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恩
一、卡蒂納陶瓷博物館簡介
卡蒂納陶瓷博物館(GardinerMuseum of Ceramic Art)位于加拿大多倫多市區(qū)皇后公園(QueensPark)的一隅,是一座極具特色但卻鮮為人知的專項博物館。主建筑由建筑師Keith Wagland所設計,于1984年竣工,當時的設計已考慮到未來多樓層的擴充性(圖一)。該館起初并不對外開放,是卡蒂納夫婦(George and Helen Gardiner)(圖二)用來展示、存放他們收藏的美洲古代工藝品、15-16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馬約利卡陶器(Maiolica)以及歐洲17-18世紀臺夫特藍陶(Detftware)等作品的。在1987至1996年間劃入安大略皇家博物館(Royal Ontario Museum,ROM)管轄范圍,后因卡蒂納夫婦又再捐贈大批陶瓷,遂命名為卡蒂納陶瓷博物館并正式開放民眾參觀。2001年該館增建工程選定加拿大著名日裔建筑師桑原文治(Bruce BunjiKuwabara)所主持的KPMB建筑事務所(Kuwabara Payne McKermaBlumberg Architects)操刀設計,而桑原文治在多倫多大學學習期間,Keith Wagland恰是其指導教授??ǖ偌{博物館于2004-2006年閉館翻修,完成后的建筑物(圖三)可謂當代增建設計的典范,幾乎無從分辨新舊建筑體的界線,如同一個完整的原始設計,并于2007及2014年榮獲加拿大多倫多建筑大賞(PugsAwards)的殊榮。
二、貝爾伉儷小傳與收藏源流
貝爾伉儷(Robert Murray Belland Arm Walker Bell)(圖四)所藏中國青花瓷種類繁多且精美,包含宮廷御用瓷以及外貿(mào)出口瓷器,藏品所跨年代更是從明清轉(zhuǎn)變期一路至清三代乾隆年間。惟可惜相關著錄甚稀,僅有2003年出版的特展選件英文圖錄,中文相關文獻除筆者目前正著力撰寫之專書外,至今不見其他相關著錄問世,也因此貝爾伉儷其人與其收藏在華人學界與收藏圈討論較少,筆者期待通過此文能喚起更多人重視這批海外遺珍。這批珍藏如今能公諸于世,要感謝其家族的慷慨。1998年羅伯·莫瑞·貝爾先生(RobertMurray Bell,1913-1998)辭世后,其遺孀安·沃克·貝爾女士(ArmWalker Bell)決定將夫婦畢生所藏逾150件青花瓷器全數(shù)無償贈與多倫多卡蒂納陶瓷博物館,以此紀念并延續(xù)其夫?qū)η嗷ù伤囆g(shù)的收藏熱忱。經(jīng)過兩年的整理與歸檔,卡蒂納博物館正式于2000年5月7日將貝爾伉儷藏瓷對外展出(圖五)。除瓷器外,安·沃克·貝爾女士也同時捐贈其私人中國藝術(shù)圖書館,其中不乏諸多珍稀書籍典藏。該圖書館目前僅對學術(shù)研究預約開放,筆者在多倫多大學的研究也多受益于該館藏書。在貝爾藏瓷中較著名藏品包括:“明宣德青花蓮瓣紋蓮子碗一對”(圖六)(原法國盧芹齋C.T.Loo舊藏,館藏號G01.2.85,同款庋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館藏號故瓷013225)、“明宣德青花纏枝蓮執(zhí)壺”(館藏號G99.1.1)(圖七)、“明隆慶青花詩文碗”(圖八)[(原H.F.Parfitt及英國里埃斯科R.F.A.Riesco舊藏,館藏編號G99.10.1,同款庋藏于大維德基金會PDF622及大都會博物館2010.59(圖九)】]“清雍正青花八仙祝壽大碗”(圖十)(原英國Bluett&Sons;舊藏,館藏號G99.1.18,此碗直徑26厘米,為目前所知同款最大尺寸)、“清雍正仿成化青花梵文花鳥紋茶鐘”(圖十一)[原英國大維德爵士Sir PercivalDavid珍藏,館藏號G01.2.94,同款成化窯茶鐘庋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圖十二)]、“清乾隆青花八吉祥寶相花紋抱月瓶”(圖十三)(館藏號G98.9.1,同款庋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等高質(zhì)量精品。
羅伯·莫瑞·貝爾先生對收藏的熱忱始于上世紀30年代,當時他還是艾蒙頓埃布爾達大學的學
生(University of Alberta inEdmonton,Canada)。其緣起,始于對一張1904年刊登在紐約《鑒賞家》雜志(connoisseur Magazine)上收藏家Gerald Ryan中國瓷器藏品的照片的向往。另外貝爾先生也在自己的收藏圖冊中提到,對瓷器極度狂熱的薩克森(Saxony)選帝侯兼波蘭國王、邁森(Meissen)瓷器主要推動者,“大力王”奧古斯特二世(Augustus the Strong,1670-1733)馬首是瞻,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在私人宅邸設計一間Porzellankabinetts(德文,英譯:Porcelain Rooms,中譯:瓷器房間)。幾年后,貝爾先生畢業(yè)于約克大學奧斯古德法學院(0sgoode Hallin Toronto),旋即受聘于聯(lián)合人壽公司(Confederation Life InsuranceCompany)擔任副總裁,事業(yè)可謂蒸蒸日上,也為將來的系統(tǒng)性收藏規(guī)劃打下堅實的基礎。1953年,貝爾先生與安·沃克女士相戀,并在1995年步入禮堂。安·沃克女士家族與藝術(shù)界的淵源深厚,本身是加拿大皇家音樂學院的成員(Royal Conservatoryof Music),而其祖父埃德蒙·沃克爵士(Sir Edmund Walker)則是安大略皇家博物館(Royal OntarioMuseum,ROM)與安大略美術(shù)館(Art Gallery of Ontario,AGO)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在如此興趣契合的基礎上,貝爾伉儷的收藏之路更加的一帆風順。起初大部分收藏直接購于多倫多古董商,隨后因為貝爾先生常因公飛往美國紐約與英國倫敦,漸漸這兩地的古董商與拍賣會成為貝爾伉儷藏品的主要來源。1960年兩人受邀加入英國東方陶瓷協(xié)會(OrientalCeramic Society),并活躍于該協(xié)會與英國各大瓷器拍場。在英國60年代時,正逢歐洲學者對中國陶瓷研究與品味大幅提升的黃金時期,且市場上出現(xiàn)大量20年代貴族的藏品,后由子孫委托與拍賣公司或古董商,可謂青花瓷精品盡出,而貝爾伉儷恰逢此時,收購了大量的御用瓷器。如同貝爾伉儷一般所謂的戰(zhàn)后二代藏家,另一位也以青花藏品著名的是羅杰·琵金頓(Roger Pilkington),其部分藏品已于2016年委托香港蘇富比拍出。1964年,貝爾伉儷在多倫多歷史悠久的豪邸區(qū)——森林山丘(ForestHill)購入新屋,并實現(xiàn)年輕時置入“瓷器房間”的夢想(圖十四)。其后的34年間,夫妻兩人與收藏圈互動熱絡,常來往其住所并交流收藏的名人包括著名陶瓷及漆器藏家加納爵士(Sir Harry Garner)、陶瓷學者曼得莉女士(MargaretMedley)、英國皇家收藏主席貝拉格爵士(Sir Geofferey deBellaigue)、著名青花瓷藏家巴特勒爵士(Sir Michael Butler)、著名古陶瓷藏家霍姆爵士(Sir DavidHome),以及眾多英國東方陶瓷協(xié)會、美國陶瓷協(xié)會(AmericanCeramic Circle)會員等。
三、貝爾青花瓷
收藏中的明代文房
中國的士人文化至明朝時期發(fā)展成包括詩文、繪畫、品茗、飲酒、琴曲、弈棋、野游、收藏、鑒賞在內(nèi)的龐大而完整的士大夫文化生活體系。晚明政治環(huán)境腐敗,文人無法實現(xiàn)經(jīng)世濟民的抱負,于是乎寄情山水、尋師訪友,歷代文人理想中的浪漫景致逐漸實現(xiàn),針對品賞文玩的著作更續(xù)付梓,諸如高濂的《遵生八箋》、屠隆的《考槃馀事》、文震亨的《長物志》等,在在體現(xiàn)了明代文人“于世為閑事,于身為長物”的心境速寫。在士大夫的生活藝術(shù)用品中,種類品項最多,且創(chuàng)新速度最快的非文房清玩類別莫屬。明代第一位對文房用品做系統(tǒng)性的分類與說明的學者,就是上文提到的明萬歷年間文學戲曲家屠隆。屠隆在《考槃馀事》一書的《文房器具箋》中,除筆墨紙硯之外,一共列舉了45種文具及陳設布置,包括筆格、硯山、筆床、筆屏、筆筒、筆船、筆洗、筆覘、水中丞、水注、硯匣、墨匣、印章、書匣、印色池、糊斗、蠟斗、鎮(zhèn)紙、壓尺、秘閣、貝光、裁刀、剪刀、途利、書燈、香櫞盤、布泉、鉤、簫、麈、如意、禪燈、詩筒葵箋、韻牌、五岳圖、花尊、鐘、磬、數(shù)珠、缽、番經(jīng)、鏡、軒轅鏡、劍等。而明代文震亨所撰《長物志》,計12卷中所選列文人書齋與案頭長物洋洋灑灑近百品,除了參考在《考槃馀事》所記載的49種文房器外,還增編了如香爐、袖爐、手爐、香筒、如意、鐘磬、數(shù)珠、扇墜、鏡、鉤、缽、琴等。另外在齋館軒室及庭園的陳設與布置類別也增錄了如靈璧石、昆山石、太湖石、粉本、宋刻絲、畫匣、書桌、屏、架、幾、沉香、茶爐、茶盞等。可見明代文人雅士對案頭文房研究之精,發(fā)展之快,品項分類也極為齊全,奠定了中國士大夫生活藝術(shù)的基礎且影響清代以降甚巨。貝爾伉儷藏青花瓷中的明代瓷玩種類繁多且精美,而在文房雅玩類別更是有許多傳世不多的珍品。本文筆者將選三件富饒趣味的文房瓷玩來探討,從其造型設計與歷史背景,一探明代文人從別無長物到輯長物成志的社會價值觀與哲學思維。明青花雅石花卉紋五孔筆墨插(圖十五)
此件青花筆墨插原屬法國盧芹齋C.T.Loo舊藏,其器琢型似鼓,體量小巧,器薄,內(nèi)空,頂端有四圓一方鏤空,邊緣飾以如意藤紋,鼓身與頂上繪太湖石與四季花果紋。底部不帶紀年款,但從其青花發(fā)色泛淡紫與其造型而斷,應為明中晚嘉靖至萬歷年間所燒制。此器造型別致新穎,類似的傳世器物并不多,且大多不帶紀年款或是帶六字嘉靖楷書款。傳世目前已知唯一一件帶有宣德款的鼓樣筆墨插(圖十六),原屬英國大維德爵士珍藏,但目前學界普遍認為此器乃燒制于嘉靖年間,寄托宣德款,畢宗陶(stacey Pierson)在梳理大維德爵士藏品為其分類時,也明確標示為16世紀中葉。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藏有三件五孔筆墨插(圖十七),帶嘉靖款的兩件頂上中心圓孔隆起,內(nèi)有一柱與底相連,其余四孔均與腹相通;其中攜琴訪友八方筆墨插,香港佳士得2006年也曾拍出幾乎完全雷同的一件(圖十八),后于香港大學美術(shù)博物館“爐火純青”特展中展出舊。另一件頂上五孔均與腹相通,與貝爾伉儷所藏相似,底書“長命富貴”四字楷書款(圖十九)。另在同款筆墨插之間互相比較,可見鉆料發(fā)色時而濃翠時而灰暗,所用青料應大多為來自西域新疆的回青料與石子青相配,也因此傳統(tǒng)上普遍認為此器創(chuàng)燒于嘉靖年間。又因回青料初得于正德晚期,也有一說始見于正德時期,但均因傳世器物甚稀,目前還無一定論。由于明末以降此器便停止燒制,若真上推至正德,此器燒制也不足一百五十年,原因也值得深究。在功能層面也是頗具爭議,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藏一例命名為五孔“水盂”(圖二十),加拿大著名陶瓷學者費格遜女士(Patricia F.Ferguson)認為此器乃硯滴、筆插、顏料架的多功能結(jié)合,而水松石山房主人莫士摀(Hugh Moss)與前香港藝術(shù)館總館長曾柱昭先生(Gerard Tsang)則認為此器乃純?yōu)楣P墨插,坊間也有一說為花插。以上多種說法各據(jù)其理,水盂一說認為此器中空且淺,作為筆插并不實用。而多功能實用器一說,應是受到西方工藝美學所影響,雖費格遜女士在著作中并無深究,但如此復雜的功能性假設絕非憑空捏造,此一說應源自在出口瓷中可見此器鑲鎏金銅用以放置筆墨顏料(圖二十一)??v觀歷史上許多實例中,出口瓷器在歐洲經(jīng)工匠以金屬作鑲后,無論器形還是功能均常被改變,也因此筆者認為此一說法在證據(jù)上稍顯不足。而視筆墨插為此器主要功能則是筆者傾向采用的說法。筆插與墨插在古時為文房筆筒的范疇,明代文震亨在《長物志·卷七》中對筆筒的描述:“湘竹橋櫚者佳,毛竹以古銅鑲者為雅,紫檀烏木花梨亦間可用。忌八棱菱花式,陶者有古白定竹節(jié)者最貴,然艱得大者冬青磁細花及宣窯者俱可用。又有鼓樣中有孔插筆及墨者,雖舊物亦不雅觀?!彪m《長物志》并無圖繪,但此卷中所謂“鼓樣中有孔插筆及墨者”即有可能是意指此器。文震亨清楚地闡明此器的功能為筆墨插,并無水盂或其他功能被提及。再者,從傳世明代文人書畫中我們也可以找到支持此說的證據(jù)。明代“全能大儒”王守仁書于嘉靖年間的《與鄭邦瑞尺牘》中卷頭有陽明先生撰寫家書的圖說(圖二十二:1),其案頭正擺設了一只鼓樣五孔筆墨插,并以筆尖朝上的方式在中孔及兩側(cè)孔擱筆三支,加上陽明先生手中執(zhí)筆一支,恰為四支筆與一墨錠(圖二十二:2)。由《與鄭邦瑞尺牘》可知此器的實際功能為擱筆墨,且在案頭也繪一只蟾蜍型硯滴,或可推斷鼓樣五孔筆墨插上并無放置其他硯滴,并非如費格遜女士所言的多功能文房瓷玩。再觀《與鄭邦瑞尺牘》可發(fā)現(xiàn)陽明先生案頭并無水盂,鼓樣筆墨插是否能兼有水盂筆洗的功能,也值得玩味。
關于此器的源流還有另一個層面可以探討。明代士大夫無論在觀念上、典章制度上、行篇上,都破舊立新,求新求變,但同時承襲宋風,好古摹古風氣猶然,如此并行不悖的兩樣觀念,均可以在此鼓樣筆墨插中體現(xiàn)。文震亨在《長物志》中稱鼓樣筆墨插為“舊物”且不雅觀,但《長物志》成書于1621年,若鼓樣筆墨插燒制年份從正德晚年起算,也不過百年,已被視為舊物,由此可見明代士大夫求新求變的生活態(tài)度。晚明在文房佳器的破舊立新上可謂歷代之最,好古之徒轉(zhuǎn)移原有器物的功能,如用漢磚、漢瓦挖制成硯臺、水盂或硯屏,用玉劍璏放置使用中的墨錠等,滿足賞玩文房的摹古情懷。另外在開發(fā)功能性新式樣的文房用品上也是甚為用心,實例如在晚明以前從未有記載的“墨床”、以金屬或瓷質(zhì)制成的“曖硯”,同時具有兩種功能的文房如“硯滴筆山”(圖二十三)、“硯屏筆插”(圖二十四)等。此外引入新材質(zhì)以充實文房在晚明也是風氣蓬勃,實例如以松花石制硯,后在清代深受帝王推崇。關于鼓樣筆墨插源流的考證,在1991年因一南宋窖藏出土文物而有了重大的變革。1991年9月20日,四川遂寧金魚村南宋窖藏出土一“景德鎮(zhèn)窯青白釉印花纏枝蓮荷紋三足瓷筆墨插”(圖二十五),目前庋藏于四川宋瓷博物館。其器平頂如鼓樣,底三足,上有兩小圓孔與腹通,兩大橢圓孔一柱與底相連成獨立容器。已出土的宋代瓷器,此種筆墨插僅一件,被列為一級文物,彌足珍貴。此件宋代青白釉筆墨插,無論其造型或設計理念都與正德至萬歷年間的青花鼓樣筆墨插十分相似,雖傳世文物不足,但若根據(jù)這件青白釉筆墨插推斷,那明代的鼓樣筆墨插乃是摹古之物。無論從晚明“閑居崇古、輯古置用”抑或“革古鼎新、求新思變”的角度來看,鼓樣筆墨插都是能夠再現(xiàn)明代士大夫生活藝術(shù)與哲學的重要根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