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浠文 (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16級文藝學(xué) 221000)
俳句是興起于江戶時代并受到了中國古代漢詩絕句的影響的日本古典短詩中的一種。俳句有三個要素,分別是五、七、五的字音,季語和定式。但是除了這三要素以外,個人認為俳句的最本質(zhì)特點是短小。俳句經(jīng)歷了從和歌到短歌到發(fā)句再到現(xiàn)在的俳句,其篇幅愈發(fā)短小而含蓄,形成了一種意猶未盡、意味深長的表達形式。
晚清時期有一部分中國人在去日本訪學(xué)的過程中首度接觸了日本的俳句。羅朝斌在赴日留學(xué)時期寫的俳句就得到了當時日本的俳句大家高濱虛子的稱贊,并開始在日本小有名氣。但是最早將俳句翻譯成漢語的是程劍南,他把大島僚太的俳句“五月雨やある日ひそかに松の月”按照中國五言絕句的形式翻譯成了“長夏草堂寂,連宵聽雨鳴,何時懸明月,松影落庭前?!?/p>
讓俳句真正進入中國的是作家周作人。周作人于1906年和魯迅一起赴日留學(xué),在日本期間,他接觸到了日本的俳句并對俳句產(chǎn)生了極為濃厚的興趣,他“時常去買新出版的雜志來看,也從舊書攤上找些舊的來,隨便翻閱”。1他對俳諧的興趣及其研究,為日后他的俳句翻譯奠定了深厚的基礎(chǔ)。
周作人于1911年從日本返回中國,在1921年前后,我國的詩歌創(chuàng)作陷入了僵局,周作人為了打開當時的詩歌局面,便開始陸續(xù)翻譯介紹日本的詩歌。并寫下了包括《日本的詩歌》、《日本的小詩》、《論小詩》等多篇文章,詳細介紹了與謝蕪村、松尾芭蕉等多位俳人大家,并把日本的詩歌分為短歌、俳句、川柳三種形式,1921年8月他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雜譯日本詩三十首》,并在次年緊接著發(fā)表了他翻譯的《日本俗歌四十首》,可以說周作人先生對于俳句為了中國的傳播不遺余力,他不僅為中國新詩壇帶來了新的詩歌形式,也為當時的詩人學(xué)習(xí)小詩創(chuàng)作找到了學(xué)習(xí)的藍本。
周作人先生在談到小詩的興起時曾說過“中國的新詩在各個方面都受到歐洲的影響,獨有小詩仿佛是例外,因為它的來源是在東方的;這里邊又有兩股潮流:便是印度與日本?!?在周作人等人譯介的影響下,詩壇“模仿俳句的小詩極多”,連詩壇宿將朱自清都發(fā)出過這樣的感慨:“從前讀周啟明先生《日本的詩歌》一文,便已羨慕日本底短歌;當時頗想仿作一回,至于年輕的效仿者更多,‘康白情、俞平伯、徐玉若、汪靜之……都作過這種受日本俳句影響的小詩’”3
其實郭沫若的一些作品也能看出有日本俳句“五七五”形式的影子,比如節(jié)選自《雨后》的這一段:
星空
海上泛著銀波
天空還暈著煙云
松原的青森
這首小詩可以被稱作算是最早的“漢俳”。只是或許詩人自己在寫作時都沒有意識到這里面有受日本俳句影響的因素。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已經(jīng)慢慢開始注意日本的俳句,俳句的影響漸漸內(nèi)化到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可見俳句經(jīng)周作人的引入對我國小詩的發(fā)展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對于小詩的形成所受到的外界影響,其實被公認為影響最大的就是憑借詩集《吉檀迦利》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并于1924年訪華的泰戈爾。這件事不僅僅讓當時的詩人有了另外一種可以參照的文化傳統(tǒng),同時泰戈爾的名作《飛鳥集》、《新月集》也對當時的中國的新詩運動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就連冰心自己也表示《繁星春水》算是受惠于泰戈爾的小詩。但是若追溯到1916年泰戈爾出訪日本那個時候,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泰戈爾個人寫詩風(fēng)格的形成在一定程度上其實受到了當時日本俳句的影響。在他訪日期間,泰戈爾曾接觸和閱讀了小林一茶、松尾芭蕉和與謝蕪村等人的俳句作品,并表示自己被他們在寥寥數(shù)語中所構(gòu)造出的意境所打動,對此他毫不掩飾地在日記中也表達了他對俳人的欣賞之情“這些人的心靈像清澈的溪流一樣無聲無息,像湖水一樣寧靜。迄今,我所聽到的一些詩篇都是猶如優(yōu)美的畫,而不是歌”,后來他口中這些罕見的短詩可能在他身上產(chǎn)生了影響,他答應(yīng)了一些日本青年的要求,在他們遞來的扇子或者隨身攜帶的記事本上隨手寫下了一些零星的詞句和短文,當他把這些零星的詞句和短文收集成冊,就成為了《飛鳥集》。
可以說泰戈爾的日本之行簡直為他的詩歌打開了另一扇窗,而透過這扇窗能看到的,是俳句淡淡的“物哀”和悠遠的“余情”。正如羅振亞先生所說“可以確認,泰戈爾那些簡短美妙的哲理詩是受到了日本俳句體的啟示、在俳句影響下寫成的,其清新的自然氣息、濃郁的宗教氛圍和頻發(fā)的哲思慧悟,有梵文化和‘偈子’背景的制約成分,但更多來自日本俳句自然觀和禪宗思維的隱形輻射”。通過以上我們看清,中國小詩的異域因素雖然是泰戈爾詩歌和日本俳句的多方面影響,但主要來自于日本俳句。
俳句一直以來就有季節(jié)的詩歌的說法,或許是日本人對于四季和周圍景色的變化十分敏感細膩的緣故,季語在俳句中的使用也是相當普遍。比如與謝蕪村的那句“秋風(fēng)寂寥愁意起,酒肆吟詩有漁樵。”,又或者是松尾芭蕉的那句“春將歸,鳥啼魚落淚?!钡鹊?,我們都可以看到詩人是以四季景色的變換和其帶來的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變化為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并在無形中形成了“無季不成句”的季題規(guī)范,一直到現(xiàn)在,日本的俳句仍然還以春夏秋冬四部結(jié)集。而中國“小詩”的感傷氣息自然與五四運動落潮后悲劇氛圍的籠罩有關(guān),但是更離不開與俳句的“物哀”傳統(tǒng)的影響。在日本人敏感而纖細的審美觀念下,越是細微而短暫的事物便越具有純粹的美感,在他們看來,櫻花如云霞般一剎那的綻放和落英凋謝時所譜曲的生命挽歌同樣美麗,且正是這一瞬間的絢爛反而將美推向了極致,生命毀滅的那一霎卻恰恰使其的價值得到了最莊重的實現(xiàn)。而正是這樣一種極賦悲劇意味的“物哀”傳統(tǒng),決定了俳句中所出現(xiàn)的物象常常是清幽閑寂又空靈淡雅的,在季節(jié)一榮一枯的無盡更替中,詠嘆著生命的短暫和世事的無常。
俳句有一種瞬間凝聚的攝影之美,有點像日本的寫真。它是一種有著廣闊想象力的“空白”藝術(shù),需要讀者對其進行審美的再創(chuàng)造。松尾芭蕉有一首很著名的俳句“古池塘,青蛙跳入水音響?!?,其實也就是把古池、青蛙、水音這三個意象定格了,融大小、動靜、虛實于一爐,就像是一幅動靜相稱、余味無窮的水墨畫。
為了模仿日本俳句中的寫真傾向,中國的“小詩”也開始將目光聚焦于景象和情思相融的瞬間,開始追求一種類似于傳統(tǒng)山水畫的留白之美。比如汪靜之寫的那首《芭蕉姑娘》,就深諳俳句之妙,不僅是句式,就連意象也一并日本仿真化了:“芭蕉姑娘呀,夏夜在此納涼的那人呢?”這首《芭蕉姑娘》假借以納涼的事態(tài),將夏夜和芭蕉姑娘兩個意象放在了一個具有瞬時性的鏡頭中,卻又同時留下了許多未解的疑問,比如納涼的人是誰?和芭蕉姑娘的關(guān)系是什么?芭蕉姑娘又會如何回答呢?作者沒有回答,卻給讀者留下了無盡遐想的空間。
盡管“小詩”在創(chuàng)作上深受日本俳句的影響,但是在借鑒俳句的創(chuàng)作中卻存在著十分嚴重的問題。很多文人在創(chuàng)作小詩的時候并沒有真正領(lǐng)會日本俳句的“以象寫意”是為何,也沒有掌握到日本俳句中所賦含禪意的要義與精髓,所以比起日本俳句本身,中國的小詩缺少了“瞬間性”的集中凝聚,同時在選擇意象和拼接意象時不夠自然,把詩體的要求降格為大小體積的概念,誤以為“小詩形”便是“小詩體”,卻不知“小詩”的精華在于它的含蓄而不是“方便”。寫詩的時候并不是在有感而發(fā)的基礎(chǔ)上自然成文,而是信手拈來、粗制濫造。嚴重損害了詩歌的健康和尊嚴。這也是上世紀二十年代小詩運動為何曇花一現(xiàn)的一個重要原因。
注釋:
1.周作人.《周作人回憶錄》.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28頁.
2.周作人.《論小詩》.上海:民國日報,1922.
3.羅振亞.《日本俳句與中國“小詩”的生成》.中國社會科學(xué),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