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號1701：中國第一艘核潛艇的生死試航

宋春丹

這是一種99%會艇毀人亡的狀況。猶豫一秒鐘，核潛艇觸底，設備脫離船體，管道爆裂，上千度的高壓蒸汽涌出，艇內(nèi)所有人會瞬間變成“拆骨肉”

1969年10月，29個“發(fā)電人員”來到位于四川樂山夾江縣、對外號稱“西南水電研究所”的909基地報到，被編入第12室。他們身穿深灰色呢子軍裝，腳蹬皮鞋，看得當?shù)厝酥奔{悶兒，不知道這些穿著如此精致又個個沉默寡言的人都是什么來頭。

其實，這里是中國潛艇核動力研究設計基地以及核潛艇陸上模擬堆，云集著國內(nèi)頂尖核專家和科研人員?；卣嫉厥嗥椒焦?，一座不冒煙的120米高煙囪直沖云霄，四面環(huán)山，林木高聳密集，外面的視線被擋得嚴嚴實實。山腳下，青衣江滾滾而過，五六米深的江水清澈見底，一到晚上，水里大量的娃娃魚就像孩子一樣哇哇直叫。

劉潔清、龔徐洲、程文兆、葉正華、蔡祥都在這29人之中。近50年后，他們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了當時的情景。

這29人和分到其他地方實習的7人一起，被稱為“09小分隊”，是中國第一艘核潛艇艇員隊伍中最早的一批。當時，舷號“1701號”的這艘核潛艇即將下海，面臨一場生死試航。

集結(jié)

1969年6月的一天，駐扎在浙江大榭島的南海艦隊32潛艇支隊中，20歲的信號兵劉潔清突然被艇長召見。剛參軍半年的他忐忑不安地去了艇部，被告知海軍來了調(diào)令，要調(diào)他到青島，至于做什么，艇長也說不知道。

就這樣，包括劉潔清在內(nèi)，從海軍三個艦隊的四個潛艇支隊（北海艦隊第2和第12潛艇支隊，南海艦隊32潛艇支隊、東海艦隊22潛艇支隊）以及一個護衛(wèi)艦大隊挑選的36名尖子集結(jié)到了青島。

他們對外稱為“09小分隊”，由五號碼頭常規(guī)潛艇部隊代管，只知道將要參與“09工程”建設，并不知道具體任務?；锸硺藴视稍瓉砻刻煲粔K八毛七的潛灶（潛艇兵的伙食），變成了四毛二的大灶，餐餐白菜湯和糙米飯。驟降的伙食標準，讓他們開始懷疑，是不是要離開潛艇部隊了。

幾天后，海軍裝備部部長侯向之和“09辦”參謀李本橋來看望他們，才止式告知，“09工程”就是搞核潛艇。候向之說：“這是毛主席指示的工程?！藵撏?，一萬年也要搞出來，毛主席這個指示需要你們來完成?！?/p>

一個多星期后，36人全體搬到了青島的五碼頭潛艇基地，又開始了天天雞鴨魚肉的潛灶生活。

來自旅順的艇長楊璽、來自肯島的政委崔桂江陸續(xù)抵達。崔桂江愛唱京劇，因為《沙家浜》唱詞“18個傷病員就像18棵青松”，后來有了“36棵青松”之說。

那時，潛艇兵文化程度相對較高，大部分都是初中生，是一個頗有優(yōu)越感的兵種，被其他兵稱呼為少爺兵。為了去掉“驕嬌二氣”，36人被送到青島市嶗山區(qū)沙子口鎮(zhèn)栲栳島，參與09基地（核潛艇基地）建設，和工兵一起打炮眼扛石頭，磨練意志，憶苦思甜。

工兵每天要鑿山8小時，其中6小時打山石，兩小時填裝炸藥。裝好炸藥后，人不出洞，低腰抱頭等在山洞拐彎處，爆炸聲響起，煙塵漫天，幾千瓦的探照燈瞬間變成小火苗。等塵土散去，工兵們就沖上去往外拉爆破的石頭。

1970年12月，第一艘核潛艇下水

那時，工兵施工時還采取濕式作業(yè)。1969年10月的“一號戰(zhàn)備命令”后，為提高效率，采用了干式作業(yè)，電鉆在巖石上打孔，不再用冷卻水，高濃度的粉塵使一些戰(zhàn)士患上了矽肺，有數(shù)據(jù)顯示，直接犧牲在施工現(xiàn)場的烈士就有32人。

15天后，體驗生活結(jié)束。這段和工兵們同吃同住同勞作的經(jīng)歷，讓劉潔清終生難忘：工兵的日子太苦了！

9月初，36人到位于遼寧葫蘆島的渤海造船廠參觀了核潛艇模型。木質(zhì)核潛艇模型是千余名設計人員和工人歷時兩年多，用廉價木料、金屬、塑料管、硬紙板等建造的1：1全尺寸模型，外殼和內(nèi)部設備一應俱全。

此后，36人按照各自專業(yè)，被派往全同相關研究部門和工廠實習。其中的29名核動力專業(yè)人員（后又調(diào)來了20多人），分成一迴路、二迴路、電工、劑量和空調(diào)5個專業(yè)，由楊璽和崔桂江帶領，進入四川落山縣夾江的909基地。

實習

艇員們來909基地時，主體工程剛基本完工，進入安裝和調(diào)試階段。

那時。當?shù)仃P于這個神秘基地的謠言四起，當?shù)卮迕褚詾椤肮伯a(chǎn)黨在這里修了大廟”，成群結(jié)隊來看。基地只能在核潛艇車間外圍蓋了一些樓房，讓它的外觀更像一座工廠。

用于通風排氣的大煙囪從不冒煙，里面可以跑汽車，令當?shù)厝舜蠡蟛唤?。村支部書記來問基地是干什么的，研究所的領導說是做半導體的，并應這位書記要求送了村子兩臺半導體收音機。結(jié)果一傳十十傳百，十里八鄉(xiāng)都來要，研究所應接不暇，還買過當時最好的熊貓牌半導體收音機，100塊錢一臺。

每天，彭士祿、李一傳等同內(nèi)專家和二機部的技術人員在小小的會議室里給29人講課，講授核物理、熱工水力、高等數(shù)學、化學、電子學、輻射防護等幾十門學科，課后再實操、模擬演練。

彭士祿是核潛艇動力反應堆總設計師，李一傳是總校對師，核潛艇動力反應堆的所有圖紙都有兩人的簽字。平時，總能在工地看到彭士祿穿著工作服的忙碌身影。李一傳因病摘除一個腎，常引用核部隊的一句行話“我是單迴路運行”，每到一地都會說：“這是我的最后一站，可能走不出去了?！?972年，核潛艇到大連小平島試航，一次從海上返航后，李一傳躺在招待所的床上說：“我可能要留在小平島了。”當夜，他心梗急性發(fā)作離世。

核潛艇技術復雜，36人中除龔徐洲和王偉榮兩個高中生外，其他都是初中文化，甚至還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對于連計算尺都不會用的他們來說，這些刻蠟板油印的教科書和輔導資料如同天書，早上一起床，枕巾上全是因焦慮掉的頭發(fā)。

“臺上教員講得一身汗，臺下官兵聽得汗一身?！苯虇T們絞盡腦汁，試圖將深奧的專業(yè)術語講得通俗易懂，比如把原子核的核裂變比作電影散場后奔向四面八方的人流。

一迴路操作員葉正華覺得核物理和自動控制最難學。但他把管路系統(tǒng)摸得很熟，幾十年過去，他至今還能畫出系統(tǒng)圖。

理論學了三個月之后，開始學習安裝、調(diào)試、運行等各個環(huán)節(jié)。

在參與試驗演練時，劑量員劉潔清曾經(jīng)三天三夜不休息，盯著測量反應堆的放射性變化和壓力變化。反應堆一旦管道破裂，水溢出來的力量比子彈還要厲害，能打透5厘米厚的鋼板。一位科研人員曾問他怕不怕，說新疆試驗原子彈是在幾十公里以外，而這里離原子彈只有5米。

一年后，實習人員全部合格，無一人掉隊。多數(shù)人的體重都掉了一二十斤。

1970年10月，全體人員從全國各實習點趕回葫蘆島造船廠集中，準備接艇試航。

試航

1970年12月26日，在毛澤東77周歲生日這一天，中國第一艘魚雷攻擊型核潛艇下水。

幾十臺小車載著核潛艇，沿著鐵軌從葫蘆島造船廠的大廠房開到船臺，再運到船塢的一個特大浮箱上，最后將浮箱灌滿水沉下去，裝滿水的船塢穩(wěn)穩(wěn)地托起了核潛艇。

艇首扎著一簇巨大的紅花，首水平舵上，八面紅旗一字排開，象征著“八一”，毛澤東的畫像高懸在潛艇指揮臺正上方，畫像下面橫拉著“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的巨幅標語。船塢的四周，擠滿了激動興奮的科研人員和造船工人，高舉著“紅寶書”振臂高呼。

這艘091型攻擊核潛艇首艇于1968年在渤海造船廠開工，是中國在沒有外援情況下獨立設計建造的，所有零部件均為國產(chǎn)。保密起見，每個儀器都有編號。

因為處于試驗階段，這艘核潛艇還屬于國防科委的科研成品，沒有授予舷號，要試驗合格以后才能交付海軍，因此被暫時命名為“1701號”核潛艇，有“09工程”之意。

“1701號”當時有編制108人，即108個崗位。艇員、科研人員、造船廠工人等共計400余人參與試航。其中，艇員配備了“甲艇”和“乙艇”兩套人馬，考慮到試航任務的繁重性和連續(xù)性，試航任務基本上由“甲艇”人員完成。

下海之前，提前在陸上進行了一些試驗。

1969年8月，第一艘核潛艇部分艇員合影。前排左起：王偉榮、程文兆、龔徐洲，后排左起：郝繼生、劉國順、蔡祥。圖/受訪者提供

艙段軍士長郭富群帶領幾個戰(zhàn)士去邯鄲七機部四所，進行核潛艇內(nèi)空氣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和有害氣體燃燒系統(tǒng)的效果試驗。他們住進模擬核潛艇環(huán)境的密封房間，在里面生活了一個月。密封房間環(huán)境十分惡劣，為了得出準確結(jié)果，必須和外界大氣完全隔絕，送飯都要經(jīng)過兩道密閉門。

不久后，郭富群又帶領戰(zhàn)士們?nèi)ド虾?，在海軍科研六所做深潛耐壓試驗。這項試驗極為痛苦，戰(zhàn)士們進入密封空間內(nèi)，用壓縮機往里加壓。隨著壓力升高，他們頭暈目眩，耳膜被擠壓得疼痛萬分，但都堅持到了最后。戰(zhàn)士于忠文的耳膜被撕裂，終身致殘。

1971年4月，核潛艇進入系泊（即潛艇在碼頭或船塢系泊狀態(tài)時）試驗階段。每項試驗完成后，由駐廠軍事代表代表海軍逐項驗收。8月17日，周恩來親自批準核潛艇開始試航。

8月23日，中國第一艘核潛艇開始進行航行試驗。下午5點，水兵解開了系在碼頭上的纜繩，核潛艇在拖輪的牽動下，徐徐離開碼頭，駛出港外。掃雷艦、獵潛艦、打撈救生船、拖船等組成的編隊在渤海灣為它護航。

艇長楊璽請示身旁的試航總負責人陳右銘之后，發(fā)出命令：“用核動力前進。”一聲轟鳴，核潛艇的大馬力蒸汽輪機在原子鍋爐產(chǎn)生的蒸汽推動下，開始高速運轉(zhuǎn)。

核潛艇上的日常

核潛艇上無小事，再微小的差池都可能造成船毀人亡，連上廁所使用抽水馬桶都要遵守嚴格的操作程序。

核潛艇E配有水上廁所和水下廁所。

在水下航行時，只能使用水下廁所。用后的廁紙要投進耐壓的鋼制馬桶。沖廁所時，先啟動開關，用水密氣密的蓋子將馬桶完全密封，打開閥門，讓海水從注水口涌入，開啟高壓吹出系統(tǒng)，把污水吹進大海，再關上閥門，將海水阻攔在外，打開內(nèi)部閥門，使馬桶潔凈如初。

一次，一個戰(zhàn)友沒蓋好馬桶蓋子就開啟了控制海水進出的閥門，強大的氣壓使大量海水瞬間涌入，帶著污水噴得滿廁所都是，讓大家又是氣又是好笑地清理了半天。

核潛艇在水面航行時，水下廁所不能使用，只能使用位于指揮塔一側(cè)的水面廁所。艇員上廁所前要向指揮員報告：“艦橋！我要方便！”然后領取一個牌子。一次最多只能發(fā)出5個牌子，這樣當核潛艇遇到緊急情況?？梢约皶r判斷廁所內(nèi)是否有人，能否立即關艙門下潛。

排泄物在中國領海內(nèi)可以就地處理，但進入公海尤其敵對區(qū)，要啟用污物箱。否則，衛(wèi)生紙等物漂在海面，容易暴露目標。

核潛艇共7個艙室。一艙是魚雷艙，二艙是指揮艙，三艙是負責應急動力的前輔機艙，四艙是禁止入內(nèi)的反應堆艙，五艙是控制艙即后輔機艙，六艙是主機艙，七艙是尾艙。

每人每天的伙食經(jīng)費有三塊多，相對其他兵種，標準相當高，有人稱為“買命錢”。算上宵夜，一日供應四餐。但出海時限于條件，食物多是脫水蔬菜和罐頭，很難吃到新鮮蔬菜，面包和饅頭經(jīng)常會發(fā)霉。

為了分清晝夜，艇上的鐘表是24個刻度。艇上四班三倒，輪流值班。艇員每工作4小時后，換班休息8小時。

與水面艦艇不同，核潛艇沒有固定床位，哪里床鋪空了就睡哪里。兩三間大宿舍，和火車的臥鋪車廂格局類似，每個隔間12張床鋪，長度170厘米，艇員們大多只能蜷縮著睡覺。寬度比火車臥鋪窄四分之一，間距也更窄，只能先伸進一條腿，手扶欄桿再伸進第二條腿，然后把上身送進去。側(cè)躺時，身體距離上面的床板只有十幾厘米。

睡滿4小時后必須起來，給下班的戰(zhàn)士騰位置，這樣就有了4小時的個人自由活動時間。船上有單杠、啞鈴等健身器械，有圖書，有8.75毫米微型電影放映機。但長時間的水下航行使人萎靡不振，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什么心思鍛煉和消遣，領導們有時會強迫戰(zhàn)士們鍛煉。

每天，艇員們都必須做5分鐘的紫外線照射。會議室天花板的一個紫外線燈管打開，大家坐在沙發(fā)上，全身脫光，只穿內(nèi)褲，戴上墨鏡，靜坐5分鐘。

按規(guī)定，四艙（反應堆艙）必須隨手關門，快步經(jīng)過。四艙左側(cè)的走廊寬不足一米，上方有一個檢測放射性濃度的探頭，外有金屬罩。一次，身高一米八的程文兆大步流星走過時，一沒留神撞到了金屬罩，休克了半小時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留下了腦震蕩的后遺癥。

試航時間一般為兩三天到一星期，根據(jù)訓練大綱中的試驗科目決定在水面航行還是水下航行。執(zhí)行水面航行任務時，水面情況惡劣或遇到大風大浪也不能下潛；執(zhí)行下潛任務時，則一般在水下100～200米的工作深度航行。

艇員們一般酒量頗豪，因為待遇較高，每周六晚上會餐，都要喝酒，啤酒管夠白酒限量。每次，政委崔桂江都會舉杯：“同志們，舉起杯來，為了我們的事業(yè)，干杯！”

出海時，出于工作需要也時常喝酒。

水面航行時，要有三個指揮員和一個戰(zhàn)士在艦橋值班，艇長、副艇長、航海長、舵信班的信號兵經(jīng)常到艦橋觀察情況。海面上溫度很低，風力強勁，時常有七八級大風掀起十幾米的海浪，潛艇全部沒入海水之中，多厚的軍服和雨衣都會被打透。

艇員的冬裝軍服是蘇式棉衣，膝蓋外側(cè)專門有個裝酒的口袋，上艦橋的艇員會在里面放進一瓶特供的小綠瓶五糧液，太冷時喝兩口抵御風寒。艇長楊璽每次進炊事班，拍拍耳朵，炊事員就明白了，取出冷凍的豬耳朵給他當下酒菜。

試航最緊張的階段，龔徐洲的母親病重連發(fā)三份電報，他無法回家，只能給母親寫了封信，向她保證了兩件事，一是在任務完成后一定回去看望她；二是按照她的要求在老家找對象，以便在適當時候轉(zhuǎn)業(yè)回家盡孝。

出險

從表面看，潛艇試航順利正常，幾乎沒有發(fā)生重大事故，只有內(nèi)部人才清楚其中的驚濤駭浪。

當時，核潛艇對中國是一片空白，第一艘核潛艇面臨200多項試驗，發(fā)生重大事故堪比空難，很可能無人生還。此前，世界上已發(fā)生過多起核潛艇事故，死傷極為慘重。

一次，出海試航戰(zhàn)前動員，崔桂江說：“大伙兒都不要害怕，我們有祖國的強大后盾，303醫(yī)院把床位都給我們準備好了！”一位軍士長接茬說：“火葬場也準備好了?！?/p>

1972年上半年的一天，長達97米的核潛艇在渤海灣做下潛試驗，在水下高速航行時升降舵突然失靈，造成船體大縱傾，眼看還有3米就要撞到70多米深的海底。

千鈞一發(fā)之際，水手長張琳迅速反應過來，馬上手工操作，將水平舵調(diào)整到上浮角度。楊璽下達回舵口令，但舵卻卡住，核潛艇以極大的首傾角度沖向海底。水手長張琳報升降舵故障，楊璽下達口令“停車、退三”。同時下令“首主水柜排水”，艙段軍士長郭富群迅速徒手轉(zhuǎn)開了二三十個直徑30厘米的大閥門，這種閥門平時成年男子轉(zhuǎn)動一個都是非常困難的。主機兵龔徐洲立即在后面倒車，艇首迅速抬起。緊接著中間主水柜排水，再向首水柜適當注水，保持首尾平衡，直到艇浮到半潛狀態(tài)。

近5000噸的潛艇被成功拉回，跳出水面近兩米。

這是一種99%會艇毀人亡的狀況。整個排險以秒計時，猶豫一秒鐘，核潛艇一旦觸底，艇內(nèi)正在運行的設備就會脫離船體，管道爆裂，上千度的高壓蒸汽涌出，艇內(nèi)所有人會瞬間變成“拆骨肉”。

劉潔清日后和戰(zhàn)友們回憶此事，很多人已經(jīng)不記得了，因為類似的險情實在不勝枚舉。大家拍過集體照，政委說是以后立功授獎用，戰(zhàn)士們都覺得不如說是遺像。

1974年的一天上午10點多，一場九到十級的強臺風掀起惡浪，用巨大鋼纜固定在碼頭的核潛艇像要脫韁一樣劇烈搖晃著。

警哨吹響，艇長楊璽下令緊急集合，目標碼頭。全體艇員顧不得穿救生衣，馬上沖過去，像拔河一樣在臺風中搶救潛艇，防止其被卷入深海。

核潛艇不停地與碼頭撞擊，艇舷出現(xiàn)了很多坑凹。無線電戰(zhàn)士羅建華冒著被劇烈搖晃的潛艇擠成肉泥的危險跳下去加固碰墊，海浪把他整個人拋到兩米高空。艇上的30多條纜繃斷了很多，一旦打到人，就會把人攔腰打斷。

一直到下午近六點，風靜浪止，大家身上傷痕累累，鋼纜上血跡斑斑。葫蘆島造船廠的師傅把碼頭的柱子重新焊上，把纜繩系好，疲憊不堪的艇員們才終于回到基地。

在龔徐洲看來，這些驚心動魄的場景不比抗震救災遜色，但出于保密原因從未見諸報端，更沒有機會立功授獎了。

遵照周恩來關于試驗“分階段”進行的指示，從1971年開始，到1974年交艇，核潛艇分3個階段出海26次，進行各種試驗近200項，反應堆運行數(shù)千小時，主機運行數(shù)百小時，累計航程6000多海里，在各項試驗中獲取千萬個技術數(shù)據(jù)，完成了中國第一艘核潛艇的試驗試航任務，初步制定了第一部《核潛艇訓練大綱》。

1974年8月1日上午10時許，中國第一艘核潛艇交艇命名儀式在渤海灣畔舉行，海軍司令員蕭勁光宣讀中央軍委命令：現(xiàn)決定，將該艇命名為“長征1號”，正式列入海軍戰(zhàn)斗序列，并授予軍旗一面。

那天，龔徐洲在艇上擔任值日官，主持了軍旗升旗儀式。這是中國核潛艇第一次升起八一軍旗。至此，中國成為世界上第五個擁有核潛艇的國家。

程文兆作為海軍戰(zhàn)士代表在大會上發(fā)了言，他說，我們愛護核潛艇，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

聚首

1701號核潛艇交付海軍后，在小平島又試航了幾次，于1975年開到青島09核潛艇基地。

那時，基地很荒涼，沒有樹沒有水，這177名艇員除去部分復員轉(zhuǎn)業(yè)外，全部開始參與最初的基地建設，建水庫、蓋蓄水池、種樹、蓋水兵樓。

時間到了2015年，09核潛艇基地已是綠樹成蔭，到處是潔白的水兵樓。

這一年，聲納軍士長石松山和程文兆在青島召集了為期三天的首次聚會，130多人到場，幾十年后再次相聚，相擁而泣。依然是水兵特有的會餐，大家豪情不減，酒量不減。

為了實現(xiàn)當年對母親的承諾，龔徐洲放棄了部隊首長在北京給他介紹對象的機會，又放棄了繼續(xù)去院校深造成長為艇長的機會。

因干部編制有限，電工班班長張友發(fā)未能提干，復員回到老家福建東山務農(nóng)。后來，他承包了十幾畝地荔枝，收成好一年毛利大概四萬塊，蓋起了一座三層小樓，院子里種滿了花，對生活很滿意。

程文兆后來被提拔為副艇長，又調(diào)任09基地后勤部部長，大校軍銜。1968年入伍的艇員中，程文兆是軍銜最高的，在核潛艇上服役時間最長的。

2018年，程文兆、龔徐洲、劉潔清、張友清代表戰(zhàn)友到中央電視臺《等著我》欄目錄制了節(jié)目。此時，“36棵青松”已有9人去世，其余26人都有聯(lián)系，唯獨機電長莊永元下落不明。節(jié)目錄制的那天，大門緩緩打開，從中走出的是莊永元的兒子，他們才得知，莊永元已于2015年因病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