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讀那本書是在1981年,我17歲。
那一年,“文革”平反仍在進行,女排奪得了第一個世界冠軍,托??荚囀状卧谥袊e辦。而我在前一年的高考中落榜,只得從縣城回到鄉(xiāng)下復讀、補習。
全世界都在劇烈變化,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倒退回了以前。就在那時,我讀到了《約翰·克利斯朵夫》。
我小時候,我家一直在蘇北的各個村莊和小鎮(zhèn)中搬來搬去。我出生在楊家莊,5歲時去了陸王村,11歲又去了中堡鎮(zhèn),15歲去了興化縣城。我的生活一次次被連根拔起,所有玩伴一次次杳無蹤影。
漂。漂啊漂。有一樣東西在我的血液里反而根深蒂固了:遠方。我知道我來自遠方,我也隱隱約約地知道,我的將來也在遠方。我唯一不屬于的僅僅是“這里”。
如何去遠方呢?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考大學。
我父親因為家庭成分差,沒機會上大學,他便把所有期望都放在我身上。我初中成績不錯,還考上了中?!?,當時上中專是個好出路,我們鎮(zhèn)上也只有兩個人考上。
我母親特別高興:中專畢業(yè)就可以有鐵飯碗了,就有工資了。但我父親堅決不同意。他步行了一百多里路,走到城里的招生辦公室,請求辦事人員把我的檔案撤下來。在那時,這是很瘋狂的舉動。我父親堅信我一定能“放個衛(wèi)星”,考上大學。
但我不爭氣,高考數(shù)學考得慘不忍睹,落榜。對我父親來說,這無異于是場災難。
我不得不去的戴窯鎮(zhèn),一個典型的蘇北小鎮(zhèn),百廢待興,貧乏無聊。因為貧困,鎮(zhèn)上在每晚天黑以后才開始供電。我住在學校附近一個簡陋的零件加工廠里,房間外面就是沖床。
每晚我放學回來,都遇上工廠通電開工,那聲音“哐啷哐啷”,震耳欲聾,直到第二天天亮才停下來。我到現(xiàn)在都納悶,當年的我是怎么睡著的呢?
大概還是因為讀了那本書。
每次只要能在那小屋里讀一會兒,我就覺得渾身是勁,天塌下來我都能把它頂住,這世上什么都阻礙不了我前進的步伐。
最初聽說時,我覺得這書名真是長得可怕。
那年的11月,還有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就是中國女排奪得世界杯冠軍。我和同學一起,擠在一個棉紡廠的辦公室里看比賽。那里有一臺小小的電視,是全鎮(zhèn)的珍稀資源。前面擠著幾十個人,我離電視屏幕至少有30米遠,但我還是確信我看到了勝利的那一刻。
那時女排主教練袁偉民穿運動服從不拉拉鏈,于是一夜之間,我們學校全體男生穿外套都不拉拉鏈了。
而等到拿到《約翰·克利斯朵夫》,我眼里就再沒有其他事了。才讀了幾頁,我就放不下來。為防太快讀完,我甚至給自己定了一個規(guī)矩:每天只能讀半小時。
多年后,我收到讀者的來信說:“讀您寫的《玉米》,真不舍得看完,每天只讀一點點。”我很高興,一下就想起我自己當年讀《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情形。
回頭看,它真不能算多么了不起的文學作品。就是勵志,用現(xiàn)在的話叫“打雞血”。它的前半段是照著貝多芬的人生歷程寫的。貝多芬就是個倒霉蛋,可是什么厄運都沒把他擊倒。
那時在中國大地上,還有一本法國小說非常風靡,那就是司湯達的《紅與黑》。那也是一本勵志之書,講出身貧寒的于連如何一步步走向成功。在改革開放初期,勵志,渴望成功,渴望成為英雄,是時代的主調。當時與六七十年代已經不同,少年們的偶像從本土的革命英雄變?yōu)榱宋鞣轿膶W作品中的英雄。對于17歲的、高考落榜的我來說,尤其如此。
當我在書中看到克利斯朵夫,簡直是英雄相惜了。
當看到他眾叛親離卻沒有倒下,仍昂揚向前的時候,我就心懷激蕩、精神抖擻,覺得希望就在眼前。
于是,每晚十點前后做完功課,我就看一段小說,看到熱血沸騰,然后就拿著一副七八公斤重的啞鈴做操。
那時流行一種說法,說冬天鍛煉后洗冷水澡對身體最好。但我害怕呀,蘇北的冬天沒有暖氣,陰冷蝕骨。但一想到克利斯朵夫在看著我呢!精神頓時像受了感召,毫不猶豫地就走到小屋后的小河邊,用還浮著冰碴的河水擦洗身體。
除了勵志之外,克利斯朵夫的一生還是未婚的一生,也是戀愛的一生。對一個17歲的鄉(xiāng)下男孩來說,有關愛情的描述永遠是激動人心的。那時我連跟女生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但在小說里,我能跟著克利斯朵夫一次又一次地戀愛,從十二三歲一直愛到晚年。
尤其是那個“壞女孩”阿達,她粗野、俗氣、充滿肉欲、沒什么好心,但我真迷上她了。我愛上了一個在當時的現(xiàn)實中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的角色,那種愛戀就更加絕望了,幾乎是在折磨著我。
就這樣,漸漸地,《約翰·克利斯朵夫》對我來說便幾乎是具有宗教意義了,簡直是觸及了靈魂。
羅曼·羅蘭在書中多次把克利斯朵夫比喻為一頭獅子,因為他一頭卷發(fā),身體雄壯。我也覺得我心里有一頭獅子,它一直活在我的身體里,直到今天。
回到1981年吧。借來的書,我想總是要還的,就不斷做筆記、摘抄。書有四大本,我也摘抄了整整四大本。一邊抄還一邊琢磨,自己虛構的一些段落也寫上,越寫越覺得有意思,過癮。
寫完了,洗了冷水澡,我就睡下。我常做噩夢,夢到又考數(shù)學了,卷子總是不對,要么印刷模糊,要么紙面破了,總之沒法答題。我一次又一次驚醒。其實應該是心理上想逃避:考不好那不是我的錯,試卷的錯嘛。
什么北大、南大夢,我從來沒做過,想都不會去想。能考上大學就行,是個大學就行。只要能讓我完成自己的使命,完成父親的使命,只要能讓我離開這個小地方,擺脫在各種鄉(xiāng)鎮(zhèn)搬來搬去的漂流命運。走出去,到哪兒都行,走得越遠越好,像約翰·克利斯朵夫一樣,走出德國,走到巴黎去。
于是,我從那一年的11月,一直讀到了次年的5月。讀完后,我惆悵不已。
20年之后,我快40歲了。我偶然在新華書店買了一套新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我突然想起了我的17歲,我激動人心的鄉(xiāng)村歲月。我懷念它,我想回去。
但重讀之后,我失望,難受。1981年過去了。再好的文學,也不能讓我回到我的17歲,回到那些本應安靜,卻充斥著“哐啷哐啷”的沖床聲的夜晚,再次體會我的精神激蕩,我的感動、愛情、欲望和卑怯,我的圣潔的想象。
我漸漸明白,我如今已是用智慧、經驗、眼睛和大腦讀書。但17歲那年,我是在用本能、血液甚至心跳在讀書。
我已人到中年,那一切已不會再有了。
但說這番話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難過。因為我有過17歲。那一年,克利斯朵夫陪伴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