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抒情歌謠集〈序言〉》中,華茲華斯引用并簡短評論了格雷詩作《悼韋斯特》。根據(jù)華茲華斯對各行詩句不同的態(tài)度傾向,考察其肯否的詩行之間的差異,可以反觀華茲華斯自己的自然理念,尤其是他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認識。
關鍵詞:華茲華斯;格雷;抒情歌謠集序;自然
作者簡介:林雨輝,女,碩士,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5--02
“我在這里引證格雷的一首短詩。有些人憑借他們的推理企圖擴大散文與韻文之間的鴻谷。格雷就是些人的領袖,而且他比任何人在自己的詩的詞藻之結(jié)構(gòu)(his own poetic diction)上更加苦心雕琢,慘淡經(jīng)營。”[1]
以上這段話出于1800版《抒情歌謠集〈序言〉》[2],被華茲華斯在此稱量的格雷,指的是18世紀英國墓園派詩人托馬斯·格雷(Thomas Gray)。1742年,因至交理查德·韋斯特去世,格雷寫下十四行詩悼懷亡友。而華茲華斯在《抒情歌謠集〈序言〉》中完整引用并加以論斷的,正是格雷的這一作品:
In vain to me the smiling mornings shine, 對于我,微笑的晨暉是徒然照耀,
And reddening Phoebus lifts his golden fire: 或是赪頰的落日高舉金色焰光,
The birds in vain their amorous descant join, 鳥兒也徒然嘹囀著愛情的歌唱,
Or chearful fields resume their green attire: 或是快樂的原野再度披上綠裳。
These ears alas! for other notes repine; 我的耳呀卻為別種音調(diào)而凄愴;
A different object do these eyes require; 我的眼睛需要一個不同的對象;
My lonely anguish melts no heart but mine; 寂寞的苦悶只能溶化我的肝腸;
And in my breast the imperfect joys expire; 殘缺的歡愉已消滅在我的胸膛;
Yet Morning smiles the busy race to cheer, 但晨暉還對著忙碌的人們微笑,
And new-born pleasure brings to happier men; 給快樂的眾生帶來新生的歡暢;
The fields to all their wonted tribute bear; 原野把慣常的貢禮對人人獻上,
To warm their little loves the birds complain. 小鳥怨訴著溫暖著戀愛的柔腸,
I fruitless mourn to him that cannot hear 他既不能聽到,我是無益的哀傷,
And weep the more because I weep in vain.[3] 我泣淚更多呀,因為我空哭一場。
從用韻看,這是一首意大利式十四行詩。但在常規(guī)的十四行詩體例之上又嵌入了結(jié)構(gòu)的對稱性:根據(jù)內(nèi)容可以將全詩分作三個單元,即兩組六行詩中間夾有一組關鍵性對句“My lonely anguish melts no heart but mine \ And in my breast the imperfect joys expire.”。巧妙的設計令這首詩可以像紙片一樣對折起來。句子最開始與結(jié)尾處都被宣布“In vain”,第三句也有,構(gòu)成了一種無果的盤旋與循環(huán),無可擺脫的封閉之圈。悲傷無人分擔,格雷被驅(qū)回了到永恒的孤獨中,并使自己孤獨的條件永遠存在:And weep the more because I weep in vain.因他哭泣徒勞無益,所以泣下更多。詩中的內(nèi)在時間產(chǎn)生了絕對的突破:當自然世界如常向前行進,說話者仍困在永恒的悲傷中,徒勞地盤旋。
在引用這樣一首詩后,華茲華斯簡短評論道:“我們很容易看得出,這首十四行詩唯一有價值的部分,就是用斜體字排印的那部分。我們也同樣看得出,這幾行詩除了有韻腳,除了把Fruitless當作Fruitlessly使用算是一種毛病以外,他們的語言沒有一個地方不是與散文的語言相同的。”[4]這一論斷稱不上具體清晰,其間的區(qū)別并沒有華茲華斯所宣稱的那樣明顯。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事實是,華茲華斯對于這首詩的不同詩行,有了兩種態(tài)度:他稱贊并肯定第6、7、8、13、14句。而認為其余諸行(1~5句,9~12句)非常糟糕,不值一提。
至此,1800版《序言》中華茲華斯對格雷的評點戛然而止了,但詩中“兩種語言”的問題仍被研究者們爭論不休?!坝卣f”[5]被認為是本詩當中詩意辭藻的典型表現(xiàn)。王佐良在《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中引用格雷此詩第1~4行并談到:“這里reddening Phoebus(紅臉的菲勃斯=太陽),golden fire(金色的火=陽光),amorous descant(多情的曲調(diào)=歌),就是‘詩意詞藻。他(華茲華斯)認為只有去掉這類浮華的詞藻,而用一種來自農(nóng)村下層的淳樸語言——這種語言‘更樸素又更強調(diào),‘更永久,而且更哲學化——才能寫出真正的、強烈的、‘帶根本性的感情,而這一點正是寫詩的目的?!盵6]
然而迂說在本詩中的分布情況,并不能和華茲華斯所否定的詩行一一對應。仔細比照華茲華斯所賦予不同態(tài)度的詩句,有兩處區(qū)別更應當引起我們的注意:(1)從內(nèi)容上看,在遭受批評的諸行當中,除了第5句,都是詩人在觀察的自然。而那些獲得肯定的詩句,都是談及自身感受的。
格雷的詩呈現(xiàn)出了個體情緒與自然的斷裂。歡樂的場景與詩人的悲傷之間沒有連通。情緒癱瘓的說話者自我顯著,而對外在世界反應麻痹。其中,被華茲華斯否定的第5句(These ears alas! for other notes repine),突出地體現(xiàn)了這種斷裂。充滿活力的更新的自然,給所有人帶來快樂和增益,卻是詩人所不能分享的。對于格雷而言,自然外在且遙遠,詩人脫離了大自然的序列。
(2)第二處區(qū)別在于:格雷所有描寫自然場景的詩行(即被華茲華斯否定的全部詩行),都將自然事物人格化了。微笑的晨光,高舉火焰的太陽,多情的羽禽,自適為容的綠原,就仿佛他們各有理性的靈魂一樣。而這是華茲華斯所激烈反對和無法容忍的。在《抒情歌謠集〈序言〉》中華茲華斯說道:“讀者會看出,這本集子里很少把抽象觀念比擬作人,這種用以增高風格而使之高于散文的擬人法,我完全加以摒棄?!盵7]擬人法引起了華茲華斯的“格外反感”。但是,擬人法為何能引起華茲華斯的格外反感呢?
爭論的焦點并不能僅僅停留在擬人手法的修辭層面上。雖然這首十四行詩是由于論述詩的語言的問題被引入《抒情歌謠集》序言的,但僅僅討論詩的辭藻,不能恰當完滿地解釋華茲華斯對此詩的態(tài)度和處理意見。不同于格雷將自然事物人格化,華茲華斯的詩作更常見于對自然的直觀描繪。兩人關于擬人法的不同意見,折射著二者自然理念的差異。其間區(qū)別,恰好可以用叔本華關于抒情詩一段見解來說明:
“一個歌者的知覺所意識到的,是意志之主體,也就是說,他自己的志向,有時是一種解脫了滿足了的欲望(快樂),多半是一種被抑制的欲望(悲哀),而經(jīng)常是一種情緒,一種熱情,一種激動的心情。然而,與此同時,看到周圍的大自然,歌者就一起覺得自己是純粹無意志的知識之主體;此時此際,他的未經(jīng)破壞的安靜心情就恰好和常被限制、常未滿足的欲望形成對照。這種對照的情感,這種交替的情感,是一切抒情作品所表現(xiàn)的,而主要是構(gòu)成抒情心境的因素。在這場合,純粹知識出現(xiàn)了,仿佛是來解救我們于欲望及其壓力;我們跟上去,但僅僅是一剎間罷了。欲望,想起我們個人的目的,就往往重新把我們從安靜的觀照中帶走,可是眼前那對我們顯示純粹無意志的知識的美景,總是再次引誘我們離開欲望。所以,在抒情詩歌和抒情心境中,欲望(個人目的的利益)與環(huán)境所喚起的純粹靜觀是奇妙地彼此混合的。我們將要探索和設想這兩者的關系。主觀的心情,意志的影響。把觀照的環(huán)境染上自己的色彩;環(huán)境又反過來把它的色彩反射于意志。真正的抒情詩就是這整個忽合忽離的心境的再現(xiàn)?!盵8]
這是一場角力。意志主體那常未滿足的欲望與環(huán)境喚起的純粹靜觀兩廂對峙、互相爭奪,但誰也無法將詩人完全緊攥在手。華茲華斯的詩歌世界中,正呈現(xiàn)這樣一種面貌。詩人與自然遭遇了。意志與環(huán)境彼此輝映,向?qū)Ψ酵墩兆约旱纳省6咴谶@遭遇的平衡當中安寧共存,誰也無法將對方從始至終地覆蓋。
而格雷將自然事物人格化,試圖為自然事物注入不屬于它自己的“生命”,不屬于自然本身精神氣質(zhì)的生命。這意味著環(huán)境尚未喚起詩人的純粹靜觀就被意志全部覆蓋。悲傷,這一被抑制的欲望,以強有力的權(quán)威占據(jù)了詩人格雷,意志主體覆蓋之下,自然本身的色彩被淹沒掉了。彼此奇妙混合的心境難以為繼,變成了意志一邊倒的絕對勝利。擬人,正強調(diào)了人與自然的本質(zhì)性不同,意志與環(huán)境被割裂開來不再交相輝映。自然僅僅作為材料存在,淪為了意志的畫布。
華茲華斯與格雷,二人自然觀念的差異至此已十分明朗。在十四行詩《悼韋斯特》中,人與自然的關系是斷裂的。深困于悲傷囹圄的格雷,其意志覆蓋了自然,完全淹沒了自然本真的色彩。而對于華茲華斯而言,自然與人是感通的,可回應的。人與自然相互遭遇而無其他。
以上一切推知的起點,在于華茲華斯對《悼韋斯特》各行的不同評價意見。他挑揀出格雷部分詩句加以指摘的行為,反而倒映出自己的判斷標準??疾烊A茲華斯所肯否,推敲獲其不同評價的詩行之間的差異,進而揭示差異所指向的華茲華斯的自然理念,尤其是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認識。
注釋:
[1]《繆靈珠美學譯文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第8頁。poetic diction現(xiàn)多譯為“詩意辭藻”
[2]本文所引用的《抒情歌謠集〈序言〉》參考了繆靈珠、曹葆華兩個譯本。序言原文見the Lyrical Ballads ,London: Methuen, 1968??婌`珠譯本參見《繆靈珠美學譯文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曹葆華譯本參見《英國作家論文學》,三聯(lián)書店,1985年10月第一版。此外,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藝理論譯叢》與北京大學出版社《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亦收錄了曹葆華譯本,但略有刪減。
[3]《繆靈珠美學譯文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第9頁。
[4]《英國作家論文學》,三聯(lián)書店,1985年10月第1版,第21頁。
[5]迂說,指用拐彎抹角,精巧的方式來訴說某事??蓞⒁姡溃㎝.H.艾布拉姆斯《文學術語詞典(第10版)》,北京大學出版社,第597頁“詩意辭藻”條。
[6]王佐良《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8月第1版,第31頁。
[7]《英國作家論文學》,三聯(lián)書店,1985年10月第1版,第21頁。
[8]此段摘引自周國平譯《悲劇的誕生》,尼采在書中恰好完整引用過叔本華這一段落,而周國平先生譯的十分平易曉暢,故在此采用。《悲劇的誕生》,三聯(lián)書店,1986年12月第1版,第20頁。另可直接參見叔本華《作為意志及表象之世界》第三卷,商務印書館,1982年11月第1版,第346頁。譯者為石沖白。
參考文獻:
[1]William Wordsworth and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the Lyrical Ballads,London: Methuen, 1968.
[2](美)M.H.艾布拉姆斯,《文學術語詞典(第10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3](德)尼采《悲劇的誕生》,三聯(lián)書店,1986。
[4](德)叔本華《作為意志及表象之世界》,商務印書館,1982。
[5]王佐良《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6]章安琪編訂《繆靈珠美學譯文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