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磊
陶行知,作為中國近現(xiàn)代教育史上的一位享譽海內、世界馳名的大教育家,其理論與實踐,足足影響了幾代人,乃至煥一時之新顏,成一派之新學,立一世之新風。他一生篤信“行知合一”,其“行”“知”,包括“意”“情”等,多在中華大地上化生、演繹和成熟,更可算作現(xiàn)代教育史上無法繞過的重要人物。
杜威,20世紀最偉大的教育家之一,實用主義的先行者,一生貫通哲學、心理學、教育學。曾任美國哲學學會會長、美國心理學會會長,創(chuàng)辦芝加哥實驗學校,建構實用主義教育理論等。這樣一位世界級的“大咖”,命中似乎注定,跨越了半個地球的距離,成了陶先生的老師。其教育哲學觀及基本的理論結構,對陶先生的教育人生,影響深遠。
在今天這樣的時代里,我們?yōu)槭裁匆芯窟@一對“最佳師徒”?或許有一點是關鍵,那就是他們對破除現(xiàn)實生態(tài)下的藩籬、枷鎖有所幫助。目前,我們的教育具有同質化的生態(tài)結構。具體一點說,就是祖國雖遼闊萬里,但是無論走到哪里看學校、課堂都漸漸趨同。這種趨同性帶來的麻煩很多,比如說:單維的校園生活(乏味而逼仄的日常生活)、線性的評價機制(幾乎以分數(shù)為唯一標準)、催生的成長環(huán)境(三年的教學內容兩年完成)等。
毫無疑問,這與孩子們“多維”的生長需求、“立體”的價值訴求和師生間教學相長的“共生”關系是直接沖突的。舉例來說,這種沖突性在中美對教師的要求上是完全不同的。中國教師主要有四種能力:本體性知識(專業(yè)知識)、實踐性知識(操作知識)、條件性知識(教育學、心理學)和文化知識(通識)。這之中,以專業(yè)知識為核心;而在美國,教師的技能要求則多得多,也開放得多,至少表現(xiàn)在十個方向上:教學理念與設計、學習的基本原理、班級組織管理、基本背景(教學的社會背景、政治背景、文化背景)、教育評價、學科知識、閱讀和寫作、人際溝通和協(xié)調合作、法律常識、教學道德與倫理。
這個時候,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陶行知先生,他在1931年8月之《教學做合一之教科書》一文中明確提到教師應有70項“生活力”,我們簡單羅列其中的部分:“防備霍亂、防備傷寒、防備天花、防備感冒、打籃球、踢球……種麥、種樹、養(yǎng)蠶、紡紗、織布、掃地、換新鮮空氣、用風水車、制造抽氣筒、制造氣壓表、用氮氣做肥料、用空氣壓力鉆鋼、用太陽光燒飯、用太陽光殺毒……”這其中的許多種,可能是當下的我們從未聽說過的。
陶先生一生堅持“教學做合一”,并且在場景化、實操化的“做”的過程嵌入了不同的學科知識與技能,在對學生的評價中,強調“小先生制”——也讓他們在“教師”的角色上,把知識講清楚、做到位、學到家。他在對老師的要求中,主張“每日四問”:問健康、問學問、問工作、問道德,究其核心,就是做一個具有“生活力”的人。從這個角度說,每一個對教育懷有熱忱和改革動力的人,都會深感到當下的沖突和逼仄的環(huán)境。
杜威的路數(shù),與陶行知偏于實踐的情形,并非相同。比方說,心理學,或者說教育心理學,是杜威一直引以為豪并格外重視的科學支撐。在他眼里,傳統(tǒng)的工業(yè)邏輯下培訓技術勞動力的灌輸方式,已經嚴重背離了教育的本身。他要做的,是正本清源,是將“人”作為主體,重新確立到實用主義價值觀下的教育立場中去。這個“人”的觀念,在杜威的教育信條中,就是“經驗”,他一生堅持教育是“經驗的改造”,不研究兒童的心理,不了解他們的需要,不在乎他們的興趣,是不足以談教育的。他在書中說:“教育學最重要的問題是:如果沒有兒童現(xiàn)有的、未加工的、本能的經驗,成人意識中完整的和系統(tǒng)的知識如何能逐漸地發(fā)揮作用。”
如果能從心理學出發(fā),就至少可以看出兩點:一是兒童的世界具有整體性,不會被各種學科分割得支離破碎;二是兒童的知識組成天然地表現(xiàn)為非結構化、非系統(tǒng)化,也不是科學的,他們只能以自己的認知能力為基礎,憑著興趣、經驗、愿望,在個人身處的環(huán)境中感知世界、描繪世界,并與世界交互。
杜威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說,小學的最初階段,大多數(shù)學校會教兒童如何在劃好的格子內正確的寫字(在我國,“田字格”可是很多人童年記憶的一部分),要求橫平豎直,字字規(guī)范,行行齊整,但研究表明此時他們的肌肉、神經、眼睛、雙手都沒有成熟到足夠用筆進行如此精確而細致的訓練?!安豢鋸埖卣f,鋼筆比劍難以馴服?!闭嬲挠柧殤撌窃鯓拥模渴抢蒙钪兴姷膹V告牌、樓宇的名稱、街道上的路標等一切能出現(xiàn)漢字的地方,在潛移默化的濡染中讓孩子認字、寫字和用字。這一思想,就是杜威說的“學校即社會”。
顯然,不管是課堂,還是教材,杜威一直摒棄機械施行的統(tǒng)一模式,而是以提供環(huán)境,讓學生自己在“雛形的社會”中感受、領悟、生長為教育信條?!靶睦砘背蔀槠洳煌1甲吆粲醯囊粋€關鍵詞。
杜威的思想,在中華大地得到廣泛宣傳與認同后,1922年以“兒童為中心”的“六三三”學制(小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就開始施行至今。其后,“教育視導”等西式制度亦開始推廣。這些制度之下,與陶行知同時代的蔣夢麟先生認為,教育培養(yǎng)出的人,須有三種特征:一曰“活潑潑”,二曰“改良社會”,三曰“能生產”。類似的說法,陳獨秀也在1920年的武昌表達過?!盎顫姖姟?,指向人的靈性和多樣性(成長、性格、興趣、稟賦等),建構了教育的多元生態(tài);“改良社會”,指向人的使命和價值取向,奠定了教育的倫理基石;“能生產”,指向人的實踐力和創(chuàng)造性(言論、思想、行動等),確立了教育的應用哲學。
這三個特征,對世人評判教育多有助益,其所映射的正是當下教育的板結化、教條化和盲目的“效率崇拜”(雷蒙德·E·卡拉漢語)。我們的短視和淺薄,尤其是工業(yè)化邏輯下的凡事講究“精確”“控制”“標準”“量產”“復制”……正不斷葬送孩子的未來和前途,教育也被推到了自己的對立面。民國燦若星海的教育大師們,如同一個個大寫的“人”字,其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教材”,他們主張打通社會與學校的壁壘,推行平民教育,甚至建議學生讀點“無用的東西”。這些不甘坐而論道的教育先哲們,具有一種“實驗”的精神,研究腦科學、心理學、社會學,在“發(fā)現(xiàn)-設疑-假說-驗證”的實證主義道路上,扎扎實實地“做”教育——讓每一個接受知識的人都到鄉(xiāng)村、田間、街道等廣泛天地中接受錘煉。
這些先生都很耿直,甚至可愛,而可愛中透著執(zhí)著,執(zhí)著中帶著大智大勇的,陶行知可以算是典型的一個。他堅持認為教育要想達成對“人”的回歸和成全,最為重要的,還是要有自己的獨立與自由。
在那個時代,“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成了治身、治教、治學的價值共識,也成了后人評論“他們的背影,一個民族的正面”的關鍵注腳。正如傅斯年所強調的“教育如無相當?shù)莫毩?,是辦不好的”那樣,教育的底氣和風骨,來自堅定的去行政化、去犬儒化和去媚俗化。這之中的“自治”精神,在民國時代尤為凸顯,從學校自治、教授自治,到學生自治等,這一點對呼喚“教育家辦學”的當下來說,對學校的學術委員會、教代會、學生會的作用提升來說,仍極具啟示意義。若是說追求人之個性、能力、知識等,尚屬“術器”之論,那發(fā)蒙乃至堅守人之獨立、自由的精神和信仰,則是“道法”之學,更需我們教育者去諄諄善導。
我以為,杜威與陶行知這對聞名世界的“最佳師徒”,之所以在今天還時常被人們掛在墻上、說在口中、念在心上,最核心的價值就是他們找到并使用孩子的生命母語,去啟迪智慧、求索真知。那什么是生命的母語?用盧梭的觀點看,就是自然而然的牽引之道,就是讓一棵樹、一枝花、一棵草長成應有的樣子,活出“活潑潑的自己”。
(注:本文系江蘇省“十三五”重點課題《陶行知與杜威教育思想比較研究》的階段性成果之一,課題編號:TY-b/2016/12)
(作者單位:江蘇南通市通州區(qū)金沙中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