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王宇

南方周末實習生 瞿楚楠 陳述賢 周江偉 吳美璇

發(fā)自新疆霍爾果斯

如今在霍爾果斯，注冊一家公司的成本與前兩年允許“一址多照”時已大為不同。

履新8個月的霍爾果斯市長杰恩斯·哈德斯形容這座正在狂飆突進的年輕城市時，3次提到“薄弱”，9次使用“慢慢”。

遠處的地平線發(fā)出炫目白光，湛藍天空與棕褐色戈壁灘的反差更為強烈。烈日灼人，茫茫大戈壁從地平線鋪起，逼向城市，直到被一條整齊平滑的國境線人為切開。

這里是新疆霍爾果斯亞歐路琪瑞大廈19樓。國境線這一邊，高樓在一個個建筑工地上生長，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像是生長中的骨節(jié)摩擦時發(fā)出的脆響。國境線外，戈壁沉默，固守著千百年來自然賦予的姿態(tài)。

互聯(lián)網上，人們津津樂道于霍爾果斯以影視文化企業(yè)前來避稅而聞名的“注冊經濟”?，F實中，霍爾果斯似已決意告別過去，加速脫虛向實。

從19樓看下去，只有6.8平方公里的土地的霍爾果斯中心城區(qū)被清冷包圍。但只要稍稍深入城市的細部，冷清一戳就破。

亢奮在年輕的城市中鼓脹。2018年6月27日，南方周末記者抵達霍爾果斯時，它剛滿4歲。四年前的6月26日，早于1995年前后提出的霍爾果斯建市問題，獲得國務院批復。

霍爾果斯，這座由清乾隆年間的尼堪卡倫發(fā)展而來的中國口岸，如今的絲綢之路經濟帶核心區(qū)，自此不只是口岸。

官方統(tǒng)計顯示，從2015年到2017年，霍爾果斯的戶籍人口從6.89萬人減少到6.45萬人。人口不增反降，經濟數據卻一路狂飆。

2016年，霍爾果斯的一般公共財政預算收入為13.2億元，同比增長278%，2017年增至22.8億元；生產總值則從2015年的14億元增至2017年的46.9億元。霍爾果斯市為2018年制定的目標是：完成生產總值55億元。

在近兩個小時的交談中，履新8個月的霍爾果斯市長杰恩斯·哈德斯形容這座正在狂飆突進的年輕城市時，3次提到“薄弱”，并用“急于求成”評價它此前的一些做法和狀態(tài)。談發(fā)展，他9次使用“慢慢”：“慢慢”有了跨境合作區(qū)，“慢慢”把企業(yè)往實體上引，一間房子注冊的幾百家企業(yè)“慢慢”給你分開，“慢慢”改善營商環(huán)境、“慢慢”把事情做成……

作為口岸的霍爾果斯已在國際政治、經濟、外交的夾縫中激蕩了141年，1983年恢復通關后，迎來送走一波波前赴后繼的淘金者。從1950年代的屯墾、1990年代的邊境貿易到2010年代的保稅區(qū)和“注冊經濟”，大浪淘沙，嗅覺敏銳又意志堅定的人留了下來。

如今，在這個備受冒險者青睞的邊境小城，一輪“虛實”轉換正在發(fā)生。

注冊公司成本大為不同

直到今年6月，在多家公司注冊及財稅服務機構的宣傳頁上，這座邊境小城的噱頭仍是稅收優(yōu)惠。

“霍爾果斯市市場主體持有量創(chuàng)歷史新高?！卑l(fā)布于2018年5月28日的官方統(tǒng)計公報顯示，截至2017年12月31日，霍爾果斯市各類市場主體總量22615戶，注冊資本3021億元，分別同比增長177.7%、202.5%。僅2017年一年新登記注冊的各類市場主體就有14472戶、注冊資本2015億元，同比分別增長341.6%、288%。

情勢已經大變。坐在從伊寧市通往霍爾果斯區(qū)間轎車的后座，做公司代理注冊的金歡感嘆：“現在生意難做了。”

位于琪瑞大廈一層的阿里財稅門庭冷落。業(yè)務員小妥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見有人詢問公司注冊，忙迎上來。她重復著這些天來記者反復聽到的信息：政策變了，現在來霍爾果斯注冊的公司仍有“五免五減”，不再享受地方出臺的增值稅獎勵政策。公司注冊的要求也變了，要配備兩名以上繳納社保的辦公人員，要有獨立和實體的注冊地址和辦公場地。場地面積與開票額掛鉤，辦公場地面積越大，開票額越高，50㎡的場地只能開500萬元的發(fā)票，100㎡的場地能開1000萬元。

這意味著如今在霍爾果斯注冊一家公司的成本與前兩年允許“一址多照”時已大為不同。

小妥算了一筆賬，50㎡的寫字樓，按照4.2元/㎡/天的標準計算租金，年租金為76650元，阿里財稅代理的一次性費用是24800元，再加上零散的第三方費用，一家年最高開票限額為500萬的公司，第一年要投入10萬元左右。

這種轉變符合霍爾果斯市政府的預期。

“把經濟往實體上引，我們主要的工作也是圍繞這一點?！?月28日，市長杰恩斯·哈德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如果兩萬多家企業(yè)全部留下，就需要兩萬多間注冊和辦公場地。但在開發(fā)空間和寫字樓數量都極為有限的霍爾果斯城區(qū)，無論租還是售，尚未出現一房難求的現象。

為南方周末記者計算過公司注冊成本后，小妥趁勢推銷寫字間，聲稱阿里財稅的老板以大手筆買下兩幢寫字樓，能提供從辦到租的一條龍服務。

亞歐北路的霍爾果斯干招大酒店旁，尚未完工的科豪大廈寫字間喊價8000元/㎡，一名房地產銷售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其實際成交價在5000元/㎡左右，50㎡左右的小戶型已經售罄，面積稍大的房子還有不少。

而霍爾果斯行政服務大廳對面，預計2018年底交房的潤洲國際大廈，工地上“最低5980/㎡起售”的巨幅廣告還沒來得及摘下，報價已漲至6400元/㎡。作為距離行政服務大廳最近的樓盤，銷售稱，潤洲國際備受明星影視公司青睞，“吳×他們的公司剛由財務出面買了好幾套?！蹦戏街苣┯浾咭再彿空叩纳矸萘私獾剑挥?層的50㎡寫字間只剩一間，但更大面積的仍有不少。

種種跡象表明，政策調整尚未釋放大規(guī)模的辦公用房需求。

“政府把握政策時或許有些曖昧?！钡禺a開發(fā)商、建新國際執(zhí)行總裁吳宇愷分析，按照一企一址、一企一人，每人5㎡的工位大小來計算，整個霍爾果斯沒有這么多辦公場所應對新政策。

建新國際開發(fā)的商業(yè)用房分為店鋪、塔樓式公寓和辦公用房。吳宇愷充滿信心，“剛需是存在的，未來的銷售一點問題都沒有?！?/p>

110個未接來電

印有不同注冊代理公司名稱和電話的小汽車，依舊穿梭在霍爾果斯不算繁忙的街道。

不過，新公司注冊確實變難了，到招商局辦理手續(xù)前，需要先拿到對口部門的批復函。

注冊代理公司身段靈活，在搶占租賃市場之外，均已開辟出“霍爾果斯公司注銷”業(yè)務。兩塊看似矛盾的業(yè)務是霍爾果斯“注冊經濟”脫虛向實的一體兩面，外界盛傳的“企業(yè)大逃亡”似已為這場“虛實”轉換寫好結局。但在杰恩斯·哈德斯看來，清理并非唯一的答案。“有些企業(yè)要依法清理，還有些企業(yè)要慢慢引導，一間房子注冊了幾百家企業(yè)的，慢慢給你分開。”

“過去對虛擬經濟的執(zhí)著造成了霍爾果斯實體經濟和貿易的倒退，”口岸“老貿易”高建剛認為， “貿易能解決就業(yè)，帶來商品和資金的大流通，才是發(fā)展趨勢?！?/p>

在他看來，注冊經濟并非全無好處，但也推高了房價和物價，霍爾果斯本地及周邊居民并未享受到實惠。

因“注冊經濟”聲名在外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派出的調研組已給出結論，自治區(qū)黨委書記陳全國要求霍爾果斯“虛轉實”。

對霍爾果斯的“注冊經濟”歸因時，杰恩斯·哈德斯認為，過去霍爾果斯“考慮經濟發(fā)展比較多，也追求經濟數據，急于求成”?！罢猩虝r有攀比的思想，跟內地攀比，看人家都可以招，心里想著我們?yōu)槭裁床荒苷小！彼f。

6月1日發(fā)布的霍爾果斯《2017年政府工作報告》顯示，2016年，霍爾果斯聯(lián)合哈薩克斯坦在奇姆肯特市、深圳、蘇州等地舉辦11場大型招商推介會，累計執(zhí)行招商引資項目41項，到位資金36.4億元，增長11.3%。引進實體項目19個，注冊型企業(yè)2045家；2017年，霍爾果斯招商引資到位資金45.1億元，增長23.9%。

按照霍爾果斯市政府提出的目標，2018年的招商引資到位資金要達到54億元。招商不能停滯，只能向前，霍爾果斯提出“精準招商”。

“附加值高的，高科技的，金融方面的，還有其他的，我們在考慮招進來。不光招企業(yè)，還要招產業(yè)?！苯芏魉埂す滤垢嬖V南方周末記者。

科技企業(yè)是當中的香餑餑。

“缺人，特別忙。”哈薩克族的努爾蘭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直言，語速飛快。努爾蘭在霍爾果斯教育科技局負責科技工作，6月30日，他到地產企業(yè)了解寫字樓行情時與南方周末記者偶遇。努爾蘭告訴南方周末，這種“特別忙”的狀態(tài)始于2016年。僅6月29日一天，他的手機上出現了來自北京、武漢、深圳、廣州的110個未接來電。

“全是來咨詢的科技公司。”與招商局接洽過的科技公司要找努爾蘭對接，企業(yè)向他了解霍爾果斯對科技類公司的各項政策，他向企業(yè)了解投資意向和主要業(yè)務內容，以確定是否適合引入。按照規(guī)定，科技類公司在正式辦理注冊手續(xù)前，要從科技局取得批復函件，以證明該公司符合霍爾果斯的產業(yè)規(guī)劃。

面對科技公司，他也是“邊做邊學，先行先試”。

政府工作報告里不再強調注冊型企業(yè)的數量，轉而首次強調“實體經濟規(guī)模正在擴大，累計引進外資企業(yè)36家，利用外資1.5億美元，占全疆78.52%”。政府交出的成績單還包括來自深圳的博仕皓機器人生產線建成，兆豐和、金色喀秋莎等20個項目投產運營。

“如果被問起，可以用另一個人外出辦事來應付?！敝挥挟敶砉尽绑w貼”地提出找一名臨時工應對檢查時，才能感受到那個叫“注冊經濟”的幽靈尚未走遠。

新免稅政策的力度

被喧嘩輿論忽略的是，稅收優(yōu)惠政策，制定之初的主要目的，是為了促進近年放緩的邊境貿易發(fā)展，這曾是邊境地區(qū)的經濟支柱。

中哈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內，付紅艷的FLY免稅店剛開業(yè)十多天。

12年前，開油罐車的朋友就曾告訴她，“別看霍爾果斯地方小，來旅游的人特別多?！痹偈艿皆诨魻柟菇浬痰木藡層绊?，付紅艷辭去在聯(lián)通的工作，拿著不到一萬元的啟動資金，四處攢了點兒貨，開始在霍爾果斯賣旅游商品。

與外貿不同，旅游商品的主要消費人群是內地游客。當時國門前只有幾座板房，付紅艷和雙胞胎姐姐到來時，連板房都沒有空位，她們只好租下板房外的一個小攤位。

新疆的旅游季節(jié)很短，付紅艷還記得那是4月，根本沒有生意，戈壁灘上的風說刮就刮，原本擺得漂漂亮亮的的商品蓋上厚厚一層灰，“一天也賣不了多少，感覺有些灰心了”。

轉機出現在五一黃金周。小攤上人來人往，初出茅廬的付家姐妹手上1萬元的貨物，一天就賣了四千多元?！肮衽_都被賣空了，超高興，走路都是帶風的！”付紅艷回憶。

隨著霍爾果斯逐漸有了規(guī)劃，付家姐妹先后換了好幾個地方，店鋪一點點做大，后來又因為一場風波陷入低谷。姐妹倆不得不同其他商人一樣另謀出路。

她們很快又回來了，這一次，她們動用多年積蓄，用40萬元買了合作中心里一間一百多平方米的店鋪。

合作中心集貿易洽談、商品展示和銷售、倉儲運輸、賓館飯店、商業(yè)服務設施、金融、區(qū)域性國際經貿會展于一身，最早的設想可以追溯到2003年。

“這是全國唯一跨國跨境的區(qū)域?！苯芏魉埂す滤菇榻B，合作中心參考上海自貿區(qū)，采取“一線放開，二線管住”。“一線放開”是指境外及區(qū)內的貨物可以不受海關監(jiān)管自由出入境；“二線管住”是指，貨物從自由貿易區(qū)出入非自由貿易區(qū)要征收相應的稅收，區(qū)內企業(yè)可享15%優(yōu)惠稅率。

按照規(guī)定，從中方境內進入中心的旅客，每人每日一次可攜帶8000元免稅商品。這是一種新的免稅模式，相比海南島離島免稅政策和廈門大嶝對臺小額商品交易市場的免稅政策，力度都要更大。

付紅艷的店面距合作區(qū)中方入口最近，免稅產品有名牌包，也有大牌化妝品，僅這一處鋪面的商品投資，就達到300萬元。她眼下最苦惱的是，入園消費的游客數量未如預期。

霍爾果斯邊檢站數據統(tǒng)計，2017年，合作中心出入園人數為554.8萬人次，較2016年增長10.87%

6月28日中午，合作中心辦證處等待辦理出入境通行證的號碼排到751，共有130人在等待，分散在38個窗口。30分鐘后，他們全部辦理完畢，待自助辦理機投入使用后，等待時間將更短。

受大環(huán)境影響，已到旅游旺季的霍爾果斯，游客數量比往年要少，而他們是免稅店的主要消費者。消費模式也變了，付紅艷觀察，眼下不少旅游大巴到了霍爾果斯，游客花20元，買一張口岸國門景區(qū)的門票，拍個照就上車離開了。

權屬不清的商貿城

在邊境之城，從宏觀到微觀，經濟發(fā)展的起落永遠都與時局大勢捆綁在一起。

在合作中心，臨近中哈第一連接通道的金港國際皮草城、中科國際商貿中心和黃金口岸國際商貿城風光無兩。相比之下，建筑面積12萬平方米的義烏國際商貿城則顯得偏遠、龐大而突兀。

從第一通道出發(fā)，要乘車沿合作中心內的外環(huán)西路向北走10分鐘，才能看到立于大片未開發(fā)地塊上的這座龐大的商貿城。

高建剛如今是義烏商貿城的總經理，從“老邊貿”變成了“新邊貿”。他用“孤懸海外”來形容這一項目。他回憶，投資時的規(guī)劃圖顯示，義烏商貿城西側將開辟中哈第二連接通道。

如今，這里的投資者意識到，第二通道還遙遙無期。

如果僅僅是離得遠，商貿城還可以自己用班車接送游客，但困境不止于此。

據高建剛介紹，商貿城一期投資超過6億元，二、三期建成時38萬㎡，投資規(guī)模為18億元。開業(yè)前，商貿城耗費兩千多萬元在全國各地招商，只要愿意來霍爾果斯考察市場，商貿城就免費提供機票和食宿。

“廣東、浙江、江蘇、東北，光包機就包了五趟?！备呓▌偦貞?。2015年4月18日，義烏國際商貿城試營業(yè)，入住率95%，2400多間商鋪全部租罄，商戶來了兩千多家，商人拖家?guī)Э谟咳?，霍爾果斯和附?2團一時無住房可租。

誰知，一連串風波倏忽而至。與此同時，哈方閉關一個月。

高建剛表示，來自全國各地的已入駐商戶基本裝修完畢，等待賣貨。閉關消息傳來，原本火熱的項目冷至冰點。

2017年，霍爾果斯外貿有所回升。高建剛覺得，這樣堅持兩年，損失的錢也能掙回來。但2018年上半年，外方采購商數量再次下降。

由于地處合作區(qū)內而被視為海外資產，權屬不清，商貿城也無法向銀行申請貸款。

霍爾果斯一名官員對南方周末記者透露，法律定位不明確是掣肘合作中心發(fā)展的一大原因。目前霍爾果斯也在積極尋求專家論證，爭取早日厘清全國首個跨境合作區(qū)的法律地位。

“橋頭堡的價值應當體現在貿易上。貿易繁榮，前店后廠，通過店將商品展示給中亞五國，如果需求量大，商戶勢必就地建廠滿足他們的需求。形成規(guī)模，進而拉動當地的就業(yè)、稅收?；魻柟故凶鳛橐粋€整體就盤活了?！备呓▌傉f。

這正是2006年《國務院關于中國—哈薩克斯坦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有關問題的批復》中的設計，在這份批復中，設立中哈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之外，國務院還同意同時在中方境內、靠近中心的位置建立中方配套區(qū)域，作為支撐中心發(fā)展的產業(yè)基地。配套區(qū)的建設模式即為“前店后廠”，用于實現中哈霍爾果斯國際邊境合作中心和配套區(qū)產業(yè)緊密銜接。

不過，比起成熟的貿易，邊境的產業(yè)發(fā)展顯得更加遙遠。

靠近市中心的配套園區(qū)有9.73平方公里，有著藍白外墻的標準廠房，不過，現在還只有政府工作報告提及的博仕皓機器人公司等少數企業(yè)進駐。

“注冊經濟”降溫，邏輯上“寸土寸金”的霍爾果斯，大量廠房和土地還處于閑置，等待著脫虛向實之后繁榮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