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瑩
《尋找魚王》是張煒近年來跨界進行兒童文學寫作的一部重要作品。此書一經問世便引發(fā)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并先后獲得了包括“第十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在內等重要獎項?!秾ふ音~王》(下文凡引自該書,均只標注頁碼)是一部優(yōu)秀的成長小說,成功地將一個現代性的文學命題融進一則古老的東方寓言之中,為當下的成長小說書寫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新的審美范式,并在“成長的主體”“成長小說的結構模式”以及其獨有的“功能指向”等方面提供了巨大的闡釋空間。
一、成長的主體———共同成長的三代人
成長本身是一件日光下的舊事,但“成長小說”卻是一個頗具現代性的概念。巴赫金于《教育小說及其在現實主義歷史中的意義》一文中為其所厘清的特質,至今仍然啟迪著我們:“這里,主人公的形象不是靜態(tài)的統(tǒng)一體,而是動態(tài)的統(tǒng)一體?!盵1]可見成長小說的核心在于“變化”,動蕩起伏的人生,流動不定的靈魂,自古以來便是作家用以吸引人們閱讀的秘訣。對于變化的好奇、對于成長的期待,提供給人們改變個人命運與歷史進程的動力?!斑@個世界會好嗎?”我們永遠問著,迷戀著并期待著“成長”。而當這神秘而不可言說的憧憬將讀者吸引到一個具體的文本面前之時,對“故事性”的渴望會促使我們率先拋出兩個直觀而感性的問題:成長的主體是誰?成長的內容如何?在《尋找魚王》中,張煒用一種特殊的方式,給出了特殊的答案。
(一)一個孩子的成長:從“尋找魚王”到“守護魚王”
毫無疑問,《尋找魚王》中的主人公“我”———一個大山中的小男孩,是成長的主體。盡管作家沒有明確點出男孩的年紀,但通過他“初入學?!钡那楣?jié),判斷出這是一個10歲上下的孩子。故事中“我”的身、心皆是處于成長之中的。起初“我”只是一個對魚兒的氣味擁有敏銳嗅覺,卻對捕魚本領一無所知的孩子。在父親的帶領下,“我”認定了師傅的“魚王”身份,跟隨著他生活,學習旱地捕魚。在一個冬天,年邁的師傅帶著一生的遺憾離開了人世。也就是在這時,“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早已不再是那個初來小石屋時容易焦慮,時常不安的孩子了:“我一輩子都會驚奇這個冬天里的事情。我會驚訝自己,突然就沒有了懼怕。我知道自己擔當一切的時候終于來到了。我成為小石屋里的主心骨,第一次由我來決定所有的事……”(第157頁)“我”像一個大人那樣,為師傅料理了后事,并毅然決定按照師傅的指引,再次踏上“尋找魚王”的道路。這是成長的一個關鍵節(jié)點,“我”迎來了一個新的引路人。她是師傅一生愛慕但又無法相守的人,在這位“新師傅”的指引下,“我”學會了水中捕魚的本領,并且最終在水底發(fā)現了大山中真正的“魚王”?!拔摇辈辉僦皇窍M麑ふ遥蛘呤浅蔀轸~王,而愿意守護魚王,守護大山的生命之源。從“尋找魚王”到“守護魚王”便是主人公的成長路徑。他的成長經歷了由迷茫無助、需要他人幫扶到自強自立、承接大山中最神圣使命等一系列過程,從身到心,他的成長都已順利“完成”。
(二)一群長者的成長:引路人與成長者的“互導”
小說中不僅描繪了主人公的成長,還在另一個層面展示了引路人,即“我”的兩位師傅與“我”父親的成長。[2]他們盡管已人到中年,甚至是暮年,但理應完成的成長卻或多或少地被延宕了。幸而在小說中,他們的成長雖然遲到,卻未曾缺席。幼者的成長與長者的成長并行,一種充盈著對未可知漫漫前路的好奇與向往,一種則復蘇了在滄桑舊時光中被掩蓋的悸動和熱情。“新生”與“重生”交織在一起,共同構成了文本中成長景觀的多樣性。首先是關于“我”師傅的成長,他是旱手魚王的兒子,與水手魚王的女兒自由相識并深深相愛著。在干旱的大山中,老族長更為倚重旱手魚王。這引發(fā)了水手魚王的怨恨,他誘使師傅并不熟水性的父親入水,使他喪命于兇惡的“大嘴魚”之口。上一代人的陰影籠罩了兩個年輕人,浪漫愛情最終不敵于家族仇恨。師傅歷經辛苦,學成了旱地捉魚的絕技,但他卻選擇了離群索居,終生不再與心愛的人相見。直到這個孩子的到來,他的生活才漸漸發(fā)生了改變……“我”在師傅去世后,依照他的囑托尋找到他思慕的人,是“我”代替師傅沖破了那籠罩在山上,甚至是他心上的藍色霧幔,把他無法啟齒的愛與恨、憂愁與思念,通過一件繡著大魚的肚兜,講給了那一直在等待的人?!拔摇绷藚s了師傅最后的心愿,也化解了兩代人的仇怨。通過對這個孩子的調教,水手魚王的女兒不僅諒解了師傅,也終于悟到了他們應當共同承擔的使命,悟到了上天賜予他們能力之時也賦予的責任。她將自己的本領教給了男孩,她說:“到了你這兒,誰都不恨了。也許你會把‘旱手和‘水手的本事加在一塊兒……”(第171頁)與此同時,“我”的出現,亦深深慰藉到了這兩個老人的心靈,化解了他們暮年生活的寂寞與孤獨。此外,“我”與“父親”也在互相引導著彼此的成長:父親將“我”送上了學技之路,是“我”成長中最初的引路人。而“我”也替代父親完成了他少年未竟的理想:尋找并追隨“魚王”,學成大山中人人都夢想的技藝。在故事的結尾,“我”說服父母南遷,我們一家人與水手魚王的女兒———“我”的新師傅共同臨水而居,守護著那片大水的“根”。至此,父親的成長方才完成。
二、成長的結構模式———東方文化的影響與道家哲學的滲透
作為成長的主體,無論是個人還是集體都必須要經歷一系列的困苦與挫折才能化蛹為蝶,完成成長。這些生命體驗中不可避免的愁苦與歡愉,在成長小說的文本中生成為一種“經典化”的結構模式,即“幼稚”“受挫”“釋懷”“長大成人”。[2]36而《尋找魚王》作為一部成長小說,在敘事結構這個向度亦有新的探索,它為我們呈現出了一種蘊含著中國傳統(tǒng)道家哲學的成長模式。
(一)《尋找魚王》對成長小說基本結構模式的遵循
無論作家秉持著怎樣的寫作風格,囿于年齡的共性和受挫的必然性,共同的結構模式必將根植于成長小說的文本中。本書亦如此,起初“我”并非完全主動地踏出家門走向成長,而是被動地經歷了與家人憂傷的分離。這一時期的“我”處于“幼稚”階段,對捕魚甚至對做人都不甚了解?!笆艽臁币膊恢挂淮蔚爻霈F:“我”在夜晚的小石屋中不可抑制地想家;在學技的過程中也不止一次讓魚兒溜走;甚至于對師傅的身份、對追隨他學習的意義與功成的可能,“我”的心中也產生了懷疑……而在那個冬天,師傅的離去成為年幼的“我”自降生以來所遭逢的最巨大的困境,但也是讓“我”徹底改變的一個節(jié)點?!按煺邸庇|發(fā)了“釋懷”。“我”第一次成了小石屋的主心骨,并在前所未有的無助與脆弱之后,悟到了“長輩人牽手走三里,自己走七里”(第151頁)的意義。當“我”和父親共同面對著諸如“怎樣離開?去哪兒?回家還是往南?”(第158頁)等一系列問題之時,這個年幼的孩子已然能像一個成年人一般果斷地做出決定?!拔移鋵嵲缇痛蚨酥饕?。不過這主意得到了認可,就更加無法改變了?!保ǖ?60頁)“我”遵從著自己內心的指引踏上了新的路途,這是為了師傅,也是為了自己。成長中新的一個階段便這樣到來,在水手魚王女兒的指點下,“我”對“水”對“魚”,對明天對理想,對學技對做人都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這個孩子喊出了他的父輩和祖輩都沒有悟到,或者悟到了卻沒有勇氣說出的那句話:“我一條大魚都不會送給老族長!”(第172頁)與為了獲得老族長青睞而害人性命的水手魚王相比,他已然抵達了一個更高的境地。而在小說結尾,“我”終于目睹了真正的“魚王”,并擁有了新的使命,那就是守護這個溫柔而龐大的奇跡。生活的價值得以確定,生命的意義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坦蕩姿態(tài)鋪陳開來,面貌明澈如月光如大水。“長大成人”的神秘時刻就這樣從容到來,“我”依舊年輕,但已不再迷茫。
(二)《尋找魚王》對成長小說基本結構模式的突破
與此同時,《尋找魚王》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也體現在它對成長小說既有結構模式的突破。中國傳統(tǒng)的道家哲學理念無比自然地滲透在故事之中,關于成長的敘述鮮明地體現著這種獨特的東方氣質。于某種意義而言,主人公的成長是一個從“立名”到“祛名”的過程。起初他欲念深重,心中所想無非是:“我需要許多大魚,越多越好!我生來就是為了捉到大魚,我要當大山里無人能比的、唯一的‘魚王!”(第82頁)可是漸漸地,他不再追求成為“魚王”,甚至不再追問到底什么是“魚王”。他破除了這個“名”,在心里把“魚王”的身份交還給了大水深處的生靈,自己則站在岸邊,傾聽著月光下深水中傳來的震動之聲。小說行將結束之時,媽媽評價水中的兒子:“這么好的水性啊,孩子成了?!保ǖ?14頁)這樣的結果與一家人最初的期待似乎仍有距離,表面看來他的成長是偏離了初衷的,甚至是“未完成”的。但恰恰是在這看似“未完成”的成長之中蘊含著道家“返璞”的理想。高妙的作家總能在淺語中寓托著深意:至拙則至慧,無為才有為。“我”沒有成為魚王,卻變成了一個平凡的守夜人。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學習與遺忘是同時進行的,“成長”與“退化”似乎也并行不悖。就像師傅教導的那樣:“原來這本事不光是從別人那兒取來,還要自己去找,一點點找到一些、放下一些,最后留下來的,才是有用的真本事……”(第119頁)這是一種浸潤著道家哲思的“成長”,所謂“成長小說的結構模式”在這部作品中得到了一種不尋常的“反方向呈現”。此外,與此種理念根基共存于文本中的是無處不在的田園牧歌格調,這也使得小說中的“成長節(jié)奏”更加和緩從容。成長并沒有被簡單地割裂成概念階段,“我”的“幼稚”和“挫折”、“釋懷”和“長大”有時甚至界限模糊不清,“我”時??此埔呀洺墒炝瞬簧?,一轉眼卻又陷入了迷茫,而明顯的轉折性事件(例如師傅的離世)也不常出現。關于“我”究竟是何時放下了“成為魚王”的執(zhí)念以及怎樣明確了新的生活意義,答案并不是在一個個具體事件里得出的———而是源自平淡卻復雜的生活本身?!邦D悟”看似是于一瞬,實際卻耗時長久。作家在這種田園牧歌的氛圍中,不疾不徐地安排了主人公的成長的程式,它們甚至有時前后矛盾,姿態(tài)曖昧一如成長本身。
三、成長的功能指向———個人化成長與公共化成長的并存
巴赫金將成長小說區(qū)分為五種類型,其中“教育小說”[1]227被界定為第一類,這很大程度上說明了啟蒙與教化功能之于成長文學的意義。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成長小說也已自覺或不自覺地完成了自身功能的豐富與更新。根據學者對于自18世紀至當下的成長小說的研究,其文本具有的功能可以根據自身意義指向被區(qū)分為“公共化”“個人化”以及“私人化”[2]75-83三類。《尋找魚王》某種意義上是一則以寓言形式講述的故事,這導致了它所內涵的成長小說功能的雙重性,即兼具個人化成長與公共化成長。
(一)以寓言形式講述的成長:一則個人化成長的故事
所謂“成長的個人化”主要指向20世紀以來的成長小說,顧名思義,它所關注的是社會中類似于“原子”的個人,對于個體幸福與哀愁的關懷壓倒了傳統(tǒng)的宏大理想。毫無疑問,《尋找魚王》首先是一個小男孩的故事,是他獨一無二的命運。這段不平凡的人生經歷被作家借由一個寓言的外殼,即“尋找魚王”包裹起來并賦予其神秘色彩。但剝離了外在形式后,它首先是一個極具吸引力和夢幻色彩的冒險故事,是一個大膽的男孩離家遠行,追求夢想的神奇故事。它具有特殊性甚至是私密性,這一點對于作為閱讀主體的低年齡段讀者而言尤其重要。主人公的個性在文本中發(fā)揮著重要導向作用,深刻影響并決定著成長的道路與方向。這個孩子所面向的首先是自己的內心世界而非外部空間,在師傅去世后,“我”是該同爸爸一起回家,還是繼續(xù)“尋找魚王”?在得見“魚王”的真正模樣后,“我”是該遠遠逃離還是繼承使命守護著它?成長中的矛盾與掙扎、彷徨與無助,乃至思索與頓悟主要發(fā)生在“我”自己的心靈世界,發(fā)生在個體的內部?!皞€人化成長”順理成章地成了這部小說最直觀的功能指向。
(二)被成長書寫升華的寓言:一個公共化成長的傳說
然而,透過文本的表象,結合作家大半生的寫作傳統(tǒng)與文學姿態(tài),我們仍然可以看到在個人化成長背后的公共化寓托。張煒通過講述一個男孩的成長經歷,描繪著他理想中一種健康的人生境地,構想著我們生存狀態(tài)的“成長”與“完善”。在這個層面而言,《尋找魚王》是一個被“成長”升華了的“寓言”。成長的主題棲身于寓言的體裁中———某種意義上還是一個文化寓言。這已然決定了文本遙深的“寄托”,決定了成長的“公共化”。這種公共化的功能也正是成長小說敘事的最傳統(tǒng)的意義所在:通過主人公的成長滿足社會的需要。要理解文本中的“公共化成長”,首先要理解它蘊含的文化隱喻與原型,其中最主要的當屬“魚”和“水”。張煒一貫是愛寫“魚”的,例如《九月寓言》中“小村人”如深海毒魚般的生存狀態(tài)。水乃萬物生命之源,魚則是人類文明中共通的一個典型隱喻(聞一多于《伏羲考·說魚》中稱之為“隱語”[3])。它承載了我們對于生命中不少美好之物的向往,“魚水之歡”所表現的和諧與歡愉也遠遠超過了兩性的交融,那是一種生命回到來處的自在與繾綣。甚至在近代科學研究中,“魚”也成為對人類進化的重要猜測之一。那么不妨大膽猜度,“尋找魚王”也就是尋找生命本身。作家的筆觸注定要從一個男孩的成長伸展到對一個古老鄉(xiāng)村,甚至是更廣闊的社會國家,乃至人類命運的思考:一代人在執(zhí)念中死去了,而完成了成長的新人將怎樣以他獨有的姿態(tài)保護這片大水的“根”?在大山中的人們要如何才能走出“老族長”的陰影?集體應怎樣運行?生活該怎樣繼續(xù)?……在一個小男孩的私語與呢喃后,響徹著的不僅是水下“魚王”的聲音,還有許多社會公共話語的傾訴。這是一種相當宏大的書寫,在小男孩的成長中呈現著“個人和社會之間的調和”。作家借由一個孩子的小故事,講述了他理想中和諧的社會運行狀態(tài)、描繪了他信奉的健康的生命存在方式。那是一種道家文化的解釋,是破除冗雜欲念的智慧,是自主自立自強的精神。男孩的成長,和兩代人的成長、一個村莊的成長齊齊聯動。而平靜的水下,亦傳來“魚王”深沉有力的呼應。
總而言之,在人物塑造、情節(jié)構建乃至語言運用等方面,《尋找魚王》都為當下的成長小說書寫樹立了典范。它為我們講述了一個既平凡又宏大,既古老又新穎的故事。在這部小說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男孩的成長經歷,同樣也看到了“成長小說”自身“成長”的過程。文學是人學,人在成長,文學亦在成長。
注釋
[1][俄]巴赫金.小說理論[M].白春仁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30.
[2]張國龍.成長小說概論[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30.
[3]聞一多.伏羲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