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如何探究社會議題
——以善導公益“72人生劇場計劃”為例

陳志君

對于社區(qū)劇場工作者來說，深入一個社區(qū)，和那里的人長時間工作，去經(jīng)歷種種糾結、掙扎、沖突，最后一起來呈現(xiàn)一個作品，這種工作非常需要勇氣，盡管我和伙伴們進行過這樣的工作，但時常會覺得我們的工作其實非常初步。我總會問自己，有沒有勇氣走進一個社區(qū)足夠長的時間，去跟他們一起工作，但是我也覺得需要放下我的批判性，因為我們需要考慮目前所處的社會情境是什么樣的，到底什么樣的協(xié)作者和應用戲劇工作者才能擁有一種素養(yǎng)和能力去進入社區(qū)，去真正地同社區(qū)底層一起工作，去引發(fā)他們的聲音。僅有戲劇專業(yè)的訓練是不夠的，在我的經(jīng)驗里邊，甚至戲劇專業(yè)的訓練有時候是一些限制，因為成為表演工作者的時候，我們會有非常強烈的個人主張和個人想法，這種個人主張有可能會讓我們在看待個人與社區(qū)的時候帶有很強的判斷。我們作為一個戲劇工作者，可以怎樣走近他人，如果戲劇是跟人與人的關系有關系，那這個關系應該怎樣建立？于是關于“72人生劇場計劃”的構想開始有了雛形。

2016年，我們?yōu)橐恢狈盏牧鲃尤丝谏缛鹤隽艘粋€教育劇場，去跟他們探討一些他們生活中面對的問題，這個劇場讓我開始感覺原來在國內做教育劇場可以是這樣一個過程，而我對于流動人口的理解也開始有了一些很不一樣的視角。當我們簡單地用2.5億去表述一群在我們身邊，為城市發(fā)展做出很多貢獻，自己犧牲了很多的這樣一群人的時候，我們卻失去了他們真實的面貌。大量的人在這個標簽之下，不管是被政策保護還是被社會排斥，他們都遭受了不應有的歧視，他們都沒有真正地被“看到”。

圖1：留守兒童的回家之路

給我們作品啟發(fā)的是一個來廣州打工的外來人口家庭，在一種很嚴峻的環(huán)境下依然能夠維持一個很好的家庭，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在整部作品編作過程中他們也給了我們很多力量與勇氣。在對他們的了解加深后，我們發(fā)現(xiàn)，有很多不一樣的人生活在標簽底下，貼標簽也許是給人群分類的最快捷方法，但是，這些人真真實實的力量，真真實實的面貌是什么，我們其實看不見。

在工作開始的時候，我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怎樣“看見”他人？戲劇在這個過程里可以扮演什么角色？我們怎樣能夠把流動人口這些很豐富的面貌帶到社會上，讓其它的人能夠看得見。當我們開始有這個想法時，發(fā)出了征集令，沒想到在3天的時間里，收到了119個回應，其中有很多是很想被了解，或者他們認為自身遭受著很嚴重的社會歧視，一共有72個不同的社會群體，讓我們意識到，我們會不會只是缺乏一個機會，讓人跟人之間可以溝通，可以互相認識。所以我們策劃了“72人生劇場”計劃。

我們打算組織一群有應用戲劇興趣或者愛好的實踐者，以及一些關注社會議題的人，能夠進入到一個邊緣或者弱勢群體里面，去了解他們，用戲劇的方式把他們的故事呈現(xiàn)出來，把他們的問題揭示出來。于是我們開始招募志愿者，我們選擇的工作對象是留守兒童，我大學畢業(yè)后的工作起點就是支教，對這一領域比較了解。我們和一個在留守兒童公益領域內很有名的叫“藍信封”的組織合作，他們在留守兒童心理關懷以及研究上面都有很高的建樹。我們設計了一個過程，這個過程中綜合了應用戲劇的方法，同時也綜合了一些田野調查的方法，希望在這里邊去補充一些社會學和基本的社會分析的視角。我們招募了一個20人的團隊，有趣的是，來自應用戲劇領域的人只是占了一小部分，一半是做社工或者是做咨詢師的，另一半是做各行各業(yè)但是很想跨進公益這個領域。在啟動這個項目之前，我們首先做的是讓大家彼此認識，彼此能夠一起工作，了解一下大家對這件事情的想象。

因為留守兒童在我們整個大眾媒體里面有一個很固定的形象：悲慘。心理缺失，缺乏愛，缺乏關護，自信度低。在我們工作者第二次聚會前，媒體還刊發(fā)了一篇文章，一個留守兒童把一位老婦人給殺了，然后拿了700塊錢走了，在這個畫面下，留守兒童給人一種很危險的感覺，一種帶來社會問題的，擾亂社會秩序的，潛在的危險的感覺。當我們形成這種對留守兒童的刻板印象的時候，從城市政策制定者到普通人，為了本地良好的治安環(huán)境，或者是更加優(yōu)質的房地產價格，就會決定把留守兒童趕出去。因此，我們首先需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調研，對留守兒童媒體形象的搜集，以及在一些另類的角度會有什么樣的研究，什么樣的文本，什么樣的經(jīng)驗，讓我們對留守兒童可以打破一些既有的認識。我們用一個晚上時間專門來探討，每個人把自己在媒體上看到的留守兒童的形象拿出來，來講自己的反思。我們做了一個練習，叫privilege walk，翻譯為“特權練習”。比如你有事的時候，不需要自己想辦法籌錢，家里就可以幫你籌到錢，那你往前走一步，如果你家里有50本書，那你往前走一步，我們通過一個這樣的方式，讓人們看到，人人生而不平等，每個人的出生都有他的限制，在不同的限制之下，我們看到無論留守兒童還是流動人口，不管是文化水平還是知識水平，都比不上在這個城市扎根的人，我們需要看到，他們從出生開始，就已經(jīng)不一樣了。帶著這樣的一個視角，我們嘗試放下一些既有的觀念，然后去做了一個田野調查?！八{信封”給我們介紹了一個農村地區(qū)，這個地區(qū)的孩子和他們有通信聯(lián)系，我們去了一個離廣州車程兩個半小時的農村，那里在地理位置上相對邊遠，但另一方面，它又完全和廣州無縫連接。我們首先和一群自愿報名的孩子一起來玩，用劇場游戲，邀請他們和志愿者一起講生命故事，建立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在這一環(huán)節(jié)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很豐富的，不同的孩子，他們的一些感覺以及個人的故事，對他們來說很重要的經(jīng)歷等等，我們開始慢慢地建立和他們的關系。我們選了一個星期六，做完這個活動后，志愿者跟著他們回家共同“生活”了一天。我們分成小組，每兩個志愿者跟一個孩子回家，盡可能地和孩子多待一段時間，幫他們干活，晚上住在他們家，去近距離感受他們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我們并沒有設定什么提綱，因為做志愿者培訓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們的感受更加重要，怎么能夠打開他的各種感受，放下他的偏見，全心地去感知一群人。我們只是用了一個“同理心地圖”的框架，讓志愿者回來的時候可以把一些信息標下來。

從圖1的照片可以看到一些很高的橋墩，那上面是一條高速公路，高速公路從這個村子上面經(jīng)過，下面就是一個水泥廠，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運泥車在村子里唯一一條道路上行走。我們在孩子們的故事中發(fā)現(xiàn)他們的生活都和這條高速公路有著若隱若現(xiàn)的關系，這是我們在宏大敘事中很難看到的，小生命，小人生是如何被這樣一個潮流所影響——這個村子并沒有從高速公路中獲得任何利益。

圖2：教育劇場《五年級的交叉點》

在這個社區(qū)兩天的田野工作之后，我們把看到的，感受到的，聽到的故事快速地記錄下來，作為我們后續(xù)的一個素材。我們一直想的是，到底我們裝得是否足夠。回來以后進行總結，發(fā)現(xiàn)有兩件事情我們忘了做，或者說，我們需要去補上，第一件事是，這群人怎樣用身體表達感受，把他吸收的這些感性認識表達出來，其實還是挺陌生的，所以我們做了一些工作坊，去補充他們的戲劇基本能力；還有一個事情是，當我們出來的時候，很多志愿者覺得很失落，這種失落在于我們建立了一個關系，但是我們很快就結束了，會讓人有一種很強烈的無力感：好像看到了一點點很真實的樣子，但好像又做不了什么。因為從形式上我們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村子，那種很強烈的無力感、焦慮感、失落感，帶著他對孩子的關愛，關切，非常復雜地糅合在一起。我特別覺得那個時刻非常地珍貴，因為我們真正地見到了跟人發(fā)生關系的挑戰(zhàn)和障礙，以及我們有機會用戲劇、用雕塑能夠把這些感受表達出來，能夠釋放、能夠對話。那個下午我們花了很長時間去做這種感情的宣泄，重新看到自己的感受，在這樣的基礎上，我們慢慢建立了所訪問的孩子們的家庭圖譜，記錄了關于他們的故事。

到了創(chuàng)作階段，我們發(fā)現(xiàn)孩子們關心的事情是很不一樣的，每個孩子生活在同一環(huán)境下，他可能跟兄弟姐妹之間的恩怨是很多的，跟父母之間可能是很淡漠的，跟《王者榮耀》之間是很緊密的，因為這款網(wǎng)絡游戲跟家庭、跟同學會有很多很不一樣的關系。我們嘗試用身體作為一個容器，嘗試把我們和這些孩子之間最珍貴的片斷呈現(xiàn)出來，我們做了雕塑，變成了短的演出。這些都在探索一個問題：這些孩子內心中最大的渴望是什么？在這種渴望之下，他會受到什么樣的限制——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限制，受他身邊人的限制，受到社會結構的限制，以及有沒有一些文化上的因素，使他們變成今天的這個樣子。我們嘗試用這樣的方法，讓志愿者以不同的視角去看待一個孩子，而不僅僅只看到他心理缺失的方面。同時我們也要試著發(fā)現(xiàn)，心理缺失是怎么造成的，然后我們把這一過程的探索變成了一部短劇。我們嘗試著把幾個不同孩子的故事糅合起來，我發(fā)現(xiàn)我們沒有辦法用很科學的方式來糅合，因為它很多時候是很綜合、很感性的過程，只能讓志愿者用很感性的身體，很敏感的感受來帶動，然后才能慢慢把它融合。這個創(chuàng)作是融在一起的過程，而不是把它切分、擺盤的過程。

我們創(chuàng)作了這樣的短劇，和志愿者探討了一些值得探討的話題，一個星期后，我們開始做第一場對話，我希望現(xiàn)在在廣州對教育感興趣，關注教育公平，關注教育創(chuàng)新的朋友，同我們的志愿者一起，分享我們初期的創(chuàng)作，以及去探討一些新的話題。這些話題指的是：我們現(xiàn)在面對的留守兒童，到底處在一個什么樣的處境。在這一探索過程中，我們遇到很多困難，但也有很多收獲，其中一個最大的收獲就是，了解了這些孩子的精神世界：如果他真的那么慘，真的那么缺失，真的那么封閉，他們怎么活過來的？他們怎么活到現(xiàn)在？他們怎么不變態(tài)？從對這些問題的探討中，我們發(fā)現(xiàn)，孩子們有著自己內心的力量，有自己的方式和自己的社會網(wǎng)絡，以及，他們有自己的世界。我印象很深的是，我住的那個孩子的家，那個男孩，6年級，他是個宅男，我是一個田野調查者，整天晚上陪著一個宅男，沒話說，就看他在打《王者榮耀》，他一般打到第二天凌晨5點才睡覺，這是他唯一實現(xiàn)價值的方式。他很窮嗎？他在里邊已經(jīng)花了1000多元了，因為這款游戲，這群孩子有了一個很不一樣的社群，他們的社交，他們的生活被《王者榮耀》所影響，某種程度上構建了他自信的一部分。而當他擁有一臺手機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不再是很閉塞的人了，他們跟這個世界完全無縫接軌。另外一個我去的女生家，她媽媽從來沒有進過她的家，那天因為要幫她搞一個書柜，第一次進她的房間，發(fā)現(xiàn)墻上、桌子上、柜子上、枕頭底下全是鹿晗。小女孩每個周末回來就關上門，享受自己的世界，享受她在網(wǎng)上跟人聯(lián)系的過程?，F(xiàn)在的孩子完全敞開在網(wǎng)絡面前，他們有自己的世界，但這個世界伴隨的是他真實的社交世界、他的家庭關系的淡漠，而影響這些孩子未來方向的，最重要的也是這些在他身邊的真實的人，而不是網(wǎng)絡世界的其他人。了解了這些，關于這些孩子的很復雜的一個精神圖譜逐漸建立起來，他們不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什么都不知道，基于這些情況，我們現(xiàn)在對留守兒童的教育，到底可以做些什么，用什么方法來做，好像可以有一個非常不一樣的想象。同時，我們意識到對留守兒童的感受是遠遠不夠的，知道得越多，我們就越想了解更多。怎樣超越既定的視角，我們從村里回來的路上就開始討論：我們是不是只看到了我們想看到的部分，我們并沒有超越我們以前看待他們的方式。當我們試圖歸納的時候，又陷入到原來的一些定性中，這個給我們帶來很大的困擾。當然這一發(fā)現(xiàn)又是非常有價值的，我們開始發(fā)現(xiàn)，我們是戴著怎樣的眼鏡在看待他們，等到后來我們創(chuàng)作的階段，我們就不停地在眼鏡邊緣探討，有什么東西是新的，有什么東西是既定的，但在他們身上有新的表現(xiàn)。我們怎樣看到孩子們的復雜性。這種復雜性里邊有什么新的問題值得我們去探討。我們應該怎樣在這個新的視角的基礎上往前走。

由此我們也開始反思我們和孩子們建立的關系，他們很信任我們，但是我們只是吃了一頓飯，住了一個晚上，拍拍屁股走掉，這樣道德嗎？我們該怎樣回饋他們？或者說，我們要不要用一種回饋的思路去面對他們？我們開始真實感受到作為一個外來人，進入到一群人的時候那種身份的尷尬。這種身份的尷尬讓我們開始看到自己沒有辦法改變別人的部分，應該支持人們自己去改變。于是我們決定再回去。我們決定帶著我們所看到的問題以及孩子們的精神圖譜和孩子們一起討論，讓他們用戲劇的方式自己表達自己的看法。

前期調研之后，我們制定了未來的工作計劃：第一是我們的劇場作品《五年級的交叉點》（圖2），我們自己覺得經(jīng)過幾十場的演出，經(jīng)過了幾代演教員的訓練，經(jīng)過了不同社區(qū)的歷練，相對是國內一個比較完整的作品。我們把所有資料全部都開放，邀請愿意嘗試教育劇場的團隊，愿意嘗試用教育劇場走近流動人口并為他們服務，我們愿意把所有資料全部分享給他們。甚至會在創(chuàng)作中給一定的支持。第二就是“72人生劇場”更像一種方法論，對戲劇有興趣的青年人，如果想要進入到一個社群，想改變或者為這個社群帶來改變，可能需要經(jīng)歷一些“走近他人”的過程，這件事情需要更多人一起來做，所以我們歡迎不同地方的朋友和我們一起來合作。我們在各個不同的地方，根據(jù)你所關注的人，以你自己的方式來實踐。我們會把實踐的成果，比如教案，教學資料全部共享，最終我希望“72人生劇場”能夠成為公民教育的大的素材，能夠支持在中國做教育工作的人，能夠讓受過教育的人，不管是成年人，還是孩子，去認識身邊各種各樣的人，在這樣的基礎上，某種程度自下而上地共創(chuàng)一個更美好的社會。

讓我們一起思考一個問題：我們會為未來播下什么樣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