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八月之光》是?？思{的作品中也最為難懂，也是經(jīng)常被評論研究的一部小說。本文將運用神話原型批評理論以及文本細讀方法對克里斯默斯和莉娜·格羅夫這兩個人物的身份和作用進行研究，通過分析克里斯默斯的“替罪羊”原型以及莉娜·格羅夫的“大地母親”原型，探討這兩個人物背后所蘊含的作者對美國南方救贖和重生的思考，以及作者獨特的人文關(guān)懷。

關(guān)鍵詞：克里斯默斯；替罪羊；莉娜；大地母親

作者簡介：施素素（1995.5-），女，漢族，江蘇省泰州人，碩士，就讀于天津外國語大學，研究專業(yè)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4--03

?？思{是20世紀以來美國乃至世界最偉大的作家之一，被人們認為是“美國的莎士比亞”。他以整個美國南方社會為藍圖創(chuàng)造了知名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八月之光》是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自1932年問世以來就備受關(guān)注。但也正如邁克爾·米格爾特所說：“《八月之光》盡管是?？思{作品中最常被評論、被用作教材的作品之一……他仍然是最令人困惑的、最難納入無論是理性的思辨還是美學的透視的小說之一。因此，它還是一部遠未被讀懂的小說?！盵1]本文將借助于原型批評理論分析克里斯默斯和莉娜這兩個主要人物，以此來透視作品背后所蘊含的美國南方社會的救贖與重生這一主旨。

一、克里斯默斯：美國南方社會的“替罪羊”

“替罪羊”這一原型出自《圣經(jīng)·利未記》，贖罪日中有記載：“亞倫要把那拈鬮歸與耶和華的羊，獻為贖罪祭；但那拈鬮歸與阿薩瀉勒的羊，要活著安置在耶和華面前，用以贖罪，打發(fā)人送到曠野去，歸與阿薩瀉勒?！保ā妒ソ?jīng)·利未記》16：18，7-10）。獻祭之羊?qū)趦x式上被殺死，而放逐之羊?qū)⒊休d著人們的罪孽被流放到荒野，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替罪羊”。除此之外，《新約》中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也是為了承擔世人的罪過，是一種“替罪羊”形象的變形。這種“替罪羊”的象征盡管帶有一種原始部落的野蠻神秘色彩，但從榮格的“集體無意識”角度來看，卻體現(xiàn)出了人類社會一直存在著的個體與社會的沖突，因此在現(xiàn)代也有其特殊意義的顯現(xiàn)。可以在現(xiàn)代作品中找出這一機制的各種變體。

?？思{生長于深受清教徒文化浸潤的美國南方，他的作品中大量的使用了《圣經(jīng)》中的典故，據(jù)統(tǒng)計：福克納在其作品中引用《圣經(jīng)》達379次之多[2]。由此可見，?？思{對《圣經(jīng)》十分熟悉，而且樂于在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這種影響。甚至他的著作《去吧，摩西》和《押沙龍，押沙龍》直接以《舊約》中的人物命名。以至于一位美國批評家曾認為：“?？思{有效地消化和戲劇化基本的基督教理念，因此他被公正地認為是我們時代最深刻地基督教作家之一。”[3]因此，我們可以認為以《圣經(jīng)》中原型來分析《八月之光》中的人物是充分可行的。

克里斯默斯這一形象在以往的研究中多被認為是耶穌形象置換與變形，而《圣經(jīng)》中耶穌被認為是“上帝的羔羊”，前文也提到耶穌是一個經(jīng)典的“替罪羊”形象，再聯(lián)系到克里斯默斯對耶穌形象的置換，我們不妨以“替罪羊”這一原型直接分析克里斯默斯的形象。在克里斯默斯的一生中，曾經(jīng)歷過三次具有象征意義的放逐。從克里斯默斯出生時，他的身上就不可避免地被烙上了南方罪惡的印記。他是一個私生子，生父據(jù)傳言帶有黑人血統(tǒng)，在南方嚴酷的清教傳統(tǒng)和種族歧視下，克里斯默斯注定要遭受磨難。作為一個新生兒，他本身是沒有任何過錯的，只是南方社會將自身的罪惡加諸于他，讓他從出生開始就成了南方舊社會的“替罪羊”。也正因此，類似《舊約》中儀式所記載的那樣，克里斯默斯一出生就帶著這些罪孽，他的母親米莉像儀式中的“贖罪之羊”死去，而他自己像“替罪之羊”被那偏激的清教徒祖父從原生家庭放逐到了“荒野般的”孤兒院，企圖以此帶走南方種族偏見和宗教壓迫的罪惡。海因斯也反復強調(diào)：“那是上帝的意思?！盵4]這就是克里斯默斯所遭受的第一次“放逐”。在基督教世界中，孤兒是上帝的孩子，因此孤兒院變帶有了一種圣潔純真的宗教意味，即使是這樣一個地方，克里斯默斯依然備受歧視，孩子們用純潔的嘴對他說出“黑鬼”、“罪惡”、“淫蕩”這樣的話，因為撞破了營養(yǎng)師與醫(yī)生的私情被迫離開孤兒院，被虔誠的清教徒麥克依琴收養(yǎng)。麥克依琴以嚴格的基督教義來教導他，克里斯默斯卻沒有因此被凈化，反而越發(fā)扭曲，最終殺死養(yǎng)父，自己被迫逃難，或者說被社會放逐。這是克里斯默斯所經(jīng)歷的第二次“放逐”。從象征意義上來說，清教主義無法教化克里斯默斯，無法洗清他身上的承受的南方罪惡，在一定程度上就說明了南方無法從宗教中實現(xiàn)一種自我救贖。

克里斯默斯在流浪了15年之后來到了杰弗生鎮(zhèn)的伯頓家，伯頓小姐堅韌、善良，為黑人爭取權(quán)利?？此剖强死锼鼓沟玫骄融H的最好出路，也看似是南方社會自我救贖的希望之光。然而伯頓小姐卻死于克里斯默斯之手。伯頓小姐的死亡是最具有儀式象征意義的?！妒ソ?jīng)》中對贖罪之羊有所記載：“作贖罪祭的公牛和公山羊的血，既帶入圣所贖罪，這牛羊就要搬到營外，將皮、肉、糞用火焚燒?！保ā妒ソ?jīng)·利未記》16：20，27）。再看伯頓小姐的死亡，伯頓小姐被克里斯默斯割喉，死后房屋被焚燒。二者產(chǎn)生了一種巧合。在伯頓小姐死后，克里斯默斯開始了逃亡，但最終被以私刑處死，真正意義上被放逐出了南方，甚至說任何一片上帝的土地，不再是“他土地上的敗類和惡果”[5]。從文本意義上說，伯頓小姐致力于拯救黑人，卻被當作“贖罪之羊”獻祭，并不意味著促進種族平等不能救贖南方。我們應當更深層了解伯頓小姐的種族理念：伯頓小姐并不認為種族是平等的，她認為“黑種人受的詛咒是上帝的詛咒，而白種人受到的詛咒是黑人的詛咒”[6]她拯救黑人是為了救贖白人在南北戰(zhàn)爭中的罪過，正如她父親所說：“殺害他們的不是白人，而是上帝加在一個種族頭上的詛咒，注定要成為白種人因其罪惡而招致的詛咒和厄運的一部分?！盵7]這種救贖從出發(fā)點上就是錯誤的。因此，在象征意義上來說，克里斯默斯與伯頓小姐的反目，說明了這種方法是無法長久的。

從上述的三次放逐來看，美國舊南方社會最尖銳的問題被都被以不同的方式歸咎于克里斯默斯，再讓這一“替罪羊”以戲仿耶穌的方式死去，借以表明不論是宗教還是表面的贖罪都無法拯救沉疴已久的南方，只有讓這些罪惡找到一個載體即“替罪羊”克里斯默斯，并隨他而去。南方才能擺脫歷史留下來的罪孽，開始找尋其新的發(fā)展方向。這一發(fā)展趨勢，?？思{通過書中的另一條線索：莉娜·格羅夫的獨特象征意義表現(xiàn)出來。

二、莉娜·格羅夫：大地母親

除了基督教影響之外，?？思{的作品中還處處體現(xiàn)了希臘神話的影響。這得益于20世紀神話的復興以及?？思{本人豐富的閱讀經(jīng)驗。福克納在創(chuàng)作時總是“試圖在集希臘—羅馬，希伯來—基督教因素之大成的人類神話和現(xiàn)代歷史之間建立一種普性的關(guān)系?！盵8]在他的一些早期作品中就能看到這種希臘文化的影響。比如《當我彌留之際》中的敘述者“我”就是指艾迪，這個書名源于荷馬史詩《奧德賽》，是阿迦門農(nóng)的影子對俄底修斯所講的話中引來的?；谶@種背景，我們再來分析《八月之光》中另一個重要的人物：莉娜·格羅夫。

莉娜·格羅夫這與書中其他人物尤其是克里斯默斯相比，有一種神秘感以及神圣感。從篇幅上來說，莉娜的故事只有數(shù)十頁，僅僅簡單地講述了她來到杰弗生鎮(zhèn)以及離開的過程，遠不及描寫克里斯默斯的篇幅甚至不及描寫海托華的篇幅。然而，福克納本人卻說過：“《八月之光》就是關(guān)于一個走在陌生的鄉(xiāng)村路上、年輕的、懷有身孕的女人的故事。”[9]這就產(chǎn)生了一種篇幅與意義上的矛盾感，可以通過分析莉娜的原型來探討這一微妙的矛盾。

當我們看到莉娜這一未婚先孕的女性形象時，就不禁能聯(lián)想到?？思{作品中的一個經(jīng)典形象：《喧嘩與騷動》中的凱蒂。這一類形象在?？思{的作品中大多象征了社會的墮落，凱蒂未婚先孕后被父母兄弟的怨恨，最終淪落為納粹的情婦。這類人物在南方清教的大背景下，一直受到的是社會的冷眼與壓迫。莉娜卻與眾不同，同樣是未婚先孕，身處清教背景的南方社會，在描寫莉娜的篇幅中我們更多感受到的是人們的善意與憐憫。從莉娜的經(jīng)歷來看，我們可以看到得墨忒爾的影子。

得墨忒爾在希臘文中的意思是“mother”，寓意為“大地母親”，是一位決定著大地豐收富饒的原型人物。得墨忒爾因為女兒被冥王所擄，憤而離開奧林匹斯游走于人間，人間因此寸草不生、饑餓成災。女神游歷到厄琉西斯，教育照顧著小王子，亮明身份后在此地創(chuàng)造了厄琉西斯秘密祭典。女兒回到身邊之后，得墨忒爾使大地恢復了生機。

莉娜的經(jīng)歷與形象與得墨忒爾有許多對照之處。首先，從時間上來講，厄琉西斯儀式發(fā)生在阿提卡歷三月，也就是公歷八九月；莉娜從亞拉巴馬州出發(fā)，到杰弗生鎮(zhèn)，再離開杰弗生鎮(zhèn)，這一過程也發(fā)生在八九月之間。?？思{對于這一儀式的了解可以從他的其他作品中得到證明，他曾在隨筆《日本印象》中有過這樣一段描寫：“八月間厚重的葉子變成了灰藍色……可是在這里，并不是一家一棵樹，而是所有的樹都得到修建與打扮，用以紀念與禮贊比基督更為古老的神祇：司豐收與谷物的女神得墨忒爾與刻瑞斯。”[10]這是時間上的一個巧妙對照。另外，在經(jīng)歷上，莉娜在兄長家照顧孩子，得墨忒爾也曾在人間照料孩子。得墨忒爾因為孩子被宙斯許配給哈得斯而游歷人間；莉娜因為孩子父親拋棄了孩子而在路途奔波。二者在路途中都面對了來自人間的善意。得墨忒爾在女兒回到身邊之后讓大地恢復生機；再看莉娜產(chǎn)子前后杰弗生鎮(zhèn)的對比，“再活上一個星期，幸運就會回到這片土地。幸運和生命就會回到這些貧瘠荒蕪的田土?！盵11]在細節(jié)上，也處處暗示了莉娜是大地母親的原型。文中描寫莉娜“面孔如石頭般沉靜，但不那么冷硬，固執(zhí)中帶著柔和，一種內(nèi)心澄明的安詳與平靜，一種不帶理智的超脫?！盵12]神話中描寫得墨忒爾“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就像一尊石像。”[13]在莉娜即將到達杰弗生鎮(zhèn)時有一段對她胎動的描寫：“她靜靜地坐著，諦聽著，感受著難以安撫卻無比古老的大地的躁動，既無恐懼又不驚慌?！盵14]。一語雙關(guān)的指出莉娜孕育著新的大地。通過對莉娜這一人物的塑造，?？思{為南方土地帶來了希望，通過莉娜為南方孕育出了生機，完成了南方的重生。

三、南方社會的自我救贖與重生

?？思{在弗吉尼亞大學演講時被問及《八月之光》這一標題的含義是曾說：“在密西西比州，八月中旬……天空中彌漫著柔和透明的光線，仿佛它不是來自當天而是從古老的往昔降臨，甚至可能從希臘，從奧林匹克山某處來的農(nóng)牧神、森林神和其他神祇……”這段話結(jié)合莉娜大地之母原型的分析，不但在一定程度佐證了上述觀點，更讓我們可以大膽的認為莉娜就是“八月之光”。再結(jié)合對克里斯默斯“替罪羊”的原型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兩條線索實際上是一個承接性的結(jié)構(gòu)。莉娜到達杰弗生鎮(zhèn)時正是克里斯默斯的第三次放逐，莉娜住進了克里斯默斯的小木屋?？死锼鼓故且d式的替罪羊，他死的那天莉娜的孩子出世，出生在黎明，與耶穌復活的時間巧妙的契合。克里斯默斯的外祖母認為這孩子是“喬”。二者在情節(jié)上是相互連接的。而克里斯默斯作為“替罪羊”被獻祭，帶走了南方社會的黑暗與腐朽，莉娜作為“大地之母”孕育出了新的生命。作品中這種隱喻結(jié)構(gòu)正象征了南方通過克里斯默斯這一形象進行痛苦的自我救贖，但南方的封閉落后已經(jīng)無法從自身改變，只有通過塑造莉娜這一地母形象，帶來希臘文明中的人本主義，讓南方從根源上重生，才能真正解救南方社會。正如莉娜生下孩子后，作者借海托華之口描繪出的南方社會：黑人居住區(qū)充滿盎然生機，伯頓家所代表的北方移民與混血的家庭也有歡樂的生活。南方徹底消除對女性的壓迫，種族歧視以及南北矛盾。

?？思{對神話原型的自覺運用，標志著神話從無意識的顯現(xiàn)轉(zhuǎn)化為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的表征。更重要的是福克納將神話原型進行獨特的改造變形，達到了和作品的完美契合，實現(xiàn)宏大的文化背景與獨特的南方情節(jié)結(jié)的統(tǒng)一，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約克納帕塔法”神話世界。既在作品中表達自己對所生長的南方社會的憂思與期盼，又由于對神話原型的運用，讓這份憂思與期盼上升到了全人類的高度。正如《八月之光》來說，?？思{雖然是用克里斯默斯和莉娜的形象指明了南方社會的自我救贖與重生之路，但由于“替罪羊”和“大地母親”的形象是全人類共有的，?？思{實際上也就指明了在人類社會在面臨相似的困境時，要積極救贖自身的罪孽并在人本主義中找到重生之路。這種獨特的創(chuàng)作方法與深刻的人文情懷是?？思{乃至整個20世紀作家留給世界文學的珍貴遺產(ch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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