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剛
在三星堆出土文物中,青銅人像有別于其他古文明人像造型。青銅人像作為三星堆最為重要的發(fā)掘成果,受到的關注最多。這些青銅人像造型并不寫實,是象征和符號的結合體。青銅人像的每一個局部都隱藏了文化的密碼。對青銅人像造型的符號解碼是研究古蜀文化的切入點。在這些造型特征中,青銅人像眼睛具有明顯凸出的特點??鋸埖耐钩鼍哂猩衩亍⑶f嚴的視覺感受。三星堆青銅人像的眼睛造形從特征上大致可以分為縱目形、杏仁形、圓角正方形、類真人形等四種。從眼部形態(tài)和裝飾可以看出當時社會等級尊卑。從眼部體量的大小、制作的繁復程度可以分析青銅人像的具體用途。
圖1 青銅縱目面具(三星堆遺址出土)
縱目類眼部呈圓筒狀前伸,于面部有較大尺寸外伸,縱目類青銅像體量較大,氣勢恢宏。其中三星堆二號坑出土編號為K2②:148的青銅面具兩耳間距達138厘米,高度66厘米,造型極為莊重,眉形呈倒八字,眼睛表現(xiàn)為筒狀凸出,伸出約16厘米。鼻翼的棱線延伸至顴骨直到眼角,嘴呈線形貫穿上下頜,口縫有描紅,舌稍微外露與上下唇線持平,耳形向上豎并闊大,有紋樣裝飾。這一造型特點讓眼睛成為青銅像的視覺中心。對眼睛凸出造型的來源有不同解釋?!堵肥非坝洝肪硭脑疲骸靶Q叢縱目,王瞿上?!薄度A陽國志·蜀志》載:“周失綱紀,蜀先稱王。有蜀候蠶叢,其目縱,始稱王,死,作石棺石槨,國人從之,故俗以石棺石槨為縱目人冢?!睆囊陨喜牧蟻砜矗v目為蜀人對先王眼睛的描述,指向族群的歷史。圖騰是早期社會文化形態(tài)架構的要素。它和祖先、神、王權等聯(lián)系在一起?!墩f文》云:“蜀,葵中蠶也,從蟲,上目像蜀頭形,中像其身?!睆倪@段文字中可以看出,早期部落文明中用動物的圖騰崇拜代表一個族群,這在出土的青銅人像中可以得到一些佐證,縱目的青銅像就是部族圖騰崇拜的造型體現(xiàn)。[1]縱目面像造型精美而莊重,體量龐大,眼部造型奇特,眼睛如同天外來客。從現(xiàn)在的視覺經(jīng)驗來看,這就像戴了一副望遠鏡,縱目造型是區(qū)分其他古文明造型的顯著特征??v目青銅面像是三星堆出土文物中最為重要的文物之一??v目像采用了較大的體量,眼睛造型外突最為夸張,代表了古蜀時期對先王和神的崇拜。
圖2 杏仁眼青銅人頭(三星堆遺址出土)
具有杏仁眼特征的青銅人像在三星堆出土數(shù)量較多。這類青銅人像眼部外凸,呈杏仁狀,線條明朗,眼球中部棱線凸出,上下眼瞼棱形內(nèi)陷,外形寬大,內(nèi)含杏仁狀眼球,眼球中一棱線從中上部位穿過眼球,凸出眼眶。在眼球上沒有雕刻瞳孔。有可能當時有繪制,歷經(jīng)數(shù)千年早已脫落。如今看來,雖無瞳孔,但眼睛似乎能洞穿一切,極為莊嚴肅穆。有金面罩人像的眼睛和眉毛部分從金面罩中露出,從今天的審美角度來看恰到好處,形成色彩的對比,露出部分沉重的青銅綠與熠熠生輝的金色相互襯托,顯得高貴和神秘。[2]三星堆出土杏仁眼造型的青銅頭像包括有金面罩和沒有金面罩兩種類型。著名的三星堆出土文物青銅立人像也是這種眼部造型。具有杏仁眼的青銅人像,在造型上不及縱目面罩的眼睛凸出尺寸,形態(tài)為外部棱線突出。從族群血脈傳承的角度來看,杏仁眼造型代表了蠶叢的后人特征,是一種先王后裔的血緣象征。從頭像的造型來看,除眼睛以外,其他的面部胖瘦、發(fā)型裝飾等均有差異,說明這些人像具有個體面貌,在制作時參考了個體長相,或為歷代蜀王面貌,作為蠶叢之后的歷代蜀王造像立于廟堂。這些杏仁眼造型的青銅人像,也可能是戰(zhàn)爭中的英雄雕像,類似于古希臘對勇士的崇拜,因獲得戰(zhàn)功而為其塑像。無論是為王塑像還是為英雄塑像,杏仁眼青銅人像都是身份和地位的一種象征,并具有血緣關系的內(nèi)涵。
圖3 青銅獸面具(三星堆遺址出土)
圓角正方形眼出現(xiàn)在薄型面具上,可能是制作工藝以及實際用途的原因,這些面具眼部并不突出,但依然有凸出的視覺感受。眼瞼呈現(xiàn)為圓角方形狀,有明顯的眼角收線,眼球與眼瞼形態(tài)相似,眼球并未凸出,與口部表情配合為一種猙獰之態(tài)。這種薄型面具為宗教活動或巫術活動用的道具,被釘在木制或石制的面型器物上使用,或被施法者作為面具。《周禮·夏官》對這種類似的儺戲有描述:“方相士,狂夫四人。方相士。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儺),以索室驅(qū)疫;大喪,先樞,及墓,入擴,以戈擊四隅,驅(qū)方良(魑魅)?!边@種面具可能用于宗教活動或巫術,被釘在木制底面上,或假面于人用于儺戲表演等。儺戲表演既是一種祛除鬼魔的活動,也是一種群眾娛樂活動。這種面具也可以作為祭祀的道具使用。但這種薄型青銅獸面具的眼部沒有開孔。薄型面具被置于祭祀坑中,或被用于覆蓋死去人物的面部,因為死去的人不能再用肉身的眼去看,所以不用開孔,而用青銅面具上的眼睛充當死者在亡靈世界的眼睛。這種現(xiàn)象在古埃及十八王朝圖坦哈蒙王的金面罩上可以找到相似的情形,圖坦哈蒙王金面罩的眼睛繪制了黑色的瞳孔,面具上也沒有開孔。這個面具上繪制的眼睛,代表了死去的人在另一個世界的視覺。[3]在三星堆祭祀坑中的青銅面罩也許在制作的時候繪制了瞳孔,因為時代久遠和潮濕的地理環(huán)境,這種涂料早已脫落。
三星堆博物館將圓角正方形眼薄型面具稱為青銅獸面具。但圓角正方形眼薄型面具的形象與青銅縱目面具在形象上特別是在眼睛的眼瞼形狀上有很大的相似性。由于制作大型青銅縱目面具在當時的生產(chǎn)力條件下難度很大,所以縱目大型面具數(shù)量較少,在重要地方的掛飾或祭祀、娛樂的時候需要先王或神的形象,這種簡易版的面具就可以較為靈活地應用,正方形眼薄型面具可以看做是縱目大型面具的簡易版本。
圖4 青銅跪人像(三星堆遺址出土)
圖5 青銅頂尊跪人像(三星堆遺址出土)
第四種類型是具有類似真人眼的一些小型雕像。在一號坑出土的青銅跪人像(K1:293)形象猙獰,與三星堆縱目和杏仁眼青銅人像的高貴神秘、繁復裝飾不同。跪人像紋飾簡潔,與現(xiàn)實人像眼睛的形象更為接近。眼瞼外側并沒有上斜,眼球有凸出,但與真人的眼球簡易雕刻形象更為接近。對其身份有兩方面的解讀:第一種可能是日常生活狀態(tài)的寫照,并沒有完全依照宗教和王權的符號化處理;第二種可能是俘虜或域外之人,其眼部特征與古蜀人不同。青銅頂尊跪人像(K2③:48)、(K2③:48)青銅人像呈跪姿,雙手向上舉器物,可見其身份低微,但其眼部特征依然與戴金面罩的杏仁眼青銅頭像形態(tài)一致。由此推測,在青銅人像的眼部特征上,古蜀人可能不論地位高低,眼部特征都是相似的。而青銅跪人像(K1:293)的眼部特征與其他青銅人像有較大差異,可能與古蜀人沒有血緣上的聯(lián)系,而是古蜀時期的域外之人。其身份也不能通過跪姿就斷定是否為俘虜,因為直到唐代席地而坐或跪仍是一種普通的日常姿勢。
根據(jù)青銅人像眼部造型分析,三星堆青銅人像眼睛的造型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架構和信仰。縱目和凸目是由圖騰崇拜和先王崇拜而來,是古蜀時期族群文化聯(lián)系的紐帶、群體和個體存在的精神依托,是一種血緣關系的象征??v目或凸目的造型特點在三星堆青銅人像中普遍呈現(xiàn),體現(xiàn)了明顯的符號化傾向。這些造型符號不是制作者隨意創(chuàng)作,而是根源于古蜀王國的歷史記憶與圖騰崇拜,均被賦予了莊嚴、圣神的象征意義和文化內(nèi)涵。從青銅人像眼睛造型的社會架構分析,這些青銅像造型跨越長時間的維度,造型取自古蜀人的文化傳統(tǒng);制作這些符號和元素,是用來喚起這個族群熟悉的故事和意象所具有的心理、情感和神話的力量;三星堆青銅人像縱目、闊嘴等符號造型呈現(xiàn)人神一體的威嚴、一種權利的凝視,反映了原始社群中視覺控制,一種權利結構之間的不自覺共謀。原始社群中掌握權利的統(tǒng)治者,通過支配無權者的視覺表征,行使著對群體的控制,而底層的原始個體為了自身身份歸屬,主動地迎合這種圖像表征。青銅人像的造型特點為研究當時的社會架構和文化形態(tài)留下了寶貴的實物佐證。
古蜀青銅人像在成都平原潮濕的地理環(huán)境中掩埋數(shù)千年而不朽,說明古蜀時期青銅冶煉技術已經(jīng)相當成熟。三星堆青銅人像讓觀看它的人為之著迷,除了其夸張、變形、突出刃線、強調(diào)雕塑的體積感等藝術形式外,隱藏在面相中的“密碼”也是主要原因之一。三星堆青銅人像造型既渾厚又婉約,既古樸又典雅,極具考古價值和藝術研究價值。眼睛造型在三星堆青銅人像中有明顯的可辨識性和可歸類性,為我們探索古蜀時期的文化和藝術,標注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