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軍
大巴山仲夏的夜晚,一輪皓月靜懸于鉆塔之上。
葉小非從鉆井平臺走下來,顯得特別的疲憊,而解八和朱強兩個人還精神十足。
“明天又是個好天氣呢!”朱強一邊扭著有些酸疼的腰,一邊仰頭看天上的明月。“要是放一天假就巴實了。”他說。
“好久沒有下山了,”解八也看著天,道:“要是放假,我要去鎮(zhèn)上趕個場,真想念‘麻子婆婆粉店的肥腸粉啊……”
葉小非看看他們:“別盡想好事!沒鉆過這厚厚的‘膏鹽巖層,誰也別想輕松?!彼嗔巳囝~頭,“這段時間,還是安心搞起下鉆吧?!?/p>
葉小非、解八和朱強三個年輕人,是今年夏天才分配到這個編號為609Q的石油鉆井隊的鉆井工。
609Q鉆井隊是西部石油公司的金牌鉆井隊,在四川大天池、大池干地質構造帶,都留下過它征戰(zhàn)的身影和輝煌業(yè)績。目前這個鉆井隊正在四川宣漢縣一個名叫苦塘洼村的地方,承鉆著一口科學探井。
葉小非扭了扭腰,打了個哈欠,朝井場邊的鉆工休息室走去。
解八和朱強卻在鉆塔旁邊一排鉆桿上坐下來。把各自手上粘滿泥漿的手套取下來,平鋪在鉆桿上面,把安全帽枕在頭下,橫躺在鉆桿上面,一邊打望著星光璨燦的夜空,一邊聊著天。
一周前,鉆井隊鉆遇厚達500米左右的“膏鹽巖層”,這是川東地區(qū)較難纏的地質層位,因為膏鹽層具有易水化和“蠕變”的特點,它在地層高溫和高壓之下,容易產(chǎn)生“塑性流動”,會導致井眼縮徑、坍塌,常發(fā)生鉆井遇阻和卡鉆事故。
一旦在鉆井過程中遇到井壁坍塌、鉆具遇阻或卡鉆等井下復雜情況,最苦的就是鉆工了,他們必須頻繁地起下鉆。
這口名為“七里E”的井位,是西部石油公司部署在七里峽構造帶上的一口科探井,設計井深達到4600米,目前已鉆至3700米。每一次起鉆,意味著鉆工們要將井下3700米的鉆具,總計約538根每根長度6.7米左右的鉆桿,一根根從井眼里拉升到井口,每三根一柱地卸下來,工整地擺放在鉆塔邊上,接上專門的井下處理工具后,又一柱柱把鉆桿接上,慢慢下放到井眼里,處理完井下復雜情況之后,又要把鉆桿一根根提起來。如此反復。
三個年輕人來到這個鉆井隊才一個多月,就遇到了這樣頻繁的起下鉆,體力消耗太大,三個人都感到有些吃不消。
解八和朱強平躺在那排鉆桿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
“長這么大,還從沒這么苦過。”解八感嘆道。
他側過身,看著朱強。朱強沒有回答他,瞪大著眼睛看著暗藍色的夜空,手里不知從哪里扯了一根狗尾草,在那里輕輕地轉動著。
“這就是所謂人生!”他突然說道,“還是我老爸說得對,每個人這一生,總是要吃些苦頭的,不然長不大……”
解八嘆了一聲,道:“要是一直這樣,我的胳膊和腰可受不了,每天回到活動房,簡直疼得睡不著,你呢?”
“好不到哪兒去。”朱強沉默一陣,道:“考考你。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誰說的?”
解八想了想,道:“魯迅吧。”朱強說了句“OK”,又陷入沉默。
兩個年輕人就這樣枕著安全帽躺在鉆桿上,頭望夜空,一動不動。
鉆工休息室那邊突然傳來喧鬧聲。二人趕緊起身,朝那邊張望。
“快,叫衛(wèi)生員?!币粋€鉆工從休息室里跑出來,大聲地喊。
解八和朱強站起來,提起手套和安全帽,朝休息室跑去。
一走進門,兩個人都愣住了。他們看到葉小非正倒在休息室的地板上,雙眼緊閉著,腳不住地抽動。兩個鉆工正蹲下身子,準備將他從地上抬起來,放到旁邊的椅子上面去。
“非哥,你咋的了?”解八趕緊沖過去,一把掐住葉小非的“人中”,又吩咐朱強掐住他右手的“虎口”。
解八的爺爺是中醫(yī),他知道一些急救知識。
十分鐘后,葉小非慢慢睜開眼睛。
原來,這兩天葉小非因為母親在老家突發(fā)疾病進了醫(yī)院,他去向隊長請假,隊長不同意,理由是:井隊鉆遇膏鹽層,事情較多,所有員工都不準請假。他還和隊長吵了一架。
葉小非心里擔心著母親,接連幾天晚上失眠。加上白天頻繁地起下鉆,勞動強度大,身體終于受不了,出現(xiàn)了暈厥反應。
衛(wèi)生員過來作了檢查,說并無大礙,但要好好休息。
解八和朱強扶著葉小非回到他的活動房,倒了杯水,將衛(wèi)生員給的一片安眠藥讓他服下,這才回到井場上。
他們剛走到鉆工休息室門口,就聽到里面有人在議論。
“現(xiàn)在這些分來的年輕鉆工啊,都是在蜜缸子里泡大的窩囊廢,簡直一個比一個差。”
“就是啊,比起我們這些老家伙,可就差遠了哦。”
“你看今年分來的那三個小伙子嘛,看起來長得高高大大,人模狗樣的,才干了幾天起下鉆,就熊了——一個暈在地上像死了一樣,另外兩個也不怎么樣,走下鉆臺就死狗一樣躺倒在鉆具上……”
“哈哈……”
解八和朱強知道那些人說的是自己,都氣得漲紅了臉。朱強幾步?jīng)_進休息室,叫道:“你們……說誰呢?”
屋內安靜了一下,隨即響起一陣轟笑。一個名叫胡二爺?shù)睦香@工,把屁股從桌子上挪下來,道:“就是說的你們,又咋的?”
朱強把手套重重地扔在地上,提起拳頭就朝胡二爺沖過去,被解八一把拉住了。
胡二爺是這個鉆井隊年齡最大的鉆工,見這些才來到鉆井隊,連屁股蛋都還沒捂熱的小屁孩兒,竟然敢沖著自己發(fā)狠,這還了得。
他漲紅了臉,脫了厚厚的外套,沖過來,一把將欲阻攔他的解八撂開,三下兩下便將一米七的朱強給放倒在了地板上。
幾個鉆工趕緊過來將二人拉開。朱強從地上站起來,他吐掉嘴角的泥土,還想沖過去,就聽門外有人在喊:“杜隊長來了。”
聲音剛過,一個高高瘦瘦的老頭兒從門外走了進來,他看了看大家,板著臉道:“一老一小,還真干上了呢,精力還挺旺?”
朱強吐了一口唾沫,道:“是他們……欺侮人……”
胡二爺?shù)闪怂谎?,道:“才起了幾根鉆桿都累得趴在地上,你們這些沒用的愣頭崽子,還怕咱們這些老師傅說嗎……”
“你們……”解八瞪了他一眼,正欲嗆他幾句,卻被杜隊長打斷。
“都別吵吵,既然你們較上勁兒了,那么老規(guī)矩。”他看了看解八,又看看朱強,道:“如果你們這些新來的鉆工,要讓老鉆工們服氣,那就和他們比一比吧……”
朱強一聽,漲紅著臉道:“比就比?!?解八看了看他,又看看杜隊長,道:
“比……比什么?”
“哼!”
胡二爺?shù)溃骸爱斎皇潜绕疸@了哦。”
“起鉆是鉆工的基本功?!迸赃呌秀@工應和道,“對,就比起鉆?!?/p>
解八看了看朱強,見朱強沉默無語,便大聲道:“好,約個時間吧?!?/p>
杜隊長看了看大家,笑了一下,道:“這三個年輕人才到咱們井隊不久,要多給他們一些時間?!彼肓艘幌?,道,“這樣吧,元旦節(jié)咱們隊一年一度的技術比賽日,起鉆比賽就定在兩個多月后的元旦節(jié)……”
隊長明確了比賽方式:由年輕鉆工朱強、解八、葉小非三人一組,對抗老鉆工胡二爺、朱正雄和李希紅三人組。比賽規(guī)則是:在30分鐘內,看哪個組從井眼里拉起來的鉆具數(shù)量最多。
杜隊長承諾:贏得比賽的小組,他特批三天長假,另外獎勵一只他親手制作的“杜氏火腿”。
三個年輕人早就聽說杜隊長制作的“杜氏火腿”很有名。聽說他母親是浙江人,有一手制作火腿的絕活。杜隊長小時候跟著母親學做火腿。他的火腿選取產(chǎn)自后山的黑山豬后腿,腌制時間長達一個月,再用荷葉包好,拿到農家地窖洞里存放半年以上,火腿出窖時香味撲鼻,色澤鮮紅如火。
每年井隊在大年三十團年,杜隊長都會拿出火腿,讓辛苦了一年的兄弟們享用。剩余的火腿,就作為獎品,獎勵給鉆井隊每年評選出的先進生產(chǎn)者。后來,鉆工們把這個榮譽,笑稱為“火腿獎”。
下夜班后,解八和朱強去找葉小非商量。
葉小非吃了安眠藥,還在睡覺。解八也顧不了太多,把他從床上叫了起來。葉小非睡眼醒忪,嘴里一直咕呶著。
解八向他說了晚上發(fā)生在井場上的事情。
“這個胡二爺,也太欺侮人了!”葉小非也有些氣憤。
他喝了一口涼水,把杯子重重放在桌面上,道:“比就比,這幫老家伙,倚老賣老,還說不定誰能贏呢。”
三個年輕人開始商議對策。商量來商量去,卻想不出能贏這場起鉆比賽的好辦法——畢竟三個年輕人才來鉆井隊一個多月啊。
葉小非說:“得找個老師傅指點咱們一下?!?/p>
但找誰呢?三個人又陷入沉默。
解八想了想,道:“干脆找杜隊長吧,聽說他也是從鉆工一步步起來當上了鉆井隊長的,這方面的經(jīng)驗肯定豐富。”
朱強有些猶豫:“杜隊長那么忙,我們這點小事,人家會理會嗎?”
“我覺得杜隊長這人挺不錯的。”葉小非道,“還記得咱們剛來鉆井隊那天晚上嗎,杜隊長專門來寢室看望咱們,說咱們的床鋪得像個狗窩,他還幫咱們重新鋪了床呢……”
解八也道:“上一次井隊搞的那次小型技術比賽,杜隊長還在井場上教我們如何挽‘花式繩套呢?!敝鞆娨步釉挼溃骸拔夷莻€挽繩套比賽三等獎,也有人家杜隊長一份功勞呢?!?/p>
三個人都笑起來。最后決定:吃了早飯,一起去找杜隊長幫忙。
從食堂里出來,他們看到杜隊長眉頭緊鎖,急匆匆地從門口走過。他們停住腿步,看著隊長的背影,猜測他可能遇到了什么煩心事。
三個年輕人便跟在杜隊長的身后。隊長的手機響了起來,他停在井場邊的一棵李子樹下打電話,風從那邊吹過來,三人聽得十分清楚。
“送到醫(yī)院了么?問題嚴重不?先住下來吧,我隨后就到……什么?要人照顧?現(xiàn)在天天起下鉆,哪……哪里找人喲……”
杜隊長掛了電話,站在樹下想著什么,回頭看到三個年輕人。
“上了一整夜班,咋不去補瞌睡?”他說。
“我們睡不著?!苯獍四四^,笑著說。
“睡不著也得睡。”杜隊長嚴肅地說,“下午還得忙呢?!?/p>
葉小非走近一步,問:“隊長,剛才誰打的電話?”
杜隊長看看他,嘆一聲,道:“唉,今天白班起鉆時,陳昆那小子上班不專心,卸鉆桿絲扣時還接手機,腰桿讓吊鉗的尾巴給撞了一下,張指導員送他去了鎮(zhèn)衛(wèi)生院,要我找個人去照顧,唉,這段時間大家都這么辛苦,找誰去喲……”
葉小非想了想,道:“讓我去照顧行嗎?”
“你去?”杜隊長直搖頭,“你昨天晚上,不是暈倒了么?”
朱強接話道:“那……讓我去行嗎?”
杜隊長看了看朱強,點了點頭:“那就辛苦你一下?!?/p>
晚上,朱強搭了一輛給鉆井隊送泥漿材料的貨車下了山。
看著車輛消失在井場公路,葉小非和解八心里像吃了定心丸,他們知道,杜隊長這次一定會幫助他們的。
因為,解八和葉小非都知道,那個陳昆其實是杜隊長的外侄,三年前他當兵回來,分配到石油單位,鬧著要來大舅的鉆井隊,原本以為會得到舅舅的照顧,哪知都過去三年了,他依然是個鉆工。
第二天上完夜班,解八和葉小非去找杜隊長。
他剛起床,拿了個玻璃杯,在活動房門邊的水龍頭邊漱口。
“怎么又不睡?”他吐掉口中的泡沫,回頭問道。
葉小非和解八說明來意。杜隊長笑了笑,把二人讓進房內。
杜隊長的活動房是一個套間——里面是臥室,外面是所謂的辦公室。杜隊長示意二人坐下,笑著道:“起鉆有啥教的?”
解八道:“隊長,我們很想贏這場比賽?!?/p>
杜隊長坐在桌前,從桌下拉出一個竹筐,從里面拿出幾個核桃,一聲脆響過后,他笑著說:“要想贏胡二爺,可真要花些功夫??!”他把夾碎的核桃遞到解八和葉小非的手上,道,“不過,年輕人也有年輕人的優(yōu)勢,凡事只要用心去做,都是有可能的?!?/p>
“無論如何也要拼一把?!比~小非吃了一瓣核桃,道,“所以想請杜隊長給一些指點,我們不知道應該怎么樣去努力?!?/p>
隊長笑著站起來,突然走向屋角,抓起地上一只有些特別的“啞鈴”,一口氣舉了四五個,輕輕放下。
“把這個送給你們吧。”他說,“希望你們每人每天都舉200個,再做200個仰臥起坐,一個月后再來找我?!?/p>
解八和葉小非一看,那個所謂的“啞鈴”,其實是用泥漿泵的舊活塞和舊拉桿焊接而成,二人提了一下,起碼有二十來斤重。
這么重的鐵家伙,每天舉200個,還要做200個仰臥起坐,兩個人都有些猶豫。
下午,朱強從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回來了。他說那個陳昆沒啥事,只是腰部軟組織受了點損傷,沒有傷到骨頭,已送回鉆井隊調養(yǎng)。
解八和葉小非把杜隊長安排的任務告訴了他。他也有些吃驚,但過了一陣,他突然脫掉外衣,走到那個“啞鈴”旁邊,做了個夸張的健美動作,吼了兩聲,彎腰抓起啞鈴,竟然一下就舉了20多個。這讓解八和葉小非驚訝不已,連連叫好。
原來,朱強一直喜歡體育,在初中時他就想考體校,進了好幾個體育特長班,踢過足球、學過武術、練過長跑……無奈學習成績一直上不去,到高二時他便主動放棄了,最后選擇了考石油技工學校。
但朱強對體育的愛一直存在,讀技校時他參加過南充市的半程馬拉松賽,還得了個三等獎,也曾參加過好些個乒乓球賽、籃球賽。
分到鉆井隊后,鍛煉也成了他生活的常態(tài),幾乎每晚睡前都要作肌肉鍛煉——練拉力器,做俯臥撐、仰臥起坐……心情不好的時候,他還到河邊或松林里跑上幾圈,或干脆獨自去爬山。
朱強的表現(xiàn),也讓解八和葉小非信心大增。
“這也沒啥難的?!敝鞆姲褑♀彿旁诘厣?,輕松一笑,“對于練習啞鈴和仰臥起坐的方法,我來給你們當教練?!?/p>
訓練很快就開始了。朱強給每個人制定了訓練計劃,從每天舉10個啞鈴,再到20個、 50個……循序漸進。做仰臥起坐也一樣。不僅如此,朱強還給每人增加了每天跑步2公里的計劃。
由于白天要上班,仰臥起坐被安排在上班的工休間隙,有時在鉆工休息室地板上,有時在井場平鋪的鉆具上,或者在井場邊的草地上……
而舉啞鈴的練習則在下班之后,特別是睡覺前和起床后的時間里。由于只有一個啞鈴,三個人都集中在葉小非的活動房,因為他的活動房旁邊有一個簡易加工房,那里面十分寬敞,又不會影響到別人休息。
杜隊長把鑰匙拿給他們,三個人盡可以在里面“喝嗨喝嗨”地吼叫。
朱強很快就能舉到200個了,而解八和葉小非只能一步一步來,讓膀子上的肌肉慢慢長起來。有一次,葉小非在舉啞鈴時,由于急于想舉到100個,結果把肌肉拉傷了,好在朱強有一種特殊的“冷敷療法”,并讓他服了消炎藥,還用一種油狀的藥給他按摩,很快就恢復了。
解八的進步最快,因為他每天在葉小非那里練習后回到寢室,還要舉一塊條狀的石頭,石頭是他從河邊撿回來的。不到兩周時間,他已能舉150個啞鈴了,這讓朱強和葉小非都感到意外,朱強開玩笑說:“八兄,你學習也不錯,你龜兒當初咋不去考體校呢……”
七里E井鉆遇的膏鹽巖層,在整個川東地區(qū)的井位中算是最厚的。鉆井隊一邊處理井下漏失、卡鉆等復雜情況,一邊向下艱難地鉆進,持續(xù)了將近半個月,才鉆到一半膏鹽巖層。
在鉆至3740米左右時,又遇到一次嚴重的井壁垮塌,大約60根鉆具被卡在井下,動彈不得。
眼看著等鉆過膏鹽巖層,就接近目的氣層了,原以為過了元旦就可以順利完鉆,過完年,就能搬到新的探區(qū)新的井位,哪知卻遇到這么嚴重的卡鉆事故。
杜隊長因為高燒,正在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輸液,接到副隊長打來的電話,他拔掉了輸液針就趕回了鉆井隊。
井口已經(jīng)停止作業(yè),等著起鉆的鉆工們焦急地守在鉆井平臺上,幾臺柴油機在突突地叫著,泥漿泵卟滋卟滋地循環(huán)著泥漿。
“給……”
杜隊長不停地咳嗽,“給總部匯報了嗎?”
“匯報了?!?/p>
副隊長張健回答,“總部叫改用高滲透泥漿先循環(huán)一下,然后再提鉆具試一試,現(xiàn)在正循環(huán)泥漿呢?!?/p>
杜云富點點頭,慢慢他走下鉆臺,去查看泥漿循環(huán)情況。由于高燒,他走路有些搖晃。一旁的葉小非想要扶住他,被他一把推開了。
“把泥漿技術員叫來。”他來到泥漿池邊,扶著池邊的護欄,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又蹲下身去查看循環(huán)槽里的泥漿。他伸手摸了泥漿,放到嘴里嘗嘗,皺眉道:“十分鐘后起鉆試試。”
葉小非叫來泥漿技術員時,發(fā)現(xiàn)泥漿池邊一片嘈雜,有人在大聲地叫喊:“快叫衛(wèi)生員。”
葉小非走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杜隊長躺在泥漿池邊的一塊木板上,臉色白得可怕。他趕緊沖進人群,掐住隊長的人中。
衛(wèi)生員小李到來時,杜隊長已經(jīng)蘇醒過來,他嘴里不住地罵:“他娘的……我……我咋的躺下了……趕緊……起鉆……”
“這個……”張健擔心地望著他,“你……要不要去衛(wèi)生院?”
杜隊長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不斷的咳嗽讓他的臉恢復了血色。
“去啥衛(wèi)生院?”
他揮了揮手,“趕緊起鉆,注意上提拉力不得大于10噸,先試探性上提,逐漸增力……增力……”
鉆工們沖向鉆井平臺,柴油機開始轟鳴,鉆具在井下卻紋絲不動。
杜隊長在幾個鉆工的攙扶下,來到了鉆井平臺上。他站在井口右側,一臉嚴肅,不停地用手對旁邊的司鉆比劃。
“合上油門,逐漸加力,加力……停下……趕快接上方鉆桿,試著劃眼……要少提多轉……”
約莫半小時后,隨著柴油機一聲轟鳴,鉆塔嘰嘎響了一下,吊卡拉著沉重的鉆具,晃晃悠悠地慢慢上升。
“解卡了……”鉆井平臺上一片歡呼。杜隊長臉上的皺紋聚在一起,不停地抽動,突然一屁股坐在鋪滿泥漿的鉆臺之上。
葉小非、解八和朱強買了一些水果,去看望杜云富隊長。輸了一天的液,他的氣色好多了。
杜隊長從床上坐起來,道:“不好好睡覺,來看我干嘛?”
解八看了看葉小非和朱強,道:“來向老隊長匯報?!?/p>
“匯什么報?”隊長慢慢披上工衣,看著他們。
朱強笑著道:“按你的要求,我們三個人都能舉200個啞鈴了,做200個俯臥撐更是不在話下?!?/p>
“哦?”杜隊長笑了一下,“那誰做200個俯臥撐讓我見識一下?!?/p>
解八說:“干脆我們三個人一起做吧。”
杜隊長點點頭,笑著道:“我這房子,可容不下你們三個人一起做啊?!比~小非看了看門外:“那我們到屋外做吧,把門開著讓你看?!?/p>
三個年輕人便來到屋外,在隊長室的門口一字兒排開,呼哧呼哧地做起了俯臥撐。
對面的石坎上,一些鉆工遠遠地看著他們,悄悄地議論著。
回到屋內,杜隊長已從床上起來,他穿了件紅色棉工衣,手中拿著幾個核桃,在那里“咔咔”地夾著。見三個年輕人滿臉通紅地進來,笑著道:“小伙子們,我看你們膀子上的肌肉硬是變粗了呢!”
葉小非笑著做了個健美動作:“這段時間天天練啞鈴,加上天天都在起鉆下鉆,感覺渾身的肌肉,都在長粗呢?!?/p>
“每頓要吃三碗飯?!苯獍诵χf,“體重增加不少呢?!?/p>
杜隊長把夾開的核桃遞給他們,道:“一個真正合格的鉆工,首先要有一身健美的肌肉?!彼α艘幌拢暗钪匾?,還是這里……”他用指頭輕輕點了點朱強的頭。
“所以,要贏得起鉆比賽,你們接下來要做這些事?!彼叩綁叺臅苌?,在里面翻找一陣,拿出一本《鉆工手冊》。他拍拍那本封面有些發(fā)黃的書,得意地道:“這樣專業(yè)的書,現(xiàn)在都找不到了。”
隊長把書遞到解八手上。“這本書還是在川東石油大會戰(zhàn)時,我的師傅退休時送給我的,別認為它老?!彼α艘幌拢案嬖V你們,我就是靠著這本手冊一步步走到今天,成為這支金牌鉆井隊的領頭羊的?!?/p>
解八翻看那本《鉆工手冊》,發(fā)現(xiàn)還是一本純鉛字印刷的書,書上的印刷年代是1969年,出版者是“石油工業(yè)出版社”。
“你們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要照著書中教的去做?!倍抨犻L看著三個年輕人,道,“別弄臟我的書,看完后立即物歸原主……”
三個年輕人回到寢室,抱著將信將疑的心態(tài),小心地打開那本《鉆工手冊》,開始研讀起來。
果然是一本實用的好書,里面除了介紹一些石油鉆井基本原理、地質構造及儲油地層原理,鉆井設備及鉆機基本原理等知識外,特別重點講解了當好一個石油鉆井工,應該具備的基本要素和操作技能。詳細介紹了鉆井司鉆操作、井架工操作、井口操作(起鉆、下鉆)、井噴操作等知識要領,以及鉆工如何保護自身安全等等。
三個年輕人最感興趣的是“井口操作”這一章節(jié)。里面詳細講解了井口裝置設施及鉆井工在井口操作(起鉆、下鉆)的注意事項,鉆具“卡瓦”的提起姿勢,卸鉆“大鉗”的工作原理及操作要領。并且對井口操作人的站姿、用力的要領,以及鉆工之間如何協(xié)作配合等也都有詳細闡述。所有的操作都配上了簡潔生動的線描圖和著力曲線,一看就能明白。
這的確是一本鉆工“實用寶典”。三個人心里都十分高興。雖然讀了兩年的技工學校,但學的基本都是鉆井原理、石油地質等方面粗淺的理論知識,對于如何成為一名真正合格的鉆井工,這方面的知識卻相當少。
甩大鉗、提卡瓦、識工具、辯鉆具、打繩套……這些作為一個鉆工最基礎的技能,三個人基本上都是來到井隊后,跟師傅們學到的。
每天下班后,三個年輕人便聚在一起研讀。他們還把《鉆工手冊》拿到鉆井平臺上去,結合師傅們所教,對照書中對“前躬后撐”“擰要收臀”“耳聽目瞻”等操作要領和操作圖,一點點實踐和領會。
由于鉆機型號的不斷更新,書中有一些說法已不太適用,他們便果斷拋棄,對有些師傅教得不對的地方,比如“內外鉗的配合方式”“井口操作姿態(tài)”等,他們反復對比嘗試,找到最高效的方法。
經(jīng)過近兩周的學習研究,三個年輕人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井口操作技藝得到了非常大的提升,起鉆和下鉆操作越來越熟練,速度明顯提升。他們越來越覺得,起下鉆的過程,其實是鉆工力與美的展示,充滿著節(jié)奏感與音樂的律動,給人以美的享受。
他們對那場即將在元旦舉行的起鉆比賽充滿了信心。
一天上白班,葉小非和解八正在鉆井平臺上起鉆。二人正干得歡,杜隊長突然來到鉆臺上,默默地站在旁邊看他倆操作——提卡瓦、打鉗子、推鉆具……所有的動作,在二人心中都是那么完善。但是,杜隊長看了一會兒,突然嘆息一聲,叫他們停下來在旁邊看著。
杜隊長戴上手套,從井場上叫來另一個老鉆工。隨著司鉆“吱溜”一聲氣閘響,二人慢慢走上井口,像泥塑一樣威嚴地分列兩旁,隨著一根鉆具立柱騰著熱氣慢慢從井眼里拉上來,二人一個躬身,卡瓦“啪”地卡住鉆桿接頭部位,杜隊長一個轉身,略一伸手,用力,吊鉗輕松地劃過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哐鐺”緊緊扣住鉆桿,右手輕輕一拖,鉗尾一個鳳凰擺尾輕輕擺動過來,鉆具“吱溜”便松了扣,鉆盤呼呼轉動,隨著一股泥漿漫涌,一根鉆桿立柱便輕松卸下。二人分立前后,伸臂躬身挺臀,立柱便如磁石一般,朝井架左側貼貼實實地靠了過去……
整個起鉆的過程輕松自在,如行云流水,又呼呼帶著風聲,而二人氣定神閑,連大氣都沒喘一口。葉小非和解八看得都呆了。
杜隊長慢慢把手套取下,看著葉小非和解八,道:“怎么樣?”
解八笑著道:“太嫻熟了,看得眼花繚亂……”
杜隊長拍拍解八的肩膀:“我看你們的方法和操作要領都基本掌握了,不過力道還不夠,像跳搖擺舞?!彼ζ饋?,“小伙子們,要想贏那幫老家伙,還得加油啊……”
晚上,三個年輕人又聚在一起,回味著白天杜隊長的“井口操作示范”,覺得很受啟發(fā)。
“最主要的問題還是力量不足,比如手臂上的力量、腰上的力量,還有腿部的力量。” 葉小飛說
解八點點頭。朱強說:“還有就是操作還不夠熟練?!?/p>
三個年輕人加大了訓練的強度。
朱強重新調整了訓練計劃,每人每天舉啞鈴的量提升到300個,除了做300個俯臥撐外,還增加了200個“平地彈跳”,以提升腿部的力量,這對鉆工甩大鉗和拉推鉆具至關重要。
為提高操作的熟練程度,三個人還向杜隊長特別申請,要求每天給他們再延長兩小時上班時間,和下一個班的鉆工一起搞起下鉆。而且他還和當班的司鉆商量,要求在他們起鉆時提高操作速度。
兩周過后,三個年輕人感覺自己膀上、腰上、腿上的肌肉長粗了不少,工衣穿在身上越來越緊繃。三個人走在井場上,虎虎生風,渾身充滿了力量。更主要的是,他們在井口上的操作,哐哐鐺鐺,動作嫻熟自如,猶如三頭桀驁不馴的猛獸。
元旦很快來到。頭天夜里,杜隊長把三個年輕人叫到他的寢室,詢問了一下他們的訓練情況,然后給他們每個人發(fā)了一套嶄新的工衣。
晚上,葉小非、解八和朱強都有些激動,他們聚在一起,商量明天比賽的事,對可能會出現(xiàn)的情況進行分析,到很晚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大早,三個年輕人都換上新工衣,精神抖擻地來到井場上。
可當他們走進井場大門時,卻都愣住了。
他們看到井場的壩子上,擺了兩張木桌,木桌后面那兩棵苦楝樹上,拉了一條鮮艷的橫幅,上面寫的是——“熱烈祝賀解八、朱強、葉小非正式成為609Q鉆井隊合格鉆工”
三個年輕人正在疑惑。杜云富隊長從井場東面的柴油機房里走出來,嘴里含了一支紅色的笛哨。他徑直來到木桌前,吹響了笛哨。
609Q鉆井隊76名員工身著整潔的工裝,陸陸續(xù)續(xù)來到井場上,整齊地排列在桌前的壩子上。
杜隊長拿起桌上的話筒,大聲叫道:“請解八、朱強、葉小非三位同志,站到隊列前面來。”
三個年輕人猶豫著站到隊列最前面。
隊長滿臉笑意,輕咳一聲,深情地道:“同志們,今天,是咱們鉆井隊一個非常特別的日子,因為,又將有三名鉆工加入到我們這支隊伍?!彼e起雙手,大聲地道:“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解八、朱強、葉小非正式成為609Q鉆井隊的合格員工。”
大家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有人吹起尖利的口哨。
杜隊長繼續(xù)講話。
“正如無數(shù)個進入609Q鉆井隊的員工一樣,他們經(jīng)過自己的不懈努力,順利地通過了我們的特殊訓練和我隊的鉆工資格考試……我永遠相信,只有每一個員工都成為金牌員工,我們609Q隊才能永葆金牌鉆井隊的榮耀……”
三個年輕人突地熱淚盈眶。他們走上講臺,把老隊長緊緊抱住。
解八、葉小非和朱強終于明白,原來那所謂的起鉆比賽,只不過是老隊長利用年輕人爭強好勝的心理,和井隊的師傅們“合謀”,精心安排的一次——特殊技能訓練。
戀 愛
黃昏,葉小非和解八、朱強到井場旁的小河邊散步,當他們走到一棵柳樹旁邊時,葉小非突然紅著臉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
解八和朱強都愣了一下。
朱強說:“非哥,這也太突然了嘛!”
解八看著葉小非,問:“是不是那個——李曉琳?”
李曉琳是和他們一起分到這個鉆井隊的地質女工,人長得挺一般,但很溫柔。解八特別喜歡聽她說話,他對葉小非和朱強說:“聽李曉琳說話簡直是種享受……”
“哪會是她?”朱強道,“人家李曉琳有男朋友,他的男朋友是‘七里9井的地質技術員……”
葉小非紅著臉道:“我喜歡上了——馬瓊花?!?/p>
“馬——瓊——花?”解八和朱強同時瞪大了眼睛。
離鉆井隊五公里左右的地方,有個“苦塘洼小學”,馬瓊花是那所小學里的語文老師。
這個馬瓊花人不太高,臉還有些黑,但她梳了個圓潤的學生頭,眼睛又大又亮,說話清脆利落,舞跳得好,的確挺吸引人的。
解八和朱強還是沒想到,葉小非竟會喜歡上一個鄉(xiāng)村女教師。
三個年輕人認識馬瓊花是在四個月前。
609Q鉆井隊準備向苦塘洼小學——這所貧困山區(qū)的小學校捐贈一些大米和文具。由于那段時間井隊事情比較多,人手缺乏,杜隊長就將大米和文具的采購和贈送,交給了葉小非、解八和朱強三個剛分到鉆井隊不久的年輕人。
三個人搭乘鉆井隊的生活車,去柏樹鎮(zhèn)采購好大米和文具,在杜隊長和張指導員的帶領下,來到苦塘洼小學。
迎接他們的,是一臺由孩子們自編自演的文藝表演。
三個年輕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名叫《油菜花黃了》的舞蹈。一個由年輕女老師裝扮的“蜂王姐姐”,帶著七只“小蜜蜂”,在山野里歡快地采著美味的花粉,突然來了一只黑肚皮的“大黃蜂”,“蜂王姐姐”舍生保護著七只“小蜜蜂”,最后倒在了花叢里……
三個年輕人沒有想到,在這所偏僻的鄉(xiāng)村小學,竟然能編排出這么生動的節(jié)目。解八驚異地發(fā)現(xiàn),坐在旁邊的葉小非竟然流淚了。
在回井隊的路上,葉小非一臉哀傷,似乎還沉浸在那個節(jié)目當中。
后來解八才知道,原來葉小非的母親也是一名村小學教師,在他11歲時,母親調進了縣城的小學,但卻在第二年夏天因肺病去世。
葉小非說,看到那個女教師,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有一次倒班休息,葉小非去鉆井隊東面的磨盤山挖樹根。那里的黃棘木樹根是雕刻文制拐杖的理想木材。
葉小非從井隊出發(fā)時還陽光明媚,哪知剛到達磨盤山深處,卻下起一場暴雨來。他只好作罷,在一個山洞里等雨停之后,便急匆匆朝山下走去。在經(jīng)過苦塘洼村邊的彭溪河時,他發(fā)現(xiàn)河水已經(jīng)暴漲,連接東西河岸的七個石墩,全部淹沒在了滔滔河水中。鉆塔在遠遠的山坳里聳立著,還能聽到鉆機的轟鳴聲,但卻過不去。
葉小非正猶豫著如何蹚河過去,突然看到河對面的甘蔗林邊走過一群小孩,他們背著書包,一看就知道是苦塘洼小學的學生。
孩子們來到河岸,猶豫了一陣,一個個開始挽褲子,看來準備蹚著河水過岸。葉小非急得在河對岸大聲呼喊,勸他們別下河。
河面很寬,水流聲嘩嘩地響,孩子們似乎并沒有聽到他的叫喊聲,慢慢朝河邊走去。他趕緊挽起褲子,跳進河中。走了沒幾步,河水便淹沒到了大腿,水流湍急,他猶豫了一下,又退回到岸邊。
葉小非焦急地朝對岸張望,突然看到一個身影快速地從一片甘蔗林邊跑向河邊,一邊跑一邊朝河邊揮手,還摔了一跤,又趕緊爬起來,繼續(xù)朝岸邊的孩子們跑去。
河面上有霧,葉小非看不清那個人的面孔。那個人將孩子們安頓在河邊的一塊大石上,然后背起一個孩子,走向河中,慢慢地朝河的這邊走過來。河水慢慢淹沒了那個人大半個身子,但依然堅定地朝河的這邊走過來。
葉小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再次挽起褲子,朝那個人走過去。等兩個人走近一些,葉小非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個背著孩子的人竟然是表演“蜂王姐姐”的女教師——馬瓊花。
他趕緊朝對方迎了過去,從她背上接過那個孩子,并騰出一只手來,緊拉著馬瓊花的手,朝河邊慢慢走去。
兩個人又多次往返,將剩余的6個孩子送過河。
送完孩子,馬瓊花邀請葉小非來到她學校的寢室,給他煮了一碗紅糖姜水。兩個年輕人坐在一起,一邊喝著姜湯水一邊聊天。
葉小非知道了馬瓊花的家就在離學校不遠的苦塘洼村,家中有一個靠編竹器為生的老父親和一個有智障的大哥。
葉小非在后山的樹林里,挖到一個稀有的銀鵲樹根,根系十分發(fā)達,樹根主干傾斜成45度,上端有兩個橫枝,像是一個人伏在地上舞蹈。葉小非把樹根拿回去,仔細研究,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奇妙的想法,他要完成一件特別的根雕作品。
葉小非畫了一張又一張草圖,選定了最滿意的一張,通過手機發(fā)給他做根雕的幺舅。幺舅又給他提了一些修改意見。
整整一個月時間,葉小非幾乎把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用在了那件根雕作品上面。
七一前夕,他終于完成了他自學根雕以來,耗時最長,用心最多的一件根雕作品——《美麗舞者》。
葉小非專門制作了一個底座,又到鎮(zhèn)上的家具店訂制了一個精美的木盒,將那件《美麗舞者》裝在盒子里,并在外面包了一層彩紙,還套上一條紅絲帶。一切準備就緒,他等待著7月12日這一天的到來。
7月12日下午,苦塘洼小學校的馬瓊花老師上完課,急匆匆趕回寢室,收拾了一些東西,準備趕回苦塘洼村的家去。
她走出寢室,正準備關門,猛然看到走廊的那頭,葉小非提著一個精美的彩色盒子,快步朝自己走來。
“是……你?”她驚異地看著他,問道,“找……找我嗎?”
葉小非點點頭。馬瓊花趕緊打開寢室門,將他讓進屋。
葉小非將禮盒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輕聲地說:“生日快樂?!?/p>
“天吶,今天是我的生日嗎?”馬瓊花看著葉小非,漲紅了臉,“我……我簡直忙暈了頭,我……我竟然都不知道……”
葉小非慢慢將盒子打開,從里面拿出那個《美麗舞者》。
那真是一個精致的根雕作品,中央雕著一個身著裙子,旋轉舞動著的女子,女子頭上戴著蜜蜂形的帽子,根的四周還雕了8只小蜜蜂。
馬瓊花看著面前的根雕,驚得張大了嘴。
“太美了?!彼煌5卣f,“我太喜歡了,謝謝你……”
“這是我雕的?!比~小非看著馬瓊花,得意地道,“那天你表演的舞蹈,深深地打動了我,就想雕一件作品送給你……”
馬瓊花小心地把根雕擺在窗邊的書桌上,回頭時,葉小非看到她眼里閃動著淚光。
“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收到這么美的禮物?!彼f。
第二天,葉小非正在鉆井平臺上下鉆,聽到井場上有人喊他:“小非,快下來,有人找你?!?/p>
葉小非站在平臺上,朝井場上張望,看到馬瓊花正站在鉆工休息室的旁邊,朝他揮舞著手。
葉小非趕緊從鐵梯上下來,來到鉆工休息室。馬瓊花將一大包棕子遞到他手上,紅著臉說:“我……我學做的蜜棗粽,請你嘗嘗?!?/p>
葉小非接過粽子,回頭看到幾個鉆工在遠處張望,有人吹了一聲口哨。他的臉也不由得紅了?!暗轿覍嬍胰プ伞!彼f。
“不了?!?/p>
馬瓊花看了看他,笑了笑,打開背上的背包,從里面拿出葉小非送給他的那個裝根雕的木盒。
見葉小非一臉疑惑地看著自己,馬瓊花笑著說:“我要離開學校幾天,我怕根雕放在學校里被人偷了,所以拿到你這里來寄存幾天……”
葉小非松了一口氣,問道:“你要出差?”
馬瓊花皺了皺眉,一臉陰沉地道:“家里有點急事需要我回去處理一下……”葉小非看著她,說:“要……我?guī)兔???/p>
馬瓊花搖搖頭,急匆匆地離開了井場。
葉小非下了班,去井場上的公用澡堂洗了個澡,提著馬瓊花給的那袋蜜棗粽,去找解八和朱強。
解八和朱強也剛洗了澡,正在鉆工生活二區(qū)的壩子上逗一只狗。見到葉小非,兩個人都站起來,笑著道:“非哥,那個馬老師來找你干啥?”
葉小非把手中的袋子晃了晃,“給咱們送了粽子來。”
“給咱們?”朱強摸摸腦袋,朝解八眨眨眼,笑著道:“為啥要給咱們送粽子呢……”
葉小非打斷他 :“可能是上次咱們送了大米和文具去吧?!?/p>
“不對呀,”朱強道,“要送也是送給杜隊長和張指導員,干麻送給……咱們呢?”
解八也附和道:“對呀?!彼ζ饋?,“這里面必有……名堂?!?/p>
“你們啊?!比~小非的臉紅了,道,“人家不就送了袋粽子嘛,想那么多干嘛!”
三個人走進解八的活動房,開了電爐,放上不銹鋼鍋,把粽子全部放到里面去蒸——晚上就吃粽子。
鐵鍋里開始冒熱氣的時候,有人來敲門。解八打開門,是井隊的張健指導員,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表情嚴肅的警察。
“這位是柏樹鎮(zhèn)的郭警官。”張指導員介紹,“他想向你們了解點情況,你們要如實回答?!?/p>
警察朝屋里看了看,一臉嚴肅地開始發(fā)問。
“昨天下午2點到5點,你們三個人在哪里?”
解八看到警察有點緊張。“我……我先說吧。”他看看葉小非和朱強,道,“因為昨晚要上夜班,4點半以前,我在睡覺,起床后就去食堂吃了晚飯,然后就去上班了。”他看看郭警官,問:“啥情況?”
郭警官看了看他,沒有回答,又看著朱強和葉小非。
朱強想了一下,道:“記得我3點以前在寢室里看《鉆井液工藝學》第四章‘鉆井液的流體學特征,看了不到兩頁我就打瞌睡,然后一直睡到葉小非來喊我起來吃晚飯?!彼戳丝慈~小非。
“是我喊他起來的?!比~小非點了點頭。
警察在一個本子上認真地記錄著。抬頭看葉小非。
葉小非的臉突地一紅,結巴著道:“我……這個,我下午2點左右去了苦塘洼小學,給……給馬……馬老師送……送了點東西去,在上班之前,也就是5點前,回的鉆井隊……”
警察看著他,嚴肅地道:“具體點,哪個馬老師?送的什么?”
葉小非看了看解八和朱強,低聲地道:“就是那個學校的語文老師馬瓊花。送的東西是……是一個根雕?!?/p>
“哇噻!”解八夸張地叫了一聲,他看看朱強,又看看電爐上蒸著的粽子,笑著道:“難怪要送粽子來呢……”
警察打斷了他,嚴肅地道:“你們說的,我都記錄在這個本子上了,我會一一去核實?!彼仙媳咀樱舐暤氐溃骸傲硗庖蔡嵝涯銈?,最近柏樹林那邊治安不太好,如要下山,最好幾個人同行。遇到意外情況請及時和我聯(lián)系,我的電話號是……”
“咋的了?”朱強問。
警察用筆敲著本子,道:“最近苦塘洼村好幾個村民去鎮(zhèn)上趕場回來,在那片林子里被幾個年輕人搶了。昨天下午,一個編竹筐的大爺被人搶了錢不說,還被人在后腰上捅了一刀……”
葉小非的腦子里嗡地響了一下。他想到馬瓊花的父親不就是編竹筐賣的么?馬瓊花今天說她家里出了點事,然后急匆匆地離開井場。
警察說的那個被搶的老人,會不會就是馬瓊花的父親呢……
葉小非決定要去苦塘洼村看一下。
天要黑時,他走出了井場,穿過那片柏樹林,再沿著河邊走了六公里左右,便看到了那個建在河岸邊一個地勢相對低洼的小村落。
打聽到馬瓊花的家。她的家位于村子的東面,那是一片呈“L”形的瓦屋,屋的旁邊,有一棵大黃桷樹,樹的后面,靠近河邊的地方,是一大片慈竹林子。
葉小非剛走近院落,一只黃狗便從石碾旁邊沖過來。葉小非做了個撿石塊的動作,那狗便站定在離他兩米遠的地方,嘴里汪汪大叫,卻不敢近身。
“瓜兒,快過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從開著的院門里傳來。
黃狗停止吼叫,回頭看了看葉小非,哼哼著鉆進了院門。
葉小非走近院門,看到一個老人端坐在一張竹椅上,正躬身編著一個簸箕。老人面容清瘦,頭發(fā)盡白。他旁邊的竹制躺椅上,蜷臥著一個身形瘦小的男子,目光呆滯地看著自己。
“是馬老師家嗎?”葉小非站在門邊問。
老人抬起頭來,取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鏡,看了看葉小非,應道:“是呀,你是……”
“我是鉆井隊的小葉。”葉小非笑著道,“是馬老師的……朋友?!?/p>
“我是她老漢。”老人站起身,將葉小非迎進屋,拿了張竹椅讓他坐下,又到里屋倒了一杯熱茶。
葉小非四下張望,問道:“馬老師……她沒回來?”
“回來?”老人笑了笑,“這女娃工作要得緊,不到周末,她是不會回來的。”
葉小非心里打起了鼓。他想,馬瓊花不是說家里有急事要處理嗎,怎么沒有回來呢?莫非她在撒謊,干嘛要撒謊呢?
葉小非看了看老人,道:“中午我遇到她,她說家里有急事要處理,我以為她回來了呢,順便過來看看?!?/p>
“急事?”老人笑了一下,道,“家里都好好的,哪有啥急事喲!”
葉小非和老人聊了一會兒,起身告辭。
走出院門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回頭問老人道:“昨天下午,聽說咱們苦塘洼村有人在柏樹林那邊被搶了,還受了傷?”
“是的呢?!崩先苏f,“我也聽說了,但不是咱苦塘洼村的,是相鄰的坡羊村的老吳,我正準備編完這趟竹活兒過去看看呢?!?/p>
老人嘆息一聲,道:“老吳這人不錯呢,和我一樣,也是個編竹玩藝兒的匠人,賣完竹器回來被幾個小年輕盯上了,他心疼錢,和人家干上了,結果被捅傷了后腰,你說現(xiàn)在這些孩子,唉……”
葉小非說:“您老出門也要多注意點兒。”
一周后,馬瓊花到鉆井隊來找葉小非拿那個根雕。
葉小非問她:“這一周,到哪兒去了?”
馬瓊花道:“我不是說回家處理事情嗎?”回頭看葉小非的臉色有些難看,問道,“怎……怎么了?”
葉小非看看她,道:“干嘛要……要撒謊呢?”
“哪有撒謊?”馬瓊花道,“我的確是回去處理了一些要緊的事?!?/p>
“實不想瞞,我那天去了苦塘洼村?!?/p>
葉小非說。
馬瓊花定定地看他,吃驚地道:“你去了我家?”
葉小非點點頭。馬瓊花的臉一下子紅了:“你……你去干啥呀?”
葉小非沉默了一下,說:“你離開學校那么多天,我想你家里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就想過去看看?!比~小非笑了一下,“哪知,你……竟然沒有在家?!?/p>
“你這個人呀!”看到葉小非一臉失望的神情,馬瓊花笑起來,道,“我的確是回家處理了一些事情?!?/p>
“可你并沒在家。連你爸也說你沒有回去。”
葉小非道。
馬瓊花笑得更厲害了。笑了一陣,她說:“我告訴你,我可有兩個家呢?!?/p>
見葉小非一臉疑惑,她才慢慢地道出實情來。
原來,馬瓊花在15歲時,遭遇了一次意外。那次意外差點讓她丟掉性命,是一個老人救了她。
那時她在鎮(zhèn)里讀初三,有一次放暑假回家,天突然下起暴雨,在經(jīng)過一條河面上的木橋時,她拌了一跤,落進了河里。正在她絕望的時候,一個在河邊砍竹子的老人立即跳進河中,把她推上了岸,而他自己因為體力不支,被水流卷走了……
馬瓊花跑回家,把情況告訴父親。父親趕緊叫上村里的人,打著竹篙火把,沿著河岸尋找,在下游三百多米處一個回水灣的岸邊,終于找到了那個老人。老人躺在一堆浮木之間,身上被浮木碰了好多烏青,一只胳膊受了傷,已昏迷過去。父親把老人背回家,又請來醫(yī)生。
老人醒來后告訴大家,他是與苦塘洼村相鄰的坡羊村的,名叫吳定財。坡羊村是一個新建的移民村落,住戶全是從后面梁子山風景區(qū)遷移下來的。
吳定財無兒無女,是個孤寡老人,但他像馬瓊花的父親一樣,有一門竹編的篾活手藝,人稱“吳篾匠”。
在馬瓊花一家的精心照護下,吳蔑匠很快便恢復了。
為感謝吳老的救命之恩,馬瓊花認了老人作干爹,并在心里暗暗許下承諾,不但要視老人如親人,還要給老人養(yǎng)老送終。
從那以后,在馬瓊花的心目中,她有兩個父親,也有兩個家。
每次從學校里回苦塘洼村,馬瓊花都會抽出一點時間,去相鄰的坡羊村看望吳定財老人。
一周前,當馬瓊花聽說干爹在柏樹林遭遇了搶劫,并被人刺傷的消息后,她立即請了一周的假,直接去了坡羊村,把干爹送到鎮(zhèn)里的醫(yī)院,一直照顧到老人出院才回到學校。
聽了馬瓊花的講述,葉小非心里特別溫暖。他定定地看著對方,道:“小馬,我誤會你了?!痹诎涯莻€根雕交給馬瓊花時,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馬瓊花的臉一下子紅了。
她抽出手來,拿著那個根雕,從活動房里面跑了出去。
得知馬瓊花出事,是在兩周以后。
那時,七里E井已順利鉆過雷口坡嘉陵江層位,正慢慢進入下三疊統(tǒng)飛仙關組巖層,再往下鉆探500多米,就到達了這口科探井的目的層位,順利的話,用不了三個月即可完鉆。
那天下午,葉小非下班時經(jīng)過井隊食堂門前,聽到食堂里面兩個師傅在那里邊打理薺菜邊說話。
一個說:“上午去苦塘洼村買土豆,聽說昨天下午又有人被搶了。還是個女老師,長得挺漂亮的……”
另一個道:“唉,不曉得人遭沒得喲……”
葉小非的心撲撲亂跳,他沖進食堂,問:“那個女老師……她姓啥?”兩個師傅奇怪地看著他:“我們咋個曉得?”
葉小非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因為昨天剛好是星期五,馬瓊花每個星期五都要趕回苦塘洼村的家,而她剛好要經(jīng)過那片柏樹林附近。
他跑回寢室,將手套和安全帽放下,連工衣也沒脫,就朝著苦塘洼小學跑去。
馬瓊花沒有在學校。門衛(wèi)說,她昨天下午就回苦塘洼村了。
葉小非又朝苦塘洼村跑,臨近天黑時,他趕到了馬瓊花的家。發(fā)現(xiàn)她家房門緊閉,大黃狗被拴在碾石旁邊,沖他汪汪地叫。
葉小非轉身朝對面的竹林跑去,竹林旁邊有一戶人家,一個老人坐在院子里編草繩。葉小非向他打聽馬家的情況。老人說:“聽說他家女子出了點事,一家人都去鎮(zhèn)里的衛(wèi)生院了。”
“果然是她!”
葉小非急得額頭直淌汗。
從苦塘洼村到柏樹鎮(zhèn)還有15公里路程,有將近5公里都是山路,他抬頭看了看天,晚霞漸漸消退,黑幕開始降臨。上了整天的班,葉小非有些疲憊,肚子還空著,他想是否要馬上趕到柏樹鎮(zhèn)上去。
葉小非在竹林邊的石頭上坐了一陣,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在心里面安慰著自己:“她不會有事的?!?/p>
一會兒,月亮出現(xiàn)在了河邊的山埡口上,呈現(xiàn)少有的黃色,像一面銅鼓,它映在河面上,將河水染成了淡黃色。他定定地看著那個月亮,月亮突然變成了馬瓊花圓圓的臉,她微笑地看著他,似乎在對他說:“我不會有事的,你回到井隊去吧……”
葉小非站了起來,穿過那片竹林,快步朝山下走去。
馬瓊花躺在病床上,她的父親正將一個蘋果喂到她的嘴里。門吱呀地開了,一個紅色的身影從門洞里走進來。
看到那個身影,馬瓊花驚訝得張大了嘴。
“你……你怎么來了?”她說。
葉小非走到床邊。“聽說你出了事,我……我過來看看……”他輕輕握住了馬瓊花的手,“你……你沒事吧?”
看著葉小非滿頭滿臉的汗,和紅色工衣上沾著的草葉和泥土,馬瓊花的眼眶紅了。
“井隊那么忙。”她抹了一下眼睛,輕聲地說,“你……你來干啥嘛?!?/p>
葉小非發(fā)現(xiàn)馬瓊花的右腿纏了繃帶,他輕摸著那只腿,問:“你的腿怎么了?”
“斷了?!瘪R瓊花的父親在一旁狠狠地道,“那個該死的棒老二(搶匪)心可真狠,他看到我女兒在喊叫,竟把她推下了巖坡……幸好我女兒命大,巖上一棵樹擋住了她……”
馬瓊花在醫(yī)院住了兩天,回到了苦塘洼村,在家里調養(yǎng)。
那段時間里,葉小非經(jīng)常去馬瓊花家,幫著老人做些家務,和馬瓊花聊聊天,給她喂飯,有時還背著她到河邊去曬太陽。這讓馬瓊花一家人都非常感動。
一周后,馬瓊花說她特別想念學校的孩子們,她要回到學校上課。父親堅決反對,葉小非卻十分理解她,說他背她到學校去。
每個周日的下午,葉小非就會來到苦塘洼村,背著馬瓊花去學校。到周五下午,他又會去苦塘洼小學,把她背回家。有時他下午上班走不開,就晚上下了班再過去。
那段特別的時光,讓兩個年輕人的心慢慢地走到了一起。
有一天晚上,葉小非下了班去苦塘洼小學背馬瓊花回家。那天晚上,月亮特別圓,滿天星斗。走過河邊,葉小非突然聽到馬瓊花在他背上輕輕地抽泣。他趕緊停下,把她放下來,兩個人坐在河邊。
馬瓊花看著葉小非,道:“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彼蝗粨溥M葉小非的懷里,輕聲地道:“感謝上天,讓我遇到這么好的你。”
葉小非捧著她的頭,道:“也感謝上天,讓我遇到了你?!?/p>
兩個年輕人熱烈地擁吻在一起。
清亮的月光、滿天的星斗和遠處閃爍的鉆塔,遠遠地注視著這一對年輕人,默默地為他們祝福。
竹 寶
站在鉆井平臺上,葉小非遠望著對面彎彎拐拐的井場公路,突然對解八和朱強說:“我覺得,我們應該買一輛摩托車?!?/p>
朱強正在打理吊鉗上的泥漿,吃驚地看著他:“要摩托車干嘛?”
“方便去見那個馬老師噻?!苯獍嗽谝慌孕χ溃跋铝税?,洗個澡,突突突一下子就開到學校去了……”
葉小非撿起落在地上的手套,笑著道:“正如解八兄所言?!?/p>
“不過說實話, 買個摩托車,我進縣城買書也方便了?!?解八道。
“去鎮(zhèn)上趕場也挺方便的。那就買吧!”朱強也有了興趣。
解八走過去,幫著朱強打理吊鉗:“不過,像咱們隊這樣的黃泥巴井場公路,至少要買排量在250CC以上的摩托車,恐怕得六七千呢。”
朱強嘆道:“唉,咱們都才到鉆井隊,哪來那么多錢!”
“唉,”葉小非也嘆一聲,“就算咱們心中一個美麗的夢吧?!?/p>
哪知過了兩天,葉小非突然一臉喜色地來找解八和朱強。
“哥們,”葉小非說,“我找到一個掙錢買摩托車的辦法了?!?/p>
解八和朱強都看著他。
“昨天晚上,幺舅給我打來電話,問我能不能幫他在大巴山里挖一些有價值的樹根?!比~小非興奮地說,“他說他出錢收購?!?/p>
解八和朱強都知道葉小非的幺舅是個所謂的民間根雕藝術家,在南充的老家做根雕生意,開了兩個門市,生意不錯。葉小非曾跟著幺舅學過一段時間根雕,他知道哪些樹根是有價值的。
三個年輕人決定抽些時間上井隊后山挖樹根。
他們專門到鎮(zhèn)上買了鋤頭、鋼釬等工具,還到附近的鐵匠鋪,按照葉小非的要求,定制了幾把“鏟子”“刨子”等專用工具。那些工具不便帶回鉆井隊,他們在后山找到一個山洞,把它藏在洞子里。
有時遇到倒班天,三個人就到后山的洞子里拿出工具,一起去井隊后面的山上轉悠,尋找外形獨特的樹根。通常是葉小非在前面看好他認為有價值的樹根,劃上一個圈,解八和朱強就沿著那個圈挖。
樹根并不好挖,挖出來的樹根絕大多數(shù)都不成形,他們就把土填回去。挖到形狀獨特的樹根,比如像人像獸或如龍似鳳的樹根,就小心翼翼地挖出來,到河邊清洗干凈,放到山洞里面擱著,擱上一周左右時間,又扛到河里用泥沙埋一整天,清洗后再放到洞里去擱著,如此反復兩三次,直到樹根完全陰干。
一段時間后,葉小非便找個麻袋,選一些好看的樹根給他的幺舅寄回去。他幺舅按照樹形的好壞,給一些勞務費。
三個年輕人斷斷續(xù)續(xù)地挖了兩個多月,竟掙了3000多塊錢。但離買一個250CC排量的摩托車還差得遠呢。
有一天,葉小非對解八和朱強說,他幺舅最近需要一些“竹寶”,并且價格比樹根會更高。
葉小非所說的竹寶,其實就是根形較好的竹根。他說,好的竹寶——包括竹莖和竹根——可制作筆筒、花插、香筒等器物,還可通過陰刻、浮雕、皮雕與透雕,雕刻出山水墨石、菩薩羅漢、仕女圖等。竹寶雕出的器物,目前海外市場需求十分旺盛,價格不低。
三個年輕人便舍去了樹根,改挖竹寶。
有一次雨后,鉆井隊因等鉆井物資進山,放了一整天假。葉小非早前聽一個村民說,在井隊后面的磨盤山上有野猴出沒,他們便到磨盤山上去看猴子,結果猴子沒看到,卻發(fā)現(xiàn)大片野生羅漢竹林。
三個人在竹林里面轉悠,葉小非時不時蹲下身子查看,結果發(fā)現(xiàn)了好多根系獨特的所謂竹寶。
葉小非給幺舅打去電話,對方一聽說大巴山上有好的竹寶,十分高興,詳細介紹了對竹根的尋找方法和對外形的要求,說如果找到好的羅漢竹根,他會以高價收購。
一個倒班天,葉小非起床時發(fā)現(xiàn)窗外藍天白云,陽光燦爛,于是便去叫解八和朱強,一起到磨盤山去挖竹寶。他們每個人吃了碗方便面,便去后山的洞子帶上挖竹寶的工具,朝磨盤山走去。
那天朱強運氣不好,在經(jīng)過一片桃樹林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只巨大的山龜,他尖叫著跳過一塊大石去捉那只龜,結果踩上一塊青苔,跌了一跤,跌松了門牙,還把右小腿給扭傷了。
他們因此走得很慢,來到那片羅漢竹林時,太陽已經(jīng)開始下山了。雖然整個竹林披上一層好看的金色,但他們知道要不了一小時,就有山霧從竹林下面的山谷里冒上來,把整個竹林都籠罩起來——上次他們來查看時已領教過了。只要山霧一起來,整個竹林都浸泡在奶白色的霧氣里面,周圍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聽到各種野獸和蟲子的叫聲。
他們朝竹林深處走去,一邊走一邊低著頭查看羅漢竹的根部,希望尋找到長相獨特的竹寶。天將黑下來時,葉小非突然大叫起來。
“快過來看這個?!彼舐暤卣f,一臉興奮。
朱強的腿開始腫起來,正坐在一塊青石上,打量著一只移動的竹節(jié)蟲,猶豫著是否應該把它捉起來。
解八和朱強朝葉小非走過去,發(fā)現(xiàn)在一個溪邊的石頭縫里,長著一棵根部獨特的羅漢竹,竹子臨近根底的部位,由右至左,雜耍一樣扭了好幾圈,像是生長在石頭縫里的巨大麻花。
葉小非低頭摸了摸那棵羅漢竹,感嘆道:“今天運氣太好了。簡直是一個——絕品,幺舅肯定會喜歡?!?/p>
解八笑著道:
“別高興太早,還沒挖出來呢。”
朱強手里不知從哪里捉了一只撲扇著翅膀的“竹牛兒”(一種長在竹林里的蟲),他低頭看看石縫間那棵像麻花樣的羅漢竹,嘆道:“他娘的怎么長這樣!”葉小非說:“一定是被野豬一屁股坐成這樣的?!?/p>
解八和朱強都大笑起來。
“把鋤頭拿過來。”葉小非開始用手扯石縫間的雜草。一個像繩子一樣黑乎乎的東西,突然從草叢里面飛快地竄了出來。
“蛇……”
解八驚叫一聲,幾步跳開。而葉小非已一把按住了蛇的尾巴,順勢把那根三尺多長的青蛇給倒提起來,蛇的身子不停地扭動。
“一根青竹鞭?!比~小非說。
回頭問朱強,“要不要提回井隊交給食堂,燉一鍋龍鳳湯?”
“燉個屁。”解八后背有些發(fā)麻,他遠遠地道,“非哥,還是放了它吧?!?/p>
朱強也皺了皺眉,一本正經(jīng)地道:“放了吧,天都黑了,它媽還在等它回家吃飯呢?!?/p>
葉小非笑了笑,隨手一揚,蛇便像一根飛起來的繩子一樣,在夜空中飄了一會兒,卟咚一聲,落進了遠處的溪水里。
解八心有余悸,他不敢靠近那個石頭縫,遠遠地站著,對葉小非道:“你用棍子攪一攪石縫里面的草,看還有沒有蛇。”
朱強笑著道:“那石縫里,怕是個蛇窩喲?!?/p>
“蛇窩個屁?!比~小非雙腳踏進石縫里,低頭扯石縫里面的雜草。扯了一把草,扔到旁邊的溪水里,回頭對解八道:“快拿把鋤頭過來。”
解八走到對面的青石上,拿了一把鋤頭和一支鋼釬過來。
他們開始小心地挖著竹根下面的泥土,挖一陣,再用手把泥土從石縫里捧出來,又繼續(xù)挖,直到竹子的根部一點一點露出來。
天已黑了,奶白色的霧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竹林里響起一些奇怪的叫聲,蚊子嚶嚶嗡嗡,蝙蝠在竹葉間快速穿梭。
朱強打開手電筒,在一旁照著光。各種飛蛾和奇怪的蟲子成群結隊趕過來,撞在他們身上、臉上和鋤把上,發(fā)出噗噗的聲響。
葉小非挖了一會兒,又換解八繼續(xù)挖。倆人額頭上都是汗。
“要挖多久呢?”朱強在一旁催促,“老子都快被蟲子給淹沒了?!?/p>
“早著呢。這石頭縫的土,咋這么硬實呢?!比~小非說。
“恐怕是沙石土。要想全部挖出來,得費陣子力氣呢?!?解八說。
“那樣更好!”葉小非說,“沙石土里長出的竹根更堅實,更值錢呢。”
朱強道:“只怕挖到天亮也挖不上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竹林里盡是霧,氣溫降了不少,有些冷。
他們不再說話,繼續(xù)費力地往下挖。他們把挖出的鮮土刨進旁邊的溪水里,水慢慢變渾了一些,溪里的青蛙上了岸,在岸邊的水草里鼓著腮幫子,像是很生氣似的叫。一些小魚在水面上慢慢地游來游去,像是在揣摸著岸邊三個年輕人的不良動機。
解八回頭看到朱強的身子在輕輕地抖,說:“冷的話,把我放在青石上的外套披上吧。”
朱強沒有理他,定定地看著遠處的竹林,輕聲地道:“你們……看,那……那是什么?”
葉小非和解八連忙停下手中的活兒,回頭看,發(fā)現(xiàn)在對面約五米遠的地方,閃著一排暗綠色的光亮,像是數(shù)個發(fā)著暗綠色光亮的手電筒,正朝這邊照著。
“是……是狼!”葉小非輕叫了一聲。趕緊拉了拉朱強的衣袖,“快……快把電筒關掉。”
竹林陷入一派黑暗。濃霧在黑暗中穿行,帶來絲絲涼意。
綠色的光亮在遠處慢慢移動,像是竹林里偷窺的幽靈。
“嗚……嗚……”
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從綠光中傳來。
“是豺狗。我敢肯定,那是一群豺狗?!?解八輕聲地道。
解八叫大家拿出從井隊帶來的三只手電筒,交給朱強拿著,他和葉小非則一人拿根鋼釬,一人拿把鋤頭在手。
他叫朱強打開三只手電筒的光亮,左右上下不停地揮舞著,而他和葉小非一邊叫喊,一邊將鋤頭和鋼釬重重地擊打在石頭上,發(fā)出巨大的梆梆聲。
隨著“嗚……咿……”一聲尖叫,他們看到豺狗群里開始躁動,過了一會兒,綠光漸漸遠去,慢慢地消失在大片的黑暗中。
三個年輕人都頹坐在地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看,都跑了?!敝鞆娦χ袊@,“八兄,你這辦法還真管用?!?/p>
解八說,他外婆家住在重慶巫山縣的山里,他小時候因為父母經(jīng)常出差,常被送去外婆家。那里經(jīng)常有豺狗出沒。豺是生活在大巴山崇山峻嶺中的一種特有動物,個頭比狼要小一些,喜歡群居,生性殘暴。捕獵時常攻擊獵物的肛門,扯出動物的腸子,令其斃命……
但豺狗生性敏感多疑,一般不敢輕易襲擊人類,特別是兩個以上的人。不過,在這寒冷的夜里,這群豺狗或許因為饑餓鋌而走險也未可知。
三個人休息了一會兒,又開始挖那個竹根。
解八蹲下去捧竹根邊的土時,葉小非想把鋤頭拉開一些,哪知鋤頭撞到了他的手,解八痛得叫了一聲,把手拿起來,出了血。
解八一邊哼著一邊跑到溪里去清洗手上的泥。洗了一陣,他大叫起來。葉小非和朱強都回頭看他,發(fā)現(xiàn)解八手里竟抓住了一只大龜。
葉小非看了看他:“一只龜有啥大驚小怪的?”
朱強瘸著腿走過去,拿起龜打量,道:“是一只山龜吧,起碼有五六斤重呢,拿到城里肯定賣不少錢……”
“還是趕緊過來挖吧。這竹根要挖起來,當?shù)脦资积斄??!比~小非道。
解八看了看那只龜,有些啥不得,但還是把它放了。他從衣服袖口扯下一片布,把手指包起來,又過去挖竹根。
他一邊挖一邊問葉小非:“這竹根要挖起來,能賣多少錢呢?
葉小非說:“要看挖起來的形態(tài)?!毕肓艘幌?,又說,“羅漢竹根制成的藝術品一直是搶手貨,有一次我舅從一個農民手里收了個羅漢形的竹根,一個就2000多呢。像這樣螺旋形的竹根,應該更值錢?!?/p>
朱強道:“要是這個竹根賣了,咱們買摩托車的錢應該夠了吧?”
葉小非道:“我想應該夠了?!?/p>
“太好了?!苯獍四闷痄z頭,狠狠地挖了一下。
朱強在一旁道:“如果有多余的錢,給你那個馬老師買一只金戒指吧?!?/p>
葉小非笑了一下:“她才不喜歡那些玩藝兒呢?!?/p>
解八叫道:“竹根還埋在地下呢!”三個人都笑起來。
葉小非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竹根露出來的一端,在半尺左右的地方,突然打了一轉身,向著右側的石頭下面延伸進去了。要把竹根完整地挖出來,只有把右側的石頭整個撬開。
解八和朱強看著那塊壓住樹根的石頭,長約四尺左右,體形巨大,都打了退堂鼓?!斑€是暫時回井隊吧,等哪天有空再來。”
葉小非用手電筒照那塊石頭,發(fā)現(xiàn)石頭雖大,但它的一側靠近溪流邊,溪邊的土非常軟,加上長期被水沖刷,石頭的底部已經(jīng)露了出來了。他說:“沒啥難的,我們將石頭低部的軟泥慢慢清除掉,石頭失去了支撐,會很容易就推倒了?!?/p>
三個人又開始行動。朱強打著電筒,解八和葉小非分別站在那塊石頭的兩端,慢慢地用鋤頭挖巨石下面的軟泥。
解八那邊挖到半尺左右,挖出來一個窟窿,從里面往外冒水,隨后密密麻麻地爬出好多小河蟹。它們顯得特別驚慌,擁擠著從冒水的窟窿里接二連三地往外跑,像是正在開著的一個秘密會議,突然被人告了秘,必須要趕快逃離似的。
解八從沒見過這么密密麻麻的螃蟹,后背有些發(fā)麻,他停下來,等那些小螃蟹都逃到溪水里了,才又開始掏石頭下的軟泥。
因為有一個窟窿,沒費多大的功夫,石頭下的軟泥就被他掏空了,石頭那端懸在了空中。
朱強試著搖了搖石頭,石頭開始松動了。
葉小非那邊沒有停下,解八也過去幫忙。隨著噗的一聲響,石頭那一端的軟泥塌了下來,石頭轟然,翻滾到了溪水里。
三個人互相看看,開心地笑著。
竹根完全暴露出來,葉小非抓住竹根一扯,便將它輕松拔了出來。
他打量著竹根——螺旋形盤繞的竹身,流暢的“L”形根系造型。
“可真是一個竹寶??!”葉小非不停地嘆道。小心地把它拿到溪邊去清洗干凈,用一塊棉布包好,放進自已的背包。背包太小,竹寶露了一段在外面,他又扯了幾片樹葉,把露出的部分包裹好。
三個年輕人準備朝山下走去。站在山上眺望,他們看到了山坳里的鉆井隊,井隊呈長條形,上面是一片璀燦的燈火,像一艘停泊在大山之中即將啟航的大船,高聳的鉆塔,就像是船的桅桿。
“真美啊!”
解八感嘆?;仡^看葉小非,他猛吸了一口氣,一揚脖子,大聲地“喂”了一下,竹林里突地變得特別安靜。
朱強說:“趕緊走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他們三個人慢慢朝山下走去。解八和葉小非一人扛把鋤頭,朱強用鋼釬當拐杖走在最前面。鋼釬杵在竹林間的青石上,發(fā)出有節(jié)律的咚咚聲,像是有個老和尚敲著木魚下山。
葉小非背著那個竹寶,顯得特別興奮,他哼了一陣歌,又開始講他14歲時跟著他幺舅學根雕的事。他說他的幺舅很了不起,是南充市根雕協(xié)會的副會長,一個看似普通的樹根,到了他手上,就雕成了一件絕妙的藝術品。他后悔那時候沒用心學。
他說,要是那時學到了根雕的手藝,也不會來到這山溝溝里了。
“幸好沒學成?!苯獍苏f,“不然咱哥仨就碰不到一起了。”
朱強走了一會兒,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葉小非拿電筒看他的左腿,腫得像發(fā)泡了的饅頭。葉小非趕緊把背包交給解八,蹲在朱強面前。朱強嘴啊了一聲,道:“哪個……要你背哦!”
葉小非伸手從后面一把抱住了他,把他給背了起來。朱強掙扎了一下,回頭一看旁邊高高的山巖,他一下便老實了。嘴里卻一直叨叨:“非哥你要小心點,別把老子丟到山溝里去了……”
轉過一個小山彎,葉小非突地停下來。
“怎么了?”解八在后面問。抬頭朝前面看了一下,驚叫起來:“唉呀,一頭野豬?!?/p>
葉小非趕緊把朱強放下。朱強腳一落地,便從解八手中搶過鋼釬。
“干啥?”
葉小非瞪了他一眼,低聲地喝道。
“干掉它呀?!敝鞆姷溃斑@頭野豬起碼有一兩百斤,弄回鉆井隊夠大家吃幾天的……”
“改善個頭?!比~小非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一帶,包括對面那座山,都是省級自然保護區(qū),咱們來井隊時,杜隊長咋講的……”
朱強道:“這黑天黑地的,打死一頭野豬,哪個知道?”
葉小非瞪瞪他,道:“快關掉電筒,慢慢往后退?!?/p>
朱強極不情愿地關掉手電筒。
三個人慢慢退到山彎那邊。找了一塊平整地,坐了下來。
“真可惜!”
朱強還在抱怨。
葉小非不理會他,獨自看著山下的鉆塔。
“你一個瘸子,能干過那頭野豬?”解八道,“野豬力氣大得很,而且好斗,我外婆家的后山上,每年都有想吃野豬反被野豬弄傷的人。我舅家的一頭牛還被野豬給挑破了肚皮呢……”
“嚇唬誰呢?”朱強站起來,慢慢繞過山彎,發(fā)現(xiàn)那頭野豬還守在那里,他朝它喊了一聲“滾吧”,野豬嘴里尖叫一聲,依然沒有離開。
葉小非用電筒照了照前面,發(fā)現(xiàn)在野豬的身后,有一大片甘蔗林。甘蔗林里晃動著一些暗藍色的亮光。仔細一看,林子里竟有許多小野豬在啃食甘蔗。
解八說:“難怪野豬要守在路口,它要保護它的那些‘小偷寶貝呢?!?葉小非看了看,說:“還是繞道吧?!?/p>
沿著來時的路,他們朝后走了大約200米,發(fā)現(xiàn)路邊有一條小道,小道一直朝山下延伸。
三個人便沿著小道往山下面走。走了一陣,朱強又停了下來。葉小非說:“還是我背你吧?!闭f罷,蹲在朱強身前。
可能是剛才挖竹根消耗了大量體力,葉小非背著朱強感到特別吃力。在走過一個斜坡時,腳下踩到個滑溜溜的東西,身子一歪,和朱強一起朝坡下滾去。他想抓住朱強,但對方尖叫著沖在了他的前面。
葉小非的頭突然撞在一個什么東西上,“嗡”地響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葉小非醒來的時候已是清晨。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個破舊的竹席上面,打量四周,發(fā)現(xiàn)竟是一間茅草房,房頂上結有好多蜘蛛網(wǎng),一只紅頭蜘蛛正從網(wǎng)上溜下來,在他腦袋上面晃晃悠悠。
“喂……”葉小非叫了一聲。
聽到旁邊有人應道:“叫個啥子啊?!?/p>
他回頭發(fā)現(xiàn)朱強睡在另一張破席上面。他的頭上包著一個黑布套,有一些黑色的汁水,從布套里面浸出來。
“你……你咋個了?”葉小非看著朱強道。
“被你扔到山溝里去了?!敝鞆姏]好氣地道,“好在我福大命大,只是腦殼上起了幾個包……”
葉小非看了看他頭上的黑布套:“你的頭還在流血?”
朱強從床上坐起,用手抹了抹額頭,嘴里啊了一聲,道:“哪是血喲,是……草藥水水?!?/p>
葉小非看了看他,問:“我們這是在……在哪兒?”
“我……我哪兒知道?!敝鞆娭匦绿上?,“我醒過來,就這樣?!?/p>
一扇門吱嘎一聲開了,進來兩個人——一個是解八,另一個是個中年男子,身體健碩,滿臉胡須。衣服上補了幾塊疤。
“你們總算醒了?!苯獍艘荒槗鷳n,“感覺怎么樣?”
“我們這是……在哪兒?”葉小非看著解八和中年男子,問道。
解八指指身邊的男子,道:“昨天晚上,要不是這位陳大哥,你們倆都完蛋了……”
原來,昨晚葉小非和朱強從坡上滾下去,一直滾到了山腳的深溝里,好在那溝是條干溝,溝底有許多干掉的水藻和樹葉。
當時解八嚇壞了,他放下肩上的背包和鋤頭,一邊驚慌地叫喊著,一邊順著草坡往下走。
下到一半,抬頭看到旁邊的小山梁上有燈光,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個草屋,草屋邊的樹下,還有一個人的剪影,正朝這邊張望,并大聲地問:“遇到么子事了?”解八趕緊回應:“我的朋友滾到溝里去了?!?/p>
那人迅速跑過來,拉著解八,從一條便道朝溝底跑去。
借著解八的手電筒,他們發(fā)現(xiàn)了躺在溝底的葉小非和朱強,并把二人背到了他的家里,查看了他們的傷情,又連夜請了一個草藥先生過來,給他們用藥酒按摩一陣,敷上一些草藥。男子名叫陳喜財。三個年輕人在離開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一只手有殘疾,那只手只有拇指、中指和小指三根指頭。他說是三年前到河溝里炸魚時炸掉的,還炸傷了自己的兒子。兒子在半年后離開了。
他的茅草屋其實是用殘破的土墻和木棒作支撐,再圍上一塊塊竹笆,上面蓋了一些茅草。墻和茅草間都有一些破洞,鳥在房梁上做了窩,時不時從破洞里飛進飛出,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天上的云朵。
朱強說:“這倒還滿有詩意?!?/p>
解八說:“詩意個屁,你住兩天試試?!?/p>
茅屋共有三間,其中一間是一個羊圈。另一間是灶房,灶房邊竟然還有一張床,上面睡著他的老婆。女人大概四十來歲,目光空洞,發(fā)已白。
解八發(fā)現(xiàn),她的一只手被繩子綁著,繩的一端拴在一個床腳上。
“別碰她?!标愊藏斕嵝训?,“她腦殼有點問題?!彼戳丝慈齻€年輕人,苦笑一下,說:“自從兒子走后,她就這樣了……”
離開茅草屋,三個年輕人的心里都莫名地沉重。他們來到那個山坡,找到了昨晚滾落在坡上的竹寶,和挖竹寶的鋤頭和鋼釬。
走在回鉆井隊的路上,葉小非突然對解八和朱強說:“等賣掉了這個竹寶,我們還是把那些攢下的錢,都捐給那個陳喜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