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甜
《向瑞士致敬》(以下統(tǒng)稱為《致敬》)是美國20世紀著名小說家歐內(nèi)斯特·米勒·海明威在1933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勝者無所獲》(Winner Take Nothing)中收錄的一篇。小說包含三個故事,這三個故事相互獨立又相互聯(lián)系。空間背景同是一個室內(nèi)裝飾相似的瑞士車站咖啡廳,分別講述了三個美國人在候車時與瑞士的當?shù)厝恕Х葟d里的女服務員、腳夫和退休的老人——之間的故事與對話。
國內(nèi)對《致敬》的研究鮮見,僅有的研究則是聚焦于海明威在《致敬》中“借男主人公之口”,將菲茲杰拉德“揶揄戲弄了一番”(吳文,2007)。本文從格雷馬斯的結構主義符號學出發(fā),運用“行動元模式”和“符號矩陣”理論,從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方面對該文本進行分析,展現(xiàn)小說的深層結構,通過剖析三組美國人與瑞士當?shù)厝说姆床顚Ρ?,展現(xiàn)兩國的文化價值取向差異,進一步表現(xiàn)出不同文化群體之間的疏遠傾向。
格雷馬斯在弗拉基米爾·普洛普的研究基礎上對敘事學研究有了進一步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行動元模式”理論。這一理論分析的基礎分為四個結構階段:產(chǎn)生欲望或愿望階段、具備實現(xiàn)欲望的能力階段、實現(xiàn)目標階段以及得到獎賞階段。格雷馬斯深層次地擴展了“行動元”這一概念(格雷馬斯,1999)。行動元是結構單位,可以用來解釋人物與人物之間、人物與事件之間、事物與事物之間等的相互關系。格雷馬斯提出三組“二元對立”的行動位的結構單位,這三組行動位對應了三種基本模式:欲望-追求(主體與客體)、交流(發(fā)送者與接受者)、幫助或阻礙(輔助者與反對者)。這三種基本模式,即六個元素之間的結構關系圖如下:
具體來說,這三組行動位關系如下:(1)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主體和客體是最基本的語義結構:主體指的是充滿欲望或者愿望的存在物,是敘事作品塑造的對象,通常為主人公;客體指的是被主體欲望或者渴望的存在物,是主體追求的對象,主體和客體構成了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基本結構模式。主體和客體關系的語義賦值都是“欲望”,根據(jù)“欲望”銜接起來的這一組行動元的對立能夠“生成一系列具體敘事,而其中‘欲望’表征的形式便同時是實用的或虛構的‘追求’”。(2)發(fā)送者與接受者之間的關系。主體的意圖有時不能直接到達客體,于是,發(fā)送者給主體一個契機,縮短主體到客體的距離。它可以是人形的,也可以是抽象物;接受者是發(fā)送者的對象,也可由主體擔任。(3)輔助者和反對者之間的關系。輔助者指的是幫助主體實現(xiàn)欲望的因素,這些因素提供幫助,促進或有利于愿望的實現(xiàn);反對者是阻礙主體實現(xiàn)欲望的因素,這些因素制造障礙,阻礙或不利于愿望的實現(xiàn)。輔助者和反對者是主體的愿望投射點,客體則處于發(fā)送者和接受者之間,是交際的內(nèi)容(楊春,2016)。在小說《致敬》中,三個小故事有各自的行動元,接下來筆者將一一論述。
1.故事一:惠勒先生在蒙特勒掠影
這個故事是在候車的惠勒先生和咖啡館里的一位女服務員之間展開的。主體惠勒先生由于火車晚點不得不在瑞士的小鎮(zhèn)蒙特勒車站旁滯留一個小時,他所乘坐的“東方快車”[1]是當時世界上頂級列車,由此可見主體是一位有錢的美國人。為了打發(fā)消磨時間,惠勒打起了調(diào)戲客體女服務員的念頭。先是隨意問了“你還會說其他語言嗎”這個問題,開始了他的搭訕。隨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招呼女服務員過來,并且話語越來越露骨。當女服務員問“先生你要什么”時,惠勒先生的回答竟是“你”。這時惠勒先生的欲望正式暴露,他想通過調(diào)戲女服務員這一個“惠而不費的消遣”來打發(fā)候車的無聊時光。接著,惠勒先生甚至提出只要女服務員跟他上樓去就付她一百法郎。這被女服務員拒絕了,她說“你不該跟我開這種玩笑”,并且想讓腳夫來跟惠勒先生談談。通過海明威的環(huán)境描述不難看出,咖啡館周邊不僅有腳夫,還有警察、賣香煙的小子和咖啡館的其他顧客,這些人物都是故事一里面的反對者。盡管文中沒有詳細講述反對者的舉動,但正是因為他們的存在,使惠勒先生不敢做出更放肆的舉動來,這些反對者為惠勒先生實現(xiàn)其“欲望”制造了障礙。隨后,色膽包天的惠勒先生甚至接連提高了價格,最后給出了三百瑞士法郎的價錢讓女服務員陪他上樓。當女服務員以“你不要說這種事”來推辭時,惠勒先生竟然擺出一副聊有興趣的表情,“興致勃勃地望著她”。這個故事當中的發(fā)送者并非真實的人,而是抽象的語言。惠勒先生用德語“fraulein”和法語“mademoiselle”來稱呼女服務員,主體這樣做有兩個原因。一是在遭受客體女服務員的多次拒絕后,主體通過轉換語碼,即英語-德語-法語三種語言的轉換,使客體放松警惕,為惠勒接下來對女服務員的調(diào)戲減少障礙;二是通過發(fā)送者即多語言的使用,來賣弄主體的“博學多才”和魅力,吸引客體的注意力并博得好感,進而幫助主體達到自己的愿望。
2. 故事二:約翰遜先生在沃韋談離婚
第二個故事發(fā)生在瑞士西部小鎮(zhèn)沃韋。主體約翰遜先生是一位剛離異不久的美國人,作為被分手的一方,心情必然是郁悶不已,加上火車延誤的無聊難耐,約翰遜急需找個伙伴談談心聊聊天。約翰遜的第一個目標是咖啡館里的女服務員。約翰遜多次對她進行調(diào)侃,但這位女服務員非常聰明。透過她的回答,她不僅絲毫沒有透露自己的隱私,還逐漸打消了約翰遜調(diào)戲她的想法。搭訕失敗的約翰遜將視線對準“坐在鐘下桌邊,正喝著新釀的酒”的客體——三位腳夫。約翰遜擔心如果貿(mào)然加入他們,很有可能不受他們的歡迎。于是,他“拿著酒單走到三個腳夫坐著的桌子邊”,詢問他們“是否喝酒”。聰明的約翰遜點了上等社會階層的人才能喝得起的香檳酒,并大方地點了兩瓶。這時,發(fā)送者香檳酒已經(jīng)發(fā)揮了作用,給了主體一個契機,縮短了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距離。在約翰遜示意他本人來付酒錢后,腳夫們微笑著對他說“坐下吧,請這邊坐”。目前來看,主體的“欲望”——與人侃侃大山以沖淡離婚的悲傷感——似乎找到了所能實現(xiàn)的對象。入座后,約翰遜先生開門見山地說“他老婆決定跟他離婚”。他吐露,雖然只是件“尋常小事”,就像“頭一回去看牙醫(yī)”或是“女孩子頭一回來月經(jīng)”,但離婚這件事仍讓他煩惱不已。然而,令約翰遜沒想到的是,離婚無疑對美國人來說是件芝麻大點兒的小事,在三位瑞士人眼中卻無法接受。他們覺得,離婚要花費“兩千瑞士法郎”,無可厚非是一項“不便宜”的活動,實在不明白為什么還有那么多美國人要求離婚?他們在聽了約翰遜給出的回答——“想要嫁給別人”后,竟然紛紛表示“這可真蠢”。其中最年邁的腳夫雖然表明“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明確地透露在瑞士本地,離婚并不常見。甚至有個腳夫“從來沒有結過婚”,沒有體驗過婚姻生活的他更是不能理解約翰遜的心情。在兩個已婚的腳夫紛紛表示自己的婚姻生活“不錯”、“很好”后,約翰遜顯然更加郁悶了,因為對方“對自己的煩惱并不感興趣”。截止到現(xiàn)在,主體約翰遜想找人傾訴煩惱的愿望遇到了瓶頸,兩國人民截然不同的婚姻觀則是阻礙主體實現(xiàn)欲望的因素。然而,約翰遜并非放棄了聊天,而是建議“談談別的”。顯然話不投機半句多,在短短的幾句對話后約翰遜就推辭要離開了。這時距離火車進站仍有三刻鐘時間,主體約翰遜的愿望最終破滅了,現(xiàn)在的他寧可獨自一人在雪夜里散步也不想繼續(xù)與人談心了。
3.故事三:一個會員的兒子在特力泰特
第三個故事同樣發(fā)生在瑞士一個小鎮(zhèn)(特力泰特)火車站旁的咖啡館里。主體哈里斯先生因為火車晚點而被迫待在車站附近。起初,他試圖嘗試跟女服務員搭訕,詢問她“要喝點什么”或者“是否來支雪茄”,但都被女服務員一一婉拒了。這時,哈里斯先生跟她談起了大衛(wèi)·貝斯拉科[2],似乎女服務員并不熟悉這位已過世的美國劇作家,然而這個話題引起了坐在對面的一位老者的注意。此時,本篇故事中的發(fā)送者——關于大衛(wèi)·貝斯拉科的話題——盡管不是作為一個能動的作用,但已經(jīng)發(fā)揮出自身的受動力量,將主體哈里斯先生和客體瑞士老者兩位彼此陌生的顧客強行聯(lián)系在一起。老者猜測哈里斯先生“可能是國家地理學會[3]會員”,因此想坐下和他聊聊,這也正中無聊難耐的哈里斯的下懷。于是,哈里斯沒有正面回答他是不是會員,而是邀請他“陪自己喝杯酒”。他們之間的聊天正式開始。幾輪對話后,哈里斯暴露自己“不是學會會員”,但他轉而提出他的父親“是多年老會員了”,及時拉回了老者對自己的信任。哈里斯的父親是否真的是國家地理學會的會員,這有待證實。但無論是真是假,哈里斯把自己打造成會員兒子的身份,這成為故事的輔助者。通過這個身份,他能夠繼續(xù)和老者有一搭沒一搭地亂扯,進而實現(xiàn)打發(fā)時間的目的。
通過對文學作品的研究,不僅要探究它所闡述的意蘊,更要在了解其表面上所傳達的信息后,來探求故事的深層意義。格雷馬斯在著作《結構語義學》最開始闡述道:“對人而言,人類世界從本質上來說大概就是意義世界。一個沒有意義的世界,決不會稱為‘人’的世界”(格雷馬斯,1999)。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分析法能夠幫助讀者了解文本的內(nèi)在性結構,同時有助于了解敘事結構中的諸意義制約因素的相互作用。如下即為“符號矩陣”圖:
圖中的S1和S2之間是對立關系,S1和S2之間、S2和S1之間是矛盾關系,S1和S1之間以及S2和S2之間是互補或者蘊含的關系(格雷馬斯,2011)。下面,筆者將使用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理論,分別對《向瑞士致敬》里面的三篇故事中主體與客體,即惠勒與女服務員、約翰遜與腳夫、哈里斯與瑞士老者的關系進行結構分析,建立描述模型。如下圖:
通過圖示,三個故事的基本結構和人物關系十分明顯,三組主體和客體之間的對立是小說的基本線索。第一組對立是惠勒與女服務員之間的對立。盡管海明威沒有過多描寫美國人惠勒的形象,但從言語、習慣、神態(tài)等方面,他的個人素質昭然若揭。他不僅在公眾場合吸煙,還在異國他鄉(xiāng)當眾調(diào)戲女服務員。由此可見,調(diào)戲者本身的道德品行極其低下。反而對立的另一方——女服務員,面對惠勒的不斷搭訕,她的回答都是禮貌妥當?shù)?。即使故事最后對她進行了心理描寫,表明她內(nèi)心似乎是想接受惠勒先生的“邀請”的,迫于時間和地點的不合適只能拒絕。但相比于惠勒,這位女服務員無論是在話語還是在表面行為上都沒有出現(xiàn)過分的無禮要求。第二組對立是約翰遜與瑞士當?shù)啬_夫之間的對立。他們之間的矛盾對立主要體現(xiàn)在其婚姻觀的對立。他們的對話進行地十分艱難,尤其是當談論到“離婚”這個話題時,雙方都覺得“似乎談得沒味兒了”。美國人約翰遜盡管對自己的婚姻狀況十分焦慮,想迫切找人發(fā)泄自己的情緒,但他把與自己處于不同社會階級地位的腳夫作為傾訴對象,并與這幾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分享如此隱私的問題,表明他處事急躁、輕率,缺少冷靜、理性的思考。相反,深諳世事的腳夫們在處理離婚這個問題上更加老成穩(wěn)重,更看重婚姻的穩(wěn)定性。第三組對立是哈里斯與瑞士老者之間的對立。故事中的這位老年人是一位退休的瑞士哲學博士,十分重視、甚至是癡迷于自己國家地理學會會員的身份。每當提起學會的組織刊物《國家地理雜志》[4],他總是如數(shù)家珍般滔滔不絕。在哈里斯說到“撒哈拉沙漠全景圖”時,老人竟然清楚這是十五年前刊登的圖片,并且還指出哈里斯的錯誤——“那阿拉伯人是牽著駱駝站著的”。這些無疑表現(xiàn)出這位退休博士的認真、嚴謹。然而,年輕的美國人哈里斯卻憑借不實之詞來胡扯一通。仔細揣摩他與老者之間的對話,哈里斯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隨意神侃與老者形成了鮮明對比。
無論是從美國人的視角看瑞士,還是從瑞士人的視角看美國,兩方都有著彼此無法調(diào)和的對立面。這些矛盾歸根結底起源于兩國不同的文化價值取向,比如一個社會群體的性格特點、思維方式、價值取向等方面?!断蛉鹗恐戮础分腥M美國人和瑞士人的二元對立,實則是異質文化的矛盾與歧義。海明威不是想要貶低哪一國文化,或是抬高另一國文化。他想表明的是,不能一味從文化中心主義出發(fā),應以“異質思維”來容納不同的文化。
注 釋
[1]東方快車(Simplon-Orient Express)是從法國巴黎經(jīng)過中歐、巴爾干到伊斯坦布爾的快車的名稱。自1883年經(jīng)營到1977年止,以設備豪華、供應舒適著稱。
[2]大衛(wèi)·貝斯拉科David Belasco(1853-1931):美國劇作家和演員,在演出和舞臺設計上有重要革新。
[3]國家地理學會(National Geographic Society)是一個于1888年1月27日在美國正式創(chuàng)立的非營利科學與教育組織。
[4]《國家地理雜志》是1888年10月國家地理協(xié)會出版的圖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世界上最廣為人知的一本雜志,其封面上的亮黃色邊框以及月桂紋圖樣已經(jīng)成為象征,同時這些標識也是國家地理雜志的注冊商標。雜志每年發(fā)行12次,但偶爾有特版發(fā)布則不在此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