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向長安
每次去西安,還是會心動。西安像一張老拓片,拓出了13朝的老光陰,每道痕跡都動人,而且透出一股腐朽迷人的味道,有些頹有些蒼綠,可是恰恰好。
我寧可叫它長安。長安的顏色是深灰色的,是文人骨子里的陌上清愁,一展蒼,便是驚艷。
愛聽陜西人說話,樸素、誠懇,有點倔,但透著親。
“來,你把這碗茶一喝?!?/p>
“一”字用得好啊——人生可不就是一吃一喝。
長安有故人啊。“向長安,對燈秋,幾人老”?!扒镲L(fēng)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時,我來到長安”。
西安理工的陳師傅陪我去城墻。我在城墻上散步吹風(fēng),初冬的風(fēng)不冷,城墻下有人唱秦腔,有人打牌。書院門有擺地攤賣假古玩的,碑林中散發(fā)千年墨香。我在城墻的落日中發(fā)呆,不發(fā)一言已是千言。
西安的城墻就是中國最好的碑帖。是京劇中反二黃的那段,色敗萎灰,一份枯墨,是淺絳山水中的深沉遠(yuǎn)意。每次來西安都要來城墻上發(fā)會呆,有時會在城墻上騎自行車,繞幾圈。這次腰不行,沒騎。
夜色中在大雁塔徘徊,有穿寬袍的女子飄過。我以為是在盛唐一暗聞歌吹聲,知是長安路。旁邊有天下第一面,一根面條三米長,要了一碗吃下去——陜西的面真筋道,骨子里的柔韌。
尤愛吃陜西鍋盔,夾上綠辣子,再油潑一碗辣子,香啊。
在口味上,我偏愛陜菜——陜菜像憨厚的陜西人,又實在又樸素又動人。
我在騰沖左右客酒店吃到西安鍋盔時滿是驚喜。左右客是西安人開的,店長也是西安人,家鄉(xiāng)的味道徘徊在舌尖上。
晚上吃了兩個肉夾饃,我不知道為什么外地的肉夾饃不如西安的好吃?想了想,是因為西安的水、西安的空氣。
對秋燈
常年在外旅行或出差,住過很多酒店,左右客是很走心的酒店,氣質(zhì)和審美與我貼心貼肺。與創(chuàng)始人李建森先生吃茶,他說就是要回歸,要反現(xiàn)代,反一切流行的東西。泥墻、鐵門、抽象的畫、修舊如舊、水泥地面。
他亦喜歡戲曲,山西人,唱起蒲劇來。說到動情處,給我看老伶人的蒲劇《三娘教子》,他有中年男子的深情與大氣。
次日,西北農(nóng)林的高媛老師來接我。三年前櫻花開的時候來的西北農(nóng)林,五千人的講座現(xiàn)場被點燃。那時慧還沒結(jié)婚生子,陪著我在櫻花樹下笑。高媛老師一如三年前,爽朗明媚大氣,說起婚姻時一臉茫然。
她說:“雪老師,還有五千個孩子在等你。”她又指著櫻花路:“這是你三年前走過的櫻花路呢。”我差點掉眼淚。
陪我來的還有愛云。愛云是秦腔四大名旦之一,參加《伶人王中王》大賽。我是評委,她是參賽伶人。兩個人臺下沒有任何交集,微信電話都沒有,我卻被她襲擊、打動。
她演李慧娘時有五分鐘的“慢臥魚”,沒有唱,慢慢起來,又慢慢臥下,把一個女子的悲哀全演出來了,我鼓掌到手麻。
《打神告廟》時簡直瘋了,一個失去愛情的女子,瘋了絕望了,她用水袖演了個天崩地裂。我評論時甚至失了態(tài):我被襲擊到了,我的心臟疼,我不信現(xiàn)場的觀眾心臟不疼。那一場,她得了最高分——但我們那時一句話也沒說過,她也不像某些演員似的和我打招呼。
愛云的美是低調(diào)樸素的,且不自知,一笑倆酒窩。自己傾國傾城卻又不知道,高高的個子站在夕陽下,似春歸。得知我在西安大學(xué)有幾場講座,她說,我跟你。幾場水袖下來,驚艷學(xué)子們的心—很多孩子因為她愛上秦腔。
她后來帶我游車河,西安的夜有一種鬼魅,像古時長安,在夜色闌珊中游鐘樓、城墻、大雁塔。
過鐘樓飯店時想起朋友說:一定請你來鐘樓飯店住。至今沒去過。我與愛云話并不多,但惺惺相惜,一見是故人。兩個人個子都高,又都凜凜,自然多了幾分心性的親近。
她是江湖萬里水云闊的人。
“以后你來西安我去接你,你走時我去送你,包一輩子的肉夾饃?!边@是我和愛云的深情。
幾人老
次日,與朋友到“素心茶館”喝茶吃素齋,在小寨。
餃子是素餡兒,有長安味,蘸了辣子和醋。我穿了灰色旗袍,別了一只蜻蜓。她穿了黃色的T恤灰色褲子。
兩個人在陽光下走著,仿佛地老天荒。有時候一個剎那就是一生。
我分外喜歡西安的老城,電線交錯,人潮洶涌,老樹遍地。
荊先生帶我去陳爐古鎮(zhèn),在銅川。陪同的還有孫老師、楊老師、小梁。陳爐古鎮(zhèn)是耀州窯所在地,到處是壇壇罐罐的氣場,淘了很多盤子碗,極樸素。
古鎮(zhèn)有說不出的古老氣場,像一片漢瓦,沒有耀眼光芒,卻十分誘人。中午,五個人在小店吃飯,冬日暖陽曬過來,鍋盔和回鍋肉都好吃,還有面皮。長安的陽光也好,渾厚溫暖。小路和圍墻都是廢棄陶器和瓷器砌成的,古樸盎然。我歡喜這個古鎮(zhèn)。
在西安的每一天,仿佛鎏金一樣的珍貴。每個人待我如親人。仿佛我們是十年前的故人,最憶是長安。
愛云的老師是馬藍魚老師,八十歲的老伶人。馬藍魚,多么美妙神秘的名字,有的時候,一個人的名字就是天意、定數(shù)、人生。愛云說,“我?guī)闳タ瘩R老師?!彼牢蚁矚g老伶人。
我提了水果去看老人,老人一早就準(zhǔn)備做菠菜面給我吃。陜西省文化廳老宿舍樓區(qū)一棵五層高的松樹鉆入天空,滿地落葉迎接我。馬老師擁抱我:個子這么高。
馬老師個子不高,亦不像八十歲的人。桌上一張黑白照片驚心,是馬老師和尚小云的合影。尚先生那時真玉樹臨風(fēng)啊。18歲的馬老師站在先生身邊,又羞澀又干凈。我看了照片好久。
馬老師提起尚先生:“人好,又倔,四大名旦就他傻,發(fā)配到西安了吧?西安誰聽京戲?都聽秦腔。我18歲拜了他,文革兩個人都挨整。有一次我去看他,他頭發(fā)白了好多,眼神也無力,看到我去了,抓住我的手就哭了……”
她述說著,眼里有淚。故人憶故人,那樣的伶人再也沒有了,她又轉(zhuǎn)過身說愛云:得好好排戲,好年華啊。
她永遠(yuǎn)當(dāng)愛云是孩子,嫌她不用功。愛云說:“我也48了啊,老師?!?/p>
我就在旁側(cè)笑。我表揚愛云的戲好,又說起李慧娘那個軟臥魚,她興奮起來,為我表演《鬼怨》一折中的梅扇,又唱了《白蛇傳》……我忍著眼淚,想撲到她懷里哭。這些老伶人身上,有難以說出的況味。
菠菜面好吃極了。外面簌簌落葉紛飛,暖氣不熱,但心是熱的。
走時,馬老師一定堅持送到大門外,緊緊拉著我的手:明春還來啊,一定來,我給你包餃子吃,姑娘。
明春一定來,陪愛云去鄉(xiāng)下唱秦腔,然后吃馬老師包的餃子。
從西安回來好久,我還以為在西安。從碑林買了幾張拓片,泡茶時閑看,想起白居易的《長安道》:“君不見外州客,長安道,一回來,一回老。”
西望長安,我有故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