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臻 袁金平
摘 要:《周禮·天官·小宰》“六曰廉辨”鄭玄注“辨,辨然不疑惑也”,清人孫詒讓指出 “辨然”之后脫一“不”字?!氨嫒徊弧奔础氨嫒环瘛薄O氏之說可從,但未詳究其致誤之由。今考察漢人相關(guān)的表述特點以及抄本時代重文號使用情況,可知這一現(xiàn)象乃是重文號脫漏造成的。掌握重文號使用特點對于??惫偶哂兄匾饬x。
關(guān)鍵詞:辨然不疑惑;然不(否);重文號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8)03-0083-03
《周禮·天官·小宰》:“以聽官府之六計,弊群吏之治。一曰廉善……六曰廉辨?!薄傲涣妗保嵭ⅲ骸氨妫嫒徊灰苫笠??!辟Z公彥疏:“云‘辨,辨然不疑惑也者,謂其人辨然于事,分明無有疑惑之事也。”[1]654清人孫詒讓對此曾作如下分析:
惠棟云:“‘辨然不,‘不讀為否。《漢官儀》解博士云:‘士者,辨于然否是也?!卑福夯菡f是也。然此疑當(dāng)作“辨,辨然不,不疑惑也”,今本脫一“不”字?!栋谆⑼x·爵》篇引《傳》曰:“通古今,辨然不,謂之士?!薄墩f苑·修文》篇云:“辨然不,通古今之道,謂之士?!薄氨嫒徊弧保础氨嫒环瘛币?。然不既辨,故能不疑惑?!洞笫贰纷⒁嘣啤翱及缸x其然不”是也。賈疏謂“其人辨然于事,分明無有疑惑之事”,蓋所見本已脫“不”字,故不得其解。[2]178-179
孫氏所言理據(jù)兼?zhèn)?,可信。因此所謂“辨然不疑惑”,當(dāng)是“辨然不,不疑惑”之誤。但孫氏僅從文獻校勘角度判定鄭注“辨,辨然不疑惑”脫一“不”字,對于其致誤之由未作詳究。我們對此試做補證。
《說文解字》:“辨,判也?!倍斡癫米ⅲ骸肮疟妗⑴?、別三字義同也?!盵3]180《周禮·夏官·大司馬》:“設(shè)儀辨位,以等邦國。”鄭玄注:“辨,別也。 別尊卑之位。”《禮記·曲禮上》:“分爭辨訟,非禮不決?!?鄭玄注:“分、辨,皆別也?!庇纱丝芍?,“辨”作動詞用的基本詞義是“分辨”、“辨別”,其所帶賓語大概有兩種情況: 一種是普通名詞,一種是語義相對的成分。 具體情況如下所示:
A組“辨”所帶賓語為普通名詞“四時之?dāng)ⅰ?、“位”、“物”、“姓”、“人事之?jīng)濟”,并且沒有可以與之經(jīng)常成對出現(xiàn)而又意義相反的詞。而B組“辨”的目的是區(qū)別“陰陽”、“吉兇”、“美惡”、“白黑”、 “貴賤”,此時“辨”的賓語由至少一對經(jīng)常成對出現(xiàn)的單音節(jié)詞充當(dāng),而且這組單音節(jié)詞意義是對立的。另外,當(dāng)“辨”所帶賓語為一對經(jīng)常成對出現(xiàn)的意義對立的單音節(jié)詞時,一般這對單音節(jié)詞對舉出現(xiàn),即此時“辨”的賓語一般是至少一對單音節(jié)詞,而非一個單音節(jié)詞。
“然否”同時出現(xiàn)的例子,漢代作品中不在少數(shù),如:
(1)明辨然否,疾心傷之,安能不論?(王充《論衡》)
(2) 文麗而務(wù)巨,言眇而趨深,然而不能處定是非,辯然否之實。(王充《論衡》)
(3) 論說辨然否,安得不譎常心、逆俗耳?(王充《論衡》)
(4)心善則能辨然否。(王充《論衡》)
(5) 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司馬遷《史記》)
(6)鄭玄曰:“問者,問審然否也。”(司馬遷《史記》)
上述之例說明漢代“然否”連言之例不在少數(shù),“然”、“否”也是一組可以經(jīng)常成對出現(xiàn)的意義對立的單音節(jié)詞。鄭玄注曰:“辨然不疑惑”,顯然句讀應(yīng)為“辨然,不疑惑”?!叭环瘛苯?jīng)常連用,前面我們說到這種情況下,“辨”的賓語一般是意義對立的單音節(jié)詞組成的詞組,而非一個單音節(jié)詞。因此我們推斷,鄭注“辨”的對象當(dāng)是“然否”,而非“然”,所以該句應(yīng)為“辨然不,不疑惑”即鄭注“辨然不疑惑”“然”下脫一“不”字。
類似脫文現(xiàn)象亦見于漢代其他文獻?!墩f苑·修文》:“辨然通古今之道,謂之士?!盵4]161向宗魯先生將此處校訂為“辨然否,通古今之道,謂之士”并解釋說:
“然”下,舊脫“否”字。盧曰:“‘否脫,據(jù)《白虎通·爵》篇補。”案,盧校是也,今據(jù)補。愛艮案:《白虎通·爵》篇: “‘士者,事也,任事之稱也。故傳曰:‘通古今,辯然否,謂之士”。陳立《疏證》云:“《說苑·修文》篇‘辨然否,通古今之道,謂之士?!斗甭丁し啤菲骸蚰芡ü沤?,別然否,乃服此也。《玉篇·士部》引《傳》曰:‘通古今,辯然不,謂之士?!盵5]479
向先生引證翔實可靠,所說可信。向氏與孫氏都是從文獻??苯嵌扰卸ā叭弧毕旅撘弧胺瘛弊?,沒有深究造成脫文的緣由。關(guān)于“辨然通古今之道”,“然”下脫“不(否)”字的成因,我們推測可能是:
從文獻用字方面來看,古代文獻中“否”經(jīng)常寫作“不”[6]。正如《白虎通·爵》篇與《玉篇·士部》同引《傳》文而分別寫作“否”、“不”,《說苑·修文》原貌可能寫作“辨然不,通古今之道,謂之士”。古書中“不”、“否”經(jīng)常通用,因此,“辨然不”即“辨然否”。
前面提到“然否”連言在漢代文獻中常見,后世抄手可能不知“辨然不”為漢人成語,不熟悉“辨然不”的組合而以之為“辨然,不通古今之道”,如此則文義不通,因此在謄錄時容易根據(jù)己意誤刪“不”。此外,古書中“不”字作為副詞也是極易脫漏的,裘錫圭先生曾提到同為漢代作品的《論衡》一書中“脫‘不字之例屢見”[7]336。因此若抄手以為“辨然,不通古今之道”,則“不”字作為副詞可能也容易脫漏。
《說苑·修文》中 “然”下脫一“不(否)”字之例,說明漢代其他文獻中也存在“然”下脫一“不(否)”字的現(xiàn)象,這就說明鄭玄注“辨然不疑惑”“然”下脫“不(否)”是可能的。即此條可為孫詒讓提出的鄭注為“辨然不,不疑惑也”提供佐證。
至于后世看到的《周禮》鄭注寫作“辨,辨然不疑惑也”,應(yīng)該是由傳抄過程中重文號脫漏導(dǎo)致的。
古書中重文號最常見的寫法是“=”(金文中少數(shù)亦作“-”)。裘錫圭先生提到古代常用重文號來代替單字、詞語乃至句子的重復(fù)構(gòu)成的重文。重文號的書寫形式及其位置導(dǎo)致其在傳抄過程中容易脫漏,造成種種錯誤,從而導(dǎo)致文義不貫。補出重文號,則可“上窺舊典之真原,下糾俗本之紕繆”[8]。
清人俞樾最先注意到因重文號導(dǎo)致傳寫有誤并用以校讀古書,他在《重文作二畫而致誤例》條下提到古人在字下加“=”畫以標示重文,因而抄寫時易誤,并舉例加以說明。后來于省吾先生也根據(jù)這一規(guī)律校讀過古書(見《重文例》一文)。裘錫圭先生曾在多篇文章中提到重文號的使用,并據(jù)此糾正了古書中很多的錯誤。(參看《考古發(fā)現(xiàn)的秦漢文字資料對于校讀古籍的重要性》、《<論衡>札記》、《馬王堆醫(yī)術(shù)釋讀瑣議》等文章)張涌泉先生說:“敦煌寫本中的重文號,不但形狀繁雜,而且用法多變,既易誤錄,亦易誤脫?!盵9]391因此,他在其專著《敦煌寫本文獻學(xué)》中專列一章論述重文符號,并據(jù)以校讀敦煌寫本文獻?!啊睹献印じ孀由稀菲骸愑诎遵R之白也。按:上‘白字當(dāng)重讀。”[10]19-20其原貌蓋為“異于白=馬之白也”,抄寫者抄脫重文號,導(dǎo)致文義不通。清人俞樾據(jù)文義增補重文,則文義通順。是以此例為重文號脫漏,而非有脫文。
《論衡·語增》:“凡天下之事,不可增損??疾烨昂?,效驗自列。自列,則是非之實有所定矣?!濒缅a圭先生說:“此文本當(dāng)作‘考察前后,效驗自列。效驗自列,則是非之實有所定矣?!盵11]334裘先生以為今本《語增》之面貌由“效驗”二字下的重文號脫漏所致。此外,裘先生以為賈誼《新書·道德說》中“諸生者,皆生于德之所生;而能象人德者,獨玉也”應(yīng)讀為“諸生者,皆生于德。德之所生而能象人德者,獨玉也”[12]500。蓋抄寫過程中“德”字下的重文號脫漏,遂成今本之貌。
上述幾例與《周禮》鄭注“辨,辨然不疑惑也”相似,都是因重文號脫漏而致誤。孫詒讓懷疑鄭注“辨,辨然不疑惑也”脫一“不”字,是正確的,應(yīng)是傳抄過程中重文號脫漏導(dǎo)致的。
綜上所述,鄭注“辨然不疑惑”之“辨”,義為“別也”?!氨妗弊鳌皠e”之義,“辨”的賓語是一組經(jīng)常成對出現(xiàn)、意義對立的單音節(jié)詞時,一般這組單音節(jié)詞對舉出現(xiàn),即此時“辨”的賓語一般由至少兩個單音詞組成,而非一個單音節(jié)詞。“然”、“否”就是這樣的一組詞,并且漢代文獻中有不少“然否”連言的例證,說明“然否”常對舉出現(xiàn),所以鄭注“辨”的是“然否”,而非“然”。我們由此可以推斷鄭注“辨然不疑惑”當(dāng)是脫“不(否)”。
《說苑·修文》篇“辨然通古今之道,謂之士”“然”下脫一“否”字的原因,我們推測可能是因為后世抄寫者不知漢代“然否”連言而且“辨然不”為漢代成語而據(jù)己意誤刪“不”字。同為漢代作品的《說苑·修文》 “然”下脫一“否”字說明鄭注“辨然不疑惑”“然”下脫“不”是可能的。
重文號的書寫形式及其位置決定了其在抄寫過程中容易脫漏,從而導(dǎo)致文義不貫。指出重文則可以糾正因重文號脫漏導(dǎo)致的錯誤,因此學(xué)者們對重文多有研究并用以校讀古書。孫詒讓以為鄭注脫一“否”字是正確的。究其致誤之由,蓋由重文號脫漏導(dǎo)致《周禮》鄭注“辨,辨然不疑惑也”之面貌。補出“不”字重文,作“辨,辨然不=疑惑也”,似頗文從字順。
注 釋:
[1](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阮刻本影印本),中華書局,1980年。
[2](清)孫詒讓:《十三經(jīng)清人注疏—周禮正義》(第一冊),中華書局,1987年。
[3](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經(jīng)韻樓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4](漢)劉向:《新序 說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5] 向宗魯:《說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
[6] 劉興隆:《新編甲骨文字典》,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5年。
[7] 裘錫圭:《<論衡>札記》,《裘錫圭學(xué)術(shù)文集—語言文字與古文獻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
[8] 于省吾:《重文例》,《燕京學(xué)報》,1949年第37期。
[9] 張涌泉:《敦煌寫本文獻學(xué)》,甘肅教育出版社,2011年。
[10](清)俞樾等:《古書疑義舉例五種》,中華書局,1956年。
[11] 裘錫圭:《考古發(fā)現(xiàn)的秦漢文字資料對于校讀古籍的重要性》,《中國社會科學(xué)》,1980年第5期。
[12] 裘錫圭:《再談古書中與重文有關(guān)的誤文》,《裘錫圭學(xué)術(shù)文集—語言文字與古文獻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
責(zé)任編輯:楊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