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弄文字的人,不是弄書法的。雖然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在案頭寫完大段文字后,也會在陽臺的木桌上鋪開筆墨,就著字帖涂抹幾筆。說實在的,這純粹是文人“冬日負暄”之類的怡情之舉。
屋子里花草纏雜,屋子外冬陽正好,有上好的筆硯紙墨,在紙上寫下“永和九年”之字樣,想想古人曲水流觴之雅韻,就覺得活著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書法對我來說,是具古舊色彩的,是有審美意義的,是雅的。
就因為這些,我喜歡欣賞新文的字。他的字擺在我的面前,總讓我想起許多樸素的事物。這些事物,似乎在現(xiàn)代生活中消逝已久,難覓蹤跡了。比方說,冬日小橋流水邊的老樹枯藤,山村茅檐之下初綻的寒梅,我甚至會想起少年時候在山里面,下雪的夜晚,聽到飛雪折竹的清響。
我想到的盡是這樣一些事物,有時候難免悵悵,因而也就更喜歡品咂新文的書法了。
我和新文是大學同學,多年不通音信了。二十余年過去,我跟他在舊紙之上重逢,內(nèi)心里真有很深的感念。在我的記憶中,他還是個羞澀、儒雅的大男孩,寫詩,臉上總帶著微笑。我不知道大家各奔東西的這些年里,他在做些什么,他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世俗生活、心靈歷程。二十余年后,我看著新文這筆如老樹枯藤般的好字,忍不住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總算有人還沒有辜負80年代的恩賜,還在那條路上走著。
我知道,能寫這樣一筆好字的新文,從來都沒有放棄過初心。得80年代人文之濡養(yǎng),他一路向古典中追去,至今時今日,已臻大家氣象。
不管時勢如何變幻,總有一些樸素的東西靜靜地等在那里,等我們有一天走回去,和它們重逢。
我眼中的新文,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走到儒釋道渾然一體的境界。品高,字自然不俗。無須炫技,也不帶雜念,新文寫得從容灑脫,字里另有一種老僧入定的樸拙。我不由得就想起傅山。我喜歡這個晚明的倔老頭,愛喝酒,愛罵人,見了庸人不理,不耐煩,更不耐俗,他在書法上一向提倡“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勿安排”。我從新文的字里,看出一點傅山所推崇的那股子拙勁。
我想,新文有此修為,他在書齋中的時光自是愜意安寧的。他從青年時代就帶著一種靜氣,這縷靜氣,如今還在他的字里面繚繞。圖書擁千卷,花月滿一庭,新文在書齋中可靜觀萬物,可心游萬仞,而后凝神聚氣,在紙上如行云流水般游走,何其快哉!
手頭正讀南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忍不住做“文抄公”,順手抄下這段文字:
“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蒼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松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隨意讀《周易》《國風》《左氏傳》《離騷》《太史公書》及陶杜詩、韓蘇文數(shù)篇。從容步山徑,撫松竹,與麛犢共偃息于長林豐草間。坐弄流泉,漱齒濯足。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弄筆窗前,隨大小作數(shù)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跡、畫卷縱觀之。興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兩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叟,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jié)數(shù)時,相與劇談一晌。歸而倚杖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入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p>
這是一個古代文人的理想生活。山林落花,柴門溪月,離我們皆已遠矣。可我總想著會有那么一天,與老同學新文等一眾好友,相約深山之游,一起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聽溪聲,爾后鋪開紙墨,看新文筆下的枯藤老樹如何伸展枝丫,與眼前的山川萬物融為一體,向著天地之間無限延伸……
作者小傳:王美怡,著名作家,現(xiàn)任廣州市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主要從事近代廣州城市史研究、嶺南文化研究,并從文史結(jié)合的角度進行歷史文化散文創(chuàng)作。專著《廣州沉香筆記》獲評“2008年度中國最美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