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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三角淘房紀實

      2018-07-25 11:24禹風
      江南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牛房子

      禹風

      沿路飽覽各色月季,中介小牛開寶馬帶上海爺叔張德寶進德盛茉莉莊園小區(qū)。小區(qū)門衛(wèi)聽見是看房,盤問幾棟幾號,撥電話要聯(lián)系房東。

      小?!班摇币宦暎骸拔易约阂沧∵@小區(qū),你們吃飽了?”

      德寶笑笑擺手:“讓他聯(lián)系,讓他聯(lián)系!門衛(wèi)認真,我買房的歡喜!”

      到底還是無錫好,無錫幾千年城市,老上海人里就有無數(shù)無錫大阿福。德寶想像房東模樣,是不是惠山泥人般圓頭福面?

      這小區(qū)地處無錫新吳區(qū),外貌清清爽爽。十二棟25層高樓,十二棟12層小高層,中心區(qū)域是貴一些的排屋(德寶就是要按美國叫法叫成排屋,不肯隨中介小牛稱它“連體別墅”,這里頭深有講究)。綠化雖沒形成高低層次,不過還算規(guī)規(guī)矩矩:香樟、樸樹、冬青、石榴加一些矮灌木,至少在這初夏時節(jié)滿目青翠。

      小牛停車,德寶看見小區(qū)有家“全家”超市,走進去買水;超市整潔清凈,有現(xiàn)磨咖啡賣,還有幾排靠窗座位供人歇腳。適意的!好的!

      26號高層的大堂玲瓏清潔,墻壁用了人造大理石裝飾,地鋪花崗巖;電梯是上海三菱牌子,號稱“上上下下的享受”。德寶對小牛講:“這個看來是幾個城市跑下來最好的小區(qū)了?!狈路鹱C明他判斷無誤,電梯里立馬擠進不少住戶,都帶著小孩,笑呵呵的,貌似安居樂業(yè)。小牛揣摩“阿德哥”心思,笑道:“您不喜歡沙灘上的畫餅,您喜歡這里?”

      德寶低聲咕噥一句“要有沸騰的生活”,不過他剎住車:馬上要和房東真刀真槍談大買賣,最好含蓄點。

      兩梯四戶。23層掛牌出售的是西北角那套兩房一廳(小牛反復叫它2+1,意謂兩室之余,還有個小房間)。

      要看的房關(guān)著門,隔壁西南那套倒大敞開,鄰家老阿姨在家走動,見生人也不來閉戶。德寶手臂膊捅捅小牛:“小牛,記下這個缺點。隔壁人家不注重隱私,這讓人感覺小區(qū)不高檔啦!”

      小牛無可奈何苦笑,敲開了房東門。

      房東原來比德寶年輕得多,三十多歲年紀,個子瘦小。他不怎么看德寶,低頭說一句:“進來看看。”

      房子確實像小牛描繪的那般“正氣”:進門是小小客廳和餐廳,右手邊朝北一個五六平米小間(2+1之1),德寶覺得只能當儲藏室用,怎么好意思拿出來嘚瑟?客廳左邊有朝南陽臺,窗景無敵,將鄰近小區(qū)盡收眼底。往里走幾步,看見朝北還有廚房和洗手間。東邊盡頭一大一小兩臥室,各向南北。建筑面積90平米,正是投資客的心頭好。春風南陽臺進北窗戶出,吹得德寶頭頸舒服。

      兩個小小女孩在房廳奔來突去,撞德寶膝間;房東太太躲在陽臺上坐小板凳。房東走近德寶,德寶問一句:“有些高樓,下水管道回氣閥沒安好,洗手間常有怪味……”沒等他說完,瘦小男人打斷他:“這房子什么毛病都沒有,我們住得太舒服了。要不是孩子大了……”

      小牛哈哈笑:“我們可不可以出去聊?”大家點頭,下電梯往“全家”來坐。德寶要買咖啡請房東,房東也說買咖啡給德寶。因為剛買過水,不難看,大家客套完就省掉咖啡坐下談?wù)隆?/p>

      德寶看看房東,這會兒看清也是三十七八的人了,鬢邊幾許白發(fā)。

      “您在哪里工作呀?”德寶問。

      “銀行?!狈繓|回答?!澳I房是投資?”

      “對,我情況自己介紹一下,”德寶笑,“跟上這位小牛,看了好幾個城市了,都在長三角。我喜歡無錫,無錫實在。不過么,既然投資,就有風險,我希望風險小一些。你的房我中意的,什么價格?”

      “價格中介都知道呀?!狈繓|愣了愣,看德寶。

      “自然。但我希望聽你自己講講?!钡聦毷种更c一點對方胸口。

      “150萬?!狈繓|悄悄吐出數(shù)字。

      “貴了哦!”德寶笑,“這小區(qū)上一回同面積成交才124萬?!?/p>

      “那是什么位置?”房東輕叱道,“還是毛坯房!”

      德寶也不多辯,他柔和地擺擺手:“房子我看得中,貴一點也可以理解。不過我是投資,為的是賺錢。你要曉得,如今上海賣房子最難,難成交。所以我總結(jié),賣房子的要謝謝買房子的,是買的人成全你套現(xiàn)。他買了,你才真正賺到了。買下房子,暫時看只有風險;說得再好的將來,也是一張餅?!?/p>

      在銀行工作的房東笑一笑,點頭如儀:“我理解,我同意。好在這里是無錫,無錫房價在洼地。別的地方跌,這里也跌不動的。你買房要有信心,我賣了這里新吳區(qū),就要置換濱湖區(qū)的,你要是虧,我更虧大了。長三角一體化不是小事,房價只升不降!”

      德寶哈哈笑:“托福托福!未來再美好,我們還是謹慎為妙。這樣,我不繞彎子,我測算過了,我的總費用不能高過140萬?!?/p>

      他忙中抽空拍一下小牛:“包括稅費和你們的中介費?!?/p>

      房東瘦臉抽了一抽;小??嘈Γ骸胺孔訚M五唯一,稅費一個點,中介費雙方相加共兩個點。”

      房東插一句:“不現(xiàn)實。我可以降一點,不過頂多小幾萬而已。”

      德寶看見房東算清了數(shù)字(銀行的人心算快),聳聳肩:“我考慮了這房子的優(yōu)點了。要是有人出價高,自然我不爭。但凡房東你需要我,我有個好處,我這人不黏糊,一次性付全款,也不貸款。你拿起錢來痛快?!?/p>

      房東站起來,德寶也站起來,互相伸手一握。房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你投資么,不是自住。我理解?!?/p>

      “再說一句?!钡聦毞砰_房東手,“我的錢現(xiàn)在銀行理財里,資管新規(guī)下來,你知道不能轉(zhuǎn)讓也不肯抵押。過兩個月到期,到期能一次性付款?!?/p>

      “明白?!狈繓|擺擺手,“我記得了?!?/p>

      兩個人目送房東走了,坐下來。

      德寶說小牛:“這么談才有效率。擺明了,我就賭沒人肯追高,更沒人能一次性付清?!?/p>

      小牛嘆口氣,說德寶:“這樣買房子恐怕難成交。他就算今天讓了點價,還差你心理價位十來萬呢!”

      “十來萬算什么錢?”德寶看小牛笑,“他干銀行的,沒見過錢?其實買房賣房,一場心理游戲而已。他和我都不缺十萬,不過游戲只能這么玩。難道你讓我一口氣吃下來?”

      小牛嘆口氣:“張先生,我們可是看了一路房子。長三角該去的都去了,你真想買,還是趕快。我干了十多年中介,客戶從來都是‘傻傻地買,傻傻地賺,越拖越貴??!”

      德寶不笑了,他摸摸小牛肩膀:“明白,我有分寸?;厝ジ掀旁偕塘可塘俊o錫去年五六月份均價才七八千,今年才幾個月呢?你看看這價格!這么瘋,我倒有點怕接最后一棒呢!”

      走回小牛的寶馬,小牛送德寶去高鐵站。德寶扣上安全帶:“還有一點忘記說。我查了,這地方房租才2500元,租金回報太低了,理論上不能買。”

      “你3000元一月租給我吧?!毙∨0l(fā)動汽車,“上海中介沒飯吃了。我決定到這里大干一場,讓老婆也來!”

      張德寶樂樂胃胃一個上海本地人。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生在上海市中心大醫(yī)院產(chǎn)房。

      除了成長過程中的小病小患,德寶基本沒啥大遺憾大坎坷。小學中學大學,一路考進市重點全國重點。二十二歲分配進外貿(mào)公司工作,工資墨克墨克地高,有吃有穿;為結(jié)婚,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在地鐵沿線買了新房。當時滬上房價不到四千,買房可以公積金貸款,還可以抵扣所得稅?;楹笊鷥鹤由畠?,還貸款好比負擔個把寵物:工作是吃力的,日子是輕松的。轉(zhuǎn)眼孩子大了,進反叛期了,一百來個平米擠四個人的日子有點叫德寶不舒適了。

      有天夫妻倆獨自在家,德寶在陽臺上擺開茶桌,邀請做家務(wù)做累的太太吃水果。太太曬著秋陽,看著缸里種的觀賞石榴結(jié)出紫紅果子,嘆口氣:“這石榴恐怕有個夢想,很多年了,它想有點地氣,想從缸里出來,到地里去長。這樣子,才是一棵樹!”

      德寶喝茶打哈哈,轉(zhuǎn)了好幾轉(zhuǎn)腦子,對太太說:“孩子大了,不用你操心了。還有啥好擔心?聽說房貸政策要收,我們趁早去郊區(qū)買個帶院子的底樓吧。我不用天天去公司,你索性就辭職養(yǎng)生?!?/p>

      德寶太太欣喜的表情決定了未來。兩年后,孩子都去住校,德寶搬家了,從市中心搬到四十公里外的衛(wèi)星城,房子比市區(qū)大好多,有個小院子可以蒔花弄草。

      市區(qū)舊房子價格翻倍時候,對面鄰居把房子賣了,去追地段更好的公寓;等到房子價格第二次翻倍時候,德寶去了中介公司,把房子掛了牌,也想出手??捶空剝r的人不少,個個想對德寶家不同凡響的裝修耍流氓:德寶要把好裝修折點價,買房人都說自己寧愿要毛坯房,可以順自己心意裝潢,舊裝修倒還費時間拆。這種話惹惱了德寶,德寶看不上這些想白吃他好處的人,他把中介教訓了一番,賭氣房子不賣了。

      一賭氣就賭好幾年,德寶賭對了。上海是什么地方?上海房價幾年里又翻了倍。人人都覺得上海房子只會漲不會跌了,德寶倒更想見好要收。他又把房子掛牌出去。

      才不過幾年工夫,他這套房子從前掛牌的紀錄已湮滅了:中介公司不但整班人馬換新,仔細看,連公司名字都早換了。新的中介比從前更恭謹,不過,德寶覺得他們進化了,現(xiàn)在嘴里沒幾句真話。他們開口說起話來,客戶就像站在海潮里,被沖得一搖一擺。你若想叫他們住嘴,只有一個辦法:他們讓你做啥就做啥吧。

      德寶努力了一陣子,大老遠跑來接待看房人,費口舌解釋自己立場,努力原諒不肯折買他裝修的潛在客戶。后來他累了,他發(fā)現(xiàn)買房人其實都沒錢,他們想賣掉住的房子,申辦到貸款,最終拿德寶的房子改善生活。他們只能付很少首付,還要德寶配合做低房價以求少付稅;他們能不能申請到貸款,也是未知數(shù),連中介都講不清德寶何時才收到賣房的全款。

      不過,德寶還耐心堅持,因為這次他真的想把房子出手,希望成交。

      2016年那春天,上海房價又不耐煩地往上伸了個懶腰。到處盛傳馬上要限售限購,中介鼓著魚眼睛對準德寶相濡以口沫:“快呀,快呀!現(xiàn)在只有兩個字啦:成交!”

      德寶問太太意見,太太慢條斯理說:“張德寶,我從沒信過這套房子賣得掉呀。你總在成交價格上加你的個性價值,別人偏偏又不買賬。真心要賣,裝修就送人呀!”

      德寶把自己關(guān)在老房子里,蹲下身子摸摸印尼金光集團絕版的大金花原木復合地板,站起來一遍遍摩挲當年巧木匠用德寶到遙遠的大場親自押卡車拉回來的楓木雕琢的實木木門、門框和窗框,又到兩個洗手間里抬頭看蒂凡尼玻璃手工鑲拼的燈光頂……他打電話給中介:“好吧,裝修送了。你把真心買的客戶叫來,搗糨糊的別來!”

      來的是個百伶百俐的小姑娘,雖然不付錢補貼裝潢,但一口一聲“爺叔”叫得德寶心頭舒坦:“爺叔房子樣樣好。爺叔有品味!爺叔用的材料考究呀!”小姑娘看的是自己婚房,德寶笑笑:“我房子給你當婚房,我裝潢的用心明珠不算暗投。你歡喜,就成交吧?!?/p>

      小姑娘雀躍,不過靦腆:“房子不是我買,是我阿爸買了送我。還要他看過。”

      德寶點頭說好,送客關(guān)門關(guān)窗。累了,情愿打個的士,長途開回遠郊家里去。的士上他累得打了盹,才到家進門洗個臉,中介電話來了,電話那頭小姑娘搶過話筒喊:“爺叔爺叔,我太喜歡你的房子了,我把我爸媽從川沙喊來了,他們已經(jīng)開車出來,麻煩你回來再開開門?!?/p>

      “我已經(jīng)回到家啦,離開好幾十公里,下次約吧?!钡聦毿挠杏嗔Σ蛔?,想到再過去開門,心里發(fā)怵。

      “謝謝好爺叔,幫幫忙爺叔。你打的來回,我們報銷車錢?!毙」媚镌陔娫捘穷^央求,“我爸自己開廠,平時忙得很,我怕夜長夢多!”

      夜長夢多,說得是。既然賣房,不能體恤自己一時疲勞。德寶同太太講了情況,特意強調(diào)對方補貼車費。喝了一杯茶,拉開門又出發(fā)去市區(qū),夜色如水了。

      小姑娘拉著娘的胳膊,站在路邊翹首,看見德寶從出租車下來,長吁一口氣。進了房門,母女倆靦腆:“爺叔,能不能用一下洗手間?!钡聦毰阒钱?shù)氖菽腥丝捶?,東看看,西看看。男人說:“房子是好的。女兒喜歡,我沒話說。”

      德寶這才覺得賣房這件事要成!他心里忽地一陣肉疼,這房子真賣了?那些天倫之樂的場景宛在眼前。舍不得。

      “這房子的價格?”男人問德寶,小姑娘拉著娘,站在一邊聽。

      “你和中介談吧?!钡聦氂悬c恍惚地答道。

      他走到陽臺上凝望小區(qū)燈火,中心綠地的松樹在夜色里像幾頭巨獸在舞動。中介喊德寶,德寶聽他們說。

      價格么,中年男人還希望降個二十萬元。還有,首付三成,余下的款希望能年底付。

      德寶看那男人。男人在燈光下精瘦,眉骨下眼窩摳進去,他說:“女兒喜歡,我只有認賬。我做生意回款慢,等年底款子到,全部付清?!?/p>

      德寶搖搖頭,心里有種疲勞,也有種輕松。

      那噘起嘴的小姑娘跟著爹媽出去,她看了德寶一眼,不說話了。德寶手伸在口袋里,正捏著她許諾報銷的出租車票。

      送走了客人,德寶進去打掃用過的洗手間。關(guān)上門窗,他打了個電話給太太,決定就在老房子里將就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直奔中介摘了牌。中介想挽留德寶的房,德寶嘁一聲:“你們別忽悠了,真實點兒吧!”

      接下來,上海果真發(fā)布了史上最嚴厲的限購政策,二手房市冷下來,餓死了一大批中介。德寶過兩三個月回一次老房子,檢查維護。德寶太太說要把它出租,德寶總是反對。

      張德寶做外貿(mào)生意為業(yè),廣交會華交會年年來去,歐美日韓市場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去了又去,后來還添過中東阿拉伯客戶和以色列猶太客戶,看人他看了不少。洋人看多了,自然對國人平添一番透視力。他陸陸續(xù)續(xù)跟中介公司打交道,各路賣房先生賣房小姐他周旋過、搭過脈,用他的話講:“坑子蠻深,可以對付?!?/p>

      兩句閑話,第一句是“坑子深”。

      中介以撮合交易為大前提,需要挖啥坑子呢?

      德寶年輕買第一套商品房時候,是公司一位老法師給房產(chǎn)商寫了條子介紹去的,享受優(yōu)惠折扣,根本不需要經(jīng)過中介。買第二套房子時房價已經(jīng)漲了,老百姓無論精明癡呆都曉得房子值銅鈿了,一手房一開盤就一搶而光。彼時外貿(mào)業(yè)已經(jīng)衰微,德寶沒硬關(guān)系,搶不過別人,只好通過中介買二手房。

      買房子是大事體,他權(quán)當游覽,到郊區(qū)衛(wèi)星城走走看看,自己撞進房產(chǎn)中介店找房源。

      中介問德寶無數(shù)問題,德寶大多數(shù)沒回答,這種問題個個是幫中介掂自己分量,只有嫩人才有問必答。德寶第一次找中介,他自己還想掂量對方呢。

      老江湖看問題思路清爽,德寶沒幾天就看出房產(chǎn)中介和裝潢公司路數(shù)不同。

      之所以拿房產(chǎn)中介和裝潢公司比,只為老百姓住進房子前接觸的房地產(chǎn)關(guān)聯(lián)產(chǎn)業(yè)無非這兩種。德寶發(fā)現(xiàn)裝潢公司死命套問你預算,而房產(chǎn)中介卻對你的預算不感興趣。裝潢公司套問預算,因為憑預算他們立刻知道從你身上能刮下多少油水;房產(chǎn)中介不問預算,因為買房子的大多數(shù)人貸款于銀行:貸款還款期最長二三十年,哪怕一個窮得買不起皮褲帶的小子,只要他肯一輩子為銀行打工,他都有買獨棟別墅的潛力。

      德寶說中介坑子深,因為他被人家美美地遛過。明明他只想在郊區(qū)買一套帶小院子的底層公寓,中介卻先帶他去逛別墅區(qū),逛了一個又一個跑細了腿;中介接著帶他逛排屋,說這個是“聯(lián)體別墅”。德寶笑說拜托、別忽悠我,這哪能是別墅,這東西一家緊貼一家,跟上海人油鍋煎的鍋貼似的,哪值得別墅的價!

      他趁中介語塞,問:“我買底層公寓,你們拼命帶我看別墅和排屋干啥?”中介妙答:“先生你不是說要有個小院子么?”德寶叱道:“我說吃白煮蛋,你有本事給我弄只恐龍蛋來!”

      遛德寶的看出他道行深,不愿意把自己未來綁在大房子上,中介店立馬換上一個實習生模樣的新中介,乖乖帶德寶和德寶太太去看底層公寓??戳藥讉€,德寶太太猶豫,當中介面問:“德寶呀,這郊區(qū)房子面積都大,總價還是蠻貴的,要不要重新考慮考慮?”

      自此之后每次看房,中介都把看房時間定得死死的,不讓遲到。德寶一家一到房源,總遇到其他中介帶來的客人,撞在一起。買房么,有點像去人家家里看閨女,幾個男人一起上門,那還了得?有個不老成的客人,當著德寶面掏出一包現(xiàn)鈔來,嚷嚷著搶訂一套大家都看順眼的……幾次三番,德寶太太說:“德寶,你也帶上現(xiàn)鈔,看見滿意的就下決心吧!”

      德寶做外貿(mào)生意常常防人,也被人防。德寶覺得不愉快:“中介是不是懷疑我智商低?”他甚至懷疑搶著訂房的家伙是中介請來的托。他聽見手機響,開始不接中介電話。他看著中介的電話一聲聲響,對方舍不得掛斷。他不接,對手機冷笑,他不相信這些穿西裝褲腿短一截的售樓先生們。

      他后來買下郊區(qū)這套好單元正好是一個寫照:那天他帶著好奇走進自家公寓旁的中介公司,想從這邊的中介嘴里問出郊區(qū)中介的套路,沒想到三句話就讓一個姓劉的小伙子套出他感興趣小區(qū)的名字。小伙子沒回答德寶的探秘問題,他在電腦上找,然后告訴德寶:“那邊的房子我也可以幫你搞定,我們公司是連鎖的,信息聯(lián)網(wǎng)共享。”

      實打?qū)?,劉中介把房東從外地請到了上海,請德寶一家和房東面對面談,自己坐一邊備詢。因為沒任何套路,房東和德寶一拍即合,立馬成交,連中介費都高高興興各付各的,沒按市場慣例全讓德寶承擔。

      因此,德寶評中介的第二句是“可以對付”。他知道世上還存在看得懂他這種客人的中介,他想找到這種中介,只和如此這般的中介打交道。尊重他智商、不給他挖坑是掙到他中介費的前提。

      自從手里有了兩套房,其實德寶想把老房子賣掉。老房子空關(guān)容易壞,還要費心照料。他不愿意出租,誰看得明白租客?好好的家具裝潢若有體無完膚的一天,你即便扣下房客一個月押金,心里的怨怒還是會傷身體。再說,出租房子還得服侍房客,添這個修理那個,誰給誰當管家呀!

      手邊有點閑錢,德寶就跟所有上海男人一般買買股票,有輸有贏,贏面從來大一些,畢竟他有些見識高的朋友。大家憑見識挑股票判大勢,混個小小風生水起。

      沒想到股票叫德寶啪嗒跌了一交。

      雄安新區(qū)突如其來,股市里的雄安概念股好比驚起一灘鷗鷺,連連漲停。德寶從不追熱點,不過他手里重倉一只河南養(yǎng)豬股,恰好在雄安有幾百畝地。想起當年浦東新區(qū)概念股炒了大半年,浦東股票只只飛上天,德寶激動之余,等第一次回調(diào),加了點倉位。

      沒想風云突變:2015年股災進場托盤的國家隊資金乘著幾天熱度把他們在雄安概念股里的股份全倒給了追漲者;才拋完,證監(jiān)會主席出面聲色俱厲說不許股市炒作雄安。雄安概念股在股民不肯相信的眼神里又天天跌停,徹底反過來把雄安變成了中國股票史上的最大災區(qū)。半年后,德寶看手里資金已輸?shù)粢话耄I到一頭真正的熊!

      德寶對德寶太太交代:“股市里如果光一些上市公司騙人,還可以混混;現(xiàn)在我灰心了,不想玩下去了?!?/p>

      德寶太太點頭:“早就說你別玩了,人為刀俎么。剩下的錢,拿出來放銀行吧。”

      一點點劫后資金放進銀行,哪有多少利息拿?德寶看著現(xiàn)金流呆滯,忽然意識到限購后的上海房價連著兩年往下走,上海周邊小城市房價卻都在漲?!百I漲不買跌”的投資秘訣是永遠打動人心的,德寶同太太商量:“不如我們把上海空關(guān)的單元賣了,去長三角買房子吧。你看看周圍的漲勢!”德寶太太到處打聽,打聽完激動地對德寶說:“大家都想買長三角房子呢,你快去看看吧!”

      德寶點點頭,先去上海書城,買回來一張浙江省地圖。

      開寶馬車帶客戶看房的小牛大名牛小旺,從名字看,父母對他的期待是得體的,不逼他。

      小牛家離上海說遠不遠,在蘇北鹽城郊區(qū)。小牛生為男孩,身上沒有戾氣,從小不和別人干架。每當有人對準他氣勢上來,吼一聲或急腔霸調(diào),小牛天然就愣一愣。人家以為他惱了,他卻像爬到滑梯頂上的孩子,一縱身舒服地滑下來,綻開一張笑臉。

      他不和別人著急,他溫柔地說:“做色涅?吃飽了飯木事做?”

      他的笑讓你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發(fā)脾氣最最“木得意思”……小牛愛往人堆里扎,越胡調(diào)的大好佬堆里他越喜歡蹭進去。大好佬看見這么個小把戲,一說話就露酒渦,不說話也喜洋洋,都無心趕他走,由他豎起耳朵聽……

      家里供小牛讀書。父親老牛是細木匠,掙得起花銷,只要小??献x,老牛就供養(yǎng)他。小牛高中畢業(yè)參加高考,填志愿不填南京,都填了上海的學校。老牛喝酒說:“上海人排外,尤其對我們蘇北人,你填南京的好?!毙∨PΓ骸肮芩兀ンπ?,還是要去陽澄湖?!?/p>

      如此一考,錄取在上海商學院商務(wù)經(jīng)濟學院。小牛背起包,告辭歡天喜地的父母,帶了一書包烤蠶豆上了長途汽車。人人能進大都市,區(qū)別只在入口。小牛的入口是高校,這是最最好、最最不受人歧視的入口。

      上海不但歡迎他來受教育,還期待他留下來為這個巨大的蜂巢做些什么。小牛順自己天性笑嘻嘻地往陌生人堆里擠,包里有十顆烤蠶豆他愿意請人家二十顆,只要邊上有地方再買。

      誰說上海人歧視蘇北人?小牛沒覺得。首先他碰到的上海人絕大多數(shù)是比他早一點來的外地人,其次,說上海方言的上海人都被動遷到外環(huán)線之外去了,小牛學校在內(nèi)環(huán)線里頭,碰不到多少會講上海話的上海人。有個真說上海話的同學摟著小牛肩膀:“阿拉歧視蘇北人做啥?有空?現(xiàn)在上海丈母娘只看毛腳女婿有沒有房子,不看你說啥方言?!毙∨S悬c不信,那同學狠狠拍他一肩膀:“不信?不信你先去買房子!”

      小牛嘻嘻笑歸嘻嘻笑,他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自己去陽澄湖是逮螃蟹,不是看風景。他喜歡看新浪新聞,尤其多看上海本地新聞。他試了試炒股票,虧了一千多元就徹底戒了。他周末坐地鐵,一站一站去看上海這古怪的城市。他不怵上海灘,上海灘和鹽城鄉(xiāng)下最大的區(qū)別是規(guī)矩多。規(guī)矩一多人就沒性子了,沒個性的人你不靠近他他不會惹你。小牛覺得自己的笑容都快荒廢了,到了上海,幾乎就不需要對人笑??扇思也豢拷悖阍趺创玫襟π纺??

      他看上海人賊多賊多,人這么多,錢肯定也多呀。小牛想人么吃喝拉撒免不得,拉撒歸政府公益,吃喝不能不花錢??墒清X跑不到牛某人口袋,牛某人沒錢開餐廳咖啡館。

      只要你在春天,哪怕你是一朵羞于綻放的草花,有時也免不得落下蜜蜂。小牛雖然一心逮螃蟹,冷不防也收到一封由本人署名的大大方方的情書。

      同班的這位姑娘是上海本地人,家在金山區(qū),身材豐滿,氣質(zhì)嫻靜。她很實在(她自己說是實惠),她喜歡小牛的笑容,喜歡小牛沒脾氣。

      看了電影吃了宵夜,后來還有幾次黏黏糊糊的公園夜游,小牛有點喘不過氣,這時候她同他計劃:“我是金山人,金山在上海,也不在上海,你看看我們那里的房價就知道了,我畢業(yè)肯定要留在上海,不要回去金山?!?/p>

      小牛兜里沒錢,她倒貼錢,搞周末旅游節(jié)目。旅游地點是上海市區(qū),旅游景點是新開樓盤。兩個沒畢業(yè)的大學生加入了看房團。房價自然越看越高,小牛被她逼得差點開口同鹽城鄉(xiāng)下親戚開口借錢付首付。好在最后一刻他醒了。

      他同女同學講:“房子我買不起,我家還靠我畢業(yè)掙錢寄回去。但我牛小旺不傻,不一定掙不著上海的錢。我看明白了,畢業(yè)我就去當房產(chǎn)中介?!?/p>

      “你當售樓先生?”她笑了,“你是堂堂大學生!”

      “大學生算不了啥?!毙∨P?,“來上海我本就為掙錢,為了脫貧。”

      小牛跟她說了村里劉二豆的故事。

      二豆是個有點名氣的大好佬,先去揚州開洗腳店,被人掃黃掃沒了店?;卮甯伺苌虾.斀ㄖ?。那時候碰上包工頭發(fā)不出工資,允諾二豆把手里浦東的新房折價讓給他。二豆去了住上海多年的姑媽家請教,姑媽搖頭說你買浦東房子干啥,你又不在上海住。趁早回家娶個媳婦,別亂鬧騰。

      二豆回了鄉(xiāng),開個網(wǎng)吧,娶了老婆生了女兒,如今又來上海干建筑工。他看見浦東的房子已經(jīng)漲了二十倍,氣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里十六個小時咒他上海姑媽不得好死……

      小牛對女同學笑道:“我想過了,有錢人買房賣房好比是淘金,我沒實力,就學淘金時代賣水的小孩,當中介就是賣水給淘金的人。我也能在上海房市里喝口湯的?!?/p>

      時光像是高樓大廈上的涂料,脫落了舊的,涂抹上新的,看是看不出什么流逝痕跡的,轉(zhuǎn)眼小牛卻大學畢業(yè)十年了。他結(jié)了婚,太太不是女同學,是鹽城來滬的小同鄉(xiāng)。

      不過,小牛說的豪言壯語兌現(xiàn)了:他在上海不但有自己的婚房,還有一套出租掉的二套房,房本上都掛著他名字。

      一個上海正牌大學的畢業(yè)生當房產(chǎn)中介是少見,不過,小牛那中介當?shù)绵送?,當?shù)媒匈I房人瞠目結(jié)舌。他發(fā)揮身為蘇北人的優(yōu)勢,不但深耕上海灘,還一早就盯著當時沒啥動靜的長三角。他像當年看上海是滿池子蟹的陽澄湖那樣,又滿懷喜悅觀察浙江和江蘇靠近上海的城市群,他驅(qū)車在這些富庶的城市來去,品嘗各地風味略有不同的農(nóng)家菜,和當?shù)夭唤o客戶看好臉色的中介交朋友……他贏得了一個“牛哥”的好名聲,他帶去周邊城市的上??蛻舸蠖鄶?shù)沉默寡言目光銳利,有購買力。

      小牛從畢業(yè)下海當房產(chǎn)中介起就自重身份,沒忘自己是上海商學院的學士。他雖然給任何客戶以微笑,他的服務(wù)卻只留給“奢侈型投資客”。

      什么是“奢侈型投資客”?就是那些收集LV包包般收集房產(chǎn)的客人。很奇怪,上海這地方出來和小牛談生意的投資客總是女生,總是人家成功人士的太太。太太們挎著手袋,抹著輕輕的口紅,親熱地稱呼他“小牛”。她們的司機開著普普通通的私家車跟在小牛惹眼的寶馬后面,她們優(yōu)雅地取出信用卡支付定金。等簽約首付的一天,她們的先生們會旅游般跟著來,不耐煩地在中介店外頭抽煙,等太太辦完事好去名勝古跡逛一圈,或去名山大剎燒個香……小牛的信譽靠他委婉的好脾氣和周到的微信陪聊……

      不過,正像那些上海太太們喜歡聽鄧麗君的老歌,好日子總是慢慢要過去的,一時間也回不來。上海太太們現(xiàn)在時興去泰國和日本買房,她們的眼睛往上看,上海既然限購,她們看不上小地方,不肯在小城市多買房。

      小牛覺得自己的長處不在外國:大學里沒好好讀外語,人生地不熟,怎么去日本和泰國當中介?他這些年在長三角到處轉(zhuǎn),現(xiàn)在上海熄火了,長三角卻散發(fā)出一股果子將熟的果香。小牛心里閃過波光粼粼的西湖、同樣波光瀲滟的南湖、杭州灣的白浪、蘇州園林的小橋流水、太湖邊的枇杷樹……他對這片分屬江浙的土地懷著一個爹媽仍在鄉(xiāng)村的旅人的鄉(xiāng)愁,他想到現(xiàn)在陽澄湖的大閘蟹都不在陽澄湖里養(yǎng)了,蟹長在各地的湖汊里,只到陽澄湖去洗個澡,這真是個絕妙的隱喻……小牛覺得未來的十年他的天地不在上海了,他要“回鄉(xiāng)”,跟著錢幣形成的浩浩蕩蕩的暖流,流回長三角的故鄉(xiāng)去。

      不過,慫恿自己的老鄉(xiāng)們買房是不現(xiàn)實的。好房子雖然開始在長三角的土地上矗立起來,錢卻還在上海人和杭州人手里。當然,南京人和蘇州人也同樣有錢。也只有這些城市的人才更熟悉長三角的滋味,會賦予房子以感情價值。小牛開始更多地和從前的大客戶太太們聊微信,不為讓她們青睞長三角房產(chǎn),只想她們能多介紹些要買房的朋友來。小牛說沒經(jīng)驗的客人也歡迎啊,我要吃飯……

      女人聽不得討飯的話,上海太太對小牛是心懷感激的,她們那些升值得跟金子似的房產(chǎn)當年不是小牛介紹給她們的么?她們開始有意無意當起了小牛的推薦人,只要有點影子,就把小牛推廣出去。

      這個途徑并不空轉(zhuǎn),小牛也做成了幾單生意。上海太太施恩不望報,可小牛有恩必報,太太們交口稱贊小牛送來的長三角好土產(chǎn)和小牛的人品。小牛呢,漸漸也把這一路來的客人當成了半客人半朋友的特別人士。有時候覺得是在談生意,有時也高興地自以為交上了一些普通中介交不到的中高層人士,他有種古怪的帶些羞答答的自豪。

      2017年的夏天上海熱得稀奇,很久沒客人、在家里閑翻《圍城》的小牛差一點被錢鐘書的小說誤導,要懷疑這空前絕后的持續(xù)炎熱會不會是兵戎之象,結(jié)果卻證明只是他的旺火日子來臨了:從夏天開始,南邊杭州帶頭,北邊蘇州領(lǐng)銜,長三角城市不約而同開始了房價爬坡,好像是從喜馬拉雅北麓登頂,一路順風順水。

      快呀,快呀?;实鄄患碧O(jiān)急,小牛破天荒給不熟悉的客人送提醒:快搶在政策堵漏洞前買到房子。他顧不上別人嫌疑他,他滿懷赤忱地催著客人付定金、付首付、網(wǎng)簽……他的專業(yè)敏感讓他像熱鍋上的螞蟻那般團團轉(zhuǎn)。后來,打補丁的政策一個個公布了,譬如蘇州,外地人就很難再有資格參與買房,只能看著飛揚跋扈的房價干瞪眼;譬如杭州,更叫外地人干跺腳……

      詭異的是,這兩年里,上海的二手房價卻慢慢在下沉,幾乎下沉了百分之十五。新房的房價都被限制住,一二手房價倒掛著……

      小牛認識的幾位上海太太都在法國奢侈品集團當高管,她們已經(jīng)有一陣沒在小牛這里問房子了。這天中午,有個尤太太電話來問臨安的房價,問小牛熟不熟悉。

      小牛怎么能不熟悉?他此刻人都在余杭呢。浙江這里房價簡直熱翻了天,臨安成了杭州第十個行政區(qū),瞬間從一個賣竹子的鄉(xiāng)姑子脫胎成了闊佬的新姨太!杭州是什么府第?這可是馬云的老巢!整個杭州除了臨安,都限購了。

      上海太太輕描淡寫說:“小牛,你有沒有興趣?我從前做生意的一個進口商他想買臨安房子。你有興趣呢,我就把你電話給他。我自己沒什么雅興?!?/p>

      小牛笑說:“還是把他電話給我,我打過去比較禮貌?!?/p>

      他拿到了那進口商先生的手機號碼和名字。名字蠻上海,叫張德寶。介紹人上海太太叫他“阿德哥”。

      外貿(mào)生意一天比一天難做,上海本來有外經(jīng)貿(mào)委這個機構(gòu),現(xiàn)在早撤銷了。德寶做了半輩子紡織品出口,現(xiàn)在一年年被越南人和孟加拉人搶走飯碗。德寶開信用證開慣的,只會規(guī)規(guī)矩矩做生意,股市那種巧取豪奪的地方,他試過了,嚇得割肉逃出來。

      現(xiàn)在,年紀一把,情況尷尬。德寶沒啥開源的路子好搏,年齡也不容許他再搏,想來還是乖乖守成的好。

      上海灘像他這種餓不死發(fā)不達的中年男人太多了,多如牛毛,就是年輕人嘲諷的“油膩大叔”。“大叔”這種稱謂,說明年輕人劃出界限,不肯帶你玩了,用青春的圍籬屏蔽你了;而“油膩”,說明“大叔”身上多少還剩下些人生旅途的盤纏,足以自娛自樂一陣,不會就到日暮途窮。

      德寶能做的,大概是鼓搗鼓搗自己那些資產(chǎn):給兩個孩子留下教育基金,其他資產(chǎn),無非房子、有價證券、理財產(chǎn)品和內(nèi)外幣種,精打細算拿起來騰挪調(diào)整,盡可能多些理財回報罷了。

      德寶其實無事可忙,但他又不能讓自己閑置,所以他決定多做點房事:把上海市區(qū)空置著又不繼續(xù)漲的公寓房子賣掉,然后買進長三角生氣勃勃漲升中的房產(chǎn)。從慢車下來,到快車上去。

      上海一套房,堪堪可以換成長三角三套房,這件事做得好,慢慢會盤出新利潤空間。德寶太太同意他:“你的性格干這種認真老實事合適??垦芯?,靠自己琢磨,你行。只是大家都已在看上海周邊房子啦,你是不是晚了點?”

      德寶點點頭又搖搖頭,他醞釀了一下,同太太商討:“從前我沒怎么關(guān)心房市,這是不對的。股市一起蓬頭,莊家就要出貨,不能追;房地產(chǎn)都升了幾十年了,只有漲沒有跌,漲不動就歇著;等歇夠,社會資金多出來,再接著漲。我琢磨著,頂多就是買進后不巧碰上又歇了,但老百姓在房子上寧愿捂一輩子,不肯甩賣的,結(jié)果么:浪費幾年時間,還是能得利?!?/p>

      德寶太太看看德寶半禿的腦門,憐惜他:“你想辦就去辦吧,我看好你。老房子賣了,變成新房子。十年我們還是等得起的,十年通貨膨脹下來,長三角的房價怎么也得翻倍吧?再不濟,將來兩個孩子一人一套,也算我們留給他們的資產(chǎn):房子沒腳,不會自己跑掉。”

      德寶笑:“不必想得太悲觀。全國人民和房子都已經(jīng)長在一起了,我們是世界上最大的有房民族,是古人教誨我們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的。你看好中華民族,就必須看好房地產(chǎn)?!?/p>

      他看見太太還有遲疑,又說:“做人只有一個分別,要么是樂觀主義者,要么是悲觀主義者。樂觀主義者養(yǎng)兒育女生長繁衍幾千年,還在混日子。悲觀主義者的代表就是屈原,只成就了粽子?!?/p>

      德寶太太笑了:“你可以去競選人大代表,你這張嘴,浪費了。希望你馬到成功吧,要是外地買到好房子,答應我馬上租掉!”

      德寶笑:“租掉之前,帶你去住上一陣子,好比度假?!?/p>

      對著浙江省地圖,張德寶審時度勢,覺得實在沒有可以和杭州相提并論的風水寶地,要買房就買杭州,一百年不會錯。不過,遺憾加窩塞,杭州樓市早已對外地人緊緊關(guān)閉了投資大門。

      即便如此,關(guān)了門的杭州還像一只蓋上了蓋子的高壓鍋:杭州新盤不像上海新盤那樣不溫不火靠發(fā)動中介推盤,杭州一下子實行了大范圍的搖號。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德寶招手叫太太一起來看新聞:杭州人為了能認籌搖號,竟要事先按房產(chǎn)商要求去人民銀行拉個人征信紀錄,還要把高額認籌金解入指定分行……這兩項都造成大批買房人在街頭排長隊。杭州人正在老老實實按開發(fā)商要求到手機上練習瞬間選房,選一套房只給幾十秒時間,簡直像培養(yǎng)電競戰(zhàn)隊呢,笑死人!最后真正搶到房源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幾……一番大辛苦大起落,渺茫的盼望,只好比股市里參加搖新股。

      如此恐怖?德寶太太覺得這樣子買房像縱容房產(chǎn)商馴猴子,太屈辱,不能參加;德寶則懷疑這是房產(chǎn)商想出的毒招,搶房子的人即便不是房產(chǎn)商槍手,也是些被騙得團團轉(zhuǎn)的傻子。

      德寶對太太苦笑:“杭州是好地方。我怎么覺得這些年杭州比上海還活蹦亂跳呢?也難怪,有馬云在杭州嘛!還好已經(jīng)限購,否則你去排隊還是我去排隊?搖號購房吃相太低俗,買個房,一點花大錢的美好感覺也沒有,弄得傳銷似的。”

      邏輯的力量是最終的力量:如果杭州好,杭州市區(qū)買不到,就該買和杭州最牽絲攀藤的地塊。一則新聞抓牢德寶眼珠:臨安2017年轉(zhuǎn)為杭州第十個區(qū)。臨安至今沒有限購!

      德寶眼睛里冒出一陣溫柔的漣漪,他拍拍太太手背:“你還記得臨安?記得西天目山?”

      德寶太太笑:“我們遇到‘小狐仙的地方么!還有禪源寺夜里的螢火蟲……”

      那就必須去臨安看房啦。杭州既然已動工修城際鐵路通臨安,臨安豈不如同被地鐵9號線牽住的上海松江?松江縣轉(zhuǎn)區(qū)二十年,農(nóng)業(yè)郊縣變身科創(chuàng)旅游新城。挑房產(chǎn),主要看未來政府在地塊上的公建投入,杭州必將不斷在臨安撒錢:醫(yī)院、學校、公共實施、新型交通……

      臨安背靠西天目山,那更是超越城市規(guī)劃的寶藏。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江浙一帶有幾個?

      坐言起行。

      德寶查了鐵路時刻表,暫時還沒高鐵或動車從上海直達臨安,先要杭州轉(zhuǎn)車。

      入山問高士。德寶想起自己認識的《西湖晚報》已退休的前副總編林老。他興沖沖給林老發(fā)了微信,決定先到杭州請林老吃午飯,聽聽老法師高見,然后才轉(zhuǎn)車去臨安。

      高鐵駛出虹橋站,不一會兒沿途出現(xiàn)建造在城市外圍的高層住宅群。雖然市中心的上海居民看不上這些地處偏僻沒商圈滋養(yǎng)的“野小區(qū)”,但這些樓房如今也擁有了四萬左右一平米的身價,畢竟是在上海市的疆域內(nèi)嘛。凡在上海市范圍內(nèi)、電話號碼區(qū)號為021的,房價最差也要接近三萬元一平米吧(住在這種底價房子里,憑公共交通到上海市中心可能比從杭州來還多花時間,譬如金山某些地方)。德寶在高鐵二等車廂的喧鬧里自言自語:“一個人,要在上海這地方安心住下,好歹要有能力申請到二三百萬貸款額度嘛!”這是上海人背后的生存基礎(chǔ)數(shù)字之一。

      慢慢出現(xiàn)在視野里的是浙江的農(nóng)村??拷哞F沿線地方的浙江農(nóng)田并沒失耕,盡管田里很少看見人,莊稼還是綠油油,長得整整齊齊。浙江農(nóng)民的私家樓房造價低廉,小產(chǎn)權(quán)不能交易,但不妨礙家家建得體面。以德寶的觀察,每過十年,鐵路沿線的農(nóng)民樓都會翻新加蓋,越來越高。藍色玻璃窗配瓷磚外墻,細節(jié)裝飾日趨俗艷;檐角飛起,中間豎立帶不銹鋼圓球的避雷針;頂樓半敞開,用來晾曬衣物和多余的蔬菜。

      高鐵一路經(jīng)過嘉善、嘉興、桐鄉(xiāng)、海寧和余杭時都有高樓大廈蹦進視野來,在乘客視野里勾勒天際線。這些地方的高樓大廈曾幾何時不值得幾文,當年坐火車經(jīng)過的上海人和杭州人往往正眼也不看一看。德寶今天在高鐵上暗暗觀察周圍乘客表情,有些人透過車窗瞪著高樓看,甚至還露出了欣羨的神色。人們仿佛正在淡忘買樓置業(yè)的經(jīng)典理論:地段、地段、永遠地段!

      漫天高樓大廈涌來,新世紀最有潛力的長三角新秀城市杭州到了。西湖不再是杭州的名片,樓價才是。德寶貪婪地望了一眼杭州城的遠方,隨著生意人為主的高鐵客流跨出了車廂。上海到杭州的高鐵耗時不過一小時,在杭州高鐵站等出租車卻很痛苦,往往排半小時隊才能在空氣污濁的狹窄候車廊里等到出租車。

      德寶坐進出租車,出租車干干凈凈,叫他一陣舒暢。德寶表揚司機:“到底是杭州,出租車干凈舒服!”司機斜睨德寶,笑道:“儂上海人?來杭州游西湖?”

      “游西湖?”德寶吃了一驚,“這年頭還能有上海人巴巴地來游西湖?西湖邊上找得到停車場嗎?”

      “倒也是,”司機笑了,“上海人不用特意來看西湖。想看西湖的,都買好了西湖邊的房子?!?/p>

      德寶見他有趣,來了興致:“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上海人現(xiàn)在哪里買得到西湖邊的樓盤?杭州是杭州人的杭州么,你們限購呢!”

      “杭州人也買不起杭州房子,除了阿里巴巴的人?!彼緳C笑笑,“還好我有動遷房,否則杭州都呆不下去?!?/p>

      “幾套動遷房?”德寶問他。

      司機從后視鏡使勁兒看看德寶,撇撇嘴:“不多,四套?!?/p>

      “那你還開啥出租呢?”德寶說,“西湖邊喝茶去嘛!”

      “哎,上海朋友,你們上海人精怪。你倒是幫我算算,是我們過去拿動遷房合算呢,還是像現(xiàn)在這樣直接拿動遷補償款?”

      “你說棚改政策呀?”德寶笑笑,“我看是你合算,拿房子,一個平米不少你。拿錢,有時間差,一眨眼,本來買一百平米,最后只買得八十。手慢無?!?/p>

      司機點頭如搗蒜:“不瞞你說,如今我開出租才開得揚眉吐氣心里適意。說不定車里拉的客都沒我有錢……當然,客官兒,你例外?!?/p>

      “我不例外。”德寶收了臉上笑,“人也不能光為了錢活。”

      老法師發(fā)來微信:我慢慢從家里走到餐館去,你不著急。

      林老住在浙大邊上,他找了家杭州菜館。

      就要到達餐廳前兩三公里,德寶從車窗望出去,眼前一亮:一隊神色疲憊不安的人歪歪倒倒在路邊大太陽里曬著,差不多都曬蔫了。他們的隊列往里拐進杭州銀行大門。

      還沒等德寶開口問,司機歪著頭看那隊人笑:“傻逼!讓人耍呢!買房要把家里隱私全部復印好交給開發(fā)商么?”

      德寶接不上嘴,他努力盯著排隊的人看:其實年輕人不多,大多數(shù)是和德寶差不多年齡的中年人。這些人長相各異,表情卻是極其相似的。他們仿佛關(guān)閉了自己和外部世界的溝通,沉浸在一種肅穆的莊嚴里。德寶想像他們手里捧著的資料上記載著什么,那些應該都是平時不能示人的極其私密的信息:他們的信用紀錄、他們的存款證明、戶籍證明、他們的婚姻狀態(tài)、他們的銀行流水、以家庭為單位(含未成年子女)在杭州市限購范圍內(nèi)住房情況查詢證明……還有他們所有的社會生活數(shù)字:身份證號、手機號、出生年月日、住址門牌號……他們正如一朵朵花到了花期,只能不設(shè)防地開放,任由蝴蝶蜜蜂或蒼蠅蚜蟲在這特殊時間段里進進出出、窺看他們的底細……

      德寶不由得對司機說:“如果能買上他們看中的房,那還值得?!?/p>

      司機不屑一顧地嗤道:“搖號中簽率低于百分之五!”

      德寶付了車錢,看見林老一頭銀發(fā)站在餐館門口等他。他快步上去握住林老手:“老法師呀,好久不見!我最近腦滿腸肥思路呆滯,跟您生分了是主要原因?。 ?/p>

      林老嗬嗬一笑:“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你是全球飛的人,不常在國內(nèi)跑。”

      倆人攜手上餐廳樓上去,女領(lǐng)班恭敬道:“林老師來了,還是老包房吧!”

      進門坐下先奉茶,林老問德寶:“阿德哥,還是老樣子,清淡些?”

      德寶道:“自然自然。還記得同您在馬德里吃烤牛肉,那天我們幾乎把半輩子吃的牛肉都吃下去啦!那之后,每回見面我們都清淡?!?/p>

      林老笑道:“年輕真好。當年同你們這些外貿(mào)專家一起采風歐洲市場,想起來真是難得。”

      開上四道冷菜來,德寶知道林老不喝酒,吩咐來一扎玉米汁。他敬了林老,開門見山:“我今天是去臨安,路過杭州,既是望望老法師,也要請教臨安的房子能不能買?!?/p>

      林老嗬嗬笑:“曉得你大半是沖著房子來,最近杭州的房市瘋了,外地朋友凡來必問?!?/p>

      “杭州限購,外地人買不了。臨安還不限購,可不可以買呢?”德寶問得熱切。

      “能買為啥不買?”林老笑笑,“臨安去年至今翻了倍了,最近也許漲不動多少,但今后還是看好?!?/p>

      “會不會馬上也要限購呢?”德寶忽然有點擔心了。

      “應該不至于?!绷掷虾瓤邶埦?,“臨安并給了杭州不假,不過臨安畢竟昨天還是臨安縣,不是臨安區(qū),你去看看就曉得了。雖然現(xiàn)在價格已經(jīng)飛上天,一時半會兒倒還成不了杭州呢!政府限購是為了房價好看,可以對上頭交代。臨安歸杭州,本就是用來平衡杭州均價的?!?/p>

      “我出來時看看網(wǎng)上新聞,臨安均價已經(jīng)一萬

      四五千了。”德寶咧嘴笑笑。

      “去年這會兒還是五六千?!绷掷蠂@息,“你怎么這會兒才想到買?”

      “我外貿(mào)生意慢慢要收了?!钡聦殗@氣,“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我沒想到買房,試了試股票。唉,不該去和騙子打交道,去年不但虧了錢,還耽誤了買房?!?/p>

      林老給德寶舀了一碗西湖莼菜湯,安慰他:“機會永遠有,不要心急。到了臨安慢慢看,看滿意了再做決定,也不要沖動。杭州的房價也有過漲不動回頭的時候?,F(xiàn)在熱頭上選擇余地小?!?/p>

      “還有就是手里有了上海兩套房,買臨安房子,算不算第三套房?將來不知怎么收房產(chǎn)稅,現(xiàn)在什么說法都有?!钡聦毧纯戳掷?,“就怕不確定因素。”

      林老點點頭:“我也聽說第三套房每年擬收評估價的百分之五,這么收稅就厲害了!”

      德寶慘笑:“那不是偷雞不著蝕把米?這房子增值保值都黃了,還虧本?”

      林老看看德寶,忽然撇撇嘴:“真這么干的話,他流氓你不能流氓?離婚唄!”

      德寶苦笑,搖搖頭。一陣冷場。

      話題一下子轉(zhuǎn)過了房子,開始回憶過去的好時光。林老和外貿(mào)界來往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那時候國家政策還求著居民買商品房,買房抵個人所得稅呢。那時候人不是成天為投資打算,大家還追逐生活里單純的快活。

      林老笑道:“去年我和老伴又旅游了一次西班牙。西班牙還是老樣子,建筑是那個建筑、店還是那個店,幾十年不變,真好。我想起當年你們看著西班牙女郎流口水的樣子就笑了?!?/p>

      德寶哈哈笑,想起了往事:那時他們延長了在西班牙的旅行,因為快樂。現(xiàn)在誰會這么做呢,旅游的時候,要操心放不下的事情太多了,總想早點回家。

      走路送林老回,德寶密密囑咐保重。轉(zhuǎn)身他打了個的士,直放臨安。

      公元1129年,南宋朝廷升杭州為臨安府,臨安本是吳越國王錢镠故土。1138年,宋高宗定都于臨安府。

      民國元年廢臨安府。之后,杭州仍是杭州,臨安則回歸為錢王故里之名,隨歷史沿革為杭州治下一個縣,鄰近天目山脈。

      恰似上海之根的松江二十年前之于上海,臨安差不多算是大城市杭州治下以農(nóng)林業(yè)為主要經(jīng)濟形式的地區(qū)。松江縣于1998年撤縣成為上海的市屬區(qū),臨安終于也在2017年獲準撤縣,成為杭州的一個區(qū)。

      東部大城市的農(nóng)業(yè)縣撤縣成區(qū)普遍被百姓理解為城市化進程加速的起點。臨安的房價作出了股市化的戲劇性反應,在撤縣成區(qū)的半年中上升了一倍。之后仍繼續(xù)攀升。

      盡管臨安的主要收入還是靠賣竹筍、竹制品和山核桃(臨安山核桃產(chǎn)量占全國百分之六七十),天目山景區(qū)、浙西大峽谷和太湖主源頭吸引來的游客依舊稀稀拉拉,苕溪照常寂寞地穿越臨安城區(qū),但這個以擁有浙江農(nóng)林大學為標志的農(nóng)業(yè)區(qū)像個嫁入豪門的農(nóng)婦,突然成了房地產(chǎn)業(yè)的網(wǎng)紅。

      杭州至臨安城際鐵路已在施工之中,可換乘杭州地鐵三號線和五號線,線路全長約35公里,臨安境內(nèi)長度約為21公里,設(shè)六個站。

      民間簡稱杭州和臨安“通了地鐵”,一小時內(nèi)直達杭州市中心。這足以讓上班族建立起每日通勤的信心,臨安房價即便猛漲一倍,和杭州市中心比,可不還是在洼地?

      一條城際鐵路只是一條城際鐵路,不過,杭州時下任何事都不能和姓馬的阿里有關(guān),一有關(guān)就騷。阿里巴巴集團往城西未來科技城搬遷員工的消息給這條尚未通車的城際鐵路又增添了一層玫瑰金:阿里巴巴集團人人有錢,他們不會到臨安買房置業(yè)就近上下班?誰不喜歡在山青水秀的地方過日子呢?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德寶覺得自己醒悟到臨安有置業(yè)價值的時機太“準”了:既沒提前買進去坐冷板凳等天亮(那可是長夜漫漫沒有保障),也不算晚到漲碎了天花板玻璃。具體如何他還不清晰,但親身去考察一番正必要!

      很多年前,德寶先后來過臨安幾次。準確地說是“經(jīng)過”臨安幾次。當中學生時他參加林學夏令營,進西天目山的原始森林漫游過;為了追求現(xiàn)在是他太太的那位女生,他帶她到西天目山旅游過,還有不少奇遇。后來他做外貿(mào)生意,也跟行內(nèi)朋友到臨安考察:沒他什么可做,但游覽了青山湖,吃了大魚頭,住宿過錢王大酒店。

      記憶里臨安只是錢王大酒店和酒店邊的小店家,外加青山秀水……德寶在路上打開百度地圖,想確定考察今日臨安的路線。他先到臨安房地產(chǎn)交易網(wǎng)上查了查在售的一手房源,看見一兩個全國性大房產(chǎn)商的樓盤。不過品牌商風頭還健不過當?shù)匾患曳慨a(chǎn)集團,這家當?shù)胤慨a(chǎn)商似乎在自家地頭得風得雨,這些天正開盤苕溪邊一個高檔房項目:苕溪金邸。德寶午飯時從林老那里得知臨安人最喜歡住在苕溪兩岸,這好比是上海的黃浦江。上海房地產(chǎn)哪個地段最貴?房產(chǎn)每平米單價絕對值最高就在浦江兩岸……

      德寶下載了交通圖:臨安市區(qū)很小,幾乎一目了然。他找錢王大酒店這個坐標,找了找,沒找到。這么些年,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了。不過他一眼看見了錢王街,錢王街附近有臨安汽車東站。北邊是老城區(qū),再往北就是苕溪。德寶決定在錢王街選個路口下車,往北步行看看老城區(qū),然后去苕溪邊觀景。

      沒時間打個盹,出租車就開進了臨安市區(qū)。高速公路進市區(qū)的地方打造得很綠色很壯觀,叫人意識到來了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德寶豎起身子,左右看車窗外,錢王大街兩側(cè)都已建起很多高樓:除了少數(shù)商業(yè)樓,大多數(shù)是住宅,成色半新不舊。不過,樓看得過,人氣卻淡:這些樓房豎在那里,看不到有人入住的痕跡;沿街也沒什么商鋪。大下午的,連路人都少。

      德寶選在錢王街和錦天路口下車,往東北方向步行觀看這城市。

      馬路不寬,路面有些油膩,散發(fā)著淡淡的油污味,讓人懷疑小馬路晚上是不是經(jīng)營大排檔。舉目四顧,只看見足浴店和大藥房。

      天氣有點熱,德寶想找家咖啡館喝上一杯冰咖啡。無論在上海還是杭州,這都是五分鐘內(nèi)可以滿足的欲望。不過他漸漸覺得咖啡在額頭上的半空里飛,越飛越遠。哪里有咖啡館?連餐館和茶館也沒見到呀。

      可能走的不是地方,他拐到萬馬路這邊來,看見了有賣飲料的小店。在門口張望一下,按他的食品健康標準,這些飲料都不算純天然無添加產(chǎn)品。他只好忍住渴,繼續(xù)向前走。

      他還到處打量著找房產(chǎn)中介。這是考察計劃的重要一環(huán):首先要向當?shù)胤慨a(chǎn)中介了解概況,形成初步感覺。

      上海市區(qū)只要有居民住宅的地方,走一百米大概總能找到一家房產(chǎn)中介店吧。德寶從錦天路走到萬馬路,又沿著城中路快到衣錦街了,路邊很多民宅,可是一家掛牌開業(yè)的中介店也沒看到。他只看到有兩個弄堂口掛著黑板,上面寫著“中介”兩個大粉筆字。下面列舉的中介內(nèi)容除了房產(chǎn)之外,還有保姆、雜工和滯銷貨物。他想去看看這兩家中介店,順著箭頭找進弄堂,原來分別是兩個窄小的鋪面,緊閉著門,還不到它們的營業(yè)時間。透過骯臟玻璃可以看到一方木桌、幾張板凳和扔著舊衣服的躺椅。如果里面有一個客人,另一個客人大概就只能站在玻璃門外等……

      沒找到咖啡館和正宗房產(chǎn)中介店的德寶滿頭油汗,滿臉狐疑地走進一家糧油鋪子;糧鋪老板敞著胸,告訴他走去苕溪邊,那里有家咖啡館。德寶開步走,看見街面花園有老年人聚在一起跳廣場舞,才算找到一點熟悉的城市感覺。

      沿苕溪岸邊往東走,苕溪雖在枯水季節(jié),還是令德寶感到它的美麗。

      南苕溪主流長達76公里,發(fā)源于臨安臨目馬尖崗天目山南麓,經(jīng)臨安至余杭折北,稱東苕溪。苕者蘆花,溪兩岸多生蘆葦。流經(jīng)臨安市區(qū)的苕溪兩側(cè)修建了整齊劃一的堤岸,雖然現(xiàn)在露著有卵石的河床,仍能想及流水潺潺時那番韻味。

      苕溪兩岸的確看上去新派:有些簇新的高樓拔地而起,沿岸街面房都有店家掛了牌,有養(yǎng)生店、寵物店、茶葉店,卻還是見不到咖啡館、飯店和書店這種靠人流帶動的店鋪;下午三點前后,店鋪大多數(shù)關(guān)著門,似乎還在午睡……

      找了半天沒喝上咖啡的德寶看見了苕溪上的廊橋,他走向廊橋,心里起了詩意。這廊橋沒吸引他細看,畢竟是新建筑,沒歷史文物價值。他站在廊橋上看見了大做廣告的房產(chǎn)工地“苕溪金邸”,金邸正在熱切施工。從廊橋上望得見龍門吊、聽得見施工的響聲,看上去已快接近封頂?shù)氖鄺澑邩菕熘蹣翘庪娫捥柎a……

      德寶以為售樓處和工地在一起,他跨越廊橋來到苕溪北面,沿著寬闊的堤岸朝工地走去。這里給人最強烈的河濱感覺,德寶甚至能想像自己搬到這里居住,傍晚帶著狗在岸邊吹涼風……德寶笑自己在上海買不起江濱房,卻滋長了江濱房情結(jié)。

      沿右側(cè)小路看苕溪金邸工地,香樟樹掩映工地上的大陣仗,圍墻上濃墨重彩的廣告彰顯這是臨安第一高檔盤。德寶向一個汽車輪胎鋪的老叔請問苕溪金邸售樓處在哪里,老叔問他是不是買這房子,德寶說看看。老叔吐露房價兩萬,口氣淡淡的。德寶問當?shù)厝耸遣皇怯X得這價格貴,老叔撩起頸上毛巾、抹掉額頭汗,看德寶一看:“貴不貴和不買房的人有啥關(guān)系?”

      老叔的閨女跑出來,和老叔一起為德寶掰指頭,算要搭幾站公交才能到人民廣場邊的苕溪金邸售樓處,踮起腳詳盡地指給德寶公交車站的方位。德寶謝了,走遠點就立定路邊等出租車,同時他撥通苕溪金邸售樓處電話,問接電話的女生:“售樓處邊上有沒有咖啡館?”

      苕溪金邸售樓處門口停車位上停滿了好車,出租車司機放德寶下來時問他:“你也買苕溪金???”

      德寶說我去看看。司機笑道:“你為啥不自己開車來?”

      一進門,中央空調(diào)打足的通風雖讓德寶舒服,可悶的感覺反倒加倍。蠻大的一個廳因為到處是人,令德寶起了一種類似于“狹窄空間綜合征”的恐懼。

      德寶從玻璃門的反光里打量一下自己模樣:彌勒佛身材的一個半禿大叔,面相松弛和善,襯衣被汗水濕了幾處,腰里圍著脫下來的毛衣,背著雙肩包形色匆匆,哪像個買房子的款兒?難怪售樓小姐都懶洋洋在長桌后坐著,誰也不抬起頭來看他一看。

      德寶倒也不急,剛才先找到左近一家茶水鋪子式的咖啡店,從沿街柜臺所謂的現(xiàn)磨咖啡機里接下一杯苦水喝下去,他現(xiàn)在渴是已不渴了。不渴了他天性里的篤悠悠就又浮出來,他走幾步,進去看小區(qū)沙盤模型和大型房產(chǎn)信息電子屏。

      苕溪金邸雖號稱臨安目前第一高價樓盤,廣告說得美輪美奐,畢竟德寶從上海來,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他預感這樓盤總體環(huán)境怕也是一般般。

      他瞥一眼滿大廳擠著看房的人:有男男女女坐在大廳一排玻璃圓桌邊,也有些人呆呆窩在幾排沙發(fā)上,都像在等什么;站著的人們比較忙,有的圍著大廳盡頭的幾面白紙板看,上面有表格;有的在端詳樓盤模型,歪著頭退著步子打量;也有的擠在電子屏幕前,聽售樓先生售樓小姐講樓盤特點……德寶發(fā)覺這些人有個共同特點,就是穿得還挺整齊,氣度比較內(nèi)斂,像見過世面的樣子……

      回過頭再看看小區(qū)模型,德寶固執(zhí)地下結(jié)論:小區(qū)一般,房產(chǎn)商除了高層住宅樓本身,沒想到建什么配套設(shè)施,連綠化都只是香樟為主,太草草了。這樓如果不是緊鄰苕溪,哪里開得出這種價格?苕溪,確是這城中心最美的景色了??墒?,該小區(qū)除了溪前那兩棟樓,其它樓看不見溪景呀。

      他踱步門邊,主動招呼售樓員,終于一個中年女士讓他登記手機和名字,然后喊:“小陳小陳,該你了!”

      德寶甫一轉(zhuǎn)身,世界變了色彩:售樓小姐小陳一陣風跑來,大眼睛閃著陽光,臉色白凈紅潤,笑容天使般純凈。

      小陳問德寶:“先生,你遠道而來?杭州過來?什么,上海?您先趕緊坐下,我給您倒水!”

      德寶被小陳安排在一張才空出來的玻璃桌邊。小陳帶來了冰鎮(zhèn)礦泉水,德寶連喝幾口,喉嚨舒服不少。小陳微笑:“趕過來是值得的,我們每天賣房簽的單子一厚疊,來晚了就沒得挑。后面開盤的樓,價格只有更貴!”

      德寶聽得緊急,連忙說:“那你給我介紹介紹吧?!?/p>

      小陳也帶德寶到電子大屏幕前,屏幕上展現(xiàn)的是一張臨安中心圖。小陳用激光筆往圖上指點,笑吟吟道:“苕溪是臨安市中心的金水河,苕北一帶是新區(qū),發(fā)展的重心。我們苕溪金邸位置絕佳,地價拍下來就是一萬三,現(xiàn)在價格受控制,才賣一萬七八一平。苕溪金邸左側(cè)這塊空地正要建設(shè)大型商業(yè)中心和幼兒園,背后您自己看,差不多就是美麗的農(nóng)林大學校區(qū)了。杭州修過來的城際鐵路靠近苕溪金邸有兩個站,最近的是農(nóng)林大學站,大約距離八百米……”

      “附近有好醫(yī)院嗎?有好的中小學嗎?有大型超市和餐館街嗎?”德寶按估量房屋價值的傳統(tǒng)思路問。

      小陳停下講解,困惑而又和善地對德寶眨眨眼:“臨安已成了杭州的區(qū),好比富爸爸認了新閨女,能不給你打扮?苕北是臨安的新區(qū),發(fā)展的唯一著力點,什么都要建設(shè)的。先生,今天在場的各位……”

      小陳用手對著大廳里的人群一圈:“在場的各位并不完全是來買現(xiàn)成,大家來買的,是在未來里一個會讓人搶破頭的位置?!I到就是賺到這句話買房人一定聽過,那只是指賺錢;買苕溪金邸,不光賺錢,還賺到臨安的未來?!?/p>

      德寶聽著美少女妙語如珠,語氣和新聞聯(lián)播越來越近似,雖有點習慣性抵制,還是變得更亢奮了些。他笑著點頭:“你說得很好。只是這樓創(chuàng)下臨安天價了,恐怕大家還得多衡量衡量?!?/p>

      “您來!”小陳咬了咬嘴唇,又笑了:“來看看銷控表!”

      原來那幾張大家圍著看的白紙板上寫滿了樓棟各層單元的號碼,大多數(shù)都被貼了白條子在上頭。小陳指指白紙板說:“貼掉的房源都已簽約了,先生趕緊看看,剩下的房源隨時也可能被貼掉?!?/p>

      德寶湊上臉去看,所有六棟在售的20層高樓,除了六層以下房源乏人問津,六層之上的,除了11層,14層,18層,大部分都已經(jīng)被貼了條。

      “咦,為啥18層都沒簽約?”德寶詫異,中國人不是頂愛18這數(shù)字的么?”

      小陳眨眨大眼睛,咬咬嘴唇:“這里當?shù)厝藢?8不太喜歡?!?/p>

      “為啥?”德寶追問。

      “不太清楚。”小陳笑道,“管他為啥?不是有11層么,11層挺好呀?!?/p>

      “告訴我為啥?!钡聦毿χ鴪猿?。

      小陳不發(fā)出聲音,做口型:“18層……地獄……”她笑了,咯咯笑,“當?shù)厝俗錾?,迷信!?/p>

      德寶一陣狂笑,樂不可支。

      11層的房子單價在一萬八不到些,房型全是143平米同樣面積。德寶雖覺得臨安大有潛力,可一下子要出去這么大一筆款子,總是猶豫。

      “陳小姐,問一聲總價多少?”他想掂量一下。

      “房價么,143平米乘以每平米約1.8萬,大約是258萬。加上一個車位30萬,總共288萬。其他就是稅收什么的雜費?!毙£愝p松地聳聳肩,一個明媚如蓮花的笑容浮起在她臉頰上。

      “啥,非得搭個車位?30萬一個?”德寶喊道,“你知道上海市中心的車位也不過二三十萬一個,這里是哪里?”

      “臨安:杭州第十個市屬區(qū)。”小陳風度端莊地對德寶笑笑,仿佛對他的失態(tài)給予無視和寬容。

      德寶聳聳肩,笑了:“原來要三百萬才能在臨安的苕溪邊買一套高層毛坯房,從房子里還看不到苕溪,只看到鄰居家房子?!?/p>

      小陳點點頭:“靠近苕溪的八號和九號樓也快要開盤了,單價由于政府限價,暫時還定不下來,先生喜歡苕溪風景的話,等等那兩棟也可以?!?/p>

      德寶立馬算帳:“有風景的樓當然更貴,算它兩萬一平米吧,大約286萬房價。加一個車位30萬……”

      “先生,不好意思,那兩棟樓每套房子必須買兩個車位?!毙£愇⑿?,眼里透出一陣迷人的媚色。

      “兩個車位?”德寶半禿的腦門紅了,“我看等裝修好,這套公寓投入就超過四百萬人民幣啦!天哪,我是在哪里?”

      “您在杭州,先生?!毙£惖男θ莞傻袅耍е伦齑?,委屈地瞪著德寶,“先生,這里是杭州臨安?!?/p>

      還好德寶是個老上海,勉強還算個見過世面的吧。他甩了甩禿腦門上左右搭橋的頭發(fā),笑了:“謝謝陳小姐,我明白了。我對六棟1103還是感興趣的。”

      小陳臉上浮起雨后彩虹:“好的,我趕緊先給您貼上條!”她著急地喊對講機,喊來了一個男銷售領(lǐng)班。只有領(lǐng)班才有權(quán)往銷控表上貼條。

      “付了誠意金了嗎?還沒?還沒你就貼條?”領(lǐng)班訓斥小陳。

      “給個機會嘛!”小陳此刻諂媚得像一只乖乖寵物,她給了領(lǐng)班小哥個大媚眼,“人家早上忙到現(xiàn)在,你們都是大男人哎!”

      領(lǐng)班嘆口氣,幫小陳貼掉了1103。小陳對著德寶燦爛一笑,跑去又拿來一瓶水:“您先坐,我去拿表格。”

      看那女孩像只白蝴蝶飛遠去,德寶趕緊撥通了太太電話。真要買?

      德寶太太沒聽幾句,就打斷了德寶:“你怎么一沖動就讓售樓小姐貼了條呢?這樓性價比真心不高!我家買臨安樓是為投資的,又不是自己住。做投資,一下子三百萬?瘋了吧?還沒好好商量呢!錢哪里來?老房子還沒賣掉。”

      德寶從前聽太太訓話總噘著嘴不服氣,今天倒是哼哼哈哈,覺得太太就是正確。他放下電話,正盤算怎么對售樓小姐解釋,最后只求丟點面子全身而退就好;小陳跑回來,一臉尷尬招呼德寶:“真對不起您,真不好意思,那房子沒了?!?/p>

      嗯?德寶一頭霧水沒聽明白。

      小陳更難受了,快哭了:“您看到我立馬為您貼了條的??墒牵乙蝗タ偱_,有個拿了棚改款子的正在那里付定金,他把1103搶走了!”

      德寶心頭猛一輕松,笑道:“哦!沒事沒事,別著急,我再看看。”

      小陳看他樂,放松聲音:“您沒怪我?其實我特傷心,我都忙了一上午,老是被人搶掉?!?/p>

      德寶定下心,安慰了小陳幾句,許諾說第二天再來,然后全手全腳、身上一分錢沒少出了苕溪金邸售樓處。他才松快一分鐘,忽又悶悶不樂:樓是真賣得好,自己沒搶到。

      他看看時間,想了想,招手截住一輛的士,對開車老頭說:“我要去西天目山腳下的度假村,大概多少車費?”老司機解釋說打表大概一百三,但要收一百五,因為空車回臨安。德寶說:“打表吧,這是規(guī)定。不過,要是打表真的一百三,我還是付你一百五?!?/p>

      司機笑了:“先生人好,我要謝謝你。”

      “哪里,”德寶謙道,“我喜歡臨安呀,我年輕時來臨安很開心,所以今天想在臨安買房子?!?/p>

      “喔喲,房子現(xiàn)在漲得熱昏了,先生,”司機邊開車邊為德寶肉疼,“不過,先生對臨安有感情,那是另當別論啦?!?/p>

      事后回想起來,正是在這時候,德寶猛然明白自己到臨安來,說是來買房投資,其實是感情用事:投資就是投資,為的是掙錢,其他,啥也不能為!為不起!

      小牛一大清早從床上翻身跳下來,揉著睜不開的眼睛,咕噥著要出發(fā)去海鹽。小牛老婆翻了個身,也坐起來,她要搭小牛的車去高鐵站,她為服裝品牌商當銷售經(jīng)理,今天要去紹興柯橋輕紡城。孩子昨天已交代給奶奶。小牛媽從鹽城來,專為兒子媳婦當“賢內(nèi)助”。

      空著肚子坐進寶馬車,小牛讓老婆蜷在后座上繼續(xù)打盹,自己打了個大哈欠,把車開上車水馬龍的大上海街頭。他詫異自家和上海的緣分,懷疑自己和這攤巨大人流的緣分是不是要盡了。他靠上海民間房地產(chǎn)交易立足,可這兩年來上海房地產(chǎn)二手市場幾乎凍結(jié)了,跟地里長不出糧食似的,叫人眼前發(fā)黑,有饑荒感覺。他本來總抱怨中介工作綁定自己在店鋪和住宅樓里,呼吸不到新鮮空氣;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成天開著車,帶客戶或獨自一人,跟著導航,在長三角的大小城市里穿梭,睜大困惑的眼睛。錢仿佛從上海灘的地下跑開,好比竹子的根系,躥到鄰近的浙江和江蘇三四線城市,從那邊被人忽視的地里往外爆芽。小牛想追著錢走,在別人醒過來之前,先逮到這種擁有新脾氣的錢。

      海鹽正開盤一個一千五百戶的樓盤,帶客戶去的中介能分一杯羹;哪怕不成交,至少也能報銷兩百元油錢。小牛先去打個前站,有位客戶愿意周末跟他去海鹽的。這客戶成天打麻將喝酒,清醒些的時候只喜歡看房買房。

      上午看完海鹽,他要到余杭某個樓盤落實上次帶客戶成交的分成。

      出租車進入了山路,一排排青毛竹迎面撲來,德寶打開后座車窗,有股淡淡的山林氣息灌入鼻腔。他不太滿足,這氣息太淡,不是他記憶中西天目山的野味道。

      記憶中的西天目山對德寶很珍貴。他第一次進山時山是那樣野:晚上房間一開燈,五光十色的蛾子和天牛就往房間里涌;溪水里有黑背紅腹的蠑螈,溪面上飛著輕盈的豆娘……

      出租車在禪源寺門口停下,德寶付完賬跨出車門,對著大柳杉樹發(fā)呆:寺廟經(jīng)過了極大的改建,破碎了德寶的記憶。住過的到處飛滿夜蛾的招待所不見了、廟前的溪流干涸了、上山的密徑處現(xiàn)在是建筑物、熱鬧的山間小市場也沒有了,代之以更堂皇的廟宇附屬建筑和高級賓館。

      走進禪源寺附近的賓館,前臺對德寶說只剩下一間房可以讓他入?。喝嗣駧牌甙僭煌怼5聦毥吡貞洰斈甑姆績r:招待所50元一晚,有熱水浴,有電風扇,有鋪竹席的大床。

      德寶困惑又挑釁地看著前臺大姐:“請問我到了哪里?這是西天目山山腳下嗎?上海市中心設(shè)施更好的賓館也要不了七百元一晚?!?/p>

      大姐無奈地對他搖搖頭:“上頭定的價格。你看看房間?”

      打開房一看,德寶啞然失笑。迎面是垂著簾子的榻榻米,另一側(cè)有窗戶;左手一個龐大的淋浴室,地面仿造山溪的圓石面。人如何在不平的石頭上淋浴?臥室有一張廟堂明黃色彩的大床,放著個大電視機。

      大姐說:“這是我們的總統(tǒng)套房?!?/p>

      德寶笑了:“我住不得!”

      那大姐也笑了,掏出筆和紙,寫一個山下“天目山度假村”的聯(lián)系人電話給他。

      就在賓館吃過飯,人家上來接他,三百元一夜的“度假村”今晚只德寶一個客人。德寶用沙發(fā)堵上房間門,打開窗戶,夜里的山風,野氣濃郁了一些。

      德寶太太打電話來:“我想過了,得給你潑潑冷水。我們買房是投資,因為找不到別的投資渠道。你要冷靜,別沖動。我們自己不可能住的,要拿租金過日子?!?/p>

      德寶笑道:“你別逗了。臨安是個說成區(qū)的縣,這里都是農(nóng)業(yè)人口,房子租給誰去?你以為這里很多公司招聘白領(lǐng)上下班呢?你以為是陸家嘴?嗬嗬,只是等它升值。”

      “升值?”德寶太太說,“空關(guān)著升值?三年能升多少?”

      德寶覺得夜色荒謬,自己如墮彩色夢境。他笑了:“等我明天去杭州問馬云?!?/p>

      “這和馬云有什么關(guān)系?”德寶太太呸一聲,“你好好回答我?!?/p>

      掛了太太電話,一個奇怪的電話打進來:“您是張先生?我是您朋友尤太太介紹的房產(chǎn)中介小牛。您方便講話嗎?”

      德寶好比在三岔路口迷糊,天上掉下個算命先生。他高興地招呼小牛:“好好,她同我講過,正等你來電呢!”

      千言萬語,小牛覺得這個張先生是個見面熟。德寶覺得小牛能幫助他思索問題,心里一個個問號排著隊向小牛碰撞過去。

      一夜有話。

      和小牛約的是次日下午兩點在苕溪金邸售樓處見面。小牛笑說:“張先生,我們公司在苕溪金邸售樓處有駐場代表,我先幫你打聽一下。或許,盡管他們說不能打折,我能幫你爭取到內(nèi)部折扣,至少,另外還能便宜你兩三萬?!?/p>

      德寶隱隱懷疑這是小牛拋出的胡蘿卜,凡有胡蘿卜的地方,德寶作為干了多年外貿(mào)的,不肯不信,也不肯全信。他心滿意足躺下睡了。

      一大早,度假村兄妹兩個管店的笑瞇瞇向德寶問好,昨晚接他來的是當哥的,說一聲“我去給你下面”便鉆到廚房去了。當妹的是個肥妞,泡了一杯綠茶給德寶,跟德寶搭話,問他哪里來。

      德寶交代了自己,也問你們是山里土著不是。那女的忸怩:“我們是臨安人?!?/p>

      德寶脫口而出:“臨安人你在山里窩著干嗎?臨安發(fā)了,成了杭州的區(qū)了。都在拆遷,家家數(shù)拆遷款呢!”

      女生點點頭,黯然說:“沒輪到拆遷的多著呢,我們眼熱不過來,還是山里清凈!”

      當哥的笑嘻嘻端面來,德寶吃一驚,感動:“這么多?我哪里吃得了?”

      這碗大如臉盆,一盆好白面,上面臥著無數(shù)的咸菜和嫩筍干。德寶覺得這碗面還是西天目山的本色。吃完面,他要上山看一眼,才去臨安。

      天目山建起了風景區(qū)環(huán)山巴士,不必爬山上坡,巴士直接送游客上海拔一千米的老殿。沿路都是農(nóng)家樂,山上的“大樹王”竟然枯死了。德寶在樹下落了一滴淚,青春去得沒有痕跡。山里的野趣沒有了,旅游業(yè)改變了空氣陽光和水。山里造的大房子越來越多。他想和太太聊聊那年他們下山遇阻時碰到的“小狐仙”:幾個被他們感念為“小狐仙”的男孩幫他們越過了關(guān)閉的山門;回望,一彎寂寞的白月……

      昨天送他來的司機約好中午在風景區(qū)售票處接他。德寶坐上有空調(diào)的車,爬山的汗水就漸漸收了,又和司機漫談臨安。等到了臨安,時間尚早。德寶加點錢,請司機帶著看看各處新造的樓。

      臨安城外圍有座玲瓏山,周圍房產(chǎn)新樓盤不少。遠處是黛色山影,樓盤工地周圍還是縣城光景:沒有上檔次的商業(yè),也沒有像樣的餐廳,都是簡簡單單夫妻店,生意也不太像樣。工地上在建的樓房比起苕溪金邸的更顯密集,好像連綠化面積都不考慮。這里的單價比苕溪邊便宜了幾千元,但性價比差。沿路有些前幾年造好的商品房,看上去也挺悅目,原先價格都四五千一平米,如今全上了一萬二。但很明顯這些房子沒有競爭力:基本都稱不上有小區(qū),僅僅城區(qū)隙地上豎起幾棟新房而已。還是到達苕溪兩岸才有新氣象,隔一段路就有較好的樓盤,當然也夾雜老公房。苕溪兩岸的老公房模樣破敗,可住客能將風景全收眼底。

      德寶問司機:“這里還有什么售樓處開張著?你送我去看看?!?/p>

      老司機想了想:“有個盤我也不知道叫啥?前次有個客人叫我送去。那里挺客氣,一進門就請人喝茶。我放你在那邊下吧?”

      德寶說聲好,司機三拐兩轉(zhuǎn),到了一個所在。門口修竹美篁,有幾個男服務(wù)生站著??匆姷聦殢某鲎廛嚦鰜恚蟻頌樗騻阏陉柟?。德寶謝了司機,隨服務(wù)生進售樓大廳,抬頭一看,認識招牌,原來是榕川房產(chǎn)!房產(chǎn)老板本人比房產(chǎn)招牌更出名。

      輪值的售樓小姐正在吃東西,她抹抹嘴,上前來招呼德寶:“先生貴姓?看房?”

      德寶接過名片,她名字叫做刀艷艷。

      刀艷艷富富態(tài)態(tài)往電子屏幕前一站:“來,張先生,先給你介紹一下概況。”

      德寶眼睛瞄著房產(chǎn)模型:一個密度很高的小區(qū),綠化像卑微的小草,高樓是破土而出的大群竹筍。

      “我們榕川第一個在臨安推精裝修樓盤。樓盤大約幾天后再次開盤,這次開盤的是十五號樓?!彼{(diào)轉(zhuǎn)激光筆,在沙盤東北角的那棟樓上一點?!拔覀兊牡貕K處于錦北新區(qū)的核心,你看,不遠處是苕溪金邸,然后是苕溪?!?/p>

      “你們樓盤能望見苕溪?”德寶打斷她。

      刀艷艷抿了抿嘴:“我們公司從不說不實在的話。樓盤前臨苕溪這地塊正在清理出讓,不知道將來會不會起高樓。所以我們不能保證苕溪遠景。不過,我們的優(yōu)勢除了同樣靠近苕溪之外,還有就是我們出色的房型設(shè)計,待會兒帶您看樣板房??蛻艨梢粤喟胱 !?/p>

      “拎包入住?”德寶覺得有趣,“什么時候可以拎包入?。俊?/p>

      “2020年十月交房。”刀艷艷脆生生答道。

      “什么?還有兩年多?你們的房結(jié)構(gòu)封頂了么?”德寶詫然。

      “我們一棟棟輪流開盤,但交房要等全小區(qū)一起完成后交付。這是對全體業(yè)主負責?!钡镀G艷看了一眼德寶。

      “上海的房子要結(jié)構(gòu)封頂才能出售的。”德寶咕噥說,“你們不是炒樓花么?又等于集資建房,用業(yè)主的錢建房?!?/p>

      “張先生,上海我孤陋寡聞沒去過,不懂。至于您說的其他的:等房子造好才賣給您,您想想還能是現(xiàn)在這價格么?”

      德寶想忍沒忍?。骸艾F(xiàn)在多少價位?”

      刀艷艷伸出白蔥似兩根指頭,大眼睛看看德寶:“沒到兩萬?!?/p>

      “就差幾百元?!钡聦氄f,“這都是臨安天價了,你怎么知道兩年多之后臨安房價一定比現(xiàn)在高?”

      刀艷艷露出忍無可忍神色:“張先生你真會開玩笑。你好有幽默感!”

      德寶知道該客套些了,他無奈笑笑:“這又不是股市,直線拉升呢?”

      刀艷艷粲然一笑:“您說對了,這可不是股市,這是房市,您告訴我哪里的房子不是一天天一月月在漲高?”

      還好這時候小牛電話急急打進來:“張先生,你在哪里?我到苕溪金邸了。”

      德寶把手機遞給刀艷艷,請她告訴小牛售樓處位置。小牛來這邊見。

      刀艷艷聽見電話里說苕溪金邸,問德寶:“去過金邸售樓處了?”

      “賣得熱火朝天。”德寶朝她眨眨眼,“不管真戲假戲,演得很認真。”

      “哈哈哈哈哈哈哈……”刀艷艷笑得放肆,“您真是的!這是什么購房心態(tài)?”

      “哎,他們有沒有跟您說苕溪金邸離開城際鐵路站的距離?”她好奇地問。

      “說了呀,八百米?!钡聦氂浀谩?/p>

      “我的上帝呀!”刀艷艷捂住嘴,笑:“你去實地走過?”

      “吹牛了是吧?”德寶笑笑,“大約兩公里應該有的,我估摸著。”

      “不止!”刀艷艷斂容,“反正,我們不同您說瞎話。我?guī)纯礃影宸咳?。?/p>

      樣板房做得很精致,畢竟是大牌房產(chǎn)商作品。都是小戶型,70平米、80多平米和近百平米,大同小異。

      刀艷艷說:“說明白哦,精裝修指硬裝潢來說的,家具是您自己買,廚房里么,除了能動的東西,我們都提供了。”

      德寶笑說:“看著很美。陽臺這么橫過來跨過幾間房,尤其出色。不過,風景吃不準了,就怕看不到山水,看見對面人家浴室?!?/p>

      刀艷艷笑道:“看您!都不正經(jīng)考慮房子的事。”

      小牛打著德寶手機跑進樣板房來,原來是個圓圓頭顱的小伙子,看上去挺機靈。他笑出酒渦來:“張先生,我同那邊約好了?!?/p>

      德寶同刀艷艷要文字資料:“如果我真有興趣買這房子,開盤你會通知我?”

      “我能加您微信么?”刀艷艷說,“您先準備材料吧。發(fā)給我,我先備案?!?/p>

      “嗯?什么材料要我準備?不就是錢么?”德寶有點糊涂。

      “您看您!”加了微信的刀艷艷更和氣友善,“您先去人民銀行拉信用紀錄,辦銀行存款證明,然后把戶口本、結(jié)婚證還有夫妻雙方身份證都拍照,微信上傳給我。我一通知您開盤,您立馬就來我們這兒交納誠意金?!?/p>

      德寶看看默默微笑的小牛,昨晚電話里德寶諷刺杭州搖號諷刺了半小時,小牛笑的可見是這個。德寶對刀艷艷說:“你們公司真把臨安當杭州本身了吧?真敢要求人!買菜要不要帶身份證呀?你賣房和賣菜有啥區(qū)別?”

      刀艷艷費力地判斷著德寶,看見德寶朝她笑,才明白他不是發(fā)怒是諷刺,她費勁地保持住風度:“您自己看。面粉緊張的時候,賣個餅也得看條子,是不是呀您?”

      德寶笑:“原諒我,我是愛說笑。你們這精裝修房,將來轉(zhuǎn)讓方便么?會不會這里人不習慣?”

      “放心吧您!”刀艷艷放聲說,“臨安到處輪著拆遷。拆遷戶最喜歡住裝修好的房子?!?/p>

      德寶坐進小牛的寶馬:“開豪車,你是大牌中介?榮幸榮幸?!?/p>

      小牛謙道:“張先生客氣了。您是老顧客介紹來的朋友,我竭誠為您服務(wù)!”

      到達苕溪金邸售樓處,小牛小心翼翼先問德寶:“張先生有沒有在售樓處留過姓名電話?”

      德寶見他問得蹊蹺,說:“有啊。”

      小牛說:“哦,如果沒留過就好了,他們會算您是我?guī)淼目蛻?,給我分成,我再返給您。您自己來,他們是不會讓利的?!?/p>

      進了售樓處,小牛去找他的相識。德寶直接走去琢磨那幾張銷控表,左看看,右看看,看不出什么端倪。

      先是一個小胖子和一個瘦子跟小牛在那里竊竊私語,小胖子走來德寶面前:“先生,您看中哪套告訴我?!?/p>

      德寶愣了愣,把昨天被貼掉了的1103指給他。小胖子走了,去了好久。小牛陪著德寶看模型。德寶問他143平米在臨安算不算大戶型,將來能有人接盤不能。小牛興沖沖說:“如果拿十年當投資回報期,都沒有問題?!?/p>

      小胖子跑來,后面跟了一位三十來歲眼鏡先生。小胖子介紹這是售樓部經(jīng)理,眼鏡先生擺擺手,請德寶在圓桌邊坐下,讓人拿瓶水給德寶,開口問:“先生你要的這套賣掉了,可不可以考慮其他樓?”

      “不是都賣得七七八八了嗎?”德寶問。

      “還有最好的第一棟和第二棟,面對苕溪,百年經(jīng)典?!毖坨R經(jīng)理氣質(zhì)沉靜城府不淺,“你要買,可以先登記,但不能立刻簽約,我們還在等批文?!?/p>

      “為啥?”德寶問他。

      “這兩棟樓價上兩萬了,超過政府控價紅線了。拆遷戶一旦知道會鬧的,會要求加拆遷費的。你能體諒我們難處嗎?現(xiàn)在只接受預訂,不能網(wǎng)簽。什么時候政府通知可以網(wǎng)簽,你再來成交過戶?!?/p>

      “搭賣車位嗎?”德寶問。

      “兩個車位?!苯?jīng)理看看他,“自己人介紹的話,這樣,你買個大車庫完事。兩個車位六十萬,一個大車庫算五十萬?!?/p>

      “怎么操作?”德寶想知道一切。

      “你先付二十萬定金。”經(jīng)理的咬肌凸在頰上,“我們等到批文,你來付全款或者辦商業(yè)貸款?!?/p>

      “付全款有打折?”德寶看看邊上站的小牛。

      “沒有。”經(jīng)理笑笑,“誰也沒折。不信你去打聽?!?/p>

      德寶冷笑笑:“辦商業(yè)貸款我能自己找銀行?”

      “不行,只能在我們指定的合作銀行?!毖坨R經(jīng)理有點抱歉,放緩聲氣,“我權(quán)限有限,不好意思,先生你可以找我們老板……”

      “不必?!钡聦氄f,“付了二十萬,既然沒簽約,過幾天我不想買了,可以退款吧?”

      經(jīng)理蒼白而無奈地笑了:“先生,還是想清楚了付款才好?!?/p>

      小牛急道:“張先生,定金要拿回來就難了!”

      略微算了算,要成交第一棟和第二棟的房子,也是143平米,總價就超過三百五十萬元一套了。

      德寶對經(jīng)理說:“你會把四百多萬投資在臨安這個農(nóng)林縣城?”

      經(jīng)理彬彬有禮微笑:“臨安,是杭州第十個區(qū)。”

      德寶說好吧給個賬號,我想明白了再定。經(jīng)理從口袋里摸出打印好的公司賬號,客客氣氣站起來,欠身告退。

      臨走,小牛陪著德寶找洗手間,走過簽約臺:還真不像假的,好幾對中年夫妻認真地在那里簽約。簽約人神色各異,打扮正常,儼然江浙一帶中產(chǎn)階級的活標本。

      上了車,小牛說抱歉沒爭取到折扣,又說:“張先生能不能去除對臨安的感情因素,先看看其他地方?臨安現(xiàn)在炒得滾燙,何不抽身看看灣區(qū)?”

      “灣區(qū)是什么意思?”德寶問。

      “就是大杭州灣,現(xiàn)在國家不是要發(fā)展灣區(qū)么?”小牛臉上浮起朝陽般鮮艷的微笑,“就是我們這里未來的東京灣!”

      “你就忽悠吧你!”德寶爆發(fā)一陣大笑,在滿臉尷尬的小牛肩上拍拍,“好,你安排。找時間我跟你去看!”

      小牛笑了:“我車回上海,帶您回去?”

      這時代在魔都生活,作為一家之主,假如沒房產(chǎn)中介不斷騷擾你,你大概會產(chǎn)生“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感慨吧?

      2016年德寶沒能把市區(qū)的老房子賣掉,后來二手房交易漸漸就冷到了冰點,二手房的價格沒像從前那樣子繼續(xù)往上走,一直平躺著。急于完成交易的房主都不得不另給接盤人讓點利。

      德寶回上海休息了一兩天,房子的事情又上心頭。這回他不買房,他想趕快把老房子賣出去。他必須找到付款爽氣的下家。讓點價,倒是可以商量。

      他去了一趟空關(guān)的老房子,通通風掃掃灰塵,然后走到門口逢春路上去找中介店。

      逢春路不是地區(qū)商業(yè)中心,地區(qū)商業(yè)中心在八百米之外,由三座綜合性大商廈、五六棟商務(wù)辦公樓、一個餐飲中心組成。主力超市是家樂福。

      逢春路上有好些個居住小區(qū)。這條路是小區(qū)間的商業(yè)主街,大概有快二十年歷史了。逢春路經(jīng)過反復更迭進化,最后留存下來的業(yè)態(tài)非常能說明附近上萬家居民的物質(zhì)生活狀態(tài)。路的中心是一家中型菜市場,菜市場附帶一條修理街,但凡你想得出的生活物品修修補補在這里都能找到老師傅,街口卻被一個換鎖修鑰匙的斜眼男人占據(jù)了。逢春路上比較熱鬧的是一個茶坊和一個咖啡館。公共設(shè)施有郵電局和三四家銀行分理處。超市經(jīng)常改換旗幟還是難以為繼,現(xiàn)在是一家溫州人維持著混有假貨的百貨食品小賣場。其他如影碟店、水果鋪子、面包房、文具店、眼鏡店和各色雜貨鋪都很小,最顯眼的連鎖商業(yè)機構(gòu)則是大大小小七八家房產(chǎn)中介。

      最大的一家房產(chǎn)中介“大西洋房屋”接待了德寶。這之前,德寶先去周圍的中小中介“打了打樣”,把自己小區(qū)掛的房價問了個七七八八,情形不讓人樂觀。

      “大西洋”的店長建議德寶搞“獨家委托”,把售樓的任務(wù)交給“大西洋”一家來完成:“您也看清了,這片我們業(yè)務(wù)員最多,我們實力最強。獨家委托給我們,做我們的VIP客戶,我們一定限時讓您把房賣掉!”

      德寶說:“好是好,怎么證明你們?nèi)σ愿???/p>

      店長點頭:“您看上去是明白人,我們按公司規(guī)定把一千元押在VIP客戶手里,簽個協(xié)議,到了限期賣不掉,一千元您拿走?!?/p>

      “限期一個月如何?”德寶算了算。

      店長大喊一聲好:“小王你來!這個VIP客戶你來跟!”他回頭對德寶說:“小王是我們的明星銷售員?!?/p>

      明星銷售員小王長得細細瘦瘦,不停地大幅度向德寶點頭,態(tài)度謙恭。德寶簽了VIP獨家委托合同,只委托“大西洋”一個中介。他接過小王遞過來的十張粉紅色鈔票,往兜里一揣,只聽小王帶著隱隱的哭腔說:“我們一定會為您這套房子努力的。公司規(guī)定,房子賣不出去,到時候這一千元就從我工資里扣!”

      德寶心頭肉一顫,差點掏錢出來還小王。他看看小王,小王正哭一般笑著看他。德寶說:“你努力吧。我全力配合你。成了,我不虧待你?!?/p>

      小王一個鞠躬下去,德寶朝后一讓,把桌上替他倒的水打翻了。小王忙不迭收拾臺面說:“明天請您一定在家,我們會組織周圍三公里范圍內(nèi)‘大西洋所有明星銷售員看您的房,然后大家一起推盤。集中力量打殲滅戰(zhàn)!”

      德寶心頭肉又一顫:“小王,你們殲滅賣家還是買家?”

      他沒答應第二天就接待一群中介明星,他已答應了小牛次日一起去杭州灣。

      小牛在電話里意氣風發(fā),說自己帶著喜歡打麻將的一位大哥剛在海鹽簽了一套海濱期房。小牛說:“張先生,杭州灣是這樣子看:要么看跨海大橋北面,就是海鹽附近;要么看跨海大橋南面,就是慈溪?!?/p>

      德寶想了想,自言自語做選擇題:“跨海大橋是杭州灣的亮點哦。橋?qū)Ρ卑陡泻锰庍€是對南岸更有好處?海鹽經(jīng)濟靠寧波么?不像;慈溪發(fā)展靠上海么?慈溪制造業(yè)多,產(chǎn)品要往上海去,過橋快捷。小牛,是慈溪更需要大橋的吧?”

      小牛咕噥一聲對。德寶說:“那還是去慈溪咯?!毙∨4髧@息:“張先生真是明眼人,我就是覺得慈溪更好?!?/p>

      既然小牛有寶馬座駕,又順路,他十點來接德寶。德寶等上了滬杭高速,試探一聲:“就這么傻傻撲慈溪?沿路不下來逛逛?”

      “張先生要逛哪里?”小牛興致勃勃,海鹽的成交讓他打了雞血,“嘉興?”

      “正是。嘉興放風放了那么久要對接上海,房價都被上海人炒上去了,我也想去開開眼?!钡聦氄f,“我請你嘉興吃午飯?!?/p>

      小牛說好,靠路邊停車,拿起電話聯(lián)系樓盤,對德寶說:“有個樓盤正在銷售,我們?nèi)悳悷狒[?!?/p>

      德寶說:“這次我不登記自己姓名,你登記,該拿的好處都拿。”

      小牛笑了:“好的好的,油錢有保障了。萬一您看著喜歡,對方給我的一兩個點,我返回您一半。”

      下了高速進收費口,小牛說:“高鐵嘉興站就在附近。我?guī)吹氖羌闻d東南部的國際商務(wù)新區(qū),這里樓市旺,各大房產(chǎn)商都在這拿地。”

      德寶看看車窗外面,毫無嘉興老城區(qū)的鱗次櫛比,想了想,估摸老城區(qū)在北面,這里是高鐵附近的新城。

      “不去老城區(qū)看看?”他有點不甘心。車經(jīng)過之處,不是工地,就是光禿禿新建的住宅區(qū),還沒人入住。

      “老城區(qū)沒什么樓盤開盤呀,去了干嗎?”小牛笑道,“先看樓盤,吃飯去老城區(qū)好了?!?/p>

      他帶看的樓盤是灰塵漫天的大地上圈起的一塊,工地面積不小,圍了高高圍墻。除圍墻邊上幾棟已完工未交房的樓,工地中心看不清,只聽見咚咚聲,灰塵彌漫出來。

      小牛往接待處去磨蹭,要他的衣飯。德寶站到千篇一律的沙盤前看樓房模型,一個矮個子接待員上來,背書般介紹這樓盤的妙處。德寶略聽了聽,問他:“你一直在說這樓盤周圍要建立各種各樣的商務(wù)區(qū)和投資區(qū),請問這是規(guī)劃還是現(xiàn)實?”

      矮個子愕然抬起臉:“這我怎么知道?”

      德寶笑道:“你不知道你背給我聽,忽悠我呀?”

      矮個子恨恨道:“我不過是個售樓員?!?/p>

      德寶拍拍他肩膀:“小兄弟,我開個玩笑的,你莫見怪。帶我去看看樣板房好了。”

      樣板房也是千篇一律缺少色彩,德寶繼續(xù)逗那矮個子:“嘉興老說要對接上海,接受上海經(jīng)濟溢出的部分。我倒是納悶了,上海市區(qū)和嘉興之間還隔著個挺大不小的松江區(qū),如果有肉湯出來,松江不先喝了?連松江都不要的渣渣,嘉興還歡天喜地弄個國際商務(wù)區(qū)來承接?”

      小矮個苦惱地咽了好幾次口水,說:“先生,這我怎么知道?”

      “問你個你可能知道的問題,”德寶一肚皮壞水發(fā)生了真實的溢出,“嘉興這樣向上海大拋媚眼,把裙子當扇子扇,你說杭州會怎么想?”

      小矮個噗哧笑了,看看德寶,搖搖頭,又搖搖頭,突然扭頭跑了。那番模樣簡直像個被德寶調(diào)戲了的大嬸子。

      不管怎樣,小牛拿到了兩百元人民幣油錢。他倆沿著不知名的新路往北行駛,想到老城區(qū)去吃午飯。德寶眼尖,突然手從車窗伸出去,指著一個廣告牌:“萬碼的樓盤!萬碼我有好感,我們?nèi)タ纯?!?/p>

      小牛拐進車道,稱贊說:“萬碼就是服務(wù)好,你看,停車地方多整齊?!?/p>

      一個戴紅色貝雷帽、身穿潔白制服的管理員跑上來招呼,要把一塊錫紙板罩在小牛的寶馬上。小牛說:“多體貼!太陽曬不到我們車里。”

      拐過一個有中央睡蓮池塘的中庭,德寶和小牛找到了挺安靜的售樓處。德寶見小牛不去登記處廝混,就說:“別不好意思,你去吧。油錢也是錢?!?/p>

      小牛忸怩:“不去了。萬碼這種大企業(yè)不一樣,他們一般不搭理我們中介,我不能自討沒趣。”

      這時來了位看上去頗有資歷的售樓先生:軟軟頭發(fā)耷拉頭頂,年紀不輕了,嘴唇長得端方厚重,樣子慵懶,步子遲緩,笑容說有又沒有。他的黑西服顏色和別人一致,卻不是統(tǒng)一款式,德寶一看就知道是外國品牌西服,這方面德寶可是大行家。

      “先生看房?”那人一眼看出誰是正主,就和德寶搭訕。德寶點點頭:“您這身迪奧是恒隆買的?”

      售樓先生一怔:“您怎么知道?”

      德寶弄玄虛:“我就是知道,嗬嗬,萬碼果真與眾不同。來來,給我說說這樓盤?!?/p>

      那人抖抖胳膊,激光筆往電子大屏幕打去:“您對嘉興應該比較了解,我說說這個國際商務(wù)區(qū)……”他大致說了幾句不淡不咸的,轉(zhuǎn)身往沙盤模型上打紅點,“我們比較激動人心的是馬上要開八號樓和二號樓……”

      小牛不甘被冷落般嘆了一聲:“哦,八號樓可是樓王位置!”

      那人贊許地看了小牛一眼:“這小區(qū)背面六棟高樓,中間這十來棟小高層風水很好,左右也都有高樓拱衛(wèi)。我們樓盤地價拿了個地王價,你看周圍是植物園和高新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商業(yè)設(shè)施齊全,歐尚超市就在斜對面。好學校大醫(yī)院也都在兩公里以內(nèi)……”

      他發(fā)揮得正好,忽然被小牛插了一句:“那些高壓線可有點嚇人!”

      氣度不凡的售樓先生噎住了一下,回答:“高壓線在小區(qū)外面?!?/p>

      “離開最近的樓多遠?”小牛抓住他問。

      “安全距離之外吧?!蹦侨讼肓讼?,又說,“離開最近的樓五六米”。

      德寶忽然覺得小牛對這樓盤并非不熟悉,他岔開話題:“要搖號嗎?”

      “要搖號的?!笔蹣窍壬c頭,“先認籌,我雖然到時候會通知,您還是早點安排為好,我手機里幾千號人,沒法保證置頂?!?/p>

      “房價一萬八,”德寶沉吟,“沒要求買車位吧?”

      “現(xiàn)在還沒有決定,我們也在等集團上面審核?!蹦侨说皿w地回答。

      德寶點點頭:“萬碼的樓盤我還是喜歡的,不過,誰能證明這樓盤是萬碼的呀?你看,開發(fā)商名字沒寫萬碼么?!?/p>

      “這是我們在嘉興的分公司名字?!蹦侨寺曇粲悬c低下來。

      德寶本來沒感到興奮,現(xiàn)在忽然有一種勁兒,他看看那名字“德啟公司”,怎么也不像萬碼的分公司:“不像不像啊,你得出示書面證據(jù),證明德啟是萬碼的分公司。”

      “這個我倒是真沒有?!笔蹣窍壬聊艘环昼?,“我們的樓盤名字就叫萬碼嘉園,這還不能證明?”

      德寶嗬嗬笑,和那人加了微信,原來這廝名叫郭笠辛。德寶站起身:“再說,再說。先告辭了?!?/p>

      小牛發(fā)動汽車:“張先生,真有你的。問得他答不出來。”

      德寶說:“小牛,你藏著鬼,你怎么這么了解這樓盤背后的高壓線?”

      小牛說:“我剛剛上網(wǎng)看見人家在議論。我猜這塊地是別人轉(zhuǎn)讓給萬碼合作開發(fā)的,不是萬碼的嫡系?!?/p>

      德寶上網(wǎng)一陣查,查不到啥。想了想,萬碼是上市公司,查它的公告。好半天,終于在某年半年報里查到:萬碼的杭州分公司從別人手里接下了這項目百分之七十權(quán)益。

      小牛翹大拇指:“張先生真會查內(nèi)幕!”

      德寶問小牛:“那天在臨安看苕溪金邸,你認識那么多內(nèi)部人士,你告訴我,他們真賣得這么好?”

      小牛笑:“張先生,你懷疑什么?也許你懷疑得對。不過誰也沒證據(jù)。銷控表貼條不貼條,有沒有藏著什么,只有售樓部門的老板一個人知道?!?/p>

      德寶笑道:“我打賭過上三個月半年,我再托你去苕溪金邸買內(nèi)部房,那時候反而能多打點折?!?/p>

      “真有你的張先生,嘻嘻”,小牛笑,“這個也不是沒可能?!?/p>

      兩個到了嘉興舊城區(qū),找了家東北菜館,坐下吃飯。飯后小牛想搶埋單,德寶說:“這個別爭了,等房子成交,你拿到中介費,你再請。”

      吃了飯,直接就往慈溪趕了。過跨海大橋時分,德寶昏昏欲睡,瞥了眼收費口電子牌,睜大眼睛:“過橋費要一百多?”小牛嗯一聲。

      但見混沌海水和漫漫灘涂在大橋下展開,一片蒼茫景色。

      小牛帶看的是慈溪淺色港灣城售樓處,小牛磨磨唧唧去簽到處拿他的衣飯,那小姐卻盤問他盤問得很仔細。德寶走走開,看那淺色港灣城的沙盤有半個籃球場大。開發(fā)商幾乎把海灘邊的鹽堿地一口吞進了自己肚子,真是好胃口!

      德寶脫下遮陽帽,帽子上細碎的一層泥塵簌簌落下。剛才下大橋,小牛的寶馬仿佛就成了開上灘頭陣地的登陸坦克,在無數(shù)建了半茬的住宅樓群里顛簸紅塵。塵土在海邊的風中飛揚起來,忙不迭關(guān)窗的德寶吃了一嘴巴細塵,讓他回憶起在北京遇到沙塵暴的春天。好笑的是,海邊正在建設(shè)的住宅區(qū),雖看不見人煙,大多數(shù)已事先建立起屬于自己街區(qū)的塔樓。常跑歐洲談生意的德寶知道這些是意大利式的城鎮(zhèn)塔樓,廣泛流行于托斯卡納地區(qū),和寧波慈溪有啥文化傳承?

      來了一病懨懨的英俊小伙子給德寶講樓。德寶看他不??人?,喉嚨沙啞,顯然今天已說了不知多少次。

      盡管不利于言,小伙子還是口若懸河,把海濱新城的未來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游艇碼頭、迪士尼般的海洋游樂區(qū)、在海濱入駐的世界五百強企業(yè)研發(fā)中心、科技孵化項目城、鮮花繁育基地、大型國際學校、大型體檢中心和養(yǎng)老院,以及數(shù)萬套新建住宅……隨著國家對灣區(qū)政策傾斜,整個海濱新城好比吸金的土地,誰能說這里不會像拉斯維加斯一般從沙礫中興盛,像迪拜般成就流金溢銀的寶地?在這里買房,現(xiàn)在只要一萬一千元一平米,將來得增值多少倍呀!……

      德寶把一位女服務(wù)生給自己的水遞給這話說得沒法停的小伙子:“喝點水,慢慢說。我先打聽一下,你們現(xiàn)在造樓這塊地靠著海,這地上打井打出的水是咸的還是淡的?”

      小伙子售樓員咂巴咂巴說干了的嘴,老老實實回答:“是咸的?!?/p>

      “那你說的這些游艇碼頭、國際學校和新建住宅現(xiàn)在在哪里?”

      “現(xiàn)在還在圖紙上?!?/p>

      “明白了,謝謝,不容易。”德寶贊道。

      回程路上剛過大橋,德寶很沒心肝地拍拍小牛肩膀:“過大橋來回兩百多元過橋費你自己負擔,我一分也不想給你。哈哈,你這是不把我當朋友,存心忽悠我。想把我塞進灘涂沙地呀?!毙∨樢惶骸皼]有沒有,您怎么這么說?!”

      德寶鼻子里哼一聲:“我不信你這么個資深人士看不出沙灘上純粹在講故事。”

      小牛悶聲半分鐘,忽然嘆息:“張先生,我是老實人,被您說傻了??赡恢蕾I房子不能像您這么想得通透,從來不都是‘傻傻買,傻傻賺么?想太多,你沒法買房子掙錢!”

      德寶笑了:“哈哈,我開個玩笑而已。不過,今后你可知道了,這種項目別帶我看。我相信灣區(qū)會成功、會發(fā)達、會賺錢,但不屬于我這一代人。你不能上世紀七十年代帶我看房、卻讓我付2018年的房價?!?/p>

      小牛抹額頭:“杭州灣可是大熱門,很多人前幾天把海鹽的項目都擠爆了。我是好意帶您看灣區(qū)?!?/p>

      “知道?!钡聦毿?,“現(xiàn)在回去有點早,不如經(jīng)過嘉善再看看。嘉善也鬧得厲害,自稱比嘉興市區(qū)離上海更近,吹得像已經(jīng)是上海的新區(qū)了。聽說上海松江和金山兩個區(qū)還計劃和它搞什么城鎮(zhèn)圈呢?!?/p>

      小牛笑:“好的好的,您看哪里,都是我的機會。那里有個著名項目‘天翠湖?!?/p>

      “越有名我們越得學習學習?!钡聦氄f,“我聽說過‘天翠湖,發(fā)展商是北方企業(yè)?!?/p>

      漸漸天就晚了,小牛緊趕慢趕開進嘉善時天黑了。不過,遠遠地,“天翠湖”售樓處閃著金色光芒,泰國式建筑派頭十足。下車走過彎彎曲曲的青石路才是售樓大廳,幸虧小牛拉了德寶一袖子,他才沒踩進設(shè)計感十足、天黑時近視眼看來和路面無太大差別的水池子。

      售樓先生和售樓小姐們都已疲憊地散坐在客戶離去空出的沙發(fā)上,德寶目瞪口呆地瞻仰超級豪華的售樓大廳:這哪里是售樓處?簡直是人民大會堂的仿真版。到底是北方來的發(fā)展商,看人家這北國氣派!

      樓盤模型也不是什么樓盤模型呢,簡直是巨大的江南平原景觀沙盤。別的售樓處僅展示一個樓盤,這里展示浩大的新城,各色樓盤平地起,也只算平原上的樹林罷了。

      小牛舉止有點神秘,他也不去找售樓員,自己帶德寶上三樓看樣板房。他對看守樣板房的小姐說:“我們復看一下,復看一下?!逼婀值氖菢影宸恐灰婚g,代表了所有的房型,馬馬虎虎做的,毫無新鮮感。

      下樓來,走回大沙盤,小牛找來一位三十多歲少婦,少婦沒穿制服,穿得挺時尚,一開口是北方口音:“您看房?第一次來。好吧,我就費點時間再給您說說?!?/p>

      她渾身香噴噴遞過名片,原來是售樓處經(jīng)理。女經(jīng)理簡略地揮動激光筆圈過“天翠湖”的大沙盤:“咱們企業(yè)做的是產(chǎn)業(yè)新城!這片地我們拿下了,還在繼續(xù)拿、繼續(xù)擴大。東邊,科技產(chǎn)業(yè)區(qū);南邊,物流產(chǎn)業(yè)區(qū);西邊,文化產(chǎn)業(yè)區(qū);北邊,汽車工業(yè)區(qū)。中間是我們總共二十期房產(chǎn)項目,有別墅有聯(lián)體別墅有小高層有高層?,F(xiàn)在開盤的是這兒,靠公園邊上。您看,環(huán)境多好?我們員工自己買的也是這幾棟樓;您要是買了,就和咱們成一家人啦。對面,第一期商業(yè)街鋪面都已賣掉了,等店鋪一開張就有商街。今后我們‘天翠湖會陸續(xù)有各種檔次商場、商街、休閑區(qū)開業(yè),還有溫泉桑拿,每個街區(qū)自有鄰里中心和兒童樂園,提供咖啡和快餐……人們在花園生活,在花園周邊工作,人和自然要多么和諧有多么和諧?!?/p>

      德寶點點頭,不知道開口會不會讓這少婦不快。少婦說:“我說多了,嗓子啞了。就說這些吧,可以嗎?”

      德寶連聲道謝:“就問一句,現(xiàn)在開盤的樓何時交房?”

      “2020年底?!鄙賸D流水般回答,面不改色。

      “現(xiàn)價多少?”小牛幫德寶問。

      “一萬四上下吧?!鄙賸D經(jīng)理說,“您一次性付款還是貸款?”

      德寶沉吟。小牛又挺身而出:“咱們路過,先看看,再說,再說?!?/p>

      直接往上海飆車路上,德寶和小?;ハ嚅g已經(jīng)說話不拐彎了。德寶說:“中介基本就是給客戶挖坑,客戶跳一個,中介賺一個。”

      小牛笑道:“冤枉死人!明明是房產(chǎn)商賣房,為啥客戶總罵中介?房價難道真是中介哄抬上去的嗎?”

      德寶說:“你這話有所指啊,小牛。你這話危險啊,小牛。房價到底是哪個混蛋哄抬上去的呢?我人老心笨,想不明白?!?/p>

      “我也不明白?!毙∨P?,“我傻傻地干中介,傻傻地幫客戶買房賣房,傻傻掙錢,養(yǎng)活老婆孩子……”

      回了上海,澡還沒來得及洗,德寶被賣房子的“大西洋”明星銷售員小王打爆手機。小王委屈地說:“我們方圓三公里的明星銷售員們都憋足了勁頭,要為您賣房,您怎么這么沉得住氣呢?明天上午請一定來打開房間,讓我們拍照、集體感受一下您的房子!”

      德寶接了電話,委頓在沙發(fā)上,一個大大葛優(yōu)躺,對太太嘆苦經(jīng):“你知道買房賣房累在哪里嗎?那些中介、一手房售樓員和二手房上家們都打足了雞血,雖然只是見見面說說話,一整天輪流對付下來,跟不知不覺被人抽了血似的……”

      他想不洗澡就睡,太太不依,哄他到浴室去淋浴。第二天明明想睡個懶覺養(yǎng)養(yǎng)精神,一早八點整,明星銷售員小王就在手機鈴聲里鬧騰起來……

      德寶耷拉著腦袋坐出租車趕到老房子開門。德寶的老房子是頂樓,一層二戶,沒電梯。

      德寶走近自家那棟樓,豈止精神一振,剎那間簡直毛發(fā)直豎:也不知道中介怎么搞定小區(qū)門衛(wèi)一窩蜂跑進來的,簡直是烏鶇鳥開會么——足有五六十個黑西服年輕男女聚在樓下,有的低頭看手機,有的騎在自己電驢子上,望著周圍十幾二十棟樓傻笑……

      德寶走在前頭,黑衣服中介一路縱隊跟他屁股后,大家爬梯上樓。他回頭看看,只看見“大西洋”的胸卡在烏鶇鳥兒們胸口晃蕩,他心里忽生喜感,自己的老房子里從來沒來過這么多看客。

      小王跑前跑后,上上下下招呼同伴:“戴好鞋套,別給張先生家踩臟了地?!彼驹诖蜷_的門口維持秩序:“五個一組進來看。前一組出去,后一組才進來!”

      房間久無人住,發(fā)散一股沉郁氣味,德寶打開陽臺門通風;一個黑衣人直接就跨到陽臺上去看樓下,小王慌忙上去喊:“陽臺上灰多,我這兒還有鞋套,你進來再套一下!”

      德寶本想當講解員,講講自己的裝潢如何考究,一開口,卻沒人理他。明星銷售員們自顧自一個個房間躥進躥出,倒也沒人拍照。打量完了,沒人問問題,對小王喊聲“走了”,個個拍馬而去,也不看一眼房東。

      沒片刻工夫,黑鴉鴉幾十個中介煙消云散,只在德寶眼眶里留下一團黑乎乎的光暈,只一個人留下:小王。

      小王輕輕掩上大門,欲言又止,終于問道:“張先生,你現(xiàn)在的開價還可以讓么?”

      德寶說:“因為我誠心賣,本來就掛得不高,這個你很清楚?!?/p>

      小王點頭如搗蒜:“對對對,可現(xiàn)在二手房市場不景氣呀??蛻袈犃藘r,沒人主動來看房?!?/p>

      “不是你們推么?這么多人來一趟,應該馬上來很多看房的吧?”德寶覺得小王有點怪。

      “張先生,我同你說,現(xiàn)在買房的人都很精,有的比我們中介看房更多,他們都是老手。”小王點著頭。

      “你的意思是?”

      “都是置換客呀,想賣了自己住的房,買進更好的房。一般都是這條逢春路上的居民,看中你們小區(qū)環(huán)境更好?!毙⊥跽f。

      德寶竭力揣摩他意思,還是如墮五里夢:“這和我掛的房價有何關(guān)系?”

      小王困難地吞著尖尖的喉結(jié):“這么說吧,說錯了您別怪小王,我也是好意:您這房子是頂樓,樓層不太理想;另外,您裝修的確好,用的都是好材料,這誰都知道,但是,買房老手不肯考慮裝修好壞的,他們都號稱寧愿要毛坯……”

      “明白了,”德寶恍然大悟,“小王,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頂層有什么不好?既沒有吵鬧聲,陽光還更好,上上下下爬樓梯還能健身,你可以推薦給年輕人么。至于裝修,有人只是想占便宜,這也可以談……你不要才掛牌,自己先軟三分。”

      小王點頭:“是的是的是的,我只是同您解釋,您這房子不是可以推薦給所有人的,要找合適的對象。您放心,小王一定會為您留心,好好做功課的?!?/p>

      德寶拍拍小王肩膀:“最好找到付款爽氣的,那一切可談,我可以優(yōu)惠他?!?/p>

      “怎么優(yōu)惠?您的底價可不可以告訴我?”小王眼睛一亮。

      “沒底價?!钡聦毿α?,“看人再講?!?/p>

      記得歷史教訓,德寶不急著回家,就在老房子附近的商業(yè)中心找咖啡館坐下休息,也許下午有人要看房,免得來來回回。

      他攤開一張白紙,中間用圓珠筆畫一條筆直的杠,左邊右邊分開,想總結(jié)一番近日在浙江看房子的體會。他先寫下“臨安”小標題,然后往左邊寫臨安買房的價值:

      杭州新納的區(qū),十年到二十年(參照上海松江區(qū))之間,房價肯定有大漲機會

      風景秀麗,環(huán)境優(yōu)美,離西天目山近

      然后他往右邊去寫臨安買房的顧慮:

      房價已經(jīng)大漲一番,透支了至少五年的漲幅

      不是自住,當?shù)刈饨鸬?,租金收入低于銀行利息

      房價受政策限制情況下,擔心房子工料不佳

      喝口咖啡,看看微信朋友圈,他又分析嘉興買房價值:

      地理位置有個特點:憑借公共交通去上海、杭州、蘇州或?qū)幉ǘ疾畈欢嘣谝恍r之內(nèi)

      說了很久要和上海一體化(這點仿佛大家都信了)

      可是,凡事總有對立面:

      嘉興除了地理位置,缺少其它吸引力,上海人為啥不住松江要住到更遠的嘉興?

      什么人、多少人需要住在離杭州、上海、蘇州和寧波都等距離的地理位置上?

      房價也已經(jīng)很貴了(考慮到搭賣車位和儲藏空間)

      慢慢呷著咖啡,德寶忽然疑心買房這件事本身現(xiàn)在也有點不實在:北京、上海、深圳漲到了真正的天上,此刻買一線城市房,不知猴年馬月能有投資回報;二線城市也大漲了,像杭州和南京,房價也算得上奢侈了,即便不限購,人家不使勁打你雞血,你也不敢買的;現(xiàn)在三四線城市輪漲,像“灣區(qū)”“產(chǎn)業(yè)新城”這種概念房產(chǎn),即便信它,也不是二十年里能實現(xiàn)的好事……

      總而言之,德寶在白紙底端寫了一句話:浙江已經(jīng)太貴了,謹慎!

      他反過來又琢磨自己賣房這件事:

      上海的房子真該賣掉嗎?

      兩年沒漲,就不會大漲了嗎?

      手機響了,明星銷售員小王著急:“張先生,你還在房子里嗎?下午有人來看房!”

      忙里偷閑,德寶給小牛發(fā)微信:長三角的房子我還是繼續(xù)看,但付款日和交房日之間超過六個月的一手盤不看,平均房價剛大漲過一倍的地區(qū)不看。二手房也可以看,周圍配套要成熟,交通要方便,離地區(qū)商業(yè)中心近。

      小牛立馬回復:張先生,我覺得你和你朋友們一樣,還是喜歡實實在在看得見的好房子,對不?如果這樣,現(xiàn)在炒得火熱的地方咱們就不去湊熱鬧,我建議你看看花橋和啟東?;蚴抢ド降?,不過上海11號線地鐵早就通過去了,是目前唯一上海地鐵直通的外地城市。啟東呢,就看靠近崇明的一個小島,全島開發(fā),目前房產(chǎn)均價才一萬一。

      德寶問小牛:那我們就進入江蘇了?江蘇人和浙江人性格不同,同樣長三角,北面重實業(yè),南面重商。我有興趣去看看。你何時有空?

      小牛回復:您有空我就有空呀,我來接您。

      德寶明明可以坐小牛的車去花橋,不過他想體驗一下怎么坐地鐵進入江蘇。其實也沒啥新奇,不就是走下地鐵通道換來換去,最后走出地鐵站,人到了外地唄。德寶背著個雙肩包,走出花橋的地鐵站,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朝站在寶馬車外微笑的小牛走去。

      “喔喲,簡直被你害死?!钡聦毿Φ?,“這么長的地鐵時間我還是第一次,再不出站,我要暈了?!?/p>

      小牛說:“我讓您坐我車,您自己要吃苦頭?!?/p>

      “我想看看為啥幾站地鐵之隔,房價就便宜一半?!钡聦毿?,“不親身嘗試,不解其中奧秘!”

      德寶打開手機,讓小牛看地圖,地圖上江蘇昆山花橋鎮(zhèn)在上海青浦區(qū)白鶴鎮(zhèn)西北邊、嘉定區(qū)安亭鎮(zhèn)西邊。

      “您還是不知道,”小牛偷笑,“花橋也有一小部分地是上海的,這塊地上的房產(chǎn)證是上海發(fā)的。隔一條馬路拿昆山房產(chǎn)證的樓盤價格立馬便宜一半?!?/p>

      “瘋了?!钡聦氄f。

      “蘇州剛發(fā)布地方新規(guī)招募人才,您只要是本科以上學歷,愿意入籍蘇州,辦完入籍就不限制您買房??上巧虾H耍趺纯习褢艨谶w出來?!毙∨PΓ拔覀兲K北人搶著去蘇州落戶。”

      “蘇州是好地方,可惜限購了。”德寶嘆口氣,“我好愛聽評彈呢,咚地龍地咚……”

      “連續(xù)交納一年社保就能買蘇州房,這個可以托人替您辦理交納的,不過一年后才能買房?!毙∨P?。

      “花橋不也是蘇州治下?”德寶警醒,“來看也是白看?”

      “花橋沒蘇州城里嚴,可以包裝。”小牛哈哈一笑。

      “什么叫包裝?合法嗎?不合法的事我可不沾邊!”德寶坐直身,“這丑話說前面?!?/p>

      小牛一邊駕車一邊歪過臉仔細看看德寶表情:“張先生,您放心,不合法的事情我小牛也不沾邊,犯不著!”

      看見德寶臉色和順,小牛又說:“房產(chǎn)交易有很多變來變?nèi)サ恼撸裉炜梢缘拿魈炀筒豢梢?,明天不可以呢,后天說不定又可以了。這不是犯不犯法,是合不合規(guī)。”

      德寶點點頭:“這說得在理?!?/p>

      “審批的人其實心里最清楚。所謂包裝,無非就是幫您補交所得稅??ǖ镁o的地方要所得稅記錄和社保記錄一起證明您在那里工作過足夠時間,松的地方只要所得稅記錄。一旦批準了,您就合乎規(guī)定,可以買房;不批準,咱們也不犯法。對不對?”小牛認真解釋。

      “對的。”德寶想想,點點頭,“折騰買房人,折騰老百姓呢!”

      “可不是?”小牛笑,“也折騰我們中介!”

      小牛挺負責,先帶德寶走馬從沒來過的花橋。

      他沿著地鐵線開車,便于德寶了解11號線在花橋??磕膸讉€站點。德寶發(fā)現(xiàn)地鐵沿線已有不少樓盤,都巍峨群立。小牛拐進市區(qū),先經(jīng)過主商業(yè)街,規(guī)模如上海的住宅區(qū)主街,前面有個精巧玲瓏的公園。

      小牛指給德寶看公園對面高價樓盤:“這是這里最豪華的了,自稱名邸?!钡聦毚蜷_手機搜索,簡直諷刺,百度上該“名邸”名下全是第一期業(yè)主的控訴照片:損壞的房屋設(shè)施、沒造好的公共設(shè)備,還有拉著橫幅抗議的業(yè)主群……

      一路又經(jīng)過不少成色蠻新卻沒啥人氣的住宅區(qū),寶馬車開到一個杳無行人但修整得有模有樣的十字路口,小牛說:“您喜歡萬碼品牌房,這就帶您看看花橋的‘萬碼錦繡府第?!?/p>

      “這都取的什么名字?”德寶笑,“俗了?!?/p>

      “越俗越好,”小牛說,“大眾喜歡。”

      德寶想先看萬碼已有入住的前幾期樓盤,再進售樓處,小牛就把車往第一期小區(qū)開。果然萬碼保安素質(zhì)好,不但彬彬有禮,還跑著拿走路障,引導小牛的車暫時在小區(qū)中心街邊停一下。

      下車謝了保安,德寶和小牛在萬碼小區(qū)閑逛。他們走在中心商街上,德寶說沒像樣的餐館,小牛解釋說萬碼只允許經(jīng)營“輕食”:餐館會生油煙,影響周邊居民住宅。

      樓層很高,讓人恍惚有在香港街頭走路的感覺。德寶奇怪:“這么高的樓,有四十幾層,萬一電梯出故障,怎么辦?現(xiàn)在這么多人認可如此高的高層住宅嗎?”

      小牛笑:“張先生,只有富人才能住一兩層高的別墅呀。我們小老百姓,還不都是住在云端里、想地上螞蟻的事?”

      “你倒會說話?!钡聦毿Γ霸捳f住在云端上的小老百姓,付的房價也不低!”

      “那我們?nèi)ナ蹣翘幇?,”小牛看看表,“我還為您找了花橋的同事,安排您稍后去看二手房?!?/p>

      花橋萬碼的售樓處和嘉興萬碼售樓處風格不同,這里沒人安排停車;走進玻璃門,也沒人上來招呼。小牛到接待處登記自己是“中介帶看”,接待小姐皺著眉,盤問這盤問那,把小牛當騙子。有個臉容陰郁的男子穿著西服,靠在墻邊看小牛,德寶問他一句,他不理。

      不看別人的尷尬,德寶自行踱到沙盤前端詳樓盤模型,又抬頭琢磨電子信息屏上花橋地圖,好久沒人來招呼他。德寶自言自語:“難道這就是江蘇和浙江的不同?”

      只聽見門口在喊:“第二組,第二組接客!”

      德寶聽了暗笑。一個胖乎乎的接待小姐跑出來:“第二組沒空,我們要吃午飯了?!蹦悄樔蓐幱舻哪凶佑梅窖粤R了一句,氣呼呼跑到德寶面前:“我來吧。您第一次來看房?”

      他懶洋洋地背著書,交代了幾句花橋概況:花橋其他區(qū)域若有若無,萬碼開出樓盤的這個街區(qū)前程無量。說完他一攤手:“全賣完啦!下次開盤離現(xiàn)在還有一個月吧?!?/p>

      德寶沒言語,這男人嘆口氣:“帶您看看樣板房吧。”

      小牛不知所終,德寶跟著講解男拐過售樓處后面的小橋流水,男人說:“這里是個濕地公園,不是萬碼的,是花橋的。售樓處先借借光?!?/p>

      樣板房倒是有三種,品質(zhì)看上去都及不上其它樓盤推的精裝房。德寶問那男的:“沙盤上那些高樓都是四十幾層百來米高吧,樓間距多少?”

      “樓間距三十米?!睂Ψ綉醒笱蠡卮稹?/p>

      “這么短的樓間距?”德寶追問。

      “花橋本是小地方,現(xiàn)在的地都不夠造樓呢?!蹦腥祟I(lǐng)德寶回售樓處大廳,德寶問他三句他只答一句了。

      小牛在小圓桌上坐等,三個人坐下來看售樓資料。德寶嘆道:“都那么晚交樓,還不如買二手房。”

      懶洋洋的男人忽然說:“有幾套認購了沒辦好貸款退出來的,您如果要,我可以幫您申請。明年中就交房?!?/p>

      他撥弄自己手機,說共有四套;站起身用激光筆在沙盤模型上打具體樓層位置,紅點都落在兩幢高層的中高部。德寶沉吟,那男人說:“慢,慢!現(xiàn)在只剩兩套了,那兩套剛訂出去了?!?/p>

      德寶笑:“萬碼的樓照理應該不錯,可不知道為啥,剛才我參觀你們一期的房,覺得大樓很單薄?!?/p>

      “單???”男人在鼻子上虛抓一把,好比撩掉一張?zhí)摂M蜘蛛網(wǎng),“單?。俊?/p>

      出門時候,德寶禮貌地道謝,說再見;那男人像根本沒見過德寶這個人似的,把頭一扭,郁郁寡歡又站墻角去了。

      門口登記處的小姐特意又招呼小牛一聲:“打電話給你們的駐場!”

      小牛出門啐一口。德寶笑:“對你不怎么客氣,這個萬碼。”

      小牛笑:“沒房沒房,轉(zhuǎn)眼退出四套。忽悠您呢!”

      “這里頭什么講究?”德寶問。

      “這里頭的講究有很多種變化,”小牛發(fā)動汽車,“客戶貸款出問題是不可能的,一開始就能知道辦不辦得下來,這是借口。講究么,最大可能是房子賣不掉假裝賣完了,一點點釣魚;其次也可能有人占了第一手,慢慢讓出來,他給你的價格不會是當時開盤價,是目前開盤價,有差價賺的;再不濟的,等你有心接盤了,他還會出其他花樣,譬如體外運轉(zhuǎn),讓你付過路費?!?/p>

      “到底是萬碼哎,不會吧?”德寶不太敢信。

      “誰知道?”小牛忽然心情好起來,“我從不追根究底,傻傻幫人賣房、傻傻養(yǎng)家!”

      兩個人找了半天,找不到德寶看得上的餐廳,勉強挑了家進去吃午飯。德寶發(fā)表觀感:“要么你小牛沒帶我看看花橋市中心,要么這里還稱不上城市,只是小鎮(zhèn)?!?/p>

      “我已經(jīng)帶您在整個花橋兜了一圈了?!毙∨P?,“這里是上海的延伸呀,不能和上海市區(qū)比。”

      飯后德寶要找咖啡喝,真正急死人,只有一家肯德基,里面的咖啡德寶不認可。小牛說:“您忍一忍,我們?nèi)タ吹亩址吭谝患矣忻膰H學校對面,那學校老外教師多,周圍一定有咖啡店!”

      “推理成立!”德寶催小牛去國際學校。果然學校對面有家小小咖啡店,有手沖咖啡賣,一喝真的還行。德寶給小牛也買了一杯,小牛皺眉:“我不能喝,喝了晚上睡不著?!?/p>

      小牛去中介店找他的哥們兒,德寶獨占兩杯咖啡,邊喝邊端詳對馬路規(guī)模宏大的國際學校。他踱進咖啡館邊上其他的房產(chǎn)中介店,問:“這里房子好租嗎?兩室一廳租金多少?”

      “兩萬三千一平米的房價,兩千五百一個月租金?算得過來嗎?”他瞪著那些正在休晌的售樓先生。

      “先生,看你說的。買房子又不是為出租,出租是錦上添花,房子升值才是掙錢王道!”售樓先生笑德寶。

      “你能保證房價還能漲?”德寶笑。

      “我們是不能保證什么,但房價已經(jīng)漲了很久,從來不回頭?!敝薪橄壬鷤儺惪谕?。

      德寶只好妥協(xié):“我看花橋也只有你們這兒房子可以信,只要這國際學校不搬走,對門的小區(qū)還是可以買的?!?/p>

      遠處小牛帶了兩個瘦瘦的中介來,介紹說一個是店長,一個店長助理。這兩位彬彬有禮,不像中介,像寫字樓里上班的職員。因為國際學校對面這金鑫花苑要憑鑰匙進大門,四個人就等在門口,等有人出入跟進小區(qū)去。某樓28層的一個房東把房門鑰匙放在門口墊子下,他們自己打開門進去了。房子是小套,70平米,麻雀小五臟全,除了通風好,其他也沒啥印象。

      德寶抱怨小區(qū)樓間距太小,店長說有套6層的,樓層雖不高,那樓似乎比其他樓間距大。他們叫開房東家門,一個女人抱著小孩出來接待。這家是南京郊區(qū)人,丈夫想回南京去,掛牌把房子賣掉。房子有地暖,裝修一般,但朝南樓下是小區(qū)的花園和兒童游樂場,六樓望出去,周圍樓距離是遠些,景色還挺幽靜。

      出門坐在花園花壇上看小區(qū),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德寶說:“這就是學校帶來的好處,人氣高,簡直是校園宿舍樓?!?/p>

      店長告訴他:“很多母親陪兒子女兒在這里讀書,租一個小套六七十平米,周末回自己家?!?/p>

      德寶揣摩了一會兒,小牛替他手機上找到這家國際學校:原來是臺灣人辦的,學生不參加高考,畢業(yè)全部往海外就讀。從幼兒園起就開始招生,一直讀到高中畢業(yè)。各年級就讀學生合起來,現(xiàn)有三四千人。

      德寶看看小牛:“小牛陪著我跑東跑西,辛苦了。我覺得這里還行,房價合理的話,我就買剛才六樓那套二手房吧?”

      小牛一陣喜色:“我不辛苦,張先生找到中意的樓就好。”

      店長說:“價格我問了,單價在22000元?!?/p>

      德寶皺皺眉頭:“我知道花橋靠著上海,單價不便宜。這樣,能不能商量商量,房價不能超過一百五

      十萬?”

      回程車上,德寶覺得成交有可能,這些天跑得辛苦,回家可以歇一歇。小牛也點頭說:“差距不大,不過四萬元錢,應該可以談?!?/p>

      德寶也不自己找白紙總結(jié)了,就對著小??陬^總結(jié):“買這套房我比較定心的有幾點:一是上海地鐵通花橋,其他任何地方比不上。”

      小牛插話:“上海和花橋是真愛?!?/p>

      德寶愣一下,笑道:“其他那些成天吹自己和上海一體化的還只是緋聞!”

      他接住自己思路說:“第二,這套房靠著國際學校,我看出租沒問題,將來轉(zhuǎn)手似乎也有保證。第三,房里有地暖,萬一缺租客,冬天我們自己也可以來住住,這里開銷比上海低多了?!?/p>

      “您也想想這里缺點,”小牛提醒他,“想清楚下手不后悔?!?/p>

      “小牛,你這個態(tài)度就是自己朋友了,”德寶說,“缺點當然有,主要是整個花橋發(fā)展還在初級階段,這里文化上固然不是上海,商業(yè)和服務(wù)也差遠了。大概,大城市的溢出,現(xiàn)在還主要是人口,在主城區(qū)置不了業(yè)的人口,白天上海打工,晚上花橋過夜吧。我買房是投資,將來房價上去些,你說到底哪種人會接我的盤?”

      一時間,小牛也想不清。德寶說:“你介紹的啟東挺遠的,先不忙著去看。”

      叫他倆一起郁悶起來的是花橋那中介店長急吼吼打來一個電話:“小牛,問了,麻煩了。這幾天‘包裝的活干不了了,上頭下來檢查,幾天工夫退了兩千多單!”

      “那怎么辦?買不成?”德寶一頭霧水。

      小牛搖搖頭:“暫時不成。要等風頭過去。也正常,一年里總是一會兒可以,一會兒不可以。哪天放了就趕緊?!?/p>

      買房子賣房子對小百姓來說算是大事。有兩套房產(chǎn)的人還可以;只有一套房子,又想騰挪置換的人像極了蝸牛:一個殼子從身上脫下來,另一個殼子得趕緊套上去,否則光身軟體沒地方住怎么辦?

      德寶買不了花橋房子,心里并不太遺憾。一則那房子本身不夠吸引他,光顧算投資價值了。二則他上海老房子還沒賣掉,計劃周轉(zhuǎn)的錢沒到手就簽買房合同,終歸不妥當。上海這地方,哪怕你同親爹親媽借錢也是犯忌諱的:爹媽有爹媽的投資打算,爹媽靠自己養(yǎng)老為主,你怎能利用感情因素去敗壞另一個獨立家庭的財務(wù)計劃呢?

      德寶從不借錢,他想還是下點工夫快把上海老房子賣了。雖說這房子很可能賣掉后若干年里又漲,不過,投資就是判斷加選擇,誰也沒法保證必贏。時下干的事,不能被將來的可能性阻撓。

      明星銷售員小王帶來一些看房人,不是個個像理想客戶,大多數(shù)是看著別地的房子,被小王和他的同事死拉活拽過來的。這些人低調(diào)地低著腦殼,在德寶和小王面前緊閉嘴巴,走來走去打量房子,也不問問題,看完就走人。

      德寶在老房子附近咖啡館里坐著看書,有人要看房就上去開門。他問小王:“這種隨機拉來的客戶有可能成交嗎?概率多少?”

      小王尖著嗓子辯護:“買房子主要看緣分,他一眼看對了,不買的也想買了?!?/p>

      “都不用事先分析一下客戶資料么?挑出適合他需求的房子讓他看,豈不是兩不耽誤?”德寶還要說。

      “小王我在為張先生找合適的客戶,正在聯(lián)絡(luò)中。暫且您先讓我們其他中介同事轉(zhuǎn)來的客人看看房,也有可能的?!毙⊥跖ι贽q。

      德寶點頭:“好的,小王,知道你們不容易。你也要明白我很累,我很想找到合適的、能爽氣付款的,我打個大折扣給他就好。”

      “張先生能不能告訴小王,你說的大折扣是多少,小王知道了可以配對?!毙⊥醮舐曊埱蟆?/p>

      德寶一激動,吐了心聲:“一次性付款就打九折好了?!?/p>

      “好的,小王知道了。”小王拍拍胸脯。

      真是無巧不成書,德寶心里還想去啟東看看,啟東當?shù)氐倪M出口企業(yè)聯(lián)誼會理事長忽然通過進口商小杜來找他,請德寶參加“上海啟東國際貿(mào)易同進研討會”。德寶不認識這位理事長,但他積極回應說:“很想看看啟東,參加!”

      研討會會期兩天,與會者自行到啟東賓館入住,報銷來回路費。家住上海灘江濱豪宅的小杜邀請德寶搭他車去啟東,德寶問:“我們從崇明過去如何?順便看看有個全島在搞房地產(chǎn)的啟東小島?”

      小杜是大腹便便一個胖子,坐進自己的座駕也很吃力。他戴好保險帶,問德寶:“從崇明過去好遠的,我們就怕找不到地方吃午飯!”

      其實如今從上海去啟東已比過去不知道方便多少!新世紀初上海造起長江大橋通向崇明,采用的是“南隧北橋”方案:以隧道方式穿越長江南港水域,長約九公里;以橋梁方式跨越長江北港水域,長約十公里。崇明和啟東之間又有崇啟大橋。

      德寶知道小杜成天離不開吃,積極去啟東,估計一半也是受啟東海鮮盛宴誘惑。德寶伸手按按小杜肚皮:“為了你全身最性感的這團肉,我們可以中途到堡鎮(zhèn)找館子,我請客!”

      小杜氣喘吁吁開車,他的車騷得一塌糊涂,是輛玫紅色的捷豹,通身十一塊大小玻璃,招搖過市。小杜掏出手絹抹抹嘴:“你去啟東看啥房子,那里的房子有啥好?”

      “我不知道有啥好?!钡聦氄f,“外貿(mào)做不好了,手里一點點錢,找個地方買套小公寓,只要比銀行利息高就好?!?/p>

      “外貿(mào)是出口不好做,你改做進口呀?!毙《牌沧?,“我的策略講給你聽聽不妨:我和美國朋友保持24小時聯(lián)系,現(xiàn)在貿(mào)易戰(zhàn)這么打法,美國拿到什么進口許可,我就趕緊撲上去做什么?!?/p>

      德寶笑:“你這么胖還這么靈活,我老了,退出江湖啦!”

      小杜從花格子西服里掏呀掏,掏出一條巧克力棒,牙齒一咬扯掉包裝,往嘴里直塞進去:“我房產(chǎn)做法也不同。我把各處的房子全都賣掉了,集中全力買進濱江花園。我現(xiàn)在住的大平層有六百平米,天天好開派對的。一百平米的陽臺可以燒烤,直接看黃浦江風景。我就靠這套房產(chǎn)保身價了。只有一套房,我任何時候不用付房產(chǎn)稅,養(yǎng)老靠它。我做做生意,全家吃好過好就行?!?/p>

      德寶笑:“你是大好佬。你房子一平米能買別人二十平米!”

      小杜喘氣道:“其實這個世界完全錯了。沒有一個正常市場的實業(yè)家和生意人會把這么多資金沉淀到房子一堆水泥磚瓦里頭去。但世界錯了我們也得跟著錯,對不?老張,德寶,我們是老朋友了,你就是有點倔呀!”

      德寶心服口服,曉得為啥小杜混得順風順水,而自己年紀不大就在收篷了。不過德寶也不覺得遺憾:“就讓我實現(xiàn)一個小目標吧,趕緊在長三角買一套小面積公寓?!?/p>

      捷豹車像一個風騷女子誤入鄉(xiāng)村,下了陳海公路,在崇明堡鎮(zhèn)的小馬路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看見一家還能走進去試試看的云南風味餐館。倆人停了車進去,餐廳倒干凈寬敞,不過塑料地板滑得跟溜冰場似的,嚇得德寶扶著小杜,挪到位置上坐好,才點起菜牌。

      酒足飯飽出來,艷陽當頭照,小杜搖搖頭:“德寶,德寶,吃了你的泥鰍和豬肚,我只好繼續(xù)當好車夫。不過,聽我一句,這什么島上的房子還是不要買!你看看都兩個多小時了,我們估計還得開一個多小時呢?!?/p>

      車行駛在崇明中部和北部的公路上,這個被冠以生態(tài)島之名的島嶼看不見行人,也很少有車輛并駕而駛。開發(fā)房地產(chǎn)在島上是嚴格管控和不提倡的。德寶沒咖啡提神,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小杜哼哼道:“快到了,開過一片荒地,來到你稀罕的啟東小島!”

      一下子從風塵彌漫的泥路跳到柏油大馬路上,豪車上到小島了。但見遠處排排綠樹掩映新樓盤,有的樓房還很洋氣,樣子像上海外灘的老洋樓。順路牌摸到售樓處停車場,小杜哼哼著停了車,出來一看,要搭電動車才能去展示大廳。

      大廳門口躺倒了一整排穿得臟兮兮的民工,手里舉著“黑心老板還我血汗錢”的手寫紙板牌。小杜嗬嗬叫:“喔喲喲!活廣告,活廣告!”

      大廳里今天一個看房客也沒有,狹長的沙盤也是大手筆,整個狹長島嶼臥在沙盤上,綠影中密密麻麻是未來的各色樓盤。

      電子屏幕打出一幅地圖,描繪北沿江高鐵將經(jīng)過啟東進入上海;上海軌道交通崇明線也要從金橋通過來。一句大膽的口號跳出來:南通飛地納入上海城市規(guī)劃!

      小杜抹嘴:“乖乖,這種話也好意思說!”

      德寶問售樓先生:“開盤的是什么樓盤,幾時交房?!?/p>

      售樓先生剛說2020年交房,德寶像聞到不好的氣味,一把捂住自己鼻子,對小杜說:“小杜,走走走,今天我拖累你了。這個地方我是不會來看第二回的。”

      小杜哈哈笑,兩個人嘻嘻哈哈上車,跟著導航來到了啟東興隆沙渡口,車上船,擺渡過去。小杜在啟東市區(qū)開車,心情愉快了好多:“到哪里吃頓下午茶呢?”

      簽了到,住進啟東賓館。接待的黃理事長和小杜熟得很,他拍拍小杜肩膀:“上房間洗個臉,我?guī)銈內(nèi)テ咝羌壻e館喝下午茶!”

      去七星級賓館喝下午茶不容易,黃理事長接過小杜的捷豹來開,飛駛了半天才到一個所在。德寶沒想到有這么個布滿歐式雕塑和漂亮洋樓的地方,抬起身子看。黃理事長問他:“張先生原來沒來過?這就是印大海上腓尼基水城呀!”

      哦,原來跑到上海灘到處做廣告的這個所在來了,又變成看房之旅了,真是笑死人。穿過寬闊漂亮的大道,印大腓尼基酒店堂皇地出現(xiàn)在視野里。

      黃理事長介紹說:“這可是生生在海灘上造起的新城呀,你們看,那片有私家碼頭的別墅,那些聯(lián)體別墅!人造運河通到每家每戶。周圍那些高層也很漂亮?!?/p>

      德寶問:“誰買這里的房子?”

      黃理事長笑道:“自然大多數(shù)是你們上海人來買去了咯!”

      站在窗景酷似迪拜亞特蘭蒂斯酒店的印大腓尼基酒店高層望海,德寶發(fā)現(xiàn)經(jīng)人工圍堤后,海水凈化,水體竟然呈現(xiàn)了碧色。海灘的金沙據(jù)說都從海南島千里迢迢運來。

      他們邊看海景邊喝紅茶,黃理事長聽說德寶是服裝出口行家,高興地說:“啟東有企業(yè)生產(chǎn)三維網(wǎng)絡(luò)結(jié)構(gòu)高密度無紡布,外觀酷似皮革,已經(jīng)出口給歐美奢侈品公司?!?/p>

      德寶答應去這家企業(yè)看看生產(chǎn)線和產(chǎn)品,黃理事長問他:“張先生想看啟東什么,盡管同我講,我一定安排好?!毙《殴Γ骸八胭I房子,你多帶他看看?!?/p>

      黃理事長一個電話把某位售樓處經(jīng)理請來一起喝茶,四個人站在朝向新城的窗邊看景,整個新城盡收眼底。售樓處經(jīng)理說:“別墅早就賣完了,聯(lián)體別墅也賣完了。當時一棟別墅價格也要三四百萬的,現(xiàn)在更貴。高層在中心的也賣完了,你們看遠處有吊車的地方還在開盤?!?/p>

      德寶望去,那幾乎已是新城的外圍,經(jīng)理抱歉說:“上個月售價還是八千八一個平米,房地產(chǎn)公司的大老板自己飛來啟東開會,嫌樓價太低,現(xiàn)在一下子提到一萬一一平米了?!?/p>

      晚上簽到代表一起聚餐,安排在著名的呂四漁港。呂四漁港剛進入禁漁期,船只在港灣里密密排列,勾勒出好看的船型。大家發(fā)現(xiàn)呂四漁港建起了很多洋氣的新房,黃理事長說那是仿造加拿大魁北克小鎮(zhèn)建立的新小鎮(zhèn),是呂四旅游業(yè)的新嘗試。

      嘗著龍蝦、小黃魚、海蟹和各色蛤類,大家紛紛請教呂四漁港新房的房價。餐廳老板笑道:“最近都漲得發(fā)昏,總要一萬多了吧?!?/p>

      黃理事長說:“主要是去年底北沿江高鐵的消息刺激了本地房價。要通高鐵了還了得?”

      小杜坐在德寶身邊,別人說話他認真吃,他連吃了六大塊龍蝦肉,手絹抹抹嘴,湊到德寶耳邊:“阿德哥,別說我沒告訴你啊。我在政協(xié)里開會,聽講上海要建第三個機場,地點就確定在崇啟地區(qū)?!?/p>

      “那房價更得漲了?!钡聦毿Φ溃安毁I更待何時?”

      第二天上午大家研討了一下外貿(mào),下午聯(lián)誼會便安排一輛大巴,請與會代表游啟東。啟東本是長江口最東邊的土地,地圖上看活像長江口的上嘴唇,每天早上最先迎接海上紅日。長江入海,江水淡,海水咸,咸淡水混合,形成獨特水體河口灣。長江帶來大量泥沙,使得這里呈現(xiàn)明顯的沙洲河口灣特征。

      參觀途中,黃理事長請德寶搭小車去訪那家做仿皮革無紡布的企業(yè),跟企業(yè)董事長交換了名片。理事長貼心地又帶德寶去到一家大型集裝箱生產(chǎn)企業(yè)看“私家樓盤”,這樓盤占地才十來公頃,就在江邊,主要是銷售給該企業(yè)白領(lǐng)管理人員和提供給藍領(lǐng)租客的,但也可以對外銷售一部分。理事長說:“你們上海人過來過過周末或者讓父母養(yǎng)老,這里很好,吃的都是海鮮,房子價格么比市場均價便宜不少?!钡聦殢膩頉]見過大企業(yè)附屬的房產(chǎn),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評價,仿佛看著血毛蚶不敢下口,對著理事長一迭聲地致謝。

      回上海,德寶仍搭小杜的車,小杜車開得飛快:“還是家里舒服,趕緊回家吃飯?!彼N心貼肺對德寶講:“阿德哥,我們多年老朋友,你幫過我忙的。依我看,啟東的房子可買可不買,不一定非要買。買了做啥?你自己來玩可以住賓館,這里房子租不出去的。將來賣給誰?你也想不清楚吧?想不清楚的別買。你看我江邊房子,只要今天掛牌,明天人家就捧著現(xiàn)鈔來追的。這是硬通貨,像黃金一樣。你明白?我看你的錢都是辛辛苦苦老老實實掙來的,最好別往房子里頭扔!未來,難道有誰真的知道?”

      德寶講:“阿杜,謝謝你的知心話,我曉得!”

      啟東兩日游,德寶沒發(fā)生啥買房的激情。如果還是像去年均價幾千元一平米,他倒是肯考慮。已經(jīng)一萬多了,啟東又什么都沒變過。德寶經(jīng)歷過上海房子二十多年的漲勢,即便上海,也是等政府和外資投入無窮資金、建設(shè)起基礎(chǔ)設(shè)施和商業(yè)服務(wù)業(yè)后才漲的呀?,F(xiàn)在長三角這些城市靠什么漲起來的?

      德寶走開兩個整天,明星銷售員小王幾乎要哭了:“張先生,你才給我一個月賣樓時間呀,我急死了。晚上你抽空來一下吧,有個客戶下了班過來,這個是最有可能買你房子的人!”

      德寶實在累了,卻推脫不得,只好讓阿杜送他到老房子樓下,請阿杜簡單吃了西餐,阿杜回去,德寶在咖啡館等人看房。

      人疲勞了容易悲傷,德寶想想自己,覺得自己沒啥出息。他打電話給小王:“我等在這里了,看房人呢?我外地都趕回來,他不能早點?”

      小王看德寶發(fā)飆,只好給德寶吃糖:“張先生,您再等他一等,他已經(jīng)說了對你的房很感興趣(他看過照片),不出意外的話,這兩天我們就可以談價格的?!?/p>

      德寶打了個盹,夢見自己在城市上空飛,很累,卻滿眼是林立的房屋,房屋占據(jù)了城市所有的面積,有些樹在房子之間長出來,長得不像樹,倒是像藤條。

      德寶到自己的老房子里冷清清歪在沙發(fā)上等,等到天黑透了,小王才帶著客戶來看房。來者是個戴眼鏡的三十來歲男子,穿件機關(guān)干部式樣的短袖襯衣,仔仔細細問德寶各種關(guān)于房子的細節(jié)問題,又告訴德寶自己也住在逢春路上。德寶終于找到機會,把自己各種值得炫耀的裝修材料介紹了。男子點頭道謝,臨走說:“我是和中介談價錢吧?”

      德寶點頭,叮囑一句:“付款快的話,我可以優(yōu)惠?!?/p>

      第二天白天沒人打擾德寶,德寶一覺睡到下午兩點,總算補了覺,身上還軟綿綿。明星銷售員小王四點多來了電話:“張先生,晚上到我們辦公室來吧,買家也來,談價格啦!”

      德寶問德寶太太:“談價格啦,房子真賣掉?”

      德寶太太說:“你又不肯出租,房價現(xiàn)又不漲。賣就賣吧,錢拿到手,至少可以放進銀行吃利息。”

      德寶提早五分鐘到達“大西洋中介”門店,只見小王已經(jīng)站在門口香樟樹下翹首以盼。小王禮貌周到:“張先生您真準時,請進?!?/p>

      進門照例要接受排排電腦后幾十雙男女銷售眼珠子的照射,這是上海灘房屋中介店的統(tǒng)一特色。德寶感覺像進機場需要安檢,有種頗讓人玩味的莊重感。小王把他引進大洽談室,倒上一杯綠茶,在他對面坐下。

      “買房的呢?”德寶問。

      “他在店長辦公室。”

      “請他過來談吧?!?/p>

      “張先生,談價格是這樣比較好,他和店長在那邊,我和你在這邊?!毙⊥跽Z氣變了,透出一種堅定。

      “嗯?不懂。”德寶搖頭,“干嗎不面對面?我從來都是和人面對面談生意的。”

      “為了能談成。為了不讓你們談崩!”小王挺起細瘦身子,“這個我們更懂得怎么談。”

      小牛沿著上海中環(huán)線開車,小牛老婆坐在副駕駛座兒上。

      小牛老婆問小牛:“跟你到處跑的那客戶房子挑好了沒有?”

      “還在看?!?/p>

      小牛拿起電話,撥了號碼:“張先生?您在干嗎?忙么?您有沒興趣去杭州看人家搖號買房?今天有個客戶讓我去陪他搖。”

      小牛臉露微笑:“您有空?這就得去呢。您方便?好好,那我來接您?!?/p>

      小牛對老婆笑:“你看,人家很起勁。我先送你到兒子學校門口,你們自己打的回家?!?/p>

      德寶背著雙肩包,手里提整整一塑料兜礦泉水,站在馬路邊等小牛。

      小牛特意下車為德寶開車門:“您拿這么多水干嗎?”

      德寶皺著眉搖搖頭,嘶啞說:“上火了,牙疼。我多喝點水?!?/p>

      “哎呀,那您不如在家休息,是我多事了?!毙∨P?。

      “哪里,”德寶笑笑,“我聽說杭州這些天買房人都瘋了,特想去親眼看看?!?/p>

      沿著滬杭高速疾駛,德寶嘆氣:“你們中介套路真是深!”

      “怎么這么說?”小牛拉長臉,不知道德寶又來什么難聽話。

      “我要把老房子賣掉,跟下家談價錢,硬不讓我和下家當面談。一人一間房,中介中間傳話。跟審犯人似的?!钡聦毰踔疫吥橆a。

      “哈哈,”小牛松了口氣,“我知道,他們是想成交,怕你們沒經(jīng)驗,幾句話就談崩?!?/p>

      “啥講究?”德寶看小牛,“你分析分析?!?/p>

      “八成是因為上家下家心理價位有差距,不好談。”小牛笑,“這是死馬當成活馬醫(yī)的談法。把您價格談下去,把他價格談上來。握手?!?/p>

      德寶回憶一下,點頭:“的確如此?!?/p>

      德寶那天晚上準備好讓點價成交的。小王問他可不可以降一點,他回答只要一次性付款就打九折。小王當時扮苦臉:“哪有人闊到一下子拿出現(xiàn)鈔來?有這錢早買更好的房去了。”

      德寶問對方出價多少,小王吞吐了半天喉結(jié),說出個數(shù)字,聽得德寶當場站起來要走人。

      還是店長跑過這邊來挽留德寶,告訴他下家正在思想斗爭,已經(jīng)開始松勁了,給大家個機會,再等等。于是下家報了個新價格,等于往德寶面前咖啡杯加了一粒糖。

      “你知道怎么著?”德寶對開車的小牛說,“人家沒這個實力,他們像榨甘蔗那樣榨他,我看這手法都有點黑了!”

      “哈哈,您菩薩心腸,”小牛笑,“中介可不這么看:誰買房都得逼他一把,今后他得謝謝中介?!?/p>

      德寶想了想,沒啥可說。房價連年往上漲,可不是嘛!

      那晚上小王也豁出去了,明明知道德寶是塊老油渣,也卷起袖子上。小王問德寶到底底價多少,真想賣房,大家都得退一步,如今不比往年,市場實在是差。

      德寶叱小王說:“關(guān)鍵在于對方是不是一次性付款。”

      小王蒙了,德寶第二次站起來要走,揚言說上半年簽約年底到賬的事他不干。店長又跑過來加了一次價。德寶說加價沒用,即使加到位,不能直接付清的,對他這情況也沒用。店長說人家首付百分之三十,別的是銀行貸款,貸款可以快的。

      小牛到達杭州前忽然問德寶:“您上海老房子成交了?”

      德寶搖搖頭:“跟刑訊逼供似的榨了下家老半天,我也讓了十幾萬,最后差距還有十幾萬,那人崩潰了,罵中介是上家的孫子。”

      小牛哈哈大笑:“難??!我可是對甲乙丙三方都理解!”

      到達杭州,德寶和小牛都好奇地東張西望,仿佛杭州整城都在搖號似的。

      搖號的那家樓盤其實位置并不好,離西湖都差不多遠到天邊了。樓盤周圍街區(qū)稀松平常,甚至還有沒拆的舊樓房豎著,讓人想起上個世紀的生活。

      售樓處并不招搖,大方美觀。因為來搖號的人都早已辦妥征信調(diào)查和銀行凍資,繳納了認籌金,簽了認籌協(xié)議,倒個個顯得從容大度,不挨挨擠擠,一切聽售樓處安排。小牛的客戶一家人都從金華過來,抓住小牛問竅門。小牛笑:“該替你們辦的手續(xù)我都辦了,竅門我沒有,我自己沒搖過號。不過,不能死心眼盯著某幾套房,選房時間很短,想選的若選不到,可以考慮備胎方案?!?/p>

      售樓先生和售樓小姐們把售樓處劃成兩個區(qū)域:一個區(qū)域人人能呆,銷控表貼墻上,顯示所有出售的房源;搖號也在這區(qū)域搖。另一個區(qū)域用屏風隔開,里面就是選房區(qū)。每個買家事先到號碼箱摸到一個號碼,待會兒搖出誰對應的號碼球,就邀請誰先進去選房。

      德寶問小牛這樓盤售價,小牛笑說大概十萬多一平米。房子面積大多數(shù)在一百平米到兩百平米之間,房型有兩房也有三房。

      搖號開始的時候大廳里還嗡嗡聲不絕,好像誰也不把這當回事似的。搖出來的第一個號碼是51號,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做了個“哦也”的大動作,歡呼著跑進選房區(qū)去了。他是個幸運兒,想買哪套就哪套。

      好像這第一個人的歡呼給后來者訂下了規(guī)則,誰搖到號都怪叫幾聲,仿佛被選了杭州小姐或者要上《先生》雜志的封面,表情怎么看同買房子也沒啥相干。大概歡呼了三十來個人,大廳才慢慢安靜下來,人們例行公事。

      小牛的客戶運氣一般,大約是第八九十個選房人。男主人進去一會兒工夫就出來,對老婆搖頭說想要的房都沒了,選了一套第九層的,樓層不理想但價格便宜。小牛安慰說九層很好,轉(zhuǎn)讓起來不輸給別的樓層。這家人一臉失望,去簽認購協(xié)議書,繳納十萬元定金。

      出得門來,德寶說:“不刺激。我還以為會搶房,搶到大打出手?!?/p>

      小牛笑:“畢竟買得起這么貴樓房的人不至于這么沒風度,再說今天來的客戶看來基本都有選房機會。走,我們再去銀行看看排隊存款、準備參加搖號的人吧。”

      “你知道哪里有排隊?”德寶問。

      “這個不是秘密,我知道哪些樓盤要搖號,他們指定的銀行分行又是哪些?!毙∨PΓ皬埾壬I房和別人不同,人家心急火燎,您到處看熱鬧,心態(tài)很好?!?/p>

      “我好奇,我想研究研究?!钡聦毿?,“其實我心里不明白房子為啥這么叫人著急,又不是金子做的?!?/p>

      “比金子還讓人著急?!毙∨PΑ?/p>

      他們駛過半個杭州城區(qū),沿路眺望了淡妝西湖,悄悄把車停進某家浙商銀行地下停車庫,上地面層去看熱鬧。

      排隊開銀行存款證明的隊伍不像想像中那么長,排著隊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安安靜靜,大多數(shù)低著頭玩手機。小牛和德寶從另一側(cè)不排隊的門走進銀行大廳,大廳里同樣秩序井然,各辦各的業(yè)務(wù)。一切正常,沒人表情瘋狂。

      只聽一個中年人神秘地低聲搭訕銀行大堂經(jīng)理:“聽說上頭開會了,馬上要出房產(chǎn)限售政策!買進杭州房子五年內(nèi)不能出售!”

      大堂經(jīng)理笑道:“不信謠,不傳謠!”

      “這也慢慢就是生活常態(tài)了?!钡聦殞π∨Uf,“中國人最容易適應環(huán)境。我們年輕時看見過上海和深圳發(fā)行股票認購證,那才真值得一看!”

      小牛發(fā)動寶馬回上海,他笑:“張先生,現(xiàn)在您的購房信心增加了吧?這么貴的房子人家還在搶,您買單價一萬多的房子,以后上漲空間大著呢!”

      “又忽悠!”德寶油鹽不進,“房子和房子長相可以一樣,地段可不同,這里是杭州城!反正你記得,我買房子看性價比,長三角哪兒的房子都可以考慮,標準么堅持看性價比。”

      小牛笑:“杭州?臨安?嘉興?哪里性價比高?”

      德寶正色道:“到今天為止,可以下個結(jié)論:浙江這邊的房子我不看了。江蘇長三角城市里,蘇州限購了,花橋買不了,啟東我目前不太想買……你說哪里的房還可以考慮,又不限購?”

      小牛說:“其實啊,張先生您是個厲害角色,您不是內(nèi)行,可您有眼力。您現(xiàn)在漸漸和我的專業(yè)判斷一致了。我同您講心里話,我個人和您一樣,不會買我們看了的這些城市,不是它們房子不好,是貴了。我要離開上海了,去無錫新開一家中介店,打算一直在那里做,十年不變!”

      德寶回到家,開始在網(wǎng)上找國際貿(mào)易的熱點文章讀,找來找去都是關(guān)于中美貿(mào)易戰(zhàn)。德寶同太太講:“投資這局棋太大,其實誰也說不好將來。我們現(xiàn)在看得明明白白的道理,有哪個不是打馬后炮?你想,影響經(jīng)濟大局的因素太多了:貿(mào)易平衡、利率、匯率、金融市場、房地產(chǎn)政策、制造業(yè)走向、就業(yè)率、高新技術(shù),還有政府債務(wù)和企業(yè)債務(wù)……等等等等,經(jīng)濟學家都說不好,遑論百姓?”

      德寶太太笑:“德寶,你想說啥?”

      德寶笑:“我也不知道自己說啥,只是買房和賣房,我都在操作,有可能全對,有可能都錯了。所以我無所謂,我買賣都無所謂,對于未來,今天所做的,全部是賭博。”

      德寶太太沉吟:“那你還賭?”

      德寶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大賭的方向我是把握不了,小賭的秘訣我還有的!”

      他笑道:“小牛不是傻瓜,他搬到無錫去做房產(chǎn)生意,有他道理的?!?/p>

      吃過晚飯,德寶把太太請到書房,報告給她自己的發(fā)現(xiàn):

      “首先講大城市對小城市的惠澤:為什么去考察臨安?因為杭州納入了它。不過,利好已兌現(xiàn)了,房價炒高了;為什么去考察嘉興?因為上海和它鬧緋聞,房價高了;為啥去看花橋?因為11號線把它拉進了上海,房價高了;為啥又看啟東,也是緋聞,房價高了;蘇州為啥漲到這般高,除了李嘉誠的工業(yè)園區(qū)打底子,還是因為和上海關(guān)系密切。房價也高了。但是,有個地方,房價沒高!哪里?無錫。

      “無錫的確地理上沒靠著上?;蚰暇珶o錫可不是等閑之地。老上海的文化一半是寧波文化,一半就是無錫文化。無錫的茶商曾經(jīng)是往日上海灘富人的主力,評彈就是這些無錫人捧紅的戲曲。

      “簡言之,無錫被忽視了:上海和蘇州的近,遮蔽了上海和無錫的血脈。然而上海只要帶蘇州玩,就不可能不順帶無錫,無錫和蘇州在太湖東邊緊挨著,地理上是一個整體?!?/p>

      德寶太太點頭,允許德寶繼續(xù)發(fā)揮。德寶就接著說:

      “還有就是無錫自己的能量。你別小看無錫,這可是蘇南經(jīng)濟模式的創(chuàng)造者,曾是國民生產(chǎn)總值一直壓著南京的地級市,還是幾千年的城市,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上溯三千年。

      “無錫房產(chǎn)價格依我看是在洼地,主要因為前些年太湖藍藻弄得環(huán)境污染,政府讓幾千家涉污企業(yè)外遷。無錫一口氣轉(zhuǎn)不過來,經(jīng)濟呆滯了一段,房價低迷。不過,去年無錫經(jīng)濟又加速了,我覺得現(xiàn)在這時候買無錫,心里很踏實?!?/p>

      德寶太太笑說:“無錫我也喜歡,有黿頭渚,有甜小籠吃。”

      德寶加一句:“這次我看了不少地方,都在講故事,當前還是荒地和鄉(xiāng)野;別忘記無錫和上海一樣,是個成熟的城市!至于買哪個地段,可以商量。買,應該錯不了?!?/p>

      然而還是有人來潑德寶涼水,小杜接到德寶咨詢微信時人在宴會上,宴會上的小杜從來不回信。等到了家,小杜打電話過來:“阿德哥,這么激動干啥?無錫躺在那里多少年了,人家沒你聰明?看不到價值?市場語言才說明一切。除非你說服溫州炒房團明天去無錫炒,否則房價要動也慢吞吞的,你不必激動!”

      德寶忽然心生熱望,想親身到很久沒去的無錫看一眼。

      小牛說:“張先生,我正要去那里搞門店裝潢,還是我?guī)^去?!?/p>

      德寶說:“我們講點效率。到了無錫,你帶我看三種房子:老公房、動遷房和中高檔商品房,我比較一下,買最符合投資效益的那種?!?/p>

      小牛小心翼翼對德寶說:“無錫政策還是松的,可以補交稅收。大概三天就為您辦好。無錫動遷房轉(zhuǎn)讓,政府要收取一定的土地出讓金,大概每平米一千多元,現(xiàn)在動遷房市場均價在一萬一上下;中高檔商品房看地段,濱湖區(qū)高的已經(jīng)到三萬一平米了,新吳區(qū)有一萬三到一萬五的房可看。”

      德寶答應:“這次鎖定了無錫,看準了就下手。”

      去無錫的那天天氣又熱上去,一路小牛都開著空調(diào)。到了無錫,但見樓房林立,人煙繁盛;高橋縱橫,市容潔凈。

      先到新吳區(qū)梅村小牛的新店看裝修進展,順便讓小牛的一個搭檔方方上車一起陪著看房。方方在無錫讀大專,畢業(yè)后又在無錫當了兩年公司文員,現(xiàn)在出來跟小?;?。

      按德寶要求,小牛安排去梁溪區(qū)老城看看老式公房和舊新村房子。這種房子價格是最低的,德寶猜測買下來出租,租售比最高。

      一個城市無論它怎樣發(fā)展,它都有一下子抹不盡的過去。

      車窗外出現(xiàn)的街道比較陳舊,沿路都是矮矮的老公房,但梧桐樹發(fā)滿新葉,充滿了寧靜韻味。德寶說:“這里和我中學時代在上海住過的居民新村像極了,難怪無錫被人稱作‘小上海?!?/p>

      看見一個陽光燦爛的龍湖新村,德寶想下來找房產(chǎn)中介,小牛幫著看了半天,沒有中介店。往前開了一段,方方眼尖,看見幾家保姆中介所當中有個小小門面,寫著“房產(chǎn)中介”。

      小牛留在車上,方方陪德寶去探寶。這中介店不像時髦的中介店那樣有電腦有洽談區(qū),只有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坐在自己破沙發(fā)上打盹,德寶進去才驚醒他。

      “怎么可能沒房源呢?”這人站起來,原來戴著一副酒瓶底式樣的深度近視眼鏡,“這里老公房也是有產(chǎn)權(quán)的么,可以賣,不過,可能將來會拆遷。拆遷怕啥,你合算的呀?!?/p>

      他的辦公桌上放了一摞卡片,他翻著卡片:“現(xiàn)在這新村有兩套房源,一套是45平米,另一套是70平米。”

      德寶說:“能不能看看房?”

      眼鏡鎖了門,帶著方方和德寶往新村里頭走。陽光真是好啊,樓房大概都只有六七層高,樓和樓之間是花壇,種著月季和蜀葵,開得繽紛。

      德寶對方方說:“你看過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嗎?里面七十年代的大院和這有點相似?!?/p>

      眼鏡聽見了,插話說:“你說對了,這里過去是軍工廠的公房,照部隊大院式樣蓋的。制造的是光學設(shè)備?!?/p>

      他把人帶進一個樓,說:“先看45平米的這套?兩房沒有廳,有獨立廚房,廁所和另一家人家公用?!?/p>

      德寶愣了一愣,馬上恍然。對的,這不就是老公房的格局么?

      一個女人打開門:“看房?哦,進來好了。我們是租客,您要買這房子?是自住還是出租呀?”

      德寶說:“出租。”

      “那就繼續(xù)租給我們唄?!迸擞悬c兒瘸,推開房門,“您隨便看,里面兩個病人,就不給您挪地方啦?!?/p>

      德寶看去,沙發(fā)上一個大爺,里面床上還坐著一個。他退出來,看看廚房。

      “再里面是鄰居家?!迸苏f,“我們都是病人,兩個生癌,我是三級殘疾?!?/p>

      “啊?”德寶吃驚,“你們租他房子住,在無錫看???”

      “是的是的。”女的連連點頭,“我們租金低,一年五千?!?/p>

      道了謝出來,德寶看看方方:“這的確和商品房是兩回事哦!”方方笑了。

      70平米的那家,眼鏡帶著看了外立面。房子在三樓,門窗緊閉。眼鏡說:“鑰匙不在我這兒,這里頭有個故事,要不要聽?”

      房子有故事自然要聽,眼鏡就說開了,越說越興奮:“你們看,這套正氣吧?有自己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里面兩室一廳全部朝南。當時是領(lǐng)導才分得到。那老頭本來住得好好的,兒子想在南京買房,缺錢,他不來問問我,自己就在外頭瞎喊了。一喊喊來了幾個人,把老頭摁住了,你懂?摁住了就是摁住了唄。讓老頭寫了協(xié)議,五十二萬!

      “所以,這套房既賣掉了又沒賣掉,你們明白?如果你們真想買,我打電話找人來開門,可以看,現(xiàn)在開價六十九萬,當然還能商量。不過,簽約不是和老頭自己簽,是和他委托的人,明白?”

      “不明白。”德寶拉下臉,“什么亂七八糟的,謝謝,我們走了。”

      上了車,德寶對小牛說:“老公房一律不看了。現(xiàn)在跟你去看動遷房吧?!?/p>

      動遷房梅村最多,梅村是小牛開拓無錫業(yè)務(wù)的基地,小牛說:“選擇梅村不是拍腦袋定的,我們特意出錢買了大數(shù)據(jù),這里是一年來無錫二手房成交量最大、交易頻率最高的地區(qū),堪比上海的江橋、七寶或周浦!”

      “動遷房房源多,我先帶張先生看最好的動遷房小區(qū)?!?/p>

      到了梅村,車子開過一個紀念性的小小古鎮(zhèn),感覺到處是白墻灰瓦的江南房舍。要看的動遷房小區(qū)也因襲了這調(diào)調(diào),給德寶一種蘇南民居的印象。

      進動遷房小區(qū)停了車,小牛、方方和德寶慢慢在小區(qū)里走。小區(qū)的綠化明顯比商品房小區(qū)稀疏,小區(qū)也不做什么景觀或小品,就因循“房子、停車區(qū)、房子”的格局,一排排矗立過去,倒也壯觀。另外居民的腔調(diào)不同:動遷房小區(qū)充滿生活氣息,好多婦女穿著睡衣褲在小區(qū)里晃悠;小孩騎在單車上,拐來拐去呱呱叫;老頭老太太沒事不在房里呆著,端小板凳圍坐在自行車車棚前嘮嗑……

      走進要看的樓房門洞,德寶直接嚇了一跳:樓是新的,才入住三年,有可能樓道如此骯臟么?只見一到三層的樓道墻壁全體污跡斑斑,還貼滿了小廣告。要看的房在四樓,開門進去倒有三分驚艷:房型很好,右手邊朝南兩間大房間,廳長方形的,不小,左手邊是廚房,西面有個蠻大的廁所。房東為了好賣,從租房者手里收回房子后,雇人裝修一新,墻上還掛上了幾幅廉價的水彩……

      德寶踱到主臥室南邊封好的陽臺上往下看,正看見動遷房小區(qū)間的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有人擺開一個吃食攤子,上面生的熟的各色食物都有。看來早上是早餐鋪,晚上就變身大排檔;有個婦女在十字路的另一側(cè)擺了個油炸攤位,攤子邊圍幾個下課的小學生……路邊綠化帶被人踩得像斑禿人的腦袋,小灌木間扔滿餐巾紙、紙杯、一次性筷子和礦泉水瓶……

      好像在小牛意料之中,德寶說:“動遷房我也不看了,咱們除了中高檔商品房,還有什么可看的么?”

      方方看看小牛,說:“老板,你讓我找的酒店公寓,我聯(lián)系過了?!?/p>

      “酒店公寓?”德寶問,“我在北京住過一家國際公寓,是不是大堂跟酒店似的,有餐飲、酒吧和商鋪,樓上住人?”

      小牛笑道:“這里不是首都,這里的酒店公寓沒您說的這般豪華,我們找的是loft公寓,上下挑高4.8米,兩層面積算一層出售?!?/p>

      “酒店公寓和住宅有何不同?”德寶問,“是商住兩用么,上海不是剛起過風波?”

      小牛點點頭:“酒店公寓轉(zhuǎn)讓時收的稅高,水電費按商用標準計費,不過,無錫這里的酒店公寓供應天然氣的。很多小年輕喜歡住。房子單價比住宅低?!?/p>

      “產(chǎn)權(quán)?”德寶挑起眉毛。

      “產(chǎn)權(quán)不是70年,到底多少年,看不同的酒店公寓?!毙∨Uf,“反正我們看住宅要經(jīng)過,有時間看看也無妨。”

      車到新吳區(qū)金城東路,遠遠就看見了一個熱鬧的大市場。這市場類似上海閔行區(qū)七寶鎮(zhèn)曾經(jīng)極度興旺的九星綜合市場,五金、燈飾、石材、陶瓷衛(wèi)浴、PVC管材、電線電纜、膠合板、門窗、鏟車等等,什么都有,是“一站式購物”模式的無錫版。原來小牛推薦的Loft公寓就是市場開發(fā)商在市場兩側(cè)建設(shè)的房地產(chǎn)。厲害的是,市場北面的一期六棟公寓樓早就賣光了,現(xiàn)在南邊樓層更高的五棟公寓也賣光了三棟,只剩兩棟面臨結(jié)構(gòu)封頂。

      走進“小天下酒店公寓”售樓處,到處是看客,門口停車場還不斷有看客駕到。小牛又去登記“帶看”,混他的衣飯。德寶在沙盤前發(fā)呆,覺得這挑戰(zhàn)了他尋找小投資項目的成見。

      小牛好不容易找來一個口氣很重、臉上發(fā)滿紅痘的“置業(yè)顧問”小李,小李看看德寶,忙不迭地介紹:“我們是投資首選。告訴您,第一期售出后,有客戶把房子巧妙分隔,下層50平米和上層50平米分成獨立進出的兩套來出租。1500元乘以2,月租金收入3000元。一年就回收總投資的百分之八!您看,我們的市場有九千家個體工商戶,這些工商戶就是租客來源之一:夫妻倆帶一個孩子,白天做買賣,晚上就住周邊公寓里。況且,我們四周全是工業(yè)區(qū),有汽車工業(yè)區(qū),有物流倉儲區(qū),還有紡織品工業(yè)區(qū)?,F(xiàn)在這區(qū)域一房難租,供不應求!”

      德寶聽了熱血上涌,有一種時代大浪推著人們上升的好感覺。

      小李順水推舟:“走,帶您去實地看看,看看已交付使用的公寓?!?/p>

      簡直可算是市場旅游,售樓處讓看客坐上長長的觀光電瓶車,二十多人湊一車,緩緩駛?cè)胝跔I業(yè)的綜合市場,從一個個小店門前駛過,還迂回繞行。德寶恍然記起幾年前在印度商務(wù)旅行時見識到的印度集市,極其混亂又極其興旺,鼻子里聞到各種各樣氣味,有化學建材的氣味、硅膠的氣味、橡膠產(chǎn)品的氣味、勞防用品的氣味,還有電焊的焦味、盒飯的油味和水溝的臭味……

      和一群成雙成對來尋找愛巢的年輕男女一起擠在電梯里,德寶覺得生活毛辣辣的氣息溢滿了這里的樓層:什么人都有??!他們不為了長長久久擁有一套房產(chǎn),他們或是駐足,滿足人生一段時間的需要,或來投資,把買下的套間出租給需要巢穴卻無力買房的人們……

      樣板房很漂亮,挑高的廳,彎彎樓梯上二樓。每層面積是50平米上下,卻小肚雞腸滿足了生活所需。窗外景色遼闊,德寶發(fā)現(xiàn)置業(yè)顧問沒信口開河:四面瞭望,的確這是一個遼闊工業(yè)區(qū)的中心。小牛解釋說:“新吳區(qū)簡稱新區(qū),本來是無錫老城區(qū)向外擴張的新區(qū),占無錫市相當重的經(jīng)濟分量?!?/p>

      “租是毫無問題的?!毙∨Uf,“如果您買,我中介店的搭檔們就能直接租下。目前真是租不到合適房子?!?/p>

      回到售樓處大廳,置業(yè)顧問拿來銷控表,德寶被吊得高高的胃口正盤算是不是一口氣買它兩套,卻被潑了身涼水:銷控表上好樓層的小面積房都沒了,要買就要買70到90平米的大套。同樣的出租價格,成本一下子提高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八十!

      德寶笑道:“產(chǎn)權(quán)多少年?”

      置業(yè)顧問中氣十足說:“三十年產(chǎn)權(quán),如果到時收回產(chǎn)權(quán),商鋪賠償市價兩倍的現(xiàn)款,住宅賠償三倍!寫在合同上?!?/p>

      德寶打哈哈:“你們套路太深。我只肯投資50平米的。”

      職業(yè)顧問皺著眉說:“這個真沒有,您來晚了!”

      小牛有沒有失望不知道,外人看不出。他陪著德寶走了這么多地方,賠了時間賠了油錢路費賠了精氣神,還好脾氣好性子地奉承著德寶,至今沒看到德寶真心想買哪家的房。

      德寶倒是主動表態(tài):“辛苦了小牛。就算買不到我中意的房子,我還是付你錢,付你顧問費?!?/p>

      “您不買房我不收費?!毙∨Uf,“也不是個個客戶最后買房??次覀冏约号Φ倪\氣如何?!?/p>

      “你是個好中介,”德寶說,“我會把你推薦給要買房的朋友?!?/p>

      馬不停蹄,小牛加速開上新建的高速路,往西邊濱湖區(qū)趕。濱湖區(qū)是目前無錫房價最貴的區(qū),靠近太湖。德寶一路睜大眼珠,想欣賞現(xiàn)代派城市美景,只見一路工地,塵沙不?。晦r(nóng)田沒了,卻不生出人煙。小牛抱歉說:“您來了,就讓您看個全,不一定合乎您的投資理念:濱湖區(qū)也是一個藍圖,不過,錢投下去啦!”

      小牛帶看的是剛馬失前蹄的前中國首富開發(fā)的樓盤,售樓處建筑形狀像個大茶壺。停車場有專人撐著傘接客,大廳里沙盤做得大氣磅礴,只是德寶對此等景色反胃了,一問交房期不近,不等小牛登記完“帶看”,扭頭就要走。

      走回停車場,一路送過來的售樓員指著幾公里外的一排已封頂?shù)某邔幼≌f:“看,一期已封頂?,F(xiàn)在要開盤的是后面幾排的樓,盡管看不見太湖,但走到太湖不遠?!?/p>

      德寶嘆息:“我為啥要付掉一大筆錢,然后等好幾年拿個毛坯房,還看不見湖水呢?”

      “保值升值啊,先生?!笔蹣菃T號叫起來。

      往新吳區(qū)開回去,小牛說:“今天最后的節(jié)目是看我現(xiàn)在暫時租住的小區(qū):德盛茉莉莊園。我圍著這個區(qū)域轉(zhuǎn)悠了幾個月了,我預感張先生會滿意這個小區(qū)。至于價格,您暫時先別問。”

      這時候上海賣房中介、明星銷售員小王打德寶手機:“張先生,好消息,對方又松口了?!?/p>

      德寶笑道:“小王啊小王,別再把人家當檸檬擠汁啦!人家也不容易嘛?!?/p>

      小王笑得尷尬:“他又出了一次價,提了五萬。張先生,您看您能不能讓一步?”

      小牛在邊上聽見了,看看德寶,露出笑容。

      德寶說:“小王你可真是的。他提五萬,你不是要我再讓價十萬?我已經(jīng)在你面前讓了二十多萬啦,還得讓?我是慈善家?”

      掛掉電話,車滑過一個綜合商業(yè)樓,進了德盛茉莉莊園。德寶第一眼覺得樓房質(zhì)量不錯,溜光水滑一棟棟高層,已交付入住五六年了,看上去還嶄新無損。小區(qū)綠化還可以,走進高層的門廳,他更滿意了:整潔和良好的維護,是高檔的基礎(chǔ)。

      就這么一來,德寶見到了房東,雖然價格談不攏,德寶還是看準了這個小區(qū)。沒必要再看其他地方了。

      房東要價一百五十萬,加上交易費用,每平米單價接近一萬七。德寶心理價位每平米單價不能離一

      萬五太遠。德寶的價是市場價,同網(wǎng)上成交均價接近;房東心卻比較大。這小區(qū)上一單類似房源成交,單價才一萬四千多一平米,當然那是毛坯房。房東的裝修到底該折價多少?德寶在上海也是賣方,這點他倒能理解對方??上?,上海市場不愿給裝修貼價。

      德寶回上海歇了幾天,干點欠積的雜事。小牛在無錫沒給他什么新信息,小王在上海也啞了。好像買房賣房的游戲突然中止并遠去,德寶困倦地想忘記這些天的激動。

      新聞卻一點不消停,杭州和遙遠的深圳都在牽動全國買房人的神經(jīng):現(xiàn)在連巨富之人也跑出來搖號了,動輒交納五六百萬的誠意金,搶奪幾千萬一套的豪宅。同時網(wǎng)絡(luò)上跑出更多警告風險的文章,主題是指房產(chǎn)去庫存面臨尾聲,百姓錢全進了房產(chǎn),鎖住了;有些城市現(xiàn)在為了維持土地財政,開放戶籍搶“人才”,給房地產(chǎn)業(yè)輸送新韭菜……后續(xù)會怎樣?還有什么“撒手锏”?未來堪憂乎?

      德寶冷靜下來想想,也沒太多顧慮,只給自己訂下一條“軍規(guī)”:不能買總價貴的房,就當一場投資游戲,買房總額不得超越人民幣一百五十萬元。這樣子,上海舊房子賣出去后,還有現(xiàn)金可以在手周轉(zhuǎn)。

      他電話小牛:“你說服房東了沒?實在不行,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相似房源掛牌?”

      小??赡茉诿?,也可能他想等德寶讓點步,他沒什么積極的信息回給德寶。

      這時候,看見這次長三角之行加了微信朋友圈的各地售樓先生小姐都在顯擺:嘉興萬碼樓盤搖號了,那個穿名牌西服的售樓先生郭笠辛沒說細節(jié),只報告說二號樓和八號樓全數(shù)售罄。每套房都搭售了車位,還搭售不在住宅樓里的儲物空間;臨安的苕溪金邸也開始發(fā)賣剩下的幾棟樓,價格似乎沒再提升;臨安榕川的售樓小姐刀艷艷最逗,她不斷在微信里號召客戶到榕川樓盤去“歸心”,然后她秀給大家看她自己如何參加了榕川樓盤的搖號,每次她的號都凄慘地排在很后面,命運根本不肯眷顧她,好運都讓客戶搶去了……連慈溪那沙灘邊的售樓先生也不甘寂寞發(fā)了很多次“集結(jié)號”,讓大家踴躍去購買美麗的灣區(qū)之夢。德寶倒是仔細觀賞了“灣區(qū)”樓盤“大獲成功”的遠程“電子開盤、手機選號”玩法:“熱身搶房”“田忌賽馬法則”“防止黑客干擾法”“屏蔽短信和電話、專心搶房提醒”……“灣區(qū)”房產(chǎn)商的口號讓德寶發(fā)笑:選擇樓層房套就像高考填志愿,請記住你真正搶到房的機會只有你深思熟慮的第一志愿……

      德寶忍不住打小牛電話:“小牛,我最后一次努力,上次我說的總價上再加五萬。這是最后報價,房東不愿意就拉倒。我看別的房源去了?!?/p>

      小牛答應著,還是沒什么動人的消息。小牛仿佛疲軟了。

      德寶得了閑,決定自行推進購房進程。他上連鎖中介“我愛我家”的網(wǎng),瀏覽了一番,雖知道房源很多不真實,但看上去比小牛顯示給他的多了不少。他打注冊售樓員的電話,找到一位馬霞。馬霞很爽快,立馬告訴他手里有兩套類似房型在售。一套就是那開價150萬的西南套,另一套在它樓上,面積一樣房型不同,廳和樓全都朝南,精裝修,開價135萬。德寶揣摩一番,覺得就是開著門通風那老阿姨住著的同樣房型。馬霞說:“問過房東了,這幾天都可以接待您看房。”

      德寶打電話給小牛,報告了新的房源,說:“我得遵守游戲規(guī)則,不能告訴你別家介紹幾棟幾號,但說明小牛你沒好好替我找呀,你看人家同樣精裝,才開價135萬,你代理的,憑啥要價150萬?”

      小牛委屈說:“張先生,我初來乍到,房源確實沒‘我愛我家多,這個我承認。但房子是房東的不是我的,我不能決定價格?!?/p>

      “你要游說他說服他么,這是你的工作。”德寶冷了口氣,不過還安慰小牛:“你辛苦我知道,只要有可能成交,一定你優(yōu)先。即便不成,你也拿我顧問費,幫我監(jiān)理成交過程吧?!?/p>

      小牛謝了,這下子受了刺激,第二天一大早電話德寶:“張先生,我也找到一套新房源,樓層低一些,也不低,在25樓,小區(qū)樓王位置,開價135萬,我問過了,底價132萬能成?!?/p>

      德寶給小牛和馬霞都回微信:“我來無錫,你們帶我看房。”

      德寶有個朋友是大銀行的支行行長,素常同他討論股票,一起賺過也一起虧過,彼此間還是信任。德寶想到這位莊兄說過投資的事帶他一把,自己臨到下單了,也希望銀行家一起看看,免生意外紕漏。

      電話打給莊行長,老莊笑道:“無錫那么近,我同你一起去看看。基礎(chǔ)考察你都做了,我也許坐享其成,也買上一套。”

      約了第二天坐老莊的車出發(fā),堪堪湊巧,另一個美籍華人朋友杰森要送澳洲紅酒給德寶品嘗,問他在不在家,德寶說:“不如你和我一起去無錫吧,我買房,你給看著,也提個醒?!?/p>

      第二天是個挺舒服的多云天,杰森先坐地鐵來和德寶會合。身材像只溫厚帝王企鵝的老莊在德寶家門口接上他倆,車便拐上高速,沿繞城高速直進滬寧高速,往無錫而來。

      德寶要請客吃午飯,小牛推薦了一個餐廳,在中山路紅豆萬花城。車進無錫,莊行長的司機找路,莊行長和德寶、杰森談?wù)摻?jīng)濟形勢。德寶是看不清,杰森是看好,莊行長不看好卻還要積極投資。大家看看車窗外紅豆萬花城到了,莊行長說:“這個區(qū)域不錯,有點像過去的上海徐家匯?!钡聦氄f:“真的,小牛為啥不帶我來這里看房,也有很挺刮的樓盤呀!”

      打了個電話給小牛,小牛說我查查,然后報告說紅豆萬花城附近樓盤均價在二萬二上下。

      “一分價錢一分貨。”莊行長說。

      問杰森怎么看,杰森聳聳肩:“我沒形成看法。為啥買無錫房?我剛?cè)ミ^南通,那邊房子看漲。”

      吃飯時縱論投資大勢,杰森說:“這次和美國人打貿(mào)易戰(zhàn),美國人點我們穴道,中國制造業(yè)想彎道超車難了!長三角本是制造業(yè)的熱土,房價亂動。現(xiàn)在有點說不清楚。”

      莊行長打哈哈:“德寶眼光好,腳頭快,已經(jīng)把長三角房市考察了一圈,他定的是無錫,我看行!無錫前幾年泡沫破掉,好幾年沒像樣的城市建設(shè),房價探底了?,F(xiàn)在回升,是機會。”

      德寶牙疼,連喉嚨都疼了,不太說話,終于也說一句:“盤子不能大,但今天看完,我就下手,不猶豫啦?!?/p>

      先和小牛約了看他新發(fā)現(xiàn)的25樓南套。小牛和方方已等在小區(qū)門口,和行長、杰森新看客寒暄了,大家一窩蜂往小牛說的“樓王”來。

      德寶交代小牛:“看完這套我跟‘我愛我家看他們找的房源,你帶行長和杰森去看你找的一手房長泰小區(qū),行長都想看看?!?/p>

      房東臨時從公司趕回來開門,是個穿著企業(yè)統(tǒng)一藍襯衣的小眼鏡先生,大約三十多歲。德寶道了謝,大家擠在一個電梯里上25層。德寶問房東在哪里上班,房東指指胸卡,原來是一家美國納斯達克上市的光電通信公司。

      全部朝南的套間有個好處,進門客廳看上去很大,帶著客廳之外的陽臺,一片敞亮??纯蛡兇髦纵p輕走動,大家都參觀了臥室和兒童房,看了看廚房和浴室。房子的裝修不錯。

      小牛問房東:“你是準備買大點的房子?”

      房東搖搖頭,很低調(diào)地輕輕說:“我回家,回江西老家去了。”

      老莊把德寶拉到一邊:“房子不錯,可以買。稍微還點價就下手吧?!?/p>

      德寶點點頭,問房東:“你看看我的付款方式行不行?我首付二十萬(目前手里就這些現(xiàn)鈔),等兩個月后我銀行理財?shù)狡?,全部付清?!?/p>

      小牛插話:“其實這比買家申請貸款要快。”

      房東點點頭:“可以。”

      德寶覺得這位挺爽氣,就說:“其他細節(jié)中介跟您落實吧,我先這么說了?!?/p>

      可是,房東咕噥了一句:“我的裝修得折價,每平米加一點?;蛘撸野峒仪鞍鸭揖哔u掉。”德寶聳聳肩,看小牛。小牛笑:“小事我解決?!?/p>

      房東送出來,杰森回答德寶的問詢說:“我還是沒啥感覺。不過,房子可以的。”

      大家分頭行動,小牛讓方方陪著德寶看房,他帶行長杰森去一手房售樓處。

      “我愛我家”的馬霞原來是個山東小姑娘,店長跟著她一起來了。房東女士氣喘吁吁開車過來,她的房在33層,視野比24層更開闊,房子不住,東西少,顯得更寬敞。

      德寶請她讓掉一點價,房東苦著臉不愿意。馬霞笑笑說:“一般成交是要讓一點的,意思意思,張先生很誠意的?!?/p>

      房東女士堅持自己的價格,說:“我的心理價位就是135萬,掛的就是底價!”

      德寶笑笑,告辭出來。他對馬霞和店長總結(jié)陳詞:“我現(xiàn)在有選擇,不是只她一家。買哪家都行,我看房東態(tài)度,誰合理買誰的?!?/p>

      回上海路上,莊行長說:“通脹壓力大的。買房子可以抵抗通脹。我們看的一手房比‘茉莉莊園二手房位置好像更偏些,還是二手房好點?!?/p>

      老莊晚上還有飯局,打了招呼先下車,司機送杰森和德寶到一家行長推薦的土菜館,杰森要和德寶再聊聊。

      點了老鵝肉和肚尖尖,點了兩個蔬菜,兩個都不想喝酒,覺得茉莉花茶還挺香。

      杰森打開手機讓德寶看照片,原來他又跟回了他從前的老板。這老板曾在上海灘上有名,后來被人告了,蹲了兩年大牢。出來后現(xiàn)在又大發(fā)了,在哈爾濱圈了好大一塊地,搞房地產(chǎn)。杰森分包房地產(chǎn)的內(nèi)部裝潢和小區(qū)綠化兩項工程。

      杰森說:“哈爾濱的房子算不算好?你要投資的話,我讓老板給你內(nèi)部來幾套,省得你到處亂跑?!?/p>

      德寶點頭:“哈爾濱是好地方,我去找你玩。房子么,現(xiàn)在是長三角地區(qū)最熱門,我無錫先買套小的。其他以后再說?!?/p>

      哼哼著流行歌曲,德寶等著付定金和首付。他要求小牛把價格談到133萬,為的是房東房子不滿五年,要加收一個點的所得稅。這本是賣家的稅,反正現(xiàn)在約定俗成都扔給買家負擔。允許還掉一點點價,這倒也是約定俗成給買家的一點甜頭。

      可惜小牛說賣家不太肯商量,也咬定135萬是心理價位。德寶問:“你起初不是說132萬底價么,我還少說了一萬呢!”

      小牛沉默了很久,大概又去談了,打電話給德寶:“讓是讓了點,成交吧。差額部分我負擔。您那兩個百分點的中介費可得付足我!”

      德寶正要開小牛玩笑,小牛說:“房東有35萬元公積金貸款,你能不能首付35萬?”

      德寶說:“我手頭才20萬,上海房子一時間也賣不掉,銀行理財也得兩個月后到期。我從來不跟人借錢?!?/p>

      “那有點難了?!毙∨Uf,“我找人墊資吧?利息挺高的,不知道房東愿不愿意?!?/p>

      德寶說:“還貸那是賣家考慮的吧,你問問他?!?/p>

      小牛問了蠻久,房東不愿意付墊資的利息,他想德寶先付他35萬,幫他還掉貸款。

      德寶說:“這不是首付多少的問題。他房子還帶著貸款,咱們付了首付不能立馬網(wǎng)簽,這當中時間蠻長,要是出什么幺蛾子,就上當了。我愿意付首付的當天能網(wǎng)簽。大家安心?!?/p>

      小牛說:“理解。我理解你們雙方?!?/p>

      德寶等了兩三天,不見回音?!拔覑畚壹摇蹦沁吀嬖V他:“33層的房子賣掉了?!?/p>

      德寶想想,發(fā)個微信給小牛:我們這么辦吧,現(xiàn)在算同舟共濟了。我可以先付兩萬定金,直接給房東,然后把定金合同簽了。我不再看房,他不再掛牌賣,君子協(xié)定。然后你中介解決墊資三天,讓房東把公積金貸款還掉,墊資利息我來吧。能網(wǎng)簽的那天我付他35萬,當天網(wǎng)簽掉。之后等兩個月后我銀行理財?shù)狡?,全部付清,過戶,交鑰匙。

      小牛立馬答道:感謝張先生,我搞定這件事去。

      德寶覺得退一步海闊天空,通盤順暢了,一陣辛苦馬上就要得結(jié)果。你想想,從杭州到臨安,從臨安到嘉興、慈溪和嘉善,再到花橋,花橋到啟東,最后輾轉(zhuǎn)無錫,家里上海還顧著賣房。好比一場運動戰(zhàn),腦子和眼珠一起飛轉(zhuǎn),搞得牙疼上火,喉嚨發(fā)炎,容易么?做點小小投資,為只為抵抗財產(chǎn)貶值。有些老外,往股市里一投,半輩子連續(xù)上漲,人家那才叫幸福生活!

      不管怎么樣吧,辛苦一場,長三角輾轉(zhuǎn)淘房,也是件日后可以回味的事。德寶滿足了,等辦完事,請一路上出點子的朋友到無錫一聚,帶上小牛,把朋友們都介紹給他。可不就圓滿了,不就是佳話一段?

      連著兩天小牛寂然無聲,德寶電話他:“哪天簽約?我和太太自己坐高鐵來,但最好選一天你本要回上海的,我們搭你車回家。高鐵回上海不太方便?!?/p>

      小牛說:“好的,我和房東約一下。這幾天他忙,還沒時間去拉產(chǎn)調(diào)。”

      德寶說:“產(chǎn)調(diào)你要看清楚,房子狀況要干凈。這不用我多說?!?/p>

      小牛喏喏連聲。

      晚上小牛電話打進來,德寶剛剛洗完澡,正在涼風里吃西瓜,西瓜很好,天氣難得,正舒服。

      小牛說:“媽媽的!房東出幺蛾子啦!”

      德寶吐了一臺面黑瓜子:“怎么啦?想跳價?”

      “他打電話給我說老婆不讓他賣房子了。暫時不賣了?!毙∨_?。

      “究竟怎么回事?”德寶問。

      “我說不好。不過,這幾天這小區(qū)撤牌了好幾家,原因不明。你上次說賣掉的那33層的,其實也不是賣了,同行消息說是撤牌了?!毙∨V薄?/p>

      “得弄明白原因?!钡聦氈缓眠@般說,能說什么呢?郁悶!

      三天后,小牛回上海找德寶,德寶出門來請千辛萬苦沒得到啥回報的小牛喝咖啡。小??嘀槇蟾嬲f:“不知道誰他媽的造謠,說炒房團炒完杭州就要來炒無錫,無錫人他媽的現(xiàn)在當真了,不是一家兩家在撤牌等炒房團!我好慘,新店剛剛開張,賣家都撤了。張先生啊,我光有你們這些買家朋友,又有什么用呢?”

      德寶搔搔腦袋,無計可施,哈哈一笑:“真他媽的瘋了,整個兒都瘋了!長三角哪個城市能不跟著瘋?今天有位徐州朋友打電話給我,連江北邊徐州市的政務(wù)區(qū)房價也上一萬五啦!”

      小牛抬起頭,跟著笑:“他娘的,今后買房子得大麻袋裝著現(xiàn)鈔,房東只要一點頭,就把人民幣嘩啦倒在他床上,摁住他,立馬按手??!”

      德寶添油加醋:“然后不能走開,住他家,一直住到交鑰匙。他們走,我們留下!”

      買家和中介相對大笑,可惜賣家不參與。賣家氣象莊嚴。

      散伙時德寶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小牛:“你的顧問費,你墊了不少錢?!?/p>

      小牛推開德寶的信封:“無功不受祿,我是長三角最硬檔的中介。您總會在我這里買房子的,不用著急?!?/p>

      德寶送走小牛,特意坐車去了一趟自家老房子。夫妻倆決定了:老房子不賣了,翻新一下,出租。

      阿德哥走進“大西洋中介”找那死樣怪氣的明星銷售員小王,給他一個信封,里面自然是十張粉紅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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