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五月

李開杰

一

睿睿的生日在五月。

睿睿在五月已經(jīng)過了十四個生日了，可她一直到過第十五個生日時才知道自己出生在一個陽光多么明媚的月份。

睿睿的家庭是一個不看重生日的家庭，這種習慣是由于爸爸不看重生日形成的。

每年爸爸的生日快來時，媽媽便會念叨好好為爸爸過一個生日，可等生日真的來了，爸爸總會明確表態(tài)，他的生日要用最簡單的方式過。爸爸所說的簡單方式確實是非常簡單，那就是一個人用很認真的態(tài)度喝一次盡興的啤酒。爸爸挺喜歡喝冰鎮(zhèn)的啤酒，一次能喝四瓶，但平時被媽媽管束著，按供給量一次只能喝一瓶。生日那天他可以喝四瓶，下酒的菜也只有一樣，就是春蒜燒春鱔。爸爸說春蒜燒春鱔是天下第一菜。生日那天爸爸就那樣一個人坐在那里喝掉四瓶啤酒，吃掉一大盤春蒜燒春鱔，然后一個人坐在初春的暖風里靜靜地養(yǎng)半天神。

爸爸說辛苦勞累了一年，只有這一天他才知道什么是輕松。

爸爸是作家，作家的累是全方位的，從身體到心靈。

爸爸的風格一般情況下就是這個家庭的風格，因此睿睿的家庭風格之一就是并不看重生日。睿睿在這個家庭中長大，生日自然而然地看得極淡，也過得極其簡單。十歲以前，每個生日爸爸還帶她去照次相，并在相冊的封面上寫上“成長的足跡”，可十歲以后連照相也沒堅持了，簡單到只是那天的菜豐富些而已。

睿睿的同學有的把生日搞得很鋪張，睿睿便覺得不可思議，她實在想不通，一個人為什么會把生日搞得那么鋪張。

睿睿認為生日是個平淡的日子。

睿睿便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了十四個生日。

即將滿十五歲生日時，睿睿卻突然產(chǎn)生了想把十五歲生日好好過一過的想法。

二

睿睿想好好慶祝生日的想法，是在看了一部關于生命的科教片后產(chǎn)生的?？赐昴遣靠平唐ｎ２胖?，世界上要有這樣一個睿睿真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明白了生命誕生和成長的艱難之后，睿睿終于認識到應該善待生命，于是她把自己生日這一天看成了一個重要的紀念日。

她決定今年好好過一過生日。

這個想法從產(chǎn)生的那一天起便一天比一天強烈，離生日還有幾天時，它終于長成了一株愿望的大樹。這株大樹把她的心塞得滿滿的，于是她向爸爸提了這個要求。

她知道這很難，在這個幾乎從不慶祝生日的家庭里，提出隆重地過生日本身就有些反常。中考的結果關系到她能否進入本校高中部這個省重點高中，而能否進入省重點高中又直接關系到她能否進入重點大學的殿堂。在這兩個月里，每個人都在把一秒鐘當成兩秒鐘來用，怎么可能花那么長的時間去籌備一次生日呢？

果然，爸爸幾乎是沒有考慮便拒絕了。爸爸說如果早一年甚至早半年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睿睿的要求，可現(xiàn)在不行，現(xiàn)在離中考太近，而中考對于睿睿太重要。

睿睿一般情況下是個很聽話的孩子，爸爸拒絕的事，她一般就死了心，十四年來都是這樣，因此睿睿當時完全是下意識地點頭答應了爸爸?？墒堑阮ｎ；氐阶约悍块g時，那株愿望的大樹又在心里瘋長起來，塞滿了她的心。

那晚睿睿決定自主一次，她要按自己的方式過一個生日。

三

生日的前一天，睿睿找到老師，說明天是自己的生日，她想請一天假，到一個她喜歡的地方去認真玩一天。

聽完睿睿的請求，老師很不理解地望著睿睿。睿睿是她最喜歡的學生，她認為睿睿聰明而且踏實，將來是會有些出息的?？善婀值氖?，離中考只有一個月零十天了，倒計時牌每時每刻向初三年級的每一個老師和學生提示著這一點，告訴大家抓緊時間，睿睿卻在這個時候要求請假，而且請假還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只是請假去玩一天。

雖然不理解，但老師卻準了睿睿的假。睿睿是個很乖的學生，她提出的要求老師不忍拒絕。何況這么多年來睿睿幾乎從來沒有向老師提過什么要求，因此她認為這個要求無論多么地不合情理也不應該拒絕。

最后老師祝睿睿生日快樂，并且拿出自己隨身用的鋼筆，說買東西也來不及了，這支筆是我喜歡的東西，送給你當生日禮物吧。

睿睿知道老師的這支筆，這是一支派克金筆，老師用了好多年，平時也是十分珍愛的。

睿睿沒有推讓，接過筆，向老師深深地鞠個躬，然后轉身走出辦公室。

走出辦公室，睿睿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淚水已溢出了自己的眼眶。

請好假的那天晚上，睿睿為明天到什么地方去度過自己的生日而絞盡腦汁。這時睿睿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知道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有哪里值得去度過這幾乎是破天荒的一天。

想來想去，睿睿決定到“氧吧”去。

“氧吧”是天池山上的一大片青草坪，上面長滿了深淺不一的鐵箭草，鐵箭草是一種生命力極強的草，它繁茂地生長著，把這一片很大的草坪遮得嚴嚴實實。睿睿和她的同學一有空便喜歡去那里坐一會兒，躺一會兒，然后再神清氣爽地投入緊張的學習。同學們都親切地把這片草坪稱為“氧吧”。

睿睿決定去“氧吧”過一天。她想，去好好吸一天氧對中考肯定不會有壞處的。想到這里睿睿又笑了，怎么又想到中考了。于是睿睿一邊笑一邊開始收拾第二天帶的東西：飲料、面包、各種各樣的食品，還有她一直想看又一直沒有時間看的一本書：《愛的教育》。收拾完這些之后她想了一會兒，又拿出兩本英語書放進那個已經(jīng)裝得很滿的雙肩包里。睿睿總是這樣，隨便什么事都要捎帶學習。

收拾完行李后，睿睿很開心，是真正的開心，為那即將到來的美好而輕松的一天。

在睿睿的記憶里，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

四

第二天睿睿起得很早，可走到那片青草坪時卻很晚了。她是被沿路的景色迷住了。

在川南生活了十多年，在這里度過了那么多快樂的時光，可睿睿從來不知道川南暮春會這樣美麗：在暮春時節(jié)，各種樹都綠了，連最固執(zhí)的黃桷樹也綠了，而那些早綠的柳樹則已成了一種深綠色。麥苗則呈青色，而不是人們常說的翠綠。青色的麥苗中間往往夾著一塊其他顏色，那是農(nóng)民在麥地的行間套種的各種蔬菜。

睿睿穿過一片青色的麥地，走到一片不知名的花中間，用手拈起一片薄如蟬翼的花瓣，那花瓣很輕，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它的上面沾滿了細膩的粉末，仔細一摸卻又沒有了。她把這花瓣舉到鼻子底下，她想象這花應該是很香的，它有那么濃重的顏色，就應該有濃重的香味，可是她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花是沒有香味的。放下花，睿睿又掐了一根剛剛抽出的麥穗，那麥穗已經(jīng)有了一些剛剛出現(xiàn)的尖刺，睿睿想這就是麥芒了。睿睿很喜歡“芒”這個詞，它是那么形象，讀到它你就會在身上感到一種刺痛，想不到它就是源自于這么一些小小的柔軟的東西。

看著這根青色的麥穗，睿睿便想，自己對外面的世界真是知道得太少了。過去她認為自己是多么地了解這個世界，可現(xiàn)在才知道自己的世界是多么平淡和單調，而這個世界原本是那么立體和多彩。

就這樣，走一走、停一停、坐一坐，等走到青草坪時，那五月的太陽已經(jīng)無遮無攔地掛在天上了。

坐了一會兒，又看了一會兒書，睿睿便拿出小食品和純凈水開始了午餐。

吃完午餐，睿睿開始圍著這個大大的青草坪慢慢地散步。睿睿是很喜歡散步的。每天吃完飯，睿睿背著書包去上晚自習時，便會看見學校旁邊的大運動場里有許多老人在散步，看著那些老人悠閑的樣子，睿睿便想，晚飯后慢慢地散步，一定是人生的一種很愜意的享受，可惜自己無法享受它，有那么多的書要讀，有那么多的作業(yè)要做。

睿睿一邊在草坪上慢走，一邊有些自豪地想，我終于散步了。雖然這不是晚飯后而是在午飯后，但它畢竟是散步。

散完步睿睿又坐下來，這次她沒有墊塑料布，而是直接坐到了草地上，面對如此干凈的草坪，睿睿認為再用一張塑料布墊上，簡直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浪費——對綠色的浪費。

坐在草坪上，她便認真地看著這個五月陽光下的世界。她突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五月的陽光是這么地燦爛，燦爛得近乎透明。在這燦爛透明的陽光下，世界萬物都亮麗起來，就連總是灰蒙蒙的川南天空也顯得那么地純凈，仿佛有誰用清水洗干凈又剛晾干一樣。

睿睿知道，這一切都是五月的陽光帶來的，睿睿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生在一個陽光多么燦爛的月份。在這五月燦爛的陽光里，世上萬物都顯得生機勃勃，洋溢著生命的活力。

十多年了，睿睿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這五月陽光的暖意。

五

臨近黃昏時，睿睿才站起身依依不舍地往山下走去。

睿睿覺得，她過了一個極好極好的生日，十多年了，從來沒有一個生日有這樣舒暢美好。臨走之前，睿睿用了很多時間把青草坪上的廢棄物撿起來，放進一個塑料袋里，這些廢棄物有一部分是自己剛才不經(jīng)意間扔下的，而大多數(shù)是過去不知道什么時候，被誰扔在這里的，現(xiàn)在睿睿通通把它們撿了起來。沒有了廢棄物的草坪，在五月陽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青蔥亮麗。

現(xiàn)在的睿睿對這片青蔥的草坪充滿了感激之情，她認為是這片草坪使她在感受到了美的同時也明白了什么是美。她明白了美不是艷麗的圖畫，不是和諧的旋律，不是一切平面的可以形容的東西。美是一種感覺，或者說是一種感受。

睿睿慢慢地走回家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父母正焦急地坐在客廳等她，餐桌上擺著一個生日蛋糕，還有幾樣睿睿喜歡吃的菜。

那頓飯吃得很愉快，睿睿一口氣吹滅了八支蠟燭，剩下的幾支由爸爸和媽媽幫忙吹熄了。

自始至終，沒有人提到睿睿今天請假的事情，雖然對學生負責的班主任已經(jīng)把這件事告訴了家長。爸爸媽媽雖然不理解，可還是保持了沉默。這種沉默使生日歡樂的氣氛一直保持到了最后。

睿睿很感激父母這種沉默，睿睿知道，在這種沉默里，包含著一種藏得很深的理解。

六

中考的結果出來了。睿睿沒有考出她應有的水平，從初中一年級開始，睿睿的總分成績便一直在全校的第一和第三之間徘徊，從來沒有落到第三以下，可中考時卻爆了冷，考了全校第十六名。

拿到中考的成績通知單后，睿睿便一直在努力地回想這個讓自己意想不到的十六名是否與那個生日有關，那個春日的波長到底延續(xù)了多久，是否影響了這次重要的中考。

睿睿想了好久卻沒有想出個結果，她認為那個生日沒有什么波長，因為那天之后她便全身心投入到了學習之中，睿睿認為沒有什么能影響自己的學習?？稍僮屑氁幌?，又覺得那個生日的波長延續(xù)至今，因為直到今天，睿睿只要一閉上眼睛，便會感到那溫暖的五月陽光在撫摸全身。

那天吃完晚飯之后，睿睿從書包里拿出中考的成績通知單和全校的中考成績排名表交給了爸爸。爸爸接過去看了看，什么也沒說，又把它們還給了睿睿。

睿睿一直以為爸爸會在拿到這份成績通知單時，說到那天自己請假的事，在那么重要的時候請假去玩一整天，事后想起來，連睿睿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理喻。不過爸爸沒有說到這件事仍然讓睿睿十分感動，從爸爸的沉默里，睿睿感受到了一種無言的尊重。

七

考試結果并沒有影響睿睿直接升入本校高中部。

在拿到本校高中部的錄取通知書時，睿睿注意到通知書后面附注了自己的學號是36號，學校是按入學成績來排學號的，因此睿睿知道，在自己的前面，有35名同學的入學成績比自己好。

排名36的學號并沒有影響睿睿的心情，她對自己的明天充滿了信心，要知道本校高中部是省級重點中學，人們都說進了這所學校就等于一只腳跨進了重點大學的校門。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睿睿知道了自己出生的五月是一個有著燦爛陽光的月份，是一個萬物生長的日子。

（文字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