電影輪番在電影院上映,他一有空就去看,有的甚至看了好幾遍。
“那些電影大都是劉廣寧、喬榛、畢克等上海電影譯制廠老一輩配音演員配的,帶給我聲音的盛宴和享受,我也由此愛上了配音?!壁w立新回憶說。后來機緣巧合,他學了一陣子播音,背臺詞演話劇。有一天,班主任在報紙上偶然看到中央戲劇學院招生的廣告,就建議他去試試。
1986,趙立新考入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剛上大一,他還念念不忘配音。一有閑余時間,他就跟著老師去配譯制片,其間還結(jié)識了同樣熱愛配音的張涵予。
如果沒有意外,趙立新可能就在配音的路上一直走下去了。
大二結(jié)束時,趙立新受學校派遣到俄羅斯深造。俄羅斯之于他,是戲劇之路真正的起點。在那里,他花8個月的時間學好了俄語,之后便像海綿一樣吸收各種“養(yǎng)分”,舞蹈、繪畫、音樂、戲劇、電影……他穿梭其中,樂此不疲。
畢業(yè)實習那年,趙立新去了北歐。他在瑞典一個小劇場看到一部戲——“世界現(xiàn)代戲劇之父”斯特林堡的經(jīng)典劇目《父親》,講一位嚴謹、耿直的父親被一步步逼瘋的過程?!拔易秒x舞臺幾米開外,看得汗毛倒豎,整個人黏在椅子上,零度,平了?!壁w立新回憶說,那種震撼至今還留在心底,難以抹去——回國后,他曾兩度將這部戲搬上中國舞臺。待了一段時間,他覺得瑞典這個國度很奇妙,“沒那么多條條框框,自然、真誠,盡管表達方式有毛邊兒、小瑕疵,卻更讓人內(nèi)心被打動”。
1989年畢業(yè),趙立新應聘到斯德哥爾摩一家小劇場做導演。對于一個外國人,尤其是戲劇人來說,最大的困難不是生存,而是進入瑞典主流戲劇圈需要面對的共同問題:語言、文化認同。
有一天,趙立新開車上班的路上等紅燈,打開收音機,瑞典演員正在朗讀“斯特林堡的信”。車窗外正飄著雪,白茫茫的一片,車尾冒著白煙,又漸漸敞開,彌漫在不遠處的紅綠燈和路標上。“我坐在車里,透著車窗哈氣,突然感受到瑞典語的美。后來便打定主意好好學,大概花了4個月的時間?!彼v著講著,仿佛又回到那場雪中。這一情景對他的另一個影響是,直到回國后6年時間里,他都會大聲朗讀瑞典電影大師伯格曼的書。
突破語言關(guān)之后,趙立新做起戲來愈發(fā)得心應手。在導演話劇《幸福大街13號》時,他結(jié)識了一個瑞典話劇演員,相處久了對方覺得“這個中國人既能導又能演”,便將他推薦給了瑞典國家話劇院的藝術(shù)總監(jiān)。經(jīng)過面試,趙立新考入瑞典國家話劇院。剛進去,導演就將他塞到正在排練的話劇《塞萊斯蒂娜》中,并專門為他設計了一個叫“魔鬼”的角色,沒有一句臺詞,像黑色蝙蝠,自始至終都落在舞臺一角,尋找機會引誘那些善良的人。就是這樣一個沉默的角色,被他演活了。
8個月后,這部戲重排,趙立新成了男一號,用瑞典語說大量臺詞。首演結(jié)束,《瑞典日報》用整版介紹他,“大家都在談論瑞典‘國話來了一位神秘的東方人”。
在瑞典國家話劇院的日子令人難忘。話劇院常年巡回演出,遠的坐飛機,稍近點兒就是火車或大巴,有時也會自己開著大卡車去演出,“車輪翻滾起來的是雪,雨刷器灑下來的是雪,半路停下車去撒尿,地上也是特厚特白的雪……卡車開到村里停下,搭臺就給人演戲”。
“這種生活我之前沒經(jīng)歷過,永遠在路上的感覺。在顛簸和遷徙的途中,像是流浪的吉卜賽人,早上醒來就已經(jīng)換了一家酒店,有時候你都不知道在哪兒。可那時候年輕、興奮,只顧著眼睛睜得大大的,看這個世界?!壁w立新說。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10來年。2000年,趙立新接受中戲的邀請,回校任教。連他自己也未料到,自己的人生軌跡再次發(fā)生改變。
32歲的趙立新帶著一腔熱血回國——他的理想是把自己在戲劇上的經(jīng)驗、成就與更多人分享。
在中戲上課,他不循常規(guī)。戲劇表演課一開始有一節(jié)叫“解放天性”,鼓勵學生把秘密說出來,在臺上大哭大笑,喚醒和點燃人對舞臺的信任感和表達的本能。他取消了這一課,“我不需要你們解放天性,只需要你們保持對舞臺的敬畏之心”。
上課之外,趙立新也自己做話劇,先后將瑞典知名劇作家安東尼·斯威靈的《弗洛伊丹徒爾的病例》《亨利事件》,以及斯特林堡的《上尉和他的女人們》《父親》等搬上舞臺。2006年,他推出自己制作的話劇《我的秘密生活》,將斯特林堡的《朱麗小姐》、尤金·奧尼爾的《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高行健的《夜游神》和薩特的《死無葬身之地》四部戲串聯(lián)起來,呈現(xiàn)在舞臺上。
“當時想得簡單,選題也太高級,就覺得在瑞典這么多年大家都看這種戲,不都喜歡得不得了嗎?”趙立新說,但結(jié)果并不理想,每天只坐滿半場,原本計劃演20場,到15場時就演不下去了。
這種落差沒有擊敗趙立新,他覺得好戲始終會被認可的。之后幾年,趙立新與話劇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并為自己重新做了規(guī)劃:每年最多只排兩部戲,剩下的時間全演電影和電視劇。從《開天辟地》中的蔣介石到《羋月傳》中的張儀,從《于無聲處》中的上海男人陳其乾到《射雕英雄傳》中的洪七公,再到電影《繡春刀》《芳華》等,越來越多的觀眾記住了他。
趙立新稱自己的這種轉(zhuǎn)變不是“妥協(xié)”,或許還可以稱為“進步”,“沒有非此即彼,反而更廣泛地接受各種藝術(shù)形式,吸收其中的精華,這也是一種修煉?!鄙硖幐≡甑挠耙暼Γw立新時刻會審視和警醒自己,“一部作品既要追求精神內(nèi)質(zhì),比如對人生、對自己的態(tài)度,對哪一種人物的關(guān)懷,傳輸?shù)膬r值觀……又要不諂媚市場,這之間的平衡如何把握?”他說,每每遇到選擇劇本或作品時,自己都會思考這些問題。
回望演過的角色,趙立新覺得自己和《羋月傳》中的張儀很像。張儀是秦惠文王宰相,能言善辯、機智過人?!澳莻€年代的人慷慨悲歌,內(nèi)心清澈、簡單,甚至是暴烈,為信念、為信仰不計生死?!壁w立新說。他所塑造的張儀,一頭黑長直發(fā),狂放不羈。其中有一場戲,和氏璧丟失,張儀被尹昭陽誣陷為“竊玉之徒”而趕出門,重傷下遇到羋月。醒來后,他對羋月說:“如今我清楚了大爭之世,人心險惡,能曲能彎方有勝算,老天有眼,還給我留下了一條三寸不爛之舌,今后我一定說出個天下?!毖葸@一幕時,張儀躺在床上,雙目時而圓睜,時而黯淡,既有鴻鵠之志燕雀安知的苦悶,也有不瘋魔不成活的癡狂?!八欠N狂狷孤傲,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狀態(tài),就叫‘士?!壁w立新說。
“趙立新是一個知識分子演員?!眲≡u人李靜如此評價他。李靜也是劇本《大先生》的作者,用話劇的形式講述魯迅臨終前的最后時刻。4年前,李靜專門找趙立新來演魯迅,最終趙立新演出了一個“去光環(huán)化”的魯迅,反響超出預期。
也許,和熱鬧的影視比起來,話劇才是趙立新內(nèi)心深處的歸屬之地。前段時間,在時隔12年后,趙立新重排《父親》并全國巡演?!霸拕∫馕吨乙簧胍獜氖碌氖聵I(yè),與它結(jié)識那天起它就長在我身上了,掉不了。沒所謂堅持不堅持,我不可能把它割下來吧?”他說,自己會一直演下去,直到有一天動不了了,就跟舞臺揮手告別,然后對后來人說:“你們繼續(xù)吧,我在臺下看著呢?!?/p>
(田麗娟薦自《環(huán)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