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曉瑩
摘 要:本文從如何理解“我”對求乞者的態(tài)度、“我”如何從他人的求乞想到自身的求乞以及如何理解“我”最終選擇的求乞方式三個問題切入,通過文本細讀展開對魯迅《野草·求乞者》的探究,進一步了解全文,借以管窺魯迅時刻對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以及反省的精神,體會魯迅在《野草》中超越虛無,直面自我的抗爭。
關(guān)鍵詞:求乞者;布施;虛無;反抗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魯迅在這一天里寫出了兩篇散文詩《影的告別》和《求乞者》。比起《野草》中很多更為晦澀難懂的篇章,《求乞者》顯得要容易理解一些。即便如此,《求乞者》中仍有不少存在爭議的地方。因此,本文從如何理解“我”對求乞者的態(tài)度、“我”如何從他人的求乞想到自身的求乞以及如何理解“我”最終選擇的求乞方式三個問題切入,試圖對其給出一個更為合理的解釋。
一、“我”對求乞者的態(tài)度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和大眾心中的“求乞者”,即乞丐,多以貧困潦倒、社會地位低賤、沒有謀生能力的形象出現(xiàn)。在魯迅作品中,“乞丐”一類的人物形象也屢有出現(xiàn),如在遭遇眾多坎坷后走向滅亡的祥林嫂、滿口之乎者也,最后惹上喝酒盜竊陋習(xí)的孔乙己等。而在《求乞者》中,“乞丐”這一形象卻與魯迅往日的“乞丐”形象有些不同。
首先,《求乞者》中的“乞丐”是一群孩子,而魯迅對他們的的態(tài)度卻是“煩膩”、“疑心”、“憎惡”。魯迅對孩子向來充滿憐愛同時又抱有期許。在《狂人日記》中,魯迅看到社會上“人吃人”的社會境況,不禁大呼“救救孩子”;在《我們怎樣做父親》中,倡導(dǎo)“對于子女,應(yīng)該健全的產(chǎn)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這種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并非憑空而來,其原因是理解“我”對待求乞者態(tài)度的關(guān)鍵。
從“求乞者”的形象上來看,這里的“求乞者”是“也穿著夾衣”的。從“也”字可以感受到“我”在初看到“求乞者”身穿夾衣時的詫異,“穿著夾衣”是與“求乞者”身份不符的。除了衣著上的不符以外,求乞者同時還是“不見得悲戚”的,并沒有半點因為生活窮困潦倒而憂愁的神色。
從求乞行為來看,“求乞者”是“攔著磕頭,追著哀呼”的,本該是天真、純樸的孩子,為了求乞卻擺出一副“低賤”的姿態(tài),諷刺的是,這樣的行為卻與他自身呈現(xiàn)出來的形象極為不符合。在如此強烈的對比沖擊下,“求乞者”這一番乞討的行為在“我”眼中則變成了虛偽、兒戲的行為?!拔覅拹核穆曊{(diào),態(tài)度。我憎惡他并不悲哀,幾乎兒戲;我煩厭他這追著哀呼。”從厭惡,到憎惡,再到煩厭,魯迅連用三個動詞來表達自己對這種虛偽的乞討的厭煩。對于后一個遇到的“求乞者”,其一樣是“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不同的是他的乞討方式,“但是啞的,攤開手,裝著手勢”。這時的“我”面對著同樣流露出虛偽表現(xiàn)的“求乞者”,直接產(chǎn)生了質(zhì)疑,“他或者并不啞,這不過是一種求乞的法子”,甚至直言“我不布施,我無布施心,我但居于布施者之上,給予煩膩、疑心、憎惡”。
此處,我們不應(yīng)簡單地把魯迅這種憎惡理解成他對兒童虛偽的求乞表演的不滿、憤怒。有學(xué)者認為,這種憎惡體現(xiàn)了魯迅的思想核心,即自我否定。哪怕孩子的確是因為生活貧困而不得不假裝求乞維持生活,但至少可以在“求乞”的范圍內(nèi)選擇更有尊嚴更健康的方式。“我”憎惡孩子的這種行為,就是“我”對這種生存方式的否定。魯迅對待“求乞者”的態(tài)度,是建立在對“求乞者”所顯露出的不抗爭的奴性的批判基礎(chǔ)之上的。
二、從他人(求乞者)的求乞到自身的求乞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我”于“求乞者”而言是一個“布施者”,但為何魯迅在此筆鋒一轉(zhuǎn),將作為“布施者”的“我”降到了“求乞者”的身份之上?他是如何實現(xiàn)兩者的轉(zhuǎn)換的?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魯迅除了完成了兩篇散文詩以外,這天夜里,他還給他的學(xué)生李秉中寫了一封信:
我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歡寂寞,又憎惡寂寞,所以有青年肯來訪問我,很使我喜歡。……這人如果以我為是,我便發(fā)生一種悲哀,怕他要陷入我一類的命運;倘若一見之后,覺得我非其族類,不復(fù)再來,我便知道他較我更有希望,十分放心了。
其實我何嘗坦白?我已經(jīng)能夠細嚼黃連而不皺眉了。我很憎惡我自己,因為有若干人,或則愿我有錢,有名,有勢,或則愿我隕滅,死亡,而我偏偏無錢無名無勢,又不滅不亡,對于各方面,都無以報答盛意,年紀已經(jīng)如此,恐將遂以如此終。我也常常想到自殺,也常想殺人,然而都不實行,我大約不是一個勇士……
魯迅“忽然想到這里”的原因,應(yīng)該正與他白天所作的兩篇文章有關(guān),或者說,信中的情緒就是兩篇文章里面的情緒的延續(xù)。在信中,魯迅感到低落灰暗,此時自己“吳倩無名無勢,又不滅不亡”,同時還“常常想到自殺,也常常想殺人,然而都不實行”。我們暫且放下魯迅這一天的心情不論,來看看在這一天的前后,魯迅是生活在怎樣的境況中。
1923年7日14日,魯迅與其兄弟周作人發(fā)生沖突,隨后魯迅搬出了其在北京八道灣購置的房子。此番遭遇給魯迅帶來了極大的打擊,我們可以從《〈俟堂專文雜集〉題記》中看出一點端倪:
曩嘗欲著《越中專錄》,頗銳意蒐集鄉(xiāng)邦專甓及拓本……以十余年之勤,所得僅古專二十余及朾本少許而已。遷徙以后,忽遭寇劫,孑身逭遁,止攜大同十一年者一枚出,余悉委盜窟中。日月除矣,意興亦盡,纂述之事,渺焉何期? 聊集燹余,以為永念哉!
除了遭遇兄弟失和的打擊,1923年到1925年的魯迅疾病纏身且面臨著經(jīng)濟問題。他在1924年5月2日致胡適的信中說,“向商務(wù)書館去賣之小說稿,有無消息?如無,可否請作信一催?!濒斞讣辟u小說稿,并急等著用錢。在1924年5月26日致李秉中的信中說,“但如貴債主能延至陽歷六月底,則即令奉泉不發(fā),亦上有他法可想。”張潔宇在其《魯迅〈野草·求乞者〉考論》中提出了解讀魯迅作品的新角度——從魯迅的個人情感來理解魯迅作品,理清作品中個人情感與其社會之思的關(guān)系。此時的魯迅面臨著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和物質(zhì)上的缺乏,其生活的境況并不比“求乞者”好多少。王乾坤先生更直接指出“其實人都是欠缺者因而都是乞討者?!边@種自身境況的相似,讓“我”不自覺地由“布施者”的身份轉(zhuǎn)向“求乞者”的身份,并引發(fā)了自己在“求乞者”身份上的思考,“我將用什么方法求乞:發(fā)聲,用怎樣聲調(diào)?裝啞,用怎樣的手勢……”。
三、“我”最終確定使用的求乞方式
前面筆者對“布施者”與“求乞者”之間如何實現(xiàn)換位進行了探討。在“我”進入“求乞者”的身份,并進行一番思考后,卻得出了“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這一結(jié)論?!拔摇钡那笃蚍绞绞恰盁o所為”和“沉默”,這顯然是一種非常極端的求乞方式,為何會如此?本文曾提到,魯迅非常憎惡虛偽,他本人也曾多次在文章中表明自己這一立場,其中最著名的要數(shù)《馬上支日記》中對“做戲的虛無黨”的嚴詞批判。對“我”而言,無論是通過發(fā)聲還是做手勢來求乞,都是一種“設(shè)計”、“深思熟慮”過的求乞方式,倘若“我”真“想”出了一個所謂合適的求乞方式,那么“我”也將淪為如那些被“我”所瞧不起的“求乞者” 一樣虛偽的地步,這是“我”不愿意做的、深惡痛絕的。那“我”該用怎么樣一種方式來展示自己與這些“求乞者” 的虛偽、身上卑劣的奴性所區(qū)別?唯有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而已。
“我”最終選擇的求乞方式,可以理解成魯迅對待虛偽的手段以及人身上卑劣的奴性一種不屈服、不接受的否定,“我”不屑于這“近乎兒戲”的表演,因此唯有用“無所為”和“沉默”來表示“我”對這現(xiàn)實的反抗,這很符合魯迅的思想。這樣,“我至少將得到虛無”。從“至少”一詞可以看出,獲得“虛無”,這對于魯迅而言是一個尚能接受的結(jié)果。有學(xué)者把1923年當作魯迅生命中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對其后期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在這一年,魯迅遭遇了生命中的“第二次絕望”——兄弟失和。這樣的困境轉(zhuǎn)化為魯迅自身空前錯綜的矛盾,深陷其中的魯迅唯有在《野草》中“對自我展開了近乎自虐的解剖和拷問”,結(jié)果或是“因自我的無法重新組合而徹底崩潰”,或是“通過自我的反思和清算而涅槃新生”。
也是在這種接近“自虐”般的對自己的“嚴刑拷打”下,魯迅直面“虛無”,并向其發(fā)出了正面反擊。更有學(xué)者將《野草》看作魯迅“超越生存虛無,回歸‘戰(zhàn)士真我的‘正面決戰(zhàn)”。從《求乞者》中,我們可以看到魯迅對于環(huán)境世界中的苦難、黑暗與虛無的質(zhì)疑與否定,同時指向著他人、“人我”之間關(guān)系以及“我”自身的體驗。通過這種強烈的否定,魯迅完成了對社會、對自身的徹底追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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