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美慧 楊宙

陳佩斯有自己的一套活法兒。

今年年初，籌備多時的大道戲劇谷正式啟用。戲劇谷遠(yuǎn)離城區(qū)，綠樹掩映，閉上眼睛能聽到鳥叫和蟬鳴，陳佩斯終于有了自己的“一塊地兒”。

陳佩斯對自留地的執(zhí)拗由來已久，20世紀(jì)80年代他在昌平蓋過一座自住的房子，選址、交通、施工、一磚一瓦從何而來、買多少釘子、幾寸的釘子、什么木頭適合蓋房子，都要自己考慮。房子的建成被陳佩斯賦予了特殊的意義，“房子一蓋起來之后，覺得什么都不難了?！?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7/19/qkimagesbktxbktx201812bktx20181217-1-l.jpg"/>

“在此之前一直是被命令的，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永遠(yuǎn)是按著別人的指令去做，去生活，去活著。終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實現(xiàn)它，這個反而給我?guī)淼氖蔷裆系臇|西，是不可估量的。”

擁有6個排練廳及室外排練場的大道戲劇谷是這份執(zhí)拗的升級版。很多人知道離開春晚舞臺的陳佩斯這些年忙著搞話劇，很少有人知道，排練話劇需要場地，以往沒有自己的地方，這位國民記憶中最著名的笑星、不少人心中的喜劇大師得帶著自己的喜劇班到處借場地。

“從古到今沒有幾個藝人能混到這個，自己有一塊自己的排練場地啊，過去老得租人家的或者借人家的，或者，是個好農(nóng)民，好莊稼把式，但是沒自己的地。現(xiàn)在有了，在這里頭耕耘的話，多舒服啊?！痹谧约旱奶斓乩?，陳佩斯的確舒坦自在，拍攝這天有組圖需要他盤著腿，陳佩斯很配合，覺得襪子礙事兒，什么也沒說，左拽一下右拽一下就把襪子扔到了一邊兒。

記者采訪這天，問起64歲的陳佩斯，“你當(dāng)過演員，寫過劇本，當(dāng)過導(dǎo)演，也是個老板，哪個角色是最讓你開心的？”

在戲劇谷二樓寬敞的會客室，陳佩斯瞇起標(biāo)志性的小眼睛，已經(jīng)泛白的兩撇小胡子挑了一挑，然后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當(dāng)然是房東啊！”

眼前的陳佩斯的確縈繞著一種農(nóng)民式的快樂，門口種一排繡球，開得團(tuán)團(tuán)簇簇，陳佩斯計劃再修個小花壇，天熱了可以在旁邊一坐，想想都覺得美。在天臺拍照時，陳佩斯開心地指著天上飛過的大鳥說，“這是鸛，個頭兒很大的一種鳥，城里肯定是看不到的。”他常與居住環(huán)境差不多的編劇毓鉞談?wù)?，自己又看見了哪種鳥，甚至家里原來還有蛇。

相比于這份悠然自得的快樂，人們更愿意相信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巔峰時刻的陳佩斯為尋求一個說法而與央視決裂，落魄之際種石榴為生，曾經(jīng)他帶給眾人的笑有多強烈，他的離開就有多悲壯。

離開似乎是陳佩斯人生的關(guān)鍵詞。憑借著每年除夕的電視轉(zhuǎn)播信號，永遠(yuǎn)忽閃著小眼睛的陳佩斯和濃眉大眼的朱時茂成為幾代人的快樂符號，后來有人撰文回憶，當(dāng)時火到什么地步？陳佩斯尖細(xì)的聲音從電視里傳出來的時候，除夕夜的那十幾分鐘是聽不到鞭炮聲的。

直到1998年，在小品《王爺與郵差》叮叮哐哐的鑼鼓點兒中，陳佩斯彎著身子、甩著大步離開春晚舞臺，留給一代中國觀眾萬分留戀的一個小品時代。這成為他與春晚的最后一次合作，第二年，陳佩斯朱時茂二人狀告央視旗下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在未經(jīng)許可的情況下出版包括他們8個春晚小品的VCD光盤。此案以二人勝訴而告終。

3年之后，作為八九十年代紅極一時的喜劇演員，大銀幕上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當(dāng)時正處在中國電影轉(zhuǎn)型期，一方面陳佩斯的民營公司要向電影廠買廠標(biāo)才能拍電影，一方面偷票房瞞票房嚴(yán)重，根本見不到錢。從“文革”結(jié)束入行算起，當(dāng)時陳佩斯已經(jīng)用笑聲陪伴了國人20年。編劇史航將這種陪伴視作灰暗年代結(jié)束后一個莫大的功德，“這個功德自會此起彼伏地在未來的歲月中偶然地或必然地閃現(xiàn)?！?/p>

被史航說中，從1998年離開春晚舞臺算起，又過了20年，陳佩斯依然是被國人惦記最多的那個人，因為激流勇退，因為戛然而止，這惦記里還摻雜著許多悲憤和同情。

“大家總覺得我是非常不幸的?！睂τ谕饨绲拇y，陳佩斯頗為無奈，早幾年還拉著來采訪的記者反復(fù)說，你們得給我辟謠，北京山上不長石榴。

史航曾因工作與陳佩斯有過接觸，他的理解是，世人熟知，也特別愿意重復(fù)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而真正一路保駕西行的苦難，因為它的瑣碎和重復(fù)，因為它超出我們視野之外，而且是盡責(zé)的，就不太容易被我們提起。史航說，在中國的戲劇領(lǐng)域，陳佩斯就是這樣一位孫悟空，央視的事兒“只是他最著名的難關(guān)，不是他最難的難關(guān)”。

陳佩斯早已將重心轉(zhuǎn)向話劇，2015年《戲臺》的成功為陳佩斯贏得了業(yè)界廣泛的贊譽。影評人周黎明曾經(jīng)評價：多數(shù)國人對陳佩斯的印象停留在當(dāng)年的春晚小品，哪知道，他早已超越逗笑的階段，成長為不折不扣的喜劇大師。他的話劇不僅包含了小品式的段子，而且有著成熟而復(fù)雜的架構(gòu)。更重要的是，《戲臺》等作品中凝聚著他對于現(xiàn)實、歷史和藝術(shù)的思考，還有，他作為藝術(shù)家的良知。

話劇迷、主持人春妮去看了兩遍《戲臺》，她形容這部戲是“可以傳世的精品，50年之后看這部劇都是好戲”。更重要的是，作為旁觀者，春妮看到了陳佩斯身上某種強大的定力，投身舞臺劇后并不是部部都成功，陳佩斯不著急，“他是能夠靜下心來，有段時間我們沒有看到他，但最后‘啪過一段時間，他會用他的作品告訴我們，他這段時間干嗎去了?！?/p>

在陳佩斯自己這里，一次次事了拂衣去并沒外界想的那么復(fù)雜和悲壯，“其實特別自由，而且真的是入無人之境那種感覺，屠洪剛唱的那個歌兒叫什么？我站在烈烈風(fēng)中?！?/p>

陳佩斯的人生故事里，充斥著許多讓人啼笑皆非的誤會。人們?yōu)樗碾x開惋惜了20年，對他自己來說，他只是想走進(jìn)風(fēng)中，追求他想追求的、他絕不能失去的自由。

嚴(yán)肅的，老派的，認(rèn)真的，傷心的

如今陳佩斯出現(xiàn)的場合都不大。

5月19日晚上，知乎鹽Club活動現(xiàn)場，作為嘉賓的陳佩斯在一片掌聲中登上舞臺，同鋼琴家郎朗即興來了一段無實物表演“彈鋼琴”。追光燈打到陳佩斯身上，現(xiàn)場瞬時安靜，他瞇起標(biāo)志性的小眼睛，躬下身子、撅起屁股、兩只手在半空中撲打，佯裝陶醉地做出彈奏《黃河進(jìn)行曲》的癲狂情狀。

仿佛還是那個陳小二。

他依然具有說不清的魔力，不過幾十秒的時間，沒一句臺詞，單單憑借肢體和表情，臺下的觀眾就被逗得前仰后合，攝影師鏡頭掃到的地方，是一張又一張昂著頭暢快大笑的面孔。

但再也不是那個陳小二，上一次公開“無實物表演”，還是遙遠(yuǎn)的1984年春節(jié)晚會，在那之前，陳佩斯還只是八一廠一名演不了主角的電影演員。

毓鉞和陳佩斯相識于“文革”末期，那時候陳佩斯在八一廠的演員學(xué)員班，毓鉞所在的總政話劇團(tuán)排《萬水千山》，演員不夠，陳佩斯被拉過來湊數(shù)兒，長得都是歪瓜裂棗兒的款，小哥倆兒只能演匪兵甲匪兵乙，同時毓鉞還是效果組的組長，陳佩斯是組員，舞臺上需要下雨打雷，兩個人就在舞臺后面“嘩嘩嘩”、“咔咔咔”，做的都是瑣碎的小事兒，但在當(dāng)時壓抑沉重的社會氛圍中，年紀(jì)相仿的年輕人湊到一塊兒，總有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快樂。

那時候不到20歲的陳佩斯就展現(xiàn)出了不同于常人的喜劇天賦，他的表演能力也強，肢體語言也豐富，聲音又好，在毓鉞的描述里，“（陳佩斯）形象本身就怪異，長得比他爸爸還像壞蛋，是吧？容易讓人定位成一個，就是你帶有滑稽色彩的喜劇演員，他一上，大伙就想笑?！?/p>

即使聽過很多遍的笑話，陳佩斯講來也能化腐朽為神奇，毓鉞甚至把他弄到家里，專門給自己媽媽說笑話。媽媽在一邊兒做飯，陳佩斯活靈活現(xiàn)地比畫，輕而易舉地就能讓一屋子人笑得一塌糊涂。

春晚導(dǎo)演黃一鶴找到陳佩斯和朱時茂，讓他們準(zhǔn)備一個節(jié)目上春晚。但這一路不算暢通無阻，總編室有位負(fù)責(zé)人說：“這種節(jié)目還要推敲下，不要流于純搞笑。走入純娛樂，春晚分量就輕了。”

表演《吃面條》時，當(dāng)天《新聞聯(lián)播》都已經(jīng)播了，黃一鶴著急忙慌地在后臺囑咐他倆：“沒有領(lǐng)導(dǎo)點頭，但也沒有領(lǐng)導(dǎo)搖頭，因此現(xiàn)在我決定你們倆上。但是你們倆上來，一個字都不能錯。說錯了字，那都是重大的政治事故。要出了事，你們可就害了老哥我了。你們說錯了，你們擔(dān)著；沒有錯，我擔(dān)著?！?/p>

這是電視史上全新的表演方式。朱時茂向記者回憶，當(dāng)時節(jié)目籌備組的人問，“人家有相聲、雜技、魔術(shù)，你們這個該叫什么啊？”年輕氣盛的兩個小伙子答，那就叫“小品”嘛?！暗诙旰髞碚f你們這次什么時候再來啊，又請我去……（問）那個叫什么來著？叫小品是吧，對，叫小品?！?/p>

時代選中了陳佩斯，《吃面條》大獲成功的同時，也定義了中國熒幕史上小品這種藝術(shù)形式。

春晚結(jié)束后第二天，陳佩斯早起上茅房——當(dāng)時他還住在八一廠集體宿舍，還是那種平房區(qū)的公共廁所——陳佩斯蹲在廁所里，就聽隔壁兩個人討論起他的小品，“你就聽著隔壁那聲，哈哈哈哈，哎呀，昨天晚上給我（笑的?。?，哈哈哈哈，可能那人都忘了干嗎來了，兩個人就聊，昨天晚上，那一碗一碗的，然后就開始在那兒笑?！?/p>

自此到1998年的《王爺與郵差》，陳佩斯和朱時茂在春晚一共11次登臺。

但他并不留戀這個舞臺。版權(quán)官司之后的20年無數(shù)次被問到后不后悔，陳佩斯都堅定地說不。也不光是言語，2011年，首次出任春晚總導(dǎo)演的哈文希望邀請陳佩斯復(fù)出，被他婉拒。

時間越久，陳佩斯對于自己的選擇就越堅定，“不站那也得走，站也得走，其實都得走，自己走呢，體面啊，多體面。就是因為我自己想走，不是別人，不是人家不要你了，是吧，走得挺好。”

毓鉞覺得，大眾對陳佩斯的誤解并不是只有央視官司，“那是太小的一件事，根本不值得提”，更重要的是，因為陳佩斯是做喜劇的，大家都忽略了，“他底子里是一個非常嚴(yán)肅的、老派的、認(rèn)真的，甚至傷心的中國的這種知識分子?！?/p>

那還是個笑聲不怎么被允許的年代。

62歲的毓鉞說起了1976年群眾發(fā)起的反對“四人幫”、否定“文革”的四五運動，那時廣場上每天都人山人海，青年們都在等待一個答案。陳佩斯也是，擠不到前面，就爬到樹上去。那一代人都有過參與歷史的沖動和天真，迷戀過殉道和獻(xiàn)身式的悲情，毓鉞記得有天陳佩斯跑來找他，“就哭著說，他們打人了。”回憶起這段故事，毓鉞臉上泛起苦笑，“‘四人幫再晚走幾天，我們可能也被隔離了。”

在毓鉞看來，時代決定了陳佩斯的底色，“佩斯反復(fù)會提到一句話，喜劇的內(nèi)核應(yīng)該是悲劇。之所以選擇喜劇這東西，因為悲愴的東西太多了，內(nèi)心都是很悲涼的東西，無法自拔的沉重?！?/p>

所以“文革”結(jié)束，20世紀(jì)80年代大幕拉開的時候，這些年輕人要釋放的東西就太多了，“80年代出來的一批人，都一塊兒，一茬兒，整齊極了，那時候真是目不暇接，生活在那個年代好快樂，很窮困，但是很快樂?！?/p>

對于這代紅旗下的蛋，底色的悲涼和環(huán)境的短暫寬松制造了20世紀(jì)80年代一場短暫的美夢。毓鉞說，“他也是一個小浪花，這一批人，當(dāng)時出來可不是陳佩斯一個人，一批人，各個領(lǐng)域都有閃光的人物出現(xiàn)。群星燦爛啊，目不暇接啊?！?h3>坐著熱氣球飄遠(yuǎn)了

但在這群星燦爛中，陳佩斯一直是個異數(shù)。

20世紀(jì)80年代那場短暫的美夢，更為流行的表達(dá)是宏大與傷痛，喜劇的形式被天然認(rèn)為低人一等。

1985年，陳佩斯主演電影《少爺?shù)哪ルy》，如今回憶起來，陳佩斯覺得自己對于喜劇本質(zhì)的理解恰恰源自這部片子。當(dāng)時外景地在河南，有場戲要拍陳佩斯在樹林里被強盜搶光了，衣服鞋子都沒了，他只能裹著墳里刨出來的死人穿的衣服，一路追著汽車跑。

當(dāng)時鄉(xiāng)間土路上都是蒺藜刺兒，也沒有場工，誰踩誰疼誰去撿，陳佩斯就自己撅著屁股這么清出了幾十米路。

“導(dǎo)演喊，預(yù)備，開始，哇，跑，哎喲！”這才發(fā)現(xiàn)撿也撿不干凈，“那東西是黃的，土也是黃的，它就在浮土里頭，一腳踩上，哎呀，越跑越瘸，哎呀……可是這時候兩邊都是圍觀的老百姓，他這，哇，開心，這不是陳佩斯嗎？”

導(dǎo)演一喊停，陳佩斯多一步都不想邁，“啪”就趴在那兒，抬起腳底板一個一個拔蒺藜刺兒，圍觀的老百姓一看，更開心了，這些笑聲在當(dāng)時給了陳佩斯不小的刺激。但也使他突然意識到，“每一個笑聲都是由角色的痛苦創(chuàng)造出來的，所有喜劇里每一個笑聲，哪怕就是一個小小齜牙都是由一點點他的情狀的那個尷尬造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那種不理解造成的，都是因為精神上的或者是肉體上的痛苦造成的?！?/p>

這讓他突然領(lǐng)會到自己曾經(jīng)讀到過的、卓別林的“窘境”理論。他喜歡卓別林的《舞臺生涯》，在電影里，作為喜劇演員的主人公從低谷回到巔峰狀態(tài)，卻也同時因心臟病發(fā)而死。觀眾給他掌聲之后，又很快把掌聲給了別人。

陳佩斯覺得，那其中隱含了卓別林對于喜劇、對于創(chuàng)造笑聲的理解。這與陳佩斯的經(jīng)驗不謀而合了，“這部作品把我引到了悲情內(nèi)核，讓我知道了喜劇最核心的動能在哪兒。”

一個喜劇演員的傷痛沒有人愿意去理會。即使春晚一夜成名，主流世界的鄙夷也始終沒能消退。根據(jù)《中國周刊》曾經(jīng)的報道，1986年，《少爺?shù)哪ルy》上映，這部喜劇片在商業(yè)上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全國共賣出1000多個拷貝——1988年的《紅高粱》賣出206個，但在輿論界，關(guān)于電影低俗墮落的批評喧囂了很長一段時間，陳佩斯的表演被認(rèn)為“裝出來的，純?yōu)楦阈Χ阈?，很低俗”?/p>

這正是陳氏電影在當(dāng)時面對的艱難處境。1986年，陳佩斯與他著名的父親陳強一起創(chuàng)作了“二子系列”，共五部。從一開始，陳氏父子就堅定地選擇了小人物的悲辛，史航覺得，“二子開店”系列電影，一定程度上等同于《寅次郎的故事》對日本國民史的呈現(xiàn)，陳氏父子用自己的方式，記錄了1980、1990年代最底層的國民生活。高考、修車、下崗、下海、辦證，電影講的都是當(dāng)時的國人如何去討生活，“這爺倆通過所有謀生的努力，呈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國人每一次失落和沮喪，讓大家覺得同病相憐?！?/p>

回過頭去審視陳佩斯的作品，史航覺得“二子系列”最大的意義，是在時代的變革中為普通人做了《起居注》，“過去只有帝王才有資格做《起居注》”，跟同時代流行的輕喜劇相比，很容易就能看出陳佩斯的喜劇高級之處。他不營造非黑即白的對立，而是把人物放到真實的生活情境中，讓他去掙扎，也許都是些很心酸的瞬間，但卻笑著說出來。

“這兩個人，每次好像這父子倆都要飄離我們的視野，坐著熱氣球就要飄遠(yuǎn)了，但是熱氣球一定會漏氣，然后重新落到你面前，來作為結(jié)束。”在電影中，不管開始多么雄心壯志，有多漂亮的藍(lán)圖，最終爺倆一定會遇到各種挫折失敗，就像真實人生里每個郁郁不得志的普通人，陳氏父子在電影里安放了自己的一份心，“他們選擇陪著眾生在一起”。

因此越是底層的人，對他越是喜歡。陳佩斯的確享受過大名，與他合作過《編外往事》和《臨時爸爸》的導(dǎo)演陳國星向記者描述，在海南拍攝《臨時爸爸》時，因為群眾的圍觀，拍攝數(shù)度進(jìn)行不下去。有一回正拍著，“在他旁邊，馬路上，一個汽車就為了看他，‘咣撞上前面那輛車?！眹^的人不看事故，第一句話都說，“是陳佩斯嗎？是不是陳佩斯?。俊焙髞黻惻逅乖俪鲩T，自己想了一招，把嘴和眼都咧歪，就這么一路頂著鬼臉出門。

還有一次在北京，車開到半路被交警攔下了，陳國星下車問怎么回事，交警上來就問車?yán)锸遣皇顷惻逅埂！拔艺f不是，不是，你是北影的，怎么不是??？你要不是的話，我今兒放不了你，就給我扣在那兒了。”最后陳佩斯下車，交警特別開心地拉過來合影。在陳國星的形容里，生活在市井里的人對陳佩斯總有天然的親切，“陳佩斯，總算逮住你了，照相照相，一塊照相。拍什么戲呢？我就喜歡你的電影，我兒子，我老婆喜歡你，我老媽喜歡你?！?/p>

陳國星感到，陳佩斯身上有非常顯著的平民性，老百姓不是當(dāng)明星要個簽名啊歡呼啊飛吻啊，而是真把他當(dāng)親人，拽到家里去做客，上來就叫他哥。

陳佩斯也從來不拿自己當(dāng)個腕兒，有回跟春妮聊起來，自己當(dāng)時去昌平蓋的房子都沒有高速公路，還都是水泥路，就吭哧吭哧地開著自己那輛捷達(dá)，進(jìn)城要開挺長時間，路上有警察，一來二去都熟了，他都會停下來跟人抽根煙，他繼續(xù)上路再開。

關(guān)于陳佩斯的選擇，藝術(shù)評論家殷謙曾有過一段經(jīng)典評價，“與那些只滿足于‘自己和自己玩的藝術(shù)家相比，陳佩斯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藝術(shù)家，他把為他人藝術(shù)當(dāng)作自己的一種責(zé)任，是因為他有著對苦難的敏感和對殘缺的不滿，有著與底層的‘小人物站在一起的勇氣?！?h3>干凈的人

當(dāng)談到底層意識的來源，陳佩斯不可避免地提起父親陳強。這位中國大銀幕史上最早讓勞苦大眾懂得了什么是階級仇恨的“黃世仁”和“南霸天”，在“文化大革命”中吃盡苦頭。群眾們憤怒的是，“如果不是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壞人，你演的壞人怎么那么壞？！”陳佩斯記得母親一直保存著陳強在“文革”中的一件血衣，那本來是件白汗衫，陳強有次挨批斗時被打得血肉模糊，汗衫上暈開一片片的血。陳佩斯的兒子陳大愚也記得奶奶曾說起，因為沒完沒了的批斗，有幾次爺爺真就不想活了。

陳佩斯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承受的一切，毫無辦法。所以他很早就知道了名利的不可靠，“經(jīng)歷過這些我就對這些名和利看得太明白了，那就是我父親曾經(jīng)怎樣，現(xiàn)在又怎樣，后來又怎樣，太明白了?！?/p>

陳佩斯還跟春妮提過一件小事。1951年要定工資的時候，本來要給陳強定一級工資，工資最高，那會兒他正當(dāng)紅。后來陳強發(fā)現(xiàn)比自己早進(jìn)團(tuán)的老演員工資只定了三級。陳強就說老演員拿多少，我就拿多少，我不能超過他們。于是到他退休，一直拿這份工資，沒再漲過一分錢。

父親是20世紀(jì)30年代的老革命，骨子里的硬朗和體面一定程度上塑造了陳佩斯的人格，而對他影響更深的一段話是，“他說中國老百姓太苦了，他覺得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人，他說他們欠老百姓的太多了?！?/p>

1984年小品《吃面條》的橫空出世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父親的某種抱負(fù)，當(dāng)時的陳佩斯并沒有意識到，老百姓毫無顧忌地大笑在這片土地上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出現(xiàn)過，他是過了很久很久，才真正體會到父親何以那么看重老百姓這種久違的笑聲。

陳佩斯至今仍對父親在“文革”期間到福建拍攝《海霞》后談起的見聞印象深刻。陳強看到當(dāng)?shù)乩习傩蘸芏喔境圆簧巷?，“回來跟我說，哎呀，老百姓生活太苦了，說經(jīng)常要吃番薯絲，糧食不夠吃，要用番薯絲拌著點，大量的是吃番薯絲、番薯葉來充饑，糧食上交了?！蹦谴纬霾罱?jīng)歷給了陳強特別大的沖擊，回家很長一段時間他都非常難過。

父子倆從來沒有正面談過，但陳佩斯明白父親，“他很痛苦，他精神上很痛苦，所以他在政治上始終有種理想和抱負(fù)，就是要把快樂的權(quán)利還給老百姓。”

“文革”結(jié)束后，很多同時期的演員都不演戲了，有的是怕，有的是傷心，陳強卻反其道而行之，用后半生的力氣搞喜劇。在史航的印象中，陳強是那種活得特別透徹的老人。這代演員的前半生全要完成上頭交付的宣教任務(wù)。最終，陳強幾乎是同時代的演員中唯一一個跟自己的過去做出徹底切割，又能在新的領(lǐng)域大放異彩的人。

喜劇曾一直處在被輕視的地位，作為紅色電影出身的演員，陳強“文革”后再沒有演過一個臉譜化的人物，他有意不再重復(fù)一顆宣傳機器上的螺絲釘式的命運，當(dāng)時好多人不解，一個參與打江山的老革命，突然嘻嘻哈哈弄喜劇，陳強你是不是瘋了？

陳佩斯比所有人都明白父親的心意，對中國老百姓，他內(nèi)心始終有份虧欠。在拍攝“二子系列”的過程中，陳佩斯一直體會著父親的某種迫切——他跳上跳下，一會兒泡水缸里，一會兒說我跑大雨里挨澆吧，都是老爺子自己的主意。

2000年前后，陳強以81歲高齡出演電影《鬼子來了》一刀劉一角，“出去拍攝的時候，他騎個毛驢，大家就夠害怕的了，完了以后姜文拉著，牽著毛驢。拍完了以后，老爺子一看，哎，姜文，我給你倒著騎。因為他覺得不過癮，不夠刺激，所以他拿個大旱煙袋，倒著爬上去騎著。哎喲，那攝影啊什么，周邊的人嚇的，緊張啊，那個地都是河灘地，疙里疙瘩的，全是石頭。”

如今回憶起父親，陳佩斯更多說起的是快樂的事，他感動于父親做人做事的某種堅定，拍攝《鬼子來了》那年，史航正好參加了開機儀式，現(xiàn)場讓陳強說話，老爺子說我沒別的要說的，我感謝姜文導(dǎo)演，在我有生之年，還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能塑造角色，而且是跟以前不一樣的角色。

日子再怎么悲苦，還是能找到些樂子，這是生命的頑強所在。于是在藝術(shù)上，父子二人都沒有選擇當(dāng)時更為流行的哀怨的表達(dá)?！盀槭裁捶且弈兀俊彼麄兌紵┩噶?0世紀(jì)80年代流行的傷痕文學(xué)，時代稍稍轉(zhuǎn)暖，一夜之間全中國好像都在拼了命比慘。“文革”中陳佩斯插隊的地方在內(nèi)蒙古，他知道苦難真實的樣子，結(jié)果“文革”一結(jié)束所有文學(xué)青年都在說自己過得多么苦，“那他周邊的老百姓年復(fù)一年，幾十年，幾輩人，輩輩都是這樣生活的人，又當(dāng)何論？”

要做真實的創(chuàng)作。自離開央視的20年，不斷有人問，當(dāng)初離開春晚后不后悔，面對記者，陳佩斯回憶起諸如此類的問題時臉上都是輕蔑，“即使沒有版權(quán)那檔子事兒，我照樣會離開的，一定。離開不是因為版權(quán)，離開是因為那東西已經(jīng)桎梏住我了?！?/p>

在朱時茂靠高爾夫緩解壓力的時候，陳佩斯腦袋里琢磨的是，有沒有更新的形式能夠在春晚舞臺上做出嘗試，但是每當(dāng)他提出新的想法，得到的回答都是不行。

2014年接受《易見》欄目專訪，陳佩斯跟主持人易立競剖白心跡，“他們隨便對我說‘No，我也對他們說一次‘No?！币彩窃谶@次采訪中，兩人之間有段流傳甚廣的對話。

——你獲過國家級的獎嗎？

——沒有。

——無論小品，或者喜劇、話??？

——都沒有。我是一個非常干凈的人。

獨行的人

朱時茂常勸陳佩斯松弛一點。他在自己別墅的地下活動室里接受了采訪。這間地下室里，一側(cè)擺放著四五臺跑步機和腳踏機等運動器械，一側(cè)是巨大的臺球桌。

朱時茂帶陳佩斯打高爾夫、打網(wǎng)球，“他干什么，打高爾夫，我一邊打他一邊跟著走，打了18個洞，打了一下午，他在邊上就跟著走?！焙髞碇鞎r茂送了一套高爾夫桿給他，到現(xiàn)在，球桿在倉庫基本沒動過。

“你說他也并不是說沒有錢，完全可以，這種有氧運動應(yīng)該很適合這個年紀(jì)的，他不……沒有高爾夫之前，我打網(wǎng)球，我打網(wǎng)球那個時候他撿球?！?/p>

陳佩斯固執(zhí)地恪守著“享受就是犯罪”的革命傳統(tǒng)，物質(zhì)世界他很少有興趣。在朱時茂的描述中，“我在生活當(dāng)中應(yīng)該還算是相對的比較講究，吃啊，穿啊。他不講究，有時候也太不講究了，一雙布鞋穿5年，一雙襪子能洗了再洗，露趾頭了，還能再穿，很樸素，很艱苦樸素，但是你不能老補這種襪子，你老補，你不去買，怎么樣推動我們商品（流通）？”

拍攝當(dāng)天，陳佩斯自備的幾套衣服，袖子和領(lǐng)口都能清楚辨別出磨損的痕跡。

朱時茂有時候忍不住想把陳佩斯往紅塵里拽拽，“你陳佩斯你很有責(zé)任感，要給這些人講課，得做很多的事情，但是畢竟不是你一個人在做喜劇，而且你已經(jīng)到了、過了六張兒了，從年齡和精力是往下走了，不要給自己招攬那么多的壓力，你一定要放松自己，是吧，打打球，晚上喝點小酒，畢竟你不年輕了?！?/p>

說的時候，陳佩斯跟著點頭，但朱時茂覺得，大部分時候，對牛彈琴。

最近幾年，陳佩斯的性格越發(fā)走向清寂，社交越來越少，他說他越來越受不了熱鬧，實在沒什么意思，浪費時間。

在春妮眼里，“他沒有挑最能夠在這個社會可以給他帶來好處的那些事情去做。他仿佛都有冷眼看著，然后他這次有個非常清晰的，按照自己的興趣走，他選擇了這一條很艱難的、崎嶇的話劇之路。你看他對其他的，當(dāng)時我還問過他，我說那您總有一些這種交友啊、交際這一些，他說反正朱時茂他朋友遍天下，他去認(rèn)識，我只要認(rèn)識他一個人就夠了?！?/p>

老友覺得陳佩斯這些年越來越沉重，但也許改變的只是時代。趙小丁覺得，陳佩斯身上最難的一點是“不變”，“沒有一個時刻說因為時代變了，或者因為年齡大了，或者是怎么樣，我要把自己的那個要求降低，沒有，這完全沒有，這個是很難能可貴。”

在轟轟烈烈的時代大潮前，不變的人注定要付出更多的代價。趙小丁也曾與張藝謀長期合作，他說，“你看張藝謀是一個特別聰明的人，他現(xiàn)在的東西，從《英雄》以后，他的東西跟過往是不一樣的。就是說他怎么突然間就沒了，那個深刻的東西。”趙小丁覺得，這是一代人的困惑，張藝謀私下說過，現(xiàn)在的時代不是一個深刻的時代，“他說的這點很對。在一個本身不深刻的時代，你非得要去做一些所謂深刻的東西。我們說現(xiàn)在的受眾，尤其像‘90后這些小孩，他們要看的首先就是一個，要看電影，首先感官，我得到刺激了沒有?！?/p>

誰也沒有想到，一代人中，最終走向深刻的是喜劇演員陳佩斯。

自由

多年以前，陳佩斯家有一只非常漂亮的貓，結(jié)果愛上了山里另一只野貓，陳佩斯想著過幾天就回來了吧，結(jié)果在山里懷孕了，奶孩子。拐它跑的那只貓?zhí)焯鞄颢C，“從那以后它們倆就完全是山里的兩只小野獸”，在山里逮鳥，吃活物，有一次陳佩斯看到它們飛騰跳起逮鳥，吃完剩下一堆鳥毛，后來他想明白了，總結(jié)道：“這是一只向往自由的貓?！?/p>

有次陳佩斯上春妮的節(jié)目說起這個故事，春妮說，“挺像您的，向往自由?！标惔笥拊谂赃呇a充了一句，“我爺爺也這樣，我爸也這樣?！标惔笥?歲時候的夢想是當(dāng)大官，因為“他們老欺負(fù)我爸”，如今長大成人，這種念頭消失了，“他這樣挺好?！?/p>

關(guān)于青年時代的諸多困惑，陳佩斯和毓鉞最終找到的答案是“自由”，經(jīng)歷了幾次精神世界里的巨大崩毀，他們逐步明白時代從來無從左右，個體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有自己的一份自由，就是這個世界怎么變，我自己有我自己的世界，這個你不能侵犯。

陳佩斯人生中的每次選擇都能立刻順理成章，從春晚到電影，從電影到舞臺劇，旁人眼里陳佩斯且戰(zhàn)且退，一再被動地離開他本能大放異彩的舞臺中央，但對陳佩斯來說，這一路的后退，是另一種進(jìn)取，他最終最大限度地掙到了他想要的自由。

《戲臺》劇本籌備階段，陳佩斯和毓鉞湊到一起也不真的聊創(chuàng)作，毓鉞也有個小院兒，陳佩斯來了，“我們就閑扯淡的，吃什么，吃面條，什么鹵兒的，我地里有小蔥，咱拔小蔥去，碰個雞，要不咱弄只雞得了。”

史航覺得越到后來，陳佩斯身上越有“我不跟你們玩了”的氣性，別人看他一路被逼無奈，事實上其中很多是他聽從心意的選擇。已經(jīng)許久沒跟陳佩斯聯(lián)系的史航用了一種動物比喻他，“陳佩斯是鶴，仙鶴的鶴，鶴是沒法開屏的，鶴就是自己那個樣子。鶴立雞群，對雞和鶴最好的辦法就是鶴您該往哪兒飛往哪兒飛，也別在雞群里頭。”

一家三代人，都有閑云野鶴的向往，除去名利，生活里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陳強曾經(jīng)收藏了兩百多張黑膠唱片，過去在舊貨市場淘了一臺老留聲機，連唱針都沒有，他就用竹子現(xiàn)切做成唱針。陳佩斯記憶里有一個場面，以前家里條件差，大夏天，他爸光著膀子穿著褲衩坐在縫紉機前，給太太軋布拉吉（俄語платье的音譯，就是連衣裙的意思），他還有點散光，時不時拿眼鏡片看看。在陳大愚的回憶里，“我爺爺最早給奶奶買了游戲機，那種俄羅斯方塊的游戲機……奶奶玩得可上癮了。”

陳強還在家里種米蘭，燒煤爐之后灰沾在花上，他會用抹布一點點把花擦干凈。春天時把花擺出去，寒流來了把花收回來，一年到頭就忙活這些事。春妮還記得，陳佩斯第一次去北京臺上節(jié)目，給春妮送了一截葛根，拿啤酒瓶子裝著，陳佩斯告訴春妮，這是從他們家剪下來的一枝，這葛根是父親從外地出差帶回、送自己的結(jié)婚禮物。陳強早些年出差淘換來大江南北各種不同的植物，陳佩斯跟春妮提起過，北京的紅螞蟻很可能就是老爺子那時候連帶綠植背回北京的。

陳佩斯上山下鄉(xiāng)學(xué)會了蓋房子的本領(lǐng)。20世紀(jì)80年代那次蓋房子花了兩萬塊錢，其中1萬還是向朱時茂借的。父親陳強原本對這件事情很生氣，認(rèn)為兒子純粹是在糟蹋錢。后來房子蓋好了，老爺子到山上住了住，反倒愛上了那里。一輩子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和“文革”等磨難后，到80多歲了，他還倔強地想要騎摩托車，騎電瓶車，到山上的房子里去。

陳大愚把家傳的醋鹵面改造成醋鹵包子，做酒，做肥皂，陳佩斯還總問兒子要洗澡的肥皂。

5月27日下午，《托兒》在大道戲劇谷舉辦公開排演日，現(xiàn)場去了幾家媒體 。

熱鬧都結(jié)束后，陳佩斯繼續(xù)在排練室盯著大家排練，常常是在幾句臺詞幾個動作中反復(fù)糾錯，小演員稍微有哪一口氣，或者哪一個節(jié)奏、反應(yīng)的方式不對，他就會立馬指出來，一點一點地打磨，半個小時大概就排了幾句臺詞的戲，連一個情節(jié)的長度都不到。

大愚在他面前也非常放得開，有時候戴著假發(fā)變著聲演老太婆，有時候扭扭身子轉(zhuǎn)個圈，在他爸面前太自如了。他也夸過大愚好多次，好幾處表演讓他覺得很到位?；旧厦恳粋€被他指點過的小演員，總是會在反復(fù)演許多遍之后，得到他“好極了”的肯定。那里的演員說，每次臨近演出時，陳佩斯一個星期會來好幾次。

接近四五點的時候，大愚的兩個女兒來了，在排練室外邊的空地上玩耍。陳佩斯偶爾會透過玻璃窗看看她們，然后又扭回頭來繼續(xù)盯排練。

所有喜劇學(xué)員班的學(xué)員，陳佩斯都是這么手把手教的。這樣古老的傳授方式在今天的時代顯得十分笨拙，很多年輕孩子不等結(jié)課，就拿著陳佩斯喜劇學(xué)員班刷的一層漆跑去混劇組了。

陳佩斯不急不惱，也知道這些事急也急不來。剩下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他的知乎頭像是自己伏在書案上的自拍，正在看的那部書，名為《董每戡文集》，董每戡是新中國成立后著名的戲劇史專家，也是1957年的老右派，幾十年的政治運動，沒有磨損半點他研究戲劇理論的熱情，哪怕書稿都被燒掉，埋在地里爛掉，被老鼠啃掉，哪怕連買稿紙的錢都拿不出來，他也依然故我，陳佩斯敬佩這樣的硬骨頭，“他是一個追光的人?！?/p>

很多次采訪，陳佩斯會幽幽說起自己的寂寞，他走遍大地的時候，大地一片荒蕪，根本無路可走，所以他才給公司取名“大道”，踉踉蹌蹌蹚出一條路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沉醉的地方，既沒有同伴，也沒有對手。

這天天色陰郁，某些角度看去，陳佩斯像極了他那一身硬骨頭的父親，他歪過腦袋，眨巴著那雙小眼睛哈哈一笑。

這次采訪，陳佩斯笑著說其實寂寞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兒，寂寞是真寂寞，但是有時候這寂寞也挺美的。在這寂寞中他找到了董每戡，這個中國戲劇界“唯一一塊硬骨頭”，找到了戲劇的源頭和演進(jìn)，那是光照過來和他要追過去的所在，他還能在漫長的時間里面找到不少同類，他讀陳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也讀蘇東坡的“莫聽穿林打葉聲”，他用自己獨創(chuàng)的字體把鄭板橋的《沁園春·恨》寫到墻上，里面有這樣的句子，“毀盡文章抹盡名”，“不許長吁一兩聲？”

史航在談?wù)撽惻逅箷r，突然想起了蘇童的一部長篇小說《我的帝王生涯》：一個本不該做帝王的王儲被迫登上王位，經(jīng)歷變亂爭端，最后遵循內(nèi)心成為雜耍藝人。小說里，這位愛玩雜耍的帝王在一群人的鄙夷與哄笑中，搖搖晃晃地站在凌空的繩索上，他覺得自己像一只會飛的鳥，狂喜地叫喊：“我不是燮王……我是一個走索王。”史航說，在某些時刻，陳佩斯的自由讓他想到了那個故事，他是一個走索王。

來源：人物（微信公眾號：renwu1980，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