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杰

但明倫相對于《聊齋志異》而言，首先是一個讀者。因此，他對《聊齋志異》進行的評論經(jīng)過了一個讀者的視域和作品的視域相融合的過程。但這種視域融合的過程并不是獨立運行的，它實際上會受到“先入之見”和“時間間距”的影響。本文將分析這些影響，簡述但明倫在《聊齋志異》評點中體現(xiàn)的視域融合結(jié)果。

20世紀德國哲學家、存在主義哲學創(chuàng)始人海德格爾認為，詮釋的本質(zhì)就是“理解和詮釋的本體論力量”。伽達默爾作為海德格爾的嫡傳弟子，接受了老師的觀點后進行了進一步的闡發(fā)，他最有創(chuàng)見精神的貢獻之一就是提出了“視域融合”的觀念。所謂的“視域”是一個人理解事物的范圍和能力。而當讀者閱讀以前的作品時，讀者的視域或歷史視域并不因之而被消解，而是相融合并形成一個包含了歷史和現(xiàn)代的整體視界，這個過程就是“視域融合”的過程。從這個角度來看，作為《聊齋志異》評論者的但明倫首先是一個讀者，他對《聊齋志異》的評論實際上包括一個視域融合的過程。

一、“先入之見”對但明倫視域的影響

伽達默爾認為，人都是存在于一定歷史之中的，文化和傳統(tǒng)乃至生活環(huán)境都是從出生起就被賦予人們的東西。因此，人必定會受到“先入之見”的影響，在形成自己的視域之前就獲得了一些視域，對于但明倫來說也是如此。

但明倫出生于清朝乾隆末年，他通過科舉考試為官一方，對科舉考試的艱辛有著深刻的理解。又歷經(jīng)嘉慶和道光兩朝，當時政治日益黑暗，經(jīng)濟也日益衰微。其間，英國還向中國輸入鴉片，使得官不思政、兵不思戰(zhàn)。清政府為了維護和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不僅奉儒學為宗以安撫知識分子，還推崇佛教以教化人民。這些政治、制度、教育、宗教上的因素對于但明倫來說就是“先入之見”，它們影響了但明倫自身的視域，并且體現(xiàn)在他對《聊齋志異》的評點中。

其一，因為但明倫為官多年、游歷甚廣，所以他有著關于政治黑暗、清朝官員腐敗的“先入之見”。在《續(xù)黃粱》篇中，當曾孝廉表達自己為宰相之后，要推舉同伴、親屬為官，要使家中仆人共得利益的愿望時，但明倫在后面評論說：“一有此心，便入地獄矣?！痹谧x到曾孝廉在夢中因為官不正，被閻王懲罰投胎成乞丐的女兒后來又作了小妾時，他又評論道：“宰相而奸佞，妾婦之道也。宰相而貪墨，見金夫不有躬者也。為女，為乞人子，為滕妾，亦如其愿以賞之耳。”對官員貪污的“先入之見”，使他憤恨貪官。在《夢狼》篇中的某甲說“上臺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臺喜也”時，他評論道：“此關竅淵源授受，不煩口講指畫，偏能入耳會心；抑且青出于藍，冰寒于水。好官偏天下，小民無噍類矣?！睂ι鐣诎档摹跋热胫姟?，讓他盼望好官的出現(xiàn)。在《商三官》篇中，商三官的父親被打死，向官府訴訟卻沒有得到結(jié)果，商三官認為“時事可知矣”，但明倫對此感慨說：“時事可知四字，冤抑之氣，充塞九州六合。然必如商三官者，方可為是言；不然，知天不可為我生一閻羅包老，亦將欲泣吞聲耳。時事固可知，子道復何如乎?！睂Π傩占部嗟摹跋热胫姟?，讓他對人民充滿同情，也加深了他文字中批判的力度。

其二，但明倫是通過刻苦攻讀才考中進士，為官一方。因而他有對考生辛苦以及科舉弊端的“先入之見”。《葉生》一篇中，寫葉生有才華卻久考不中，一生困于名場，乃至死后都魂魄不散追逐地繼續(xù)考試，追求功名。但明倫在故事的最后批注道：“反而思之，毋亦僅浸淫于雕蟲小技，而于圣賢反身修行之道尚未講乎？吾人所學何事？身心性命，原非借以博功名；然此中進得一分功力，即是一分德行，即是一分福澤。自心問得過時，然后可求進?。徊蝗徽?，制藝代圣賢立言，亦昧心之言耳，文章果足恃乎?！彼ㄟ^自身的經(jīng)歷，認為人讀書不應該是為了功名，更不應為了功名而失去自己的德行。但明倫雖然不像蒲松齡一樣，一生困于名場，但是也沒有忘記其中的艱難，而這種“先入之見”，就使得他在許多評論中對考生充滿同情。

其三，但明倫作為一介儒生，他所受到的教育是儒家思想的教育。儒家“仁義禮智信”“孝道”等思想，對他來說也是“先入之見”。他對于《聊齋志異》中歌頌普通人美德的篇目青睞有加，而且能夠敏銳地發(fā)現(xiàn)文章的這種主旨，并作出細致的評論。例如，在《張誠》一篇中，看到張誠忍著餓將自己的餅給哥哥吃時，他評論道“竊麺餌兄，曰：但食勿言。是不慮其泄而累也。囑勿復然曰：饑不當死。是不惟恐其累弟，抑不怨母也。至性至情；難兄難弟；讀者至此，已涕不可忍?！弊x到張誠上山幫兄長砍柴，張訥卻逼張誠下山時，他又說：“皇天后土，共見共聞。日日如斯，不將使友兄悌弟困頓以終乎？虎從何來？俾之難而合之，更令多得一兄；以成全其孝友之德?！痹凇犊汲勤颉分?，他甚至直接評論說《聊齋志異》的“立言之旨”是“仁孝”二字，足以見得儒家觀念的“先入之見”對但明倫的影響。

其四，但明倫的家鄉(xiāng)貴州廣順佛教活動十分頻繁，因此他的視域會受到佛教因果報應觀念的“先入之見”的影響，并且和他受到的其他“先入之見”融合在一起。在《續(xù)黃粱》中，他認為要當官的人，只要有了為自己牟利之心，就應該下地獄。但明倫借佛教因果報應觀念，表達自己對官員貪污、政治黑暗的批判。在《葉生》中，他認為考生在學習中的每一分努力都是一種福澤，將佛教的“先入之見”和學習、科舉相聯(lián)系?！锻跆m》中，他評論閻王對賀生的懲罰說：“日事酗賭而兼狹邪游之人，鐵圍山早留一席相待矣?！苯柚鸾逃^念，希望德行敗壞的人得到上天的懲罰。這些佛教的“先入之見”在但明倫的評論文字中隨處可見。

二、“時間間距”對但明倫視域的影響

正因為一個人的視域總是會受到“先入之見”的影響，“時間間距”的作用才體現(xiàn)得尤其深刻。誠然，正因為讀者直接或間接地參與到其所在時代的歷史事件中，他們和其所在時代有著共同的“先入之見”，從而可以更好地和同時代產(chǎn)生的事物產(chǎn)生共鳴。但是，這也使讀者很難像評論其他時代的歷史事件和作品時一樣，冷靜、客觀地思考本時代的產(chǎn)物，也不可能做出超出時代觀念的判斷。對于但明倫來說也是如此，雖然他往往可以在評論與同時代作家蒲松齡的作品產(chǎn)生共鳴，其闡發(fā)的關于政治、科舉、人文的評論也貼合當時的實際，但是因為他處于這個時代中，“時間間距”非常短，該時代的思想烙印對他來說無法祛除，他評論和自己同時代的《聊齋志異》不可能完全客觀。

其一，但明倫雖然認識到了清政府的黑暗和官員的腐敗，卻依舊對政府抱有一種好感和幻想。例如，在《促織》中，宮中喜愛促織，下面的官員就搜刮民眾。但明倫對此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微蟲耳，而竟使民傾產(chǎn)喪生若此哉！豈果愛民不如一促織？特以上既有所好，有司逢迎恐后，遂流毒物已，致民命不如一蟲耳。故為人上者，無論物之貴賤，皆不可有所好也?！钡牵瑢τ谕黄恼?，但明倫又評論說：“幸逢盛世，凡聲色狗馬嬉戲之弊，取鑒前朝，即戶役錢糧，亦皆斟酌盡善。有牧民之責者，上存體國之心，下盡保赤之道，太平之福，億萬斯年矣”。但明倫雖然能夠認識到小說中官員為博得統(tǒng)治者喜愛而搜刮民眾之可惡，卻以為統(tǒng)治者沒有這種喜愛、徭役制度訂得合理就是盛世。他作為封建王朝的官員，不可能像當今的人們一樣認識到只要有封建王朝，就會有對人民的剝削。但明倫對封建王朝存在幻想實屬必然。

其二，對于社會的黑暗、人們品行的敗壞，但明倫以儒家的道德觀念為依據(jù)，結(jié)合佛家的因果報應觀念來進行勸誡，這些勸誡往往帶有很深的迷信色彩，寄希望于看不見的神秘力量來賞善罰惡，期待著人們自我的改變。在《李伯言》中，看到李伯言在冥府為官時，只要稍動邪念，殿上就會起火時，他評論說：“火生殿梁，遂消他念，陰曹有此，公道乃彰。天下貪邪之官，幸而堂上無此火；天下屈抑之民，不幸而堂上無此火?！睂τ诓恍业脑┆z，他寄希望于可以感應官員邪念的神火?！肚喽稹芬黄?，寫霍生為重病的母親去百里之外買魚，在迷途時遇見了青娥，但明倫就認為這是上天對有孝心之人的報償，是“由良緣而得仙緣”，帶有一種“善有善報”的因果觀念。在《葉生》一篇中，但明倫雖然看出了科舉考試的艱難，但是對其弊端認識得還是不夠充分。他曾評論道：“文章吐氣，必借福澤，所謂冥中重德行更甚于文學也？”在一定程度上，他把科舉考試的結(jié)果和個人的福澤、德行聯(lián)系起來，缺乏對科舉制度缺陷的思考。

從上述但明倫對《聊齋志異》的評論中，與作品“時間間距”過短所造成的他思想上的局限性可見一斑。因此，對于《聊齋志異》的更加客觀的評價只能由其后的評論家進行。

三、但明倫評論中的新視域

雖然但明倫的視域受到“先入之見”的影響，又因為與作品的“時間間距”過短而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是在伽達默爾看來，理解的前提是“先入之見”。同時，人作為歷史的一部分不能放棄自己的歷史性。因此，理解的過程就是帶著自己所受到的“先入之見”從當下的“時間間距”出發(fā)，運用自己的視域和文本視域融合起來去理解文本，以達到對于意義的真正理解。這種融合也標志著一個新的更大視域的形成，人們在但明倫對《聊齋志異》的評論中可以明確地看出這種新的視域。

首先，但明倫在一些評論中結(jié)合自己的人生體驗，說出了作品中隱含的意蘊，并且將其上升到哲理的高度。例如，《九山王》的故事講述了李生殘忍地殺害狐貍一家后，被幸存的狐翁設計報復的故事。但明倫對此評論道：“仁人好生，其言藹如也。佛經(jīng)卵生、胎生、湮生、化生，皆令人無馀涅槃而滅度之?？芍镫m異類，不當有眾生見存于中，即不能到得萬物育盡物性境地，兩不相妨，奚不可者？”這就利用佛教的“先入之見”將作品的含義進行擴展，從而獲得新的視域。

其次，但明倫對于一些故事和人物有著自己的見解。在《口技》一篇中，蒲松齡靠著神奇的故事情節(jié)表現(xiàn)出女子高超的口技。但明倫卻在評論中告誡人們：“假諸神以售其醫(yī)，人有行之者矣。然只索之于祈禱、告召、厭呪之間，愚者被其惑，黠者可以辨其詐也。乃托之于口技，又不沾沾于醫(yī)術，而敘寒暄、談瑣事，且其人不一而足，以堅竊聽者之信；然后閑閑問病，切切開方，一似斟酌盡善者?！彼坏沂玖伺右钥诩简_人的面目，還詳細分析了其騙人方法。

再次，雖然蒲松齡用“異史氏曰”的方法抒發(fā)了自己對故事的看法。但是，但明倫的評論可以不受作者思想的局限，從另外的角度出發(fā)進行解讀。蒲松齡在《阿寶》最后的異史氏曰中主要贊揚的是男女主人公的癡情。但明倫卻從待人之誠出發(fā)，寫道：“嘗謂天下之為人臣、為人子、為人弟、為人友者，果能以至誠之心處之，天下不復有難處之事矣。癡顧可少乎？”他從不同的視角對故事進行了闡發(fā)。

總之，但明倫對《聊齋志異》的“視域融合”并不是對作品理解的終點，相反地，它只是人類理解過程的一個階段。他的視域又會成為其后評論者評論時的“先入之見”，在一代又一代“時間間距”的積累下，無限趨近于“真理”，不斷給作品帶來新的活力。

（揚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