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亦華[廈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福建 廈門 361005]
辛棄疾西湖詞的專篇研究幾乎沒有,因為相比于南宋張炎三十多首的西湖詞,辛棄疾只有八首,數(shù)量不多。而且這八首西湖詞在辛棄疾六百多首詞中的地位,也算不上出眾。但和前代的西湖詞不同,辛棄疾八首西湖詞中有五首是詠福州西湖,分別是《賀新郎》三首、《小重山》(綠漲連云翠拂空)、《水調(diào)歌頭》(說與西湖客),別具風(fēng)采。辛棄疾筆下的西湖有景色旖旎的自然風(fēng)光,也有文化濃重的人文景觀。“天下西湖,三十有六”,據(jù)《永樂大典》記載,全國各地共有三十六處西湖,浙江九處,廣東、湖南、四川各四處,福建、江西各三處,河北兩處,廣西、云南、湖北、河南、安徽、山東、陜西各一處。西湖非杭州獨有,但是西湖詞幾乎都是歌詠杭州西湖,柳永、蘇軾、吳文英、張炎等眾多文人都曾寫過杭州西湖詞。柳永有《望海潮》(東南形勝)、《如魚水》(輕靄浮空)。曾兩度在杭州任官的蘇軾,對杭州西湖有著深刻的感情,寫下多首西湖詞,如《行香子》(攜手江村)、《南村子》(師唱誰家?。ⅰ队菝廊恕罚ê叫攀菛|南美),等等。吳文英的西湖詞,大都以西湖為背景,襯托其心緒,如《鶯啼序》(殘寒正欺病酒)、《丑奴兒慢》(空蒙乍斂)等。張炎作為南宋遺民詞人,他的西湖詞充滿著對自身命運的嗟嘆和對故國的深沉思念,如《聲聲慢》(荷衣消翠)、《探芳信》(坐清晝)、《摸魚子》(想西湖),杭州西湖詞的數(shù)量和藝術(shù)成就,其他西湖詞難以匹敵。歐陽修曾寫下《采桑子》十首詠潁州西湖,但與數(shù)量龐大的杭州西湖詞相比,并不算多。在辛棄疾之前,幾乎沒有文人將福州西湖寫入詞中,辛棄疾的五首詠福州西湖詞就顯得特別珍貴。
辛棄疾的西湖詞,用盡美麗的詞從各個角度展開,既有正面描寫福州西湖的美麗景色,又有側(cè)面烘托,贊美西湖迷人的風(fēng)光。
福州西湖的“綠”:西湖的水是綠的,是吞吐天地的翠綠大浪,“翠浪吞平野”(《賀新郎》)。西湖綠水不僅吞噬田野,而且還上達天空,與白云相連,整片天空都充滿綠意,“綠漲連云翠拂空”(《小重山》)。西湖的水是綠的,西湖的兩岸也是綠的,“垂楊影斷岸西東”(《小重山》)。東西岸上種滿青翠楊柳??傊?,西湖的水是綠的,西湖的天空也是綠的,西湖的堤岸也是綠的,西湖是被一片綠意籠罩的充滿生機的地方。
福州西湖的“山”:西湖中央有孤山,“更憶小孤煙浪里,望斷彭郎欲嫁”(《賀新郎·和前韻》)?!靶」隆薄芭砝伞?,山名,位于江西境內(nèi),歐陽修《歸田錄》“江南有大小孤山,在江水中,嶷然獨立。世俗轉(zhuǎn)‘孤’為‘姑’。江側(cè)有一石磯,謂之澎浪磯,遂轉(zhuǎn)為彭郎磯”。西湖本無小孤山,也無彭郎磯,是作者見水中孤山,在煙霧中朦朦朧朧,一時起意,將它想成小孤山,又采用世俗說法,將小孤山想象成將要嫁“彭郎”的“小姑”,聯(lián)想之后再進行聯(lián)想,十分奇特。
福州西湖的“煙雨”:“自是三山顏色好,更著雨婚煙嫁”(《賀新郎·又和》)?!叭健敝父V?,福州本就景色好,煙雨中的西湖更是十分迷人。用“婚”“嫁”描述煙雨降臨西湖,顯得浪漫美好。“煙雨偏宜晴更好,約略西施未嫁”(《賀新郎》),“淡妝濃抹西子,喚起一時觀”(《水調(diào)歌頭》),兩處借用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蘇軾以淡妝、濃抹的西施比喻西湖的晴天、雨天。辛棄疾在寫不同天氣下的福州西湖時,自然而然就聯(lián)想到杭州西湖。稍有不同的是“淡妝濃抹總相宜”的是杭州西湖,而辛棄疾認為福州西湖“煙雨偏宜晴更好”,因為他更欣賞“西施未嫁”時的清新雅致。杭州西湖天下聞名,辛棄疾寫福州西湖時,時常提到杭州西湖,例如“想錢塘、風(fēng)流處士,水仙祠下”(《賀新郎·和前韻》)。“水仙祠”在杭州西湖,“風(fēng)流處士”指林逋,他結(jié)廬西湖孤山,終身不仕,號西湖處士。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福州西湖是個陌生的地方,福州西湖的知名度遠不如杭州西湖,詩人將福州西湖與杭州西湖相提并論,盛贊福州西湖可與杭州西湖相媲美,同時也提高人們對福州西湖的認識。
通過想象、夸張、擬人等修辭手法,辛棄疾正面描摹了福州西湖的水、山、煙雨,將西湖寫得綠意盎然,又如仙境般迷離。不僅如此,詩人還善用側(cè)面烘托來表現(xiàn)對西湖的愛。
西湖美景給詞人帶來很大的驚喜,所以為了時時能夠看到如此壯麗的景色,詞人想把它畫下來,永久珍藏,“待細把、江山圖畫”(《賀新郎》)。山水可以入畫,“是一色、空難畫”(《賀新郎·和前韻》),空迷離的情境卻難以用畫筆描摹。難度如此之大,詩人想到唯有請名畫家來,才能完整地畫出西湖景色,但“料未必、龍眠能畫”(《賀新郎·又和》),“龍眠”指北宋畫家李公麟,連技藝超群的李公麟都無法駕馭的畫,所以詞人又想“擬向詩人求幼婦,倩諸君、妙手皆談馬”(《賀新郎·又和》),借詩人之筆來表達,而這詩人不是一般的詩人,“誰解胸中吞云夢,試呼來、草賦看司馬。須更把,上林寫”(《賀新郎·和前韻》),必須是像司馬相如一樣寫過《上林賦》大作的名家。即便如此,“千頃光中堆滟,似扁舟、欲下瞿塘馬。中有句,浩難寫”(《賀新郎》),水中的“滟堆”還是難以用詩歌表述。無論是畫筆還是詩筆,詩人的目的都是想要留住西湖景色,但是卻陷入想畫但畫不出,想寫卻寫不成的困境當(dāng)中,背后的急切心理襯托出詩人對西湖的喜愛。
詩人對西湖的喜愛不滿足于畫筆、詩筆中,更是想要長久地住在西湖,不肯離去?!半u豚舊日漁樵社。問先生、帶湖春漲,幾時歸也。為愛琉璃三萬頃,正臥水亭煙榭。對玉塔、微瀾深夜。”(《賀新郎·和前韻》)“帶湖”位于江西上饒,是辛棄疾在淳熙八年被彈劾后所退而居的家園。不愛“帶湖春漲”“雞豚舊日漁樵社”,偏愛“琉璃三萬頃”,因為對福州西湖的熱愛,詩人忘記了鄉(xiāng)思。舊日故居的美好抵不過眼前“水亭煙榭”的享受,這強烈對比,雖未直言喜愛,但卻溢于言表。
使詩人留戀的不僅僅是西湖的自然風(fēng)光,還有人文景觀。辛棄疾詞中多次提到“十里水晶宮”,據(jù)《讀史方輿紀要·福州府》記載:“西湖,府西南三里,晉太守嚴高所鑿,引西北諸山溪水注之,周十余里……閩主因筑臺,為水晶宮,周圍十余里”①,前朝舊事,已成往事?!笆锼m”的壯麗景色雖已不在,但是大批的文人墨客卻聚集于此。西湖不僅景色宜人,而且人文氣息濃重。“詩人例入西湖社”(《賀新郎》),按照慣例,詩人在西湖聚會結(jié)社,“老子興不淺,歌舞莫教閑”(《水調(diào)歌頭》),歌舞不止,熱鬧非凡。興致所起,自然就少不了吟詩作對,于是“雁鶩如云休報事,被詩逢敵手皆者”(《賀新郎·和前韻》),遇到了強勁的對手,自然要撇開公事,努力覓句。結(jié)社作詩,欣賞歌舞,福州西湖熱鬧非凡,充滿著濃厚的人文底蘊。辛棄疾留戀西湖,不僅愛其美麗景觀,也欣賞此地的人文景觀。
西湖詞的主題很多,有男女戀情,避世隱逸,懷古傷今,吟詠美景,傾訴懷抱,等等。辛棄疾的西湖詞量不多,主題大致有兩類,第一類是懷古傷今,如《賀新郎》中,詩人由眼前景象聯(lián)想到“十里水晶臺榭。更復(fù)道、橫空清夜。粉黛中洲歌妙曲”,水晶宮、橫空的復(fù)道、《樂游曲》都已經(jīng)不在了,只有燕子還年復(fù)一年來這里。第二類是表達復(fù)雜的心緒,這與詩人當(dāng)時的處境相關(guān)。
紹熙三年(1192)辛棄疾被重新起用,任福建提點刑獄,此前他一直罷官隱居帶湖,長達十年。紹熙五年(1194),辛棄疾于福建任上再被彈劾,又一次罷官,閑居鉛山的瓢泉。而這三年中,也不是一帆風(fēng)順,紹熙三年末(1192),辛棄疾被召回京師,任閑職。紹熙二年(1192)辛棄疾收到任命,沒有馬上出發(fā),久棄復(fù)用的心情不似以往雄姿英發(fā),試看他告別瓢泉赴閩時所作的一首詞《浣溪沙》“細聽春山杜宇啼,一聲聲是送行詩。朝來白鳥背人飛。對鄭子真巖石臥,赴陶元亮菊花期。而今堪誦《北山移》”。開篇以“杜宇啼”奠定了全詞凄涼的基調(diào),對從未到過的福建絲毫沒有流露出好奇之心,也看不出對這次任職抱有何種期待。他對未來生活不做任何展望,而更多的是對隱居生活的留戀不舍。再看仕閩期間所作一首《水龍吟》上闋:“舉頭西北浮,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fēng)雷怒,魚龍慘?!薄芭e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詩人渴望有一把可以平定西北的寶劍,但再沒有“沙場秋點兵”的想法,更沒有“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的熱烈期望,而是“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步步局促,毫無施展之地?!吧礁摺薄八洹薄靶堑弊璧K著“我”尋求寶劍,等到“燃犀下看”,既怕“風(fēng)雷”又怕“龍慘”。詩人途經(jīng)南劍州的雙溪樓,內(nèi)心是恐懼、惴惴不安的。經(jīng)過十年隱居生活的消磨,他依舊“舉頭西北浮云”關(guān)心國家安危,不過緊張的政治環(huán)境逼迫他小心翼翼,謹慎處世。在職期間,一方面秉持著“臨民以寬,待士以禮,馭吏以嚴”的原則處理公事,另一方面則受現(xiàn)實壓迫,內(nèi)心沉郁痛苦,這種情緒在他的西湖詞中展露無遺。
“十分風(fēng)月處,著衰翁?!保ā缎≈厣健と脚c客泛西湖》)“千騎而今遮白發(fā)?!保ā顿R新郎·又和》)辛棄疾的西湖詞中多處流露出遲暮衰老、力不從心之感,于是他想要再次隱退,“回頭鷗鷺瓢泉社。莫吟詩、莫拋尊酒,是吾盟也”(《賀新郎·又和》)。與白鷗同盟,遠離凡塵俗世,與鷗鷺結(jié)伴歸隱水澤山林,含蓄表明想要隱居。辛棄疾的詞中多次出現(xiàn)與白鷗結(jié)盟的說法,《水調(diào)歌頭》(帶湖吾甚愛)“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后,來往莫相猜”。該詞作于淳熙九年(1182)詩人被彈劾、閑居帶湖時,開始為期十年的罷官生活,“結(jié)盟”一詞出自《左傳·僖公九年》“齊侯盟諸侯于葵丘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歸于好?!雹谠娙藢烂C的政治軍事行動運用于“我”與鷗鷺的關(guān)系上,顯得幽默風(fēng)趣?!端{(diào)歌頭》(長恨復(fù)長恨)“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詞有序:“壬子三山被召,陳端仁給事飲餞席上作”。該詞作于紹熙三年(1192)稼軒奉召復(fù)京師,任福建提點刑獄未滿一年即被召往臨安,而且極有可能任京官。辛棄疾是想要成為抗金復(fù)國的封疆大吏,而不是慵懶度日的京官,無疑這是一次失意的旅程,因而他再一次出現(xiàn)“歸與白鷗盟”的消極隱退想法。無論是退居帶湖時的真正隱居,還是在福建任提點刑獄時的不順,或者離任赴京時的失意,但凡詩人的理想受到現(xiàn)實的阻撓,就會產(chǎn)生歸隱的想法。即便知道無法真正離去,面對困境也不是十分積極應(yīng)對,而是“殷勤卻謝打頭風(fēng)。船兒住,且醉浪花中”(《小重山·三山與客泛西湖》)。逆水行舟,遭遇“打頭風(fēng)”,想到的不是迎難而上,而是順勢而然,醉臥浪花中。究其原因,“君恩重,教且種芙蓉”(《小重山·三山與客泛西湖》),“今年何以報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詩人反用典故,君恩厚重,卻無施展抱負之地,只能手種荷花。一心想要殺敵報國的將士,卻只能用種荷花來報答君恩,言外之意,英雄無用武之地。“誰唱黃雞白酒,猶記紅旗清夜,千騎月臨關(guān)。莫說西州路,且盡一杯看?!毙∪水?dāng)?shù)?,報國無門,辛棄疾在任上面臨重重困難,歸隱之路也是遙遙無期,詩人只能以當(dāng)年的“紅旗清夜”“千騎月臨關(guān)”勸慰友人和自己,而這些苦悶都只能靠一杯酒來澆滅。
他有著熾熱的愛國激情和勇?lián)煜轮厝蔚呢?zé)任感,但是朝官彈劾,皇帝不信任,讓他陷入長達十年的隱居生涯。再次被起用,內(nèi)心自然充滿顧慮,而現(xiàn)實環(huán)境依舊如此,又讓他十分失望,因而于詩酒之中放任自己,想要消除內(nèi)心的愁怨,又因為強烈的愛國心使得他難以隨緣任運,曠達自如,內(nèi)在精神上的強烈沖突,郁結(jié)于心。
辛棄疾筆下的西湖是秀麗大氣的,三萬琉璃,吞云連空,詩人的興致不淺,喝酒暢飲,圖畫江山。但贊美西湖的熱烈情感不同,詩人在福建任官上面臨多方矛盾,因此心情是沉郁憤懣的。辛棄疾的西湖詞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種豪壯沉郁的復(fù)合型風(fēng)格。
辛棄疾筆下的福州西湖處處可入畫,處處可入詩,山水、煙雨各有特色,吸引了眾多文人騷客駐足詠嘆,人文氣息十分濃厚。但此時辛棄疾的心情是復(fù)雜的,一方面,明麗的西湖風(fēng)景帶來了暫時的愉悅,另一方面,隱居十年再次任職的經(jīng)歷,使他不再似從前那般暢達、豪壯,因此他筆下的西湖詞就形成了一種豪壯而又深沉的獨特風(fēng)格。
①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第九冊),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389頁。
② 楊伯峻譯注:《春秋左傳譯注》(第一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