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紅
看茶馬古道,就應該在蛛絲細雨里。
雨中,有一種悲壯感,有一種歷史的縱深感,有一種歲月老去、青苔斑駁的滄桑感。這時,一個人,在細雨里一步步走著,看百年石街,被馬蹄打磨得一片光滑的情景;看兩邊排板房子,一座座挨著,一直延伸到歲月深處。耳畔,就有馬鈴聲,一聲聲地響起。
當然,還有鑼聲響起,哐哐哐。
過去的各個行業(yè),有著各自的規(guī)定。鏢局經(jīng)過,要喊山:“福威鏢局路過貴山,請給個面子?!边@樣,山大王們,還有劫匪們聽了,或讓,或劫。讓,互賣一個人情,日后見面,稱兄道弟,就是一片和諧;劫,刀光劍影,勝者為王。
可是,馬幫不喊山。
馬幫以鑼鳴道,路上遇見其他馬幫了,哐哐,鳴鑼打招呼;遇見險要地方了,哐哐,鳴鑼提醒;要歇息了,也哐哐地鳴鑼。至于敲幾下鑼,不同內(nèi)容,次數(shù)不一,各有講究。
這鑼聲,在漾濞的山水間,從沒有少過的。
而今,時光遠去,史書也已經(jīng)泛黃,那一頁風云早已散盡,成為歷史的傳奇。在雨里,在煙花三月里,我獨自默默地行走在漾濞,漫步在古道上,也漫步在一條具象的歷史驛路上。
漾濞方新,一片煙雨迷蒙,梨花白桃花紅,浮蕩在雨霧里。
歷史已老,卻風韻不再。
只有一段古道,一座橋,在記錄著一段遠去的歲月。
這道,名茶馬古道。
這橋,名云龍橋。
茶馬古道的出現(xiàn),和絲綢之路一樣,是為了將商品運向遠方,將友誼運向遠方。這條道,在西南山水間蜿蜒著,曲折著,一直延伸向尼泊爾,延伸向印度,甚至更遙遠的地方。
路,很陡峭。
路,也很艱險。
一群馬幫漢子,一聲鑼響,在他們的老大馬鍋頭的帶領下,一聲“走嘍”,就動身了,長鞭一揮,就是天涯。從此,他們常年走在孤獨寂寞中,跋涉在艱難險阻中。
其中,有劫匪在等著他們。
其中,有疾病在等著他們。
其中,也有自然天險在等著他們。
他們中,流傳著一首著名的歌謠:“月亮出來照半坡照半坡,望見月亮想起我的哥。一陣清風吹上坡吹上坡,哥啊,哥啊,你可聽見阿妹叫阿哥——”歌兒以女子的口吻唱出,表達了馬幫漢子對家的思念,對心上人的思念。歌聲中,有一種充塞天地的悲哀,有一種九曲回腸的無奈,也有著一種長河落日般的孤獨。
帶著一種難舍難分,他們上路了。
當大漠上,一隊商人駝鈴叮咚,走在大漠孤煙中。當海面上,一隊帆船吃飽風,航行在颶風大浪中,在云、貴、川一帶的高山野水間,一隊人馬出發(fā)了,鈴聲叮當,響起在云霧的深處。
三條古道,都可稱為絲綢之路。
三隊人馬,都是奮勇的開拓者。
而縱貫云、貴、川的,即茶馬古道。
漾濞古道,是其中的沖要。
茶馬古道并非是一條道,今天看來,它如身體的血管,遍布在西南的云霧山水間,穿過村寨,走街穿鎮(zhèn),一直延伸向遠方,延伸向夢的盡頭。
在漾濞,尤其云龍橋一帶,茶馬古道和博南古道重合。
博南古道,是茶馬古道的一條重要道路。
也就是說,一個漾濞,將兩條古道糅合一起。這兒,于是成為馬幫必經(jīng)之路。當年,在歲月深處,一個個馬幫,一群群漢子,馬背上馱著鹽巴,馱著茶葉,馱著絲綢,還有日用品,都曾經(jīng)走過這兒吧。
這兒,也一定會成為他們的歇腳之處吧。
在這兒,他們歇下,馬兒要添加草料,要飲水,恢復體力。
在馬幫,馬就是生命。因此,歇息之后,首先要喂好馬匹,然后,馬幫兄弟才可以淘米刷鍋,燒火做飯,忙碌著自己的事情。
這些,在漾濞也一定出現(xiàn)過。
云龍橋驛站,就是這樣的地方。
今天,再來時,驛站已經(jīng)陳舊不堪,如一個滄桑老人。這樣正好,一個存在了幾百年的驛站,如果仍油漆新亮,大紅大綠,反而有些不真實了。驛站內(nèi)的馬道上,鋪路的石頭光滑發(fā)亮,仍保留著歲月打磨過的痕跡。當年,馬幫的馬蹄鐵敲打在上面,一定會濺出星星的火花吧。
那時,馬幫漢子來到這兒,一定帶著疲憊,也帶著一種喜悅吧。
每一處驛站,或者旅館,對他們而言,都是一個家。
漾濞人用一個驛站收留著他們,也安撫著他們。讓他們的心,在那一夜,在月光映照著窗戶的時候,不再孤獨,不再漂泊無依。
第二天天剛亮,打過尖,這幫漢子又出發(fā)了,他們走出云龍橋驛站,望著遠處。
鑼聲響起,哐哐哐。
馬鍋頭一聲長喊:“走嘍!”
于是,一群馬幫漢子在晨曦里出發(fā)了,鈴聲叮當,一直走向遠方,最后消失在晨霧里,只有鈴聲在霧里傳來,叮當,叮當,叮當。
今晚,他們將歇息在哪兒?
明年的今天,他們會回來嗎?這些,誰又能說得清呢?
因為一條云龍橋,兩條古道重合。因為一條云龍橋,漾濞成為馬幫的必經(jīng)之路。也因為一條云龍橋,這兒誕生了云龍橋驛站,也誕生了漾濞老街。
隨著時光遠去,馬幫的漢子們拉著馬,已經(jīng)走向了歷史的深處,走向豎行文字里。漾濞老街也褪去了昔日的繁華,回歸寧靜,似一卷發(fā)黃的書,在稍稍漫漶的字跡里,緩緩講述著那些往昔年華。這老街,也成為漾濞不愿刻意改變的舊情懷。
老街上,石鋪的路還在。
石頭锃光明亮,延伸向遠處。三月的細雨落下,沾衣不濕,吹面不寒,可是,落在石頭上,仍是清清楚楚的,浮蕩著一層潤潤的濕意。
一切,都好像在昨天發(fā)生。
馬幫,也仿佛才剛剛離開。
側耳傾聽,好像還能聽見馬幫漢子的歌聲,在云霧里隱隱傳來。
兩邊的舊房子仍一排一排的,隨著古道彎曲著。一扇扇鋪板門,在陽光中顯得厚重、古樸。人家的窗戶雕花鏤紋,仿佛在講述著逝去的繁華。那時,這兒一定有酒樓,酒旗斜挑;有當壚的女子,微微地笑著。那時,這兒一定有茶館,有飯館,有旅館。
一個個馬幫漢子,來到這兒,或走進驛站,或走進旅館。
長時間的跋涉,到了這兒,他們一定會想法輕松一下的。有的走進酒館,要上幾碟菜,一壺酒,喝上幾盅,解個乏;有的進入茶館,喝一壺茶,洗一洗滿身的征塵。茶馬古道上,是少不了茶葉的香味的。
這兒,一定有簫音,有二胡的音樂,在月夜里響起。
這兒的街道上,一定會陳列著當?shù)氐耐撂禺a(chǎn),如核桃,如藥材。
雖然,一切都如隔世的笛音,半入江風半入云了??墒牵辖值难嘧尤詠砣シw,嘰嘰喳喳,在陽光下喧鬧著,仍在談論著老街往日傳奇,今昔過往。
人,走在老街,街角那邊,一聲一響地傳來,清脆,清韻。轉過街角,一個女子旗袍高跟鞋,打著一把小傘,帶著微笑,一步步走向老街的那邊,走向雨霧深處去了。
女子是去看老街,還是去看云龍橋,說不清。
只有老街,如一個古代的女子,在絲絲雨簾后,露出一份典雅,一份古樸,還有一種王謝人家的詩韻,靜靜的。
老街的底蘊是舊的,是淡然的,因為,六百年歷史,已足夠滋養(yǎng)出它的一種淡定,一種典雅來。
三月的深處,細雨里,老街如黑白片子里的風景。
云龍橋是一座很普通的橋,一橋如帶,扯過漾濞江,連接著兩邊的山水,也將斷為兩截的茶馬古道,在這兒緊緊銜接起來。
在過去,作為古道驛站的漾濞,是一個小小埠頭。那一灣江流清清白白流過小鎮(zhèn),打了一個柔和的彎,往遠處去了。因為這條江名,就有了這個城名。也因了這條江,就有了這座橋。
橋,建于明弘治年間,距今已五百來年了。
五百來年,一個個馬幫從這兒走過。
五百來年,一個個懷揣著夢想的漢子,在這兒走過。
橋不大,卻是名橋。
因為,在中國的豎行文字中,能夠出現(xiàn)在徐霞客文字里面的,不是名山,就是大水,再則即名橋。在遙遠的明代,徐霞客竹杖芒鞋,千里迢迢,就曾來過這兒。是夜,他住在漾濞老街的客棧里,隔窗聽江水浩蕩,奔涌而去,于是拈起筆,在他的游記里寫道:“依東山西麓北行三里許,抵漾濞街,居廬夾街臨水甚盛,有鐵索橋北上流一里。”
這,還不是有關云龍橋的最早記載。
最早對云龍橋的描述,是明朝大文人楊慎。
嘉靖年間,由于耿直不屈,上疏勸諫嘉靖皇帝,楊慎遭受皇帝的廷杖,并被貶到云南永昌衛(wèi)。他揮別京師,衣衫飄飄,走向云南,曾只身來到這兒,站在橋上,回顧山川,詳細記載了此地風景,并輔以歷史傳說,“其高傍云,梯箐以升。又西為云龍橋。又西為大斗坡,而后至坪。相傳武侯南征,駐師茲坪”。
江山留勝跡,風景怡后人。
今天,前賢遠去,長橋仍在。歲月老去,老街仍存。
今天,撐著一傘細雨,走在老街上,走在漾濞的茶馬古道上,我,是在訪古,更是在丈量祖先走過的路,在探尋一個民族堅韌開放的精神血脈。
在古道,我在揀拾千年風塵。
在古道,我在尋找千年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