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薇
自古以來,雄偉的山海關城東門,界定著關外和中原大地。從清朝到民國數(shù)百年間,由于災害、戰(zhàn)亂等多種原因,山東、河北、山西、河南及皖北、蘇北等地的大量百姓背井離鄉(xiāng),走出山海關謀生,中原文化迅速在關東地區(qū)擴散,并與關東文化和諧并存。這就是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上遷徙人數(shù)最多的移民運動——闖關東。
2015年5月初,我應白山市兩位攝影師的邀請,前往松嶺探訪“白山黑水間的山東文化”,以及一些與抗戰(zhàn)有關的遺跡。事實上,直到動身那天,我依然對這個地方?jīng)]有任何印象,也沒有誰告訴過我關于那里只言片語的資料,但丁老師神秘地告訴我,到了那里肯定不會失望,所以我充滿期待。
上午10點多,我在火車上睡得迷迷糊糊,同行的朋友把我搖醒,然后催促道:“快點下車,火車在這里只停1分鐘!”我瞬間清醒過來,忙不迭地抓起行李跟著跳下火車。
剛站穩(wěn),火車就毫不留戀地呼嘯而去,我一轉頭們瞬間陷入呆滯:目所能及處,一座座小房子在蜿蜒的鐵路兩側隨意地散落著,在漫山遍野的李花和梨花之中若隱若現(xiàn)。白色的花開得純粹而熱烈,和遠處的皚皚雪峰遙相呼應;一座座小房子五顏六色,有的紅墻紅瓦,有的白墻褐瓦,甚至偶爾還有一抹藍色;暖暖的陽光傾斜著掠過屋檐,把柵欄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這就是松嶺嗎?這樣的美景,太超乎我的想象。正當我驚艷于眼前的美景時,等候已久的丁老師和李林老師已經(jīng)迎上來,熱情的握手。丁老師介紹說,松嶺村的居民,絕大多數(shù)祖籍都是山東臨沂莒南縣,他們的祖輩,正是當年修建鐵路的勞工,以及陸續(xù)闖關東的山東移民。一百多年過去了,這些村民們依然延續(xù)著祖輩的習俗,是一座非常典型的“山東屯”。
我們拜訪的第一家村民,戶主叫盧勇臣,今年63歲。他家是100多年前來到松嶺的,是松嶺最早的一批居民之一。當年,他的爺爺像大多數(shù)闖關東者一樣,挑著柳條編織的花筐,一頭裝著簡單的行裝和生活用品,另一頭挑著5歲的兒子。他們從山東臨沂出發(fā),一路跋山涉水來到松嶺。
當時的松嶺,還是一望無際的蒼茫林海。在滿清時期,長白山被認為是滿族的發(fā)源地,是“列祖龍興”的象征,因而被清廷列為禁區(qū),嚴禁砍伐林木、采參捕獵,并以柳條圍山,封禁了長達200多年之久。由于長期人跡罕至,這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非常原始,土地肥沃,“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的景象,也絲毫不夸張。于是,盧家就在這里開荒種地,安營扎寨住了下來。再后來,逐漸有其他鄉(xiāng)親來到這里投奔定居,再加上一些幸存下來的山東勞工,這一片荒地人氣逐漸興旺,100多年過去,形成了一片規(guī)模不小的“山東屯”。
走在松嶺村里,若不是有意地提醒自己,就會誤以為到了山東。上至90多歲的老人,下至幾歲的娃娃,都操著一口地道的山東話。隨意走進哪一戶,餐桌上都會有煎餅卷大蔥和又大又白的饅頭。多年來,這些闖關東的山東移民,保持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牛耕地等原生態(tài)的農(nóng)耕文化,過著簡單而幸福的田園生活。
時值初夏,卻一點也沒有炎熱的感覺。依山所建的梯田上,覆蓋著地膜,在陽光的映照下,發(fā)出溫暖動人的光。居民的房屋由水泥、磚瓦和泥木小屋混搭而成,每家門前掛著火紅的燈籠,門板上貼著鮮艷的“?!保錆M喜慶和期盼。一只大公雞領著一群母雞在屋后樹下的花瓣堆里玩耍,兩只肥碩的大白鵝在村路上扭著悠閑的舞步,小牛犢兒依偎在媽媽的身邊撒著嬌。眼前這首遠離浮華、遠離喧囂的田園交響曲,令人如醉如癡。一位四五歲的小孩兒跑出門,淘氣地追著大白鵝,引起一陣呱呱驚叫聲和翅榜撲棱聲,更使得畫面增添了樂趣……
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靠在門口,望著小孩兒,眼里滿是慈祥。交談之后,我們得知這位老人名叫尚研修,已經(jīng)95歲,奔跑的小孩兒,是5歲的曾孫。尚研修老人一共6個孩子,老大丁明貴已經(jīng)71歲了,他把我們迎進屋子,一邊做著農(nóng)活,一邊操著地道的山東話跟我們聊起來。他說:“咱們松嶺這地兒,治安特別好,我們家是1964年遷來的,50多年了,我們各家各戶從來不需要關門……”還真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啊,聽得我們感嘆不已。
在這些淳樸的老居民身上,我們看到了典型山東人的性格特征,在關東大地綻放異彩。當年,在天災人禍的逼迫下,粗獷、豪放的傳統(tǒng)性格使得山東人敢于“闖關東”;到里這里,勤勞、節(jié)儉的性格使得他們能夠在東北獲得生存的空間,而誠實、尚義、好客的性格,則使得他們能彼此和睦相處,互敬互助……
很顯然,他們對目前的生活很滿意,從他們的言語間,我們能感受到那種祖輩傳承、隨遇而安的淡然心態(tài),但細細體會,我們亦不難發(fā)現(xiàn),還有一種深刻的思念扎根在他們的心頭——那種思念,叫做鄉(xiāng)愁。
不論是在山東出生還是在吉林松嶺出生的松嶺人,地域永遠無法阻止他們濃濃的鄉(xiāng)愁。伴著游子的心,故鄉(xiāng)像一只風箏在飛翔,無論風兒吹走多少往事,都吹不斷鄉(xiāng)愁的綿長柔軟。每到快過年的日子,一雙雙眺望家鄉(xiāng)的眼睛,一顆顆惦記親情的心,就會激起松嶺人對老家的幾多回味、幾多惆悵、幾多感慨。
96歲的胡春蘭老人,子女們都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她獨自住在一個泥木結構的小房子里,身體硬朗,耳不聾眼不花,生活完全自理,甚至還能下地種田。她站在自家門前,遙望著遠方,用濃重的山東口音說:“做夢我都想回家啊……”說話間,老人的眼窩有些濕潤了,用滿是皺紋粗黑的手,指著斜前方的一塊空地說,老頭子就埋在了那里,他的墳頭,遙遙朝著故鄉(xiāng)方向。
鄉(xiāng)愁,是游子心靈的港灣。每一條來自老家的消息,都會讓他們萌生“回到老家去看看”的念頭。每當兒孫輩們有機會回老家,老人總會一遍又一遍地叮囑,一定要到故鄉(xiāng)的水井中取一些井泥——那是家鄉(xiāng)的圖騰,想家了就拿出來看看,這樣就會永遠和故鄉(xiāng)在一起……
松嶺每天有兩趟客運火車經(jīng)過并且停車1分鐘,上午10時20分過去,中午12時45分返回,但這里并不是車站,沒有站牌,沒有站臺,短短1分鐘的時間,偶爾會有幾人下車或上車。不過,就這么一個鮮花掩映下最美的“乘降所”,倒是給村民和游客帶來了極大的方便。
20世紀30年代,日本為侵占東北,大肆掠奪長白山的礦產(chǎn)、木材資源,修建了通化經(jīng)渾江到臨江的鐵路,當時,松嶺這里就是一個乘降所。雖然,歲月暗淡了刀光劍影,時光遠去了鼓角錚鳴,但那段歷史,不能忘記。
距離松嶺臨時乘降所不到20米的山坡上,有一個炮樓,這是當年日本“關東軍”建造的,目的是防止中國抗日武裝對鐵路的破壞,同時監(jiān)督中國勞工的工作。當時他們在鐵路的隧道、橋涵旁,都建造了碉堡和炮樓。
跟在李林老師的身后,走進了分上下兩層的炮樓。順著機槍眼向外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第一北老嶺隧道口、鐵路,方圓幾公里內(nèi)的風吹草動也能盡收眼底。這時,李老師緩緩講述了80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
當年修建鴨大線鐵路時,筑路工人多數(shù)是從河北、山東、遼寧等地騙來、抓來的難民,勞工們整天提心吊膽,夜以繼日地肩扛背馱、錘砸釬鑿,食無飽腹,衣無遮體,有病無錢治,有的致殘未死就被裝入隧道運渣車,連同廢料一起倒入山澗,鐵路沿線到處都是中國勞工的尸體。后來,日軍為了掩蓋殘害勞工的罪惡和暴行,便將勞工尸體集中擺放在一個個大坑里,澆上汽油點燃燒掉,很多喪失勞動能力的病危、重殘勞工還沒有等到咽氣,甚至還能說話,就被裹挾在尸體中活活燒死……
1939年,由于第一北老嶺隧道從兩端施工,到中間時沒有完全對接上,延誤了施工進度,日本監(jiān)工便在隧道前的松嶺,將7名勞工的心臟挖出示眾,隨后將這7人的心臟喂狼狗,隨后槍殺了23名中國筑路勞工……在前后三年的時間里,僅為開第一北老嶺隧道,而慘死在松嶺村千人坑的勞工達2000多人。李老師的聲音開始哽咽:“鴨大線是用中國勞工的血肉之軀鋪設的,每一個枕木,都是一具中國勞工的尸骸……”
告別松嶺的時候,我們在登上了從臨江開往通化方向的,已有80年“工齡”的老牌綠皮列車。伴隨著列車啟動,耳畔仿佛響起了槍聲,眼前浮現(xiàn)出被槍殺的勞工們的慘烈情形……
松嶺逐漸消失在我視線的盡頭,火車還在轟隆轟隆繼續(xù)前行。順著車窗向外望去,白云飄碧水流,遠處青山蔥蘢,好不醉人,剛才心上的那塊陰云被吹得淡薄了一些,思緒流轉,又想起了關于松嶺的另一個傳奇。
1945年,末代皇帝溥儀,倉皇從長春經(jīng)通化到臨江,準備從朝鮮半島逃往日本,他乘坐的專列,就是經(jīng)過松嶺的這條鐵路。途中,日本戰(zhàn)敗,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傳來,溥儀也不得不在一個名叫大栗子的地方宣讀退位詔書。因此,可以確切地說,大栗子才是中國封建王朝最后滅亡之地,而這條鐵路,也聽見了一個王朝最后的喘息。這是我在趙春江老師所撰《松嶺不僅是雪村》中讀到的內(nèi)容。
據(jù)說,當溥儀從長春偽滿皇宮出逃時,曾攜帶了大量的國寶級文物,然而短短的幾天后,溥儀、溥杰、吉岡等人在沈陽成為蘇聯(lián)軍隊的俘虜時,隨身攜帶在皮包里的國寶及金銀珠寶卻寥寥無幾。溥儀離開大栗子時,與其同乘飛機的只不過20人,他們每人只拎了一只小皮包,沉重的國寶木箱一個也沒帶走,而那些國寶大部分就散失在長白山區(qū)的臨江、松嶺、大栗子一帶。
但如今,一切已經(jīng)成為過往,這些淳樸善良、勤勞勇敢的山東人,經(jīng)過幾代人的不懈努力,形成了東北最具特色的“闖關東”民居,用雙手將一座荒涼的雪嶺,建成了“春賞梨花、夏采山珍、秋觀火楓、冬品雪韻”的詩畫美境——即便還有那些國寶,就讓它們安詳?shù)厣盥裨谶@一片純凈的雪原林海深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