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長
獅雄山位于五華縣華城鎮(zhèn)塔崗村,是一座由南、北兩個山崗組成的馬鞍形獨立山丘。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城址主體位于獅雄山南崗西側(cè),面積約40000平方米。2012年7月-2013年4月,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城址進行了局部發(fā)掘,在城址內(nèi)發(fā)現(xiàn)了環(huán)壕、壕溝、圍溝、建筑基址、水井、灰坑和陶窯等秦漢時期遺跡,出土遺物十分豐富1。值得注意的是,城址中出土的部分陶制器皿、建筑材料上鍥刻、戳印有各種類型的文字或符號,這批資料數(shù)量不多,卻是研究嶺南秦漢時期地方行政區(qū)劃、族群關(guān)系、職官和手工業(yè)等方面的重要材料。《五華獅雄山》報告(以下簡稱《獅》)發(fā)表陶文共計37件2,本文擬對獅雄山城址出土部分有爭議的秦漢陶文及其相關(guān)問題做一梳理和探討,或有裨于學者作進一步的研究。
1、“定”瓦當,陶文見于當面,寬緣,近緣飾兩周細弦紋,中圈一個篆體反文“定”字,外用單線作四等分,上下為卷云紋,左右為箭鏃紋和卷云紋3。
2、“定”陶罐,為陶罐肩部殘片,飾方格紋,肩部鈐印,僅余單字。
3、“定楬□印”陶罐,罐口沿殘片,肩飾方格紋,口沿內(nèi)側(cè)鈐印,鈐印為四字。印文為篆體陽文,“定楬”二字清晰,左下字據(jù)殘余筆畫疑為“印”字。
上述陶文,《獅》據(jù)秦漢封泥文例,指出“定楬”是獅雄山城址秦漢時曾用之名,“定”為“定楬”之省,同時指出“定楬”應(yīng)有平定楬嶺之意。筆者認為:《獅》將“定楬”隸為地名,秦漢時相類文例頗多,筆者以為甚確;以“定”為“定楬”之省,南越王墓所出銅器銘文及南越王宮署遺址所出石刻文字均可見省“蕃禺”為“蕃”4,亦可確證;唯將“定楬”之名以漢語直解為平定晚期文獻中才出現(xiàn)的楬嶺5,似有不妥,仍需商榷。
春秋以降直至秦漢,有關(guān)百越的記載盛于史籍,其分布范圍自今浙江綿延至云南,以及中南半島北部。歷史上百越與華夏的文化和語言迥異,地名作為地理實體的名稱,帶有明顯的民族語言烙印,自民國時期始,語言學及歷史地理學界開始重視以壯侗語言材料解讀百越地名,普遍認為,華夏族群進入百越地區(qū)后,地名時常跟從百越,即使百qq越族群遷徙或改變語言,大量的百越地名仍為后世所沿用6。以秦南海郡所置番禺、博羅、龍川、四會等縣名為例,后世文獻嘗以漢語求解,得出結(jié)論往往穿鑿附會、晦澀難明7。事實上,將上述地名作為模擬古越語語音而來的純音譯單純詞8,問題則迎刃而解,古越語中,博羅意為山口9,蕃禺是與村寨相關(guān)的地名10,龍川之名則與山谷、山?相關(guān)
按《獅》對城址的年代判斷,定楬與博羅、蕃禺、龍川等地名相同,均產(chǎn)生于秦代,其命名規(guī)則理應(yīng)相同。此外,《史記》見 有 揭 陽12、 揭 揚13等 地 名 , “ 楬 ” 與“揭”、“陽”與“揚”,聲、韻、調(diào)相同,主要差異體現(xiàn)在詞語的書寫用字上,此情況與蕃禺在史籍中記為番禺、賁禺類似,是譯借源詞后產(chǎn)生的不同形式,是典型的異形語音變體,此為外來詞系統(tǒng)的典型特征之一14。故筆者認為,定楬之名,應(yīng)與秦時南海郡諸縣縣名相同,亦是模擬古越語語音而來的純音譯單純詞。
由于定楬之名自古越語源詞譯借而來,語音流轉(zhuǎn),原意難尋,且壯侗語中同音字和近音字頗多,釋讀更為不易,筆者后文擬試釋之,聊備一說,以期拋磚引玉。“定楬”之“定”,古音die、tie,兩漢時期百越或受百越影響地區(qū)見有定莋(越巂郡)、定陶(濟陰郡),是典型的齊頭式雙音節(jié)百越地名15。壯語中有dingj,今譯寫作“廷”者,應(yīng)為“定”之對音,如今壯族地區(qū)尚有大量以dingj為通名的地名,如廷農(nóng)(Dingjndoeng)等16,意為山頂?!皹H”,古與“揭”通17,音,有學者研究指出,“揭”“句”“茍”“姑”“交”“高”“九”“會”等字多在見母,韻部接近,可能是古越語“此地、這里”一詞的不同譯寫18,筆者以為,上述諸字雖韻部接近,然作為一詞譯寫,仍顯籠統(tǒng),壯語中有ceq,今漢譯寫作“者”“姐”,或為“楬”之對音,其意為防御工事。由于古越語與壯語相同,地名中通名在前、專名在后,“定楬”在古越語中應(yīng)為“有防御工事的山頂”之意,故如定楬是Dingjceq之音轉(zhuǎn),不僅音似,亦與獅雄山城址所發(fā)現(xiàn)高臺深壑的多重防御體系頗為相合。同時,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廣西壯族地區(qū)仍有丁者(Dingjceq)、丁姐山(ByaDingjceq)等地名,分別意為“有防御工事的山頂”和“山頂有防御工事的山”,可見Dingjceq可能是越地較為常見的地名,自古延續(xù)至今。此外,與定楬相關(guān)尚有揭陽、揭揚等地名,“揭”意與“楬”同,“陽”作為百越語中常見的專名19,由于年代久遠,已很難釋讀,但揭陽、揭揚是與防御工事相關(guān)的地名應(yīng)是可以確定的20,晚期文獻中出現(xiàn)的楬嶺、揭陽嶺21,應(yīng)是后期學者自揭陽、揭揚等地名引申而來。
圖1 “ ”陶甕 與“”陶鍪
表1 甲骨文、金文、秦、漢封泥中與“”相似的文字(排版需要,表中圖片比例不一)
表1 甲骨文、金文、秦、漢封泥中與“”相似的文字(排版需要,表中圖片比例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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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2 獅雄山遺址中出土的陶文和封泥文字 (排版需要,表中圖片比例不一)
表3 含“勹”部首的秦文字(排版需要,表中圖片比例不一)
者,象置帚之架”36,帚字省去“”形在甲金文中亦是較為常見的現(xiàn)象,如“ ”(《甲骨》林一·一八·二)、“”(《金文》仲父盤)兩字,兩字中“帚”之中部均未見“”形。最后,“”之下部作“”形,表一所舉的秦、漢封泥“寖”字右半“帚”的下部均作“”形,與“”相同,商承祚在分析金文“帚”字時曾經(jīng)指出“”其柄末之鐏,所以卓立地上者。……小篆以……鐏形誤巾”37,可知小篆中“帚”由于字形的發(fā)展可能將原為鐏形的“”誤寫作“”,事實上,金文中以“”象鐏形者亦有之,如戈金文作“”,其下部的“ ”即象鐏之形,卻與“”一樣作“”而非“”,可知在象鐏形時,“”與“”可通用。通過上述分析,可知將“” 隸定為“帚”應(yīng)是合理的。故“”從“勹”“帚”,可隸定為“”。
前述獅雄山城址出土的陶文研究結(jié)果顯示,無論秦漢時“定楬”城址的命名亦或陶器上所勒工名,俱呈現(xiàn)出漢越雜糅的特點,充分反映了《史記》《資治通鑒》48所記尉佗之“和輯百越”政策。與陶文材料相同,城址中出土遺物亦可分為漢式、越式、受越文化影響的漢式遺物、受漢文化影響的越式遺物等四類,展現(xiàn)了越漢混合的新文化面貌,本文限于篇幅,擬另文詳述。有學者在研究嶺南秦漢時代漢文化形成時指出,南越國的居民大約包括比較純粹的土著越人、受到漢文化一定影響的土著越人和次生越人幾部分, 各自內(nèi)部還可能包括不同具體集團49。筆者以為此論甚確,嶺南秦漢文化的形成,并非通過單純的武力征服,而是建立在漢、越民族融合和文化融合的基礎(chǔ)之上。整體來看,北人南遷并與嶺南土著產(chǎn)生文化和血緣的交融是嶺南文化發(fā)展的大趨勢,自新石器時代晚期直至明清從未停歇,文化交融產(chǎn)生的強大動力,才奠定了嶺南文化的當今格局。
注釋:
1 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尚杰.五華獅雄山[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4.
2 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尚杰.五華獅雄山[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4;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廣東五華獅雄山漢代建筑遺址[J].文物,1991(11):27-37;《五華獅雄山》將出土文字材料分為有字封泥、陶文和瓦文,其中瓦文和陶文的集合與本文中的“陶文”概念相當,報告發(fā)表陶器文字標本18件,瓦文標本19件,共計37件。本文未注明器物及陶文出處者均出自《五華獅雄山》報告。
3 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廣東五華獅雄山漢代建筑遺址[J].文物,1991(11):27-37.
4 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西漢南越王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南越王宮博物館籌建處.南越宮苑遺址-1995-1997年考古發(fā)掘報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
5 “揭陽山, 縣西北百五十里, 亦曰揭?guī)X?!保欁嬗?讀史方輿紀要[M].北京:中華書局,2005.)
6 徐松石.粵江流域人民史[M].上海:中華書局,1937;李錦芳.百越地名及其文化蘊義[J].中央民族大學學報,1995(1):79-84;李錦芳.論百越地名及其文化蘊意[J].貴州民族研究,1995(1):78-88;周振鶴、游汝杰.古越語地名初探[J].復(fù)旦學報,1984(4):83-96;龔群虎.“武夷”“若菌”古越語釋義[J].汕頭大學學報,2000 (2):69-71;鄭張尚芳.古吳越地名中的侗臺語成分[J].民族語文,1990(6):16-18.
7 如《廣東新語》《羊城古鈔》《讀史方輿紀要》《太平環(huán)宇記》《元和郡縣圖志》等文獻認為番禺為廣州城內(nèi)有“番山”和“禺山”兩座山;而龍川之名,《廣州記》認為“龍穿地而出,即穴流泉,因以為號”,《南越志》認為“縣北有龍穴山,舜時有五色龍,乘云出入此穴”。
8 即以華夏語言同音字音譯記錄古越語詞語,此類純音譯單純詞并不局限于地名。
9 “博羅”之“博”,古時與“北”“薄”通,百越地區(qū)用這類字的地名還有博鄉(xiāng)、博石、北帶、博南、博南山、博姑、博格水、溥梁等,“博”“北”“薄”上古音為pǎk、p?k、bǎk,當為百越語“口( 山口、水口) 的對音,而“羅”在壯語中本來已有山野、山谷之意,故“博羅”之名在應(yīng)為“山口”之意。(司徒尚紀.廣東地名的歷史地理研究[A].中國地理歷史地理論叢[C],1991(1):22-55;李錦芳.論百越地名及其文化蘊意[J].貴州民族研究,1995(1):78-88.)
10 “蕃禺”之“蕃”,古時與“鄱”“賁”通,百越地區(qū)用這類字的地名還有賁古(漢益州郡)、番陽(鄱陽,秦置縣),“蕃”“鄱”“賁”上古音為,與壯、布依、傣、水、毛南語之村寨(b a : n3)發(fā)音相類,故“蕃禺”應(yīng)是與村寨相關(guān)的地名。(李錦芳.論百越地名及其文化蘊意[J].貴州民族研究,1995(1):78-88.)。
11“龍川”之“龍”,古時與“弄”通,百越地區(qū)秦漢時用這類字的地名尚有龍編`(交恥郡)、弄棟(益州郡),漢代之后見有龍剛、龍豪、龍標、龍平、龍?zhí)K等,“龍”“弄”上古音為líwo?、lo?,與壯語的山谷、山?發(fā)音相似,今之壯族地區(qū)尚有弄汪、弄歪、弄力、弄乃等地名,因此,“龍川”應(yīng)是與山谷、山?相關(guān)的地名(李錦芳.論百越地名及其文化蘊意[J].貴州民族研究,1995(1):78-88.)。
12 《史記南越列傳》:“蒼梧王趙光者,越王同姓,聞漢兵至,及越揭陽令,自定屬漢?!?/p>
13 《史記東越列傳》:“(東越)……兵至揭揚,以海風波為解,不行,持兩端,陰使南越?!?/p>
14 韓淑紅.兩漢非佛典外來詞研究[D].吉林大學:吉林大學,2013.
15 春秋至秦漢時,華夏地區(qū)多為同名在前的單音節(jié)或齊尾式雙音節(jié)地名,如安陵、平陵、茂陵、武城、渭城、郿、漆等;百越地區(qū)則多為通名在前的齊頭式雙音節(jié)地名,如無錫、無鹽、無功、姑蘇、姑復(fù)、姑蔑等。
16 張聲震.廣西壯語地名選集[M].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88.
17 楬與毼、揭通?!吨芏Y地官鄉(xiāng)師》載“族共喪器”,鄭玄注:“喪器者夷槃素俎,楬豆輁軸之屬”,孫詒讓正義:“楬士喪禮作毼,鄭、賈作揭,字通?!?/p>
18 李錦芳.論百越地名及其文化蘊意[J].貴州民族研究,1995(1):78-88.
19 如古時百越地區(qū)地名中以“句”為通名的見有“句陽”,以“古”為專名者見有“古陽”。
20 《史記東越列傳》記“(東越)……兵至揭揚,以海風波為解,不行,持兩端,陰使南越”,可知揭揚應(yīng)有可供駐軍的據(jù)點。同時,上世紀80年代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的澄海龜山遺址,其整體防御體系的布局和結(jié)構(gòu)與獅雄山城址相似,發(fā)掘者認為其與揭陽縣治關(guān)系密切,如此說不誤,也可側(cè)面證明揭陽、揭揚等地名應(yīng)與防御工事相關(guān)。
21 “五嶺者, 大庾、始安、臨賀、揭陽、桂陽?!保ㄅ釡Y.廣州記·南越五主傳及其他七種[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
22 孫海波.甲骨文編[M].北京:中華書局,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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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勹’可讀‘符’,《爾雅·釋艸》:‘芍,鳧茈’……‘鳧’本‘從鳥、勹,勹亦聲’……讀‘勹’為‘符’殆無疑義?!?(何琳儀.古璽雜識續(xù)·古文字研究19[M].北京:中華書局,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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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資治通鑒始皇帝三十三年》記秦平嶺南后“以謫徙民五十萬人戍五嶺, 與越雜處”,《史記?淮南王傳》載尉佗“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 以為士卒衣補。秦皇帝可其萬五千人”。
49 鄭君雷.俗化南夷嶺南秦漢時代漢文化形成的一個思考[J].華夏考古,2008(3):121-127.