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

蔡欣瑜

1

出生在中國西部一偏僻貧窮的鄉(xiāng)村，女孩的小名叫長長。長長的老家有低矮的土地廟，巨大的露天沙土場，高過鄉(xiāng)村上一切樓房的千年老樹……夏日的夜晚，孩子們魚貫而出，在歪斜的塵土飛揚的土路上奔跑；跳躍在居民樓與土地廟的屋頂之間；為了捉迷藏躲進千年老樹傳說中有蟒蛇的樹洞里……長長不會像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爬屋頂，只好每每奔跑于村莊的小道上，看著其余的孩子穿著鞋底早已發(fā)黑的人字拖，猿猴一般地穿越、依附著這個村莊的皎潔月光。

村里一些孩子嫌長長總是跟不上游玩的節(jié)奏，企圖把長長排除在游玩隊伍之外。好在長長的大表姐芮炳是當?shù)氐暮⒆宇^。每當長長受到排擠時，芮炳都會一甩大大的燈籠褲，拉起長長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走，“走，長長，我們不玩了。”芮炳的臉紅彤彤的，眉毛帶著小小的刀鋒，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格外英勇。那些刁鉆的孩子們只得作罷，滿臉熱乎地牽起長長的手，“走，長長，咱一起玩?！避潜悄莻€年代長長頭頂星星中最亮的一顆，三國里戰(zhàn)無不勝的關(guān)羽。

芮炳不止是村莊里公認的孩子頭，還是家中公認的小霸王。每每清晨，長長的奶奶就會將芮炳背在背上，而任由家中年紀更小的孩子在地下自己摸爬滾打。長長想，這大概就是村里的老人們所說的“天生命好”。芮炳的下巴尖尖的，眼睛中閃爍的光芒里除了一份童真的快樂，還有一份大多數(shù)孩子所沒有的狐貍一樣的狡黠明亮。后來年歲見長的長長懂得了，那是一種稱之為驕傲的神情。

2

年紀最大、率先讀初中的芮炳每天有了更多的功課。長長每每都會一臉艷羨地看著芮炳一本正經(jīng)地趴在家中唯一可以稱得上書桌的桌子前奮筆疾書。芮炳是村里最會念書的孩子，也是一家人的驕傲。

中考倒計時，一天天地逼近，逼債般逼著芮炳。在這世世代代臉朝黃天背朝天的鄉(xiāng)村，讀書仿佛成了唯一的出路。苪炳也更加發(fā)憤地學習。

中考前三個月，芮炳的爸爸得了肺癌，由于當時沒有推行農(nóng)村醫(yī)保制度。四方借錢，能借的都借了，可芮炳的爸爸還是沒過兩個月就走了，留下巨額債務，壓著芮炳的母親喘不過氣來。芮炳的母親脾氣變得越來越壞，更是把芮炳讀書看作唯一的出路和希望。

芮炳眼眸里的光也一日日地發(fā)生長長看不懂的變化，不知道是不是芮炳書桌前的窗臺上纏繞了太多的蜘蛛絲，透過窗戶落進芮炳眼里的陽光一天天少了。那抹亮晶晶的狡黠光芒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增添了一份沉重的壓抑。

3

有一天，長長一回家便聽見了芮炳的哀嚎。長長心驚膽戰(zhàn)地透過門縫窺探著房間里的情況，只見芮炳的媽媽瘋狂地將小小的芮炳提在手里糾打著，“你個不孝子！你爸走得早，你中考不爭氣就算了，問成績還一身倔脾氣不肯說。”芮炳尖叫著，她用盡全身力氣反抗著，小小的身板想要撼動母親壯碩的身軀。長長驚恐地跑開了，仿佛一不小心窺見了一場噩夢。

芮炳去了一座小城讀了職業(yè)中專，讀一所被大家認為無前途的學校。她變得沉默寡言，在學校更是與同學隔絕，只是在周末回到村里，見了長長才會偶爾講一兩句。

可長長也隨著父母去了城里讀書。盡管她掛念著芮炳。長長有時在夢里夢見芮炳坐在自己面前咧著嘴巴笑，露出她小小的虎牙，眼里涌動著清澈的陽光，長長也跟著笑，想芮炳一定過得很好。

4

有一天，芮炳紅著眼睛回來了，臉上帶著幾條黑黑的骯臟河流。芮炳依舊瘦得嚇人，她挺著瘦瘦的胸脯，把家中破舊的電風扇咔吧一聲接上電源，迎著窗外飄來的紛紛揚揚的光塵吹著風。長長坐在一旁的地板上靜靜地看著芮炳，突然覺得她就像是家門口那只身材干皺的黑羽雞。

二表姐告訴長長，芮炳同宿舍的一位同學的東西半夜被人扔了，同宿舍的同學盡管沒親眼看見，卻都懷疑是不言不語、行為怪異的芮炳所為。為此，芮炳和人打了一架。而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大家才知道芮炳是被冤枉的，盡管大家都向芮炳道歉，可芮炳的病不是一日形成的，她越發(fā)的不言不語。

那個新年，芮炳轉(zhuǎn)車來長長的城市和長長的爸爸媽媽一起回家。夜晚長長纏著芮炳帶自己出門，長長期冀著芮炳能帶著自己在這個小城的馬路上奔跑，即使沒有漫天塵土的豪氣。然后芮炳只是一直抿著嘴巴將手插在運動褲里沉默地往前走，她的運動褲上有一塊不知從何而來的泥土。

芮炳和長長走到了小城的車站，芮炳突然張開雙手，在夜晚空無一人的候車道里奔跑起來，候車道兩旁的鐵欄桿上掛著的塑料袋和芮炳的衣服一起在晚風中呼呼作響。芮炳終于開始笑，長長望著她的眼睛，卻失去了奔跑的欲望，她看見一團黏稠的黑暗從某個角落向自己撲來，站在原地無法邁開雙腳。

5

常常從父母的只言片語里得知芮炳似乎病了，是心病了。老家的大人們管這叫瘋子。

又一個新年的夜晚，長長盤著腿坐在家門口的長椅上。突然，身后有人拍了一下長長的肩。長長回頭，芮炳呆呆地望著長長，“我一天沒吃飯了，我餓?！遍L長飛快地跑出院子，沖芮炳大喊，“等著啊，我給你買吃的?！?/p>

長長上氣不接下氣地往街上奔跑著，跑過千年老樹，跑過彎曲交纏的電線，跑過無數(shù)印著手印的屋檐。鄉(xiāng)村土路依然塵土飛揚，長長好像跑進了一個長長的夢里，芮炳在前面帶著長長跑著，踩碎一地的星光。

芮炳吃了長長買的雞腿，癡癡地笑了，長長卻突然想大哭一場。

（作者單位：西南政法大學經(jīng)濟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